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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戈登·米德爾頓著著孩子們整整齊齊地排成兩路縱隊沿街而來,從他屋前走過,和著慢悠悠的贊美歌的節拍晃動著手中的紙燈籠。這歌聲透過緊閉的窗戶模模糊糊地傳進戈登的耳中。然后,這兩路縱隊進了院子在窗前散開成一群。點燃了的黃紅色燈籠就象寒冷十月昏暗黃昏中的一群螢火虫。戈登思鄉心切,痛苦万分,他离開瀕臨毀滅的新漢普希爾村已很久了,那時田野里冷冷清清,一片荒涼景象,夜空中只有螢火虫閃爍。那里和這里一樣,隨冬天的到來万物瀕臨死亡。
  戈登沒有轉過頭就問教授:“那些提燈籠的孩子們唱的是什么?”
  教授坐在棋桌旁,正樂滋滋地看自己給對手造成的敗局,旁邊的公文包里裝有兩塊准備帶回家的三明治和兩包香煙。這香煙是他給戈登·米德爾領教德語而得的周薪金,他要把它省下來,等什么時候去納倫伯格探望儿子時帶給他抽。他必須再次請求允許他去看儿子。不管怎么說,如果那些大人物都能接見探監者的話,他的儿子又為什么不能呢?
  “他們唱慶祝十月節的歌,”教授心不在焉地說,“告訴人們夜晚將越來越長。”
  “那么,燈籠是怎么一回事?”戈登·米德爾頓問道。“真的,我不知道,這是個傳統習慣了,為了照慣吧。”教授抑制住內心的煩惱。他想把這位美國人喊回棋桌,下完這盤棋。但是,盡管這位美國人從來也沒有依仗自己是征服者而盛气凌人,教授卻也從來沒有忘記自己的被征服者的地位,或者說在他的心靈深處,沒有忘記為自己儿子而深感羞愧。
  戈登·米德爾頓打開窗戶,孩子們的歌聲從燈籠處升起,就象十月的空气一樣充滿了這個房間,清浙而柔和。他全神貫注地听,并檢驗自己剛剛學會的德語。孩子們唱的歌詞簡單而吐字清楚使他容易听懂。他們唱的是:
  “我的蜡燭,燃燒吧,
  我的蜡燭,燃燒吧,
  但別燒坏我心愛的燈籠。”
  “你應該想到他們的父母有比給他們做燈籠更為重要的事要擔憂。”戈登等著,再次傾听那歌聲。
  “星星在天上照耀,
  我們在地上照耀,”
  然后,按著一節長音符繼續唱。這音符本身并不悲哀,但在那漸漸暗下來的暮色中,听起來卻十分凄楚。
  “我的蜡燭滅了,我們回家去;
  明天再來。”
  戈登·米德爾頓看見莫斯卡橫過庫福斯坦大街,從手提燈籠,口唱贊美歌的孩子們的隊列中穿過。把一盞盞燈火驅散了。
  “我的朋友來了。“戈登對教授說。他走到棋桌跟前,用食指將自己的“將”向前推倒了。
  教授朝他微微一笑,出于禮貌地說:“你還可能贏呢!”教授害怕所有的青年人——那些由于多年作戰失敗而變得冷漠無情、愁眉不展的德國青年——但他更怕那些酒后的美國青年人。他們常常并非你惹惱他,而純粹是酒性發作,知道自己不會遭到還手而隨便打人殺人。但來格爾頓的朋友肯定都不會是危險人物。關于這一點,米德爾頓先生曾向他保證過,現在又再來向他擔保。他几乎是一幅清教徒美國佬的漫畫,身子又高又笨。各個部位顯得很難看,喉結突起,鼻架骨畢露,再加上一張四方嘴。他是那小小的新英格蘭城的一名小學教師。教授微微上笑。心想往常這些小學教師是何等巴結這位教授先生,而今在這种關系下,他的學識和頭銜已毫無价值了。他倒成了一個討好別人的人了。
  門鈴響了,戈登走過去開們。教授站了起來,緊張地理了理自己的上衣和那根已用破了的領帶。他腹部凸起,身材矮小,面向著門直立而站。
  教授看見一位個子高高的;臉色黝黑的小伙子,至多二十四歲,肯定沒有自己的儿子大。但這年輕人一雙褐色的眼睛嚴肅認真,冷冰冰板起的而孔近似丑陋可怕。他身穿整洁的綠色軍官眼,上面縫的藍白相間的小布塊顯示出他的文職人員的身份。他舉動象運動員那樣隨隨便便,要不是非常自然的話,簡直就是傲慢了。
  當戈登給他們相互介紹時,教授說:“見到你,我很高興。”并且伸出了手与對方握手。他想保持自己的威嚴,但又意識到剛才已經迎逢地說出了那句話,而且還以微笑暴露了內心的緊張。他看到這位年輕人的眼睛不友善,注意到在他們握手之后,對方很快把手縮回這一舉動。知道自己触犯過這位年輕人,教授渾身打顫,便坐了下來把棋子擺好在棋盤上。
  “你喜歡下棋嗎?”他問莫斯卡,試圖抑制住帶有歉意的微笑。
  戈登揮手讓莫斯卡到桌子跟前去,并說:“看你能下個什么結局,沃爾特,我實在下不過他。”
  莫斯卡坐在教授對面的椅子上,“別想得太難,戈登只不過一個月前才教會我下棋。”。
  教授點了點頭,低聲說:“請走白棋。”莫斯卡先走。
  教授專心致志地下棋,也就不再緊張了。這些美國人第一步棋都是這么簡單,那位小小的小學教師下棋穩妥,但卻缺少獨創性,而對他慎重的走棋。這位年輕人卻是以青年人的急躁對待。教授一面采取了几步高妙的走法,破了對手魯莽的進攻,一面心想自己并不是無能。然后,他迅速地毫不怜憫地吃掉對方的車和一個相,殺了對方陣地前面的几個沒有后盾的卒。
  “我下不過你。”年輕人說。教授寬慰地注意到對方聲音里沒有積怨。
  后來,莫斯卡語調沒有改變,出其不意地說:“我想請你每周給我的未婚妻上兩次英語課。要多少酬金?”
  教授臉漲得通紅,如此這般平庸地討价還价,好象自己是個買賣人似的,真太丟臉了。“隨你便,”他局促地說,”不過,你講一口好德語,干嘛不自己教她呢?”
  “我一直在教她,”莫斯卡說,”只不過她想學語言結构和語法等等。每兩次課一包香煙,行嗎?”
  教授點了點頭。
  莫斯卡向戈登借了支鉛筆,在一張紙上寫了几行字;他把紙條遞給教授,說:“你拿著這張紙條。以防進我們宿舍時有人盤問你。地址寫在上面了。”
  “謝謝,”教授几乎鞠了個躬。“明天晚上就開始,合适嗎?”
  “當然合适。”
  屋外,吉普車的喇叭開始不慌不忙地鳴響。“准是利奧,”莫斯卡說,“我們打算去軍官俱樂部。你想去嗎,戈登?”
  “不”戈登說:“是不是曾在布肯瓦爾德集中營呆過的那個小伙子?”當莫斯卡點了點頭時,戈登接著說:“讓他進來,只須一會儿,我想見見他。”
  莫斯卡走到窗前,把窗戶打開,喇叭聲停了,孩子們和他們的燈籠都已消失了。
  利奧走了進來,和戈登握了握手,拘泥地對教授說了聲:“見到你,我很高興。“教授鞠躬致意,然后拿起皮包,向戈登說:“我該走了。”戈登送他到外門口,兩人握手告別。然后,戈登向屋后的廚房走去。
  她的妻子正和耶金坐在桌旁,為黑市的貨物討价還价。耶金態度有禮、端庄、堅定;他倆都知道她是要買便宜貨。耶金認定質量好。桌旁邊椅子上堆著一英尺高的豪華的,鐵銹色毛料子。
  “戈登,這料子多好啊!”安·米德爾頓高興地說。她是位丰滿的女人,盡管說起話來不留有余地。眼神也很銳利。但相貌還是和藹可親。
  戈登從容不迫地慢慢哼了一聲表示贊同,然后說:“如果你們談好了的話,我想要你去見見几位朋友。”耶金急忙一口气喝完面前的那杯咖啡,開始把桌子上的圓形肉罐頭往皮包里裝。“我也該走了。”他說。
  “別忘了下星期把給我丈夫做大衣用的料子帶來。”安·米德爾頓說。
  耶金打了個手勢。表示辯解。“不會忘的,尊敬的夫人,最遲下個星期。”
  耶金走后。她鎖上了門,然后打開碗櫥的鎖,取出一瓶威士忌和几瓶可口可樂。“跟耶金做買賣叫人高興,他從來也不拿次品采浪費你的時間。”他倆一同走進客廳。
  ——介紹之后,戈登坐在扶手椅上,不在听妻子見那些常套話。他感到達套征用房屋里的异國气氛几乎令人厭煩,整天和這些不會引起你記憶,不會引起你聯想的東西打交通,不知道牆上挂的畫、室內用的家俱是誰選的,靠那面牆放的鋼琴誰彈過。然而,這樣一些感情卻和他的理智相違背,而且并非今天才有的。早在他參軍之前到父母親那里去時,就有此強烈的感覺。在那所擺滿了已故祖先們留下來的家俱的房子里。當他親吻父母親那由于北方干燥的气候而干瘦的健壯面頰時,就已經知道;他永遠不會回來了,就象那些去作戰的和去兵工厂干活的青年人已經知道在那塊荒涼的、風雪交加的土地上只有老年人居住一樣,他們的頭發和那覆蓋著寸草不生的山上的雪一樣的白。他臥室里那幅巨大的馬克思畫像,母親曾認定是油畫,自己也曾以聰明而自豪,對母親的無知有所輕視。這幅畫可能還挂在那里。
  他的妻子把飲料都准備好了,都是些低度酒。因為威士忌是定量供應的,也因為她有時還要用它在黑市兌換些物品用。戈登向利奧問道:“有些戰俘被盟國的一次空襲殺害。這件事是不是發生在你呆的那個集中營里?”“是的,”利奧回答說,“我記得是這樣的。但我們并沒有對此有所怨根,請相信我。”
  “我從報導上得知共產党領袖台爾曼在那次空襲中被殺。你認識他嗎?”戈登的聲音一度失去平靜,音調顫抖。
  “那是一件怪事,”利奧說,”台爾曼是在大家都認為他被殺害的那次空襲發生兩天后才被帶到集中營的。沒多久又被帶走了。我們也听到他死的通告,當然,這在我們當中是個笑話。”
  戈登深深吸了一口气,說;“你見過他嗎?”
  “沒有,”利奧說,“我記得,因為集中營里許多管理戰犯的戰犯都是共產党人。他們是最早被送進集中營的人,當然都有那份美差。不管怎么說,我听說他們曾設法搞到一些佳肴,甚至酒,計划舉行一次宴會歡迎台爾曼。但沒有舉行成。他總是受到特殊看守。”
  戈登內心悲痛,他庄嚴地、引以自豪地點了點頭。然后暗含怒气地對妻子說:“你看,法西斯的真正敵人是誰?”
  利奧憤憤地說:“那些共產党人都是一些吃喝玩樂的光棍。有這么一個管犯人的犯人,他把几個老人打的死去活來,還以此為樂。他還干了許許多多別的坏事,這些事我當你妻子的面不好說。”
  戈登變得非常生气,以致在他那通常能很好控制住感情的臉上也表露出來了。于是,他的妻子對莫斯卡說:“改天晚上,帶上你的情人來吃飯,好嗎,利奧也來。”他們談了些雜七雜八的事,讓戈登有時間恢复平靜。戈登突然對利奧說:“我肯定那家伙不是共產党。他也許曾經是過,但他不是叛徒就是冒牌貨。”
  安和利奧對這席話都笑了起來,但莫斯卡卻把他那表情敏感,黑黝黝的臉轉向戈登,說:“那家伙在集中營里呆的時間很久了,看在上帝的份上,你難道不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
  于是,利奧也几乎是以想使人得到安慰的口吻說:“是的。他是那里最老的犯人之一。”
  一個嬰儿在樓上房間里開始啼哭。戈登急忙上樓,抱下一個長得挺大的健康男孩,看上去遠不止六個月;戈登為他換尿布,洋洋得意地顯示自己的本領。
  “他比我強,”安·米德爾頓說,“而且他也喜歡做我肯定不會去做的那种事。”
  “你倆今晚就在這儿玩吧,別去俱樂部了。”戈登說。
  “是呀,”安說,“就在這儿玩吧。”
  “我們可以呆一會儿,”莫斯卡說,“但我們得在十點左右在俱樂部和埃迪·卡辛碰面。他去歌劇院了。”
  安·米德爾頓哼了一聲說:“我就知道他去歌劇院。”
  “再說,”莫斯卡說,“今晚俱樂部有只准男人出席的晚會,晚會上的表演是駭人的,利奧從來也沒有去過一次,他不能錯過今晚這次机會。
  當戈登和他們一同往門口走去時,他對莫斯卡說:“我們供應卡上的定量供應品從來也沒用完過,你需要買什么食品的時候用得著它,就跟我講一聲。”
  戈登鎖上門,回到客廳。安對他說:“真太難為情了,你對利奧的粗魯態度太明顯了。”
  戈登知道妻子的這席話是一种嚴厲的指責。他沒有反抗,但卻毫不讓步地說:“我還是認為那人是個冒牌貨。”
  這回他的妻子沒有笑。
  柔和的玫瑰色燈光亮了。埃迪·卡辛坐在座位上,身子向前傾。當那位白發蒼蒼的老指揮走進樂池,用他的指揮棒輕輕一敲樂譜架時、他和人們一起鼓掌。幕拉開了。
  當樂隊慢慢地、充滿激情地開始演奏時,埃迪·卡辛忘了自己是坐在那所學校的大禮堂里,周圍全部是德國人,兩名龐然大物似的俄國軍官差一點擋住了他的視線。
  舞台上的人物全是他生活中熟悉的,他雙丰緊緊捂住自己的嘴,极力不讓臉上有沖動的表情;舞台上,那開始時相互傾吐愛慕之情的一男一女,現在又唱出憎恨對方之歌。身穿農民服裝的男人气憤地哭訴著,音調非常优美,越來越大,越來越高,管弦樂比他的聲音低,隨著它而起伏,然而在必要時,降得一點也听不見。女聲尖而刺耳,穿插在男聲中,形成了合唱,管弦樂為他們的對白伴奏。這時,男的用勁把女的推開,這猛勁致使她在旋轉時一下子摔倒在地,真的呼地一聲碰在舞台的地板上。她迅速站了起來,失聲地、卻是隨著音樂譴責對方,當那男人威脅她時,她對他的指控一一否認。突然。男聲、伴唱聲以及樂隊的演奏聲部消失了,女人發現只剩下自己,她承認了自己的罪過,咒罵自己不該蔑視對方,音樂較低、較柔和,唱出了死亡和悔恨、唱出了肉体上的風流事,這使所有的男人和女人都為之感動。埃迪·卡辛看見那男人;把揪住女人的頭發,用匕首刺進她的身体。她和著響亮而清晰的音符呼救:她的情人和她死在一起。樂隊的喇叭和小提琴變為高調,漸次加強;男聲作最后的傾吐,和著長而清晰的音符唱出報复、激情和悲痛。幕拉下了。
  身穿帶有金黃色道道的綠色制服的俄國軍官,滿腔熱誠地鼓掌,看來是想到引起大家的掌聲。埃迪。卡辛從禮堂里擠了出來,走到晚間新鮮的空气中。他靠在自己的吉普車上,感到疲憊不堪,然而卻又心滿意足。他直等到所有的人都离去,等到那個在舞台上已死去的女人走出來。他看見她平平常常,一副憂郁的德國人的面容,身穿寬松的黑色衣服;前挺后撅笨拙得象五十歲主婦。他一直到她走得看不見了,才上吉普,驅車馳過大橋,進入不來梅市區的阿爾斯塔特區。到處都是一樣,迎接他的是高高堆起的廢墟。歌劇喚起了他對自己家屬的感情。這感情和對歌劇的回憶交織在一起,這物質世界和他所看到的舞台上的虛构世界是多么相似,具有同樣荒謬可笑的組成都分。現在,他擺脫了音樂的魔力,他為自己輕易流下淚水而感到羞愧,因為這淚水是為一場情節簡單,那么平舖直敘的悲劇而流。它只不過是一個描述無辜的不幸人遭遇災禍的儿童故事,他的淚水便是自己永遠不會理解的孩子的淚水。
  軍官俱樂部曾經是不來梅一家最高級的私人住宅,原有的草坪現在成了吉普車和指揮官們小轎車的停車場,后面的花園專為較高級軍官家里供應鮮花。
  埃迪走進俱樂部時,舞池里空空的,它的周圍卻里外三層都是軍官。前排席地而坐,后排倚牆而立。其他的人則從酒吧里觀看,為了不被前面的人擋住視線,他們都站在椅子上面。
  有個人從埃迪身旁擦過,走進舞池。這是一位姑娘,芭蕾舞鞋鞋頭那小小的銀色木塊支撐著她那赤裸裸的身体。她毫無技藝地跳著,接近習地而坐的軍官,赤裸的身体差一點碰到他們的臉,致使這些年輕的軍官們不由地惊起,把剃成平頭的腦袋轉開。當他們這樣做的時候,她大笑了。而當年紀大一些的軍官半開玩笑地伸手去抓時,她又邊笑邊跳開了。這是一場反常的沒有性欲、沒有色情的表演。有人往池子里扔一把梳子,姑娘繼續跳著,就象一匹馬在奔跑。軍官們開始大聲說些她不明白的笑話,恥辱使她的臉越加不自然,使她的舞姿越加可笑,直到所有的人部大笑起來,往池子里扔梳子、手帕、涂奶油用的刀、飲料里的橄欖、椒鹽卷餅。人位軍官大聲喊道:“把它藏起來吧!”這一聲成了樂隊結尾的疊句。俱樂部的那位官員,手拿一把很大的剪刀,走到舞池、把剪刀猥褻地卡嗒一聲。那姑娘跑离舞池。從埃迪身旁穿過,回化妝室去了。埃迪朝酒吧走去,在房間的一角看見莫斯卡和沃爾夫,便走到他們跟前。
  “別跟我說利奧今天沒能來;”埃迪說:“沃爾特,你擔保過他不會來,”
  “唉,”莫斯卡說,“他已經逮到一個舞女了。他進去了。”
  埃迪咧嘴一笑,轉向沃爾夫說:“找到金礦了嗎?”他知道沃爾夫和莫斯卡夜間出去,在黑市做買賣。
  “生意不是好做的,”沃爾夫說,他那死白色的臉憂愁地來回搖了搖。
  “別騙我,”埃迪·卡辛說,“听說你的那位情人的睡衣睡褲上都別有鑽石呢。”
  沃爾夫憤憤不平地說:“她上哪儿去搞睡衣睡褲啊?!”三人都笑了。
  招待走來,埃迪要了雙份威士忌。沃爾夫朝著舞池點了點頭說:“我們以為你今晚坐在前排呢。”
  “不,”埃迪。卡辛說:“我可是個有教養的人。我去看歌劇了。不管怎么說,那儿的女人總比這儿的好看些。”
  軍官們從另一間屋涌進酒吧,表演結束了。房間變得擁擠不堪,莫斯卡站了起來,說:“咱們上樓到擲骰子那里玩一會儿。”
  擲骰子台的周圍几乎水泄不通。這是一個制作很粗糙的台子,四根沒有油漆的木架做腿,一塊綠色氈布緊繃台面。四周用半英尺高的木板圍成長方形,使骰子掉不出去。
  上校個子不高,腰粗体胖,留著亞麻色的胡子、特別整洁。他正在笨手笨腳地搖骰子,那四四方方的立方体從他緊握著的手中擲出。其他擲段子的人也都是軍官,大部分是飛行員。上校的左邊站著他的副官,他只看別人擲,自己并不參加玩。
  副官是一位年輕的上尉,看上去是個直率的人。在他不想咋唬你時,總是面帶笑容,和藹可親。他有權決定哪個軍官留下來值勒,尤其是在周末。他以自己當副官的職位,為自己那么一點點權力而得意洋洋。上校信賴他,他不輕易放過任何一次對上校的公然冒犯。但他是個正派人,只有這种冒犯是對上校的職位,而不是對他個人人身的情況下,他才進行懲罰。嚴格軍隊生活和軍隊禮儀是他該做的事,任何對此的違犯都是罪孽的和褻瀆的。任何一個企圖不通過軍隊規章制度所明文規定的正确而嚴密的途徑去辦事的人,不管他費多大勁,至少忙它好几個月,都會突然發現自己是個碌碌無為的人。他把青年人的狂熱用于他該做的事上;他歲數并不比莫斯卡大。
  一名身穿白夾克衫的招待員站在房間角落處的小小酒柜柜台后面。當游玩的人要酒時;他便把酒斟好,但無論誰要酒都得自己去端,把酒端到娛樂現場,放在擲骰台四周的木沿上。
  沃爾夫沒去賭,他在一張安樂椅上坐下。埃迪·卡辛和莫斯卡擠到台子跟前。當輪到埃迪擲時。莫斯卡与他打賭。埃迪是個謹慎的賭博者,他几乎是依依不舍地從金屬夾子里取出几張一元的鈔票。他鄭重其事的擲。連續“黃了”五次之后,才擲出個七點。莫斯卡比埃迪贏的錢更多。
  因為他倆并排而站,現在輪到莫斯卡擲了。這場賭博已順時針方向輪流了一圈了。莫斯卡已經贏了錢,感到有信心,他拿出价值二十元的軍用券放在那張綠色的氈布台上。四名不同的軍官各拿出五元与他打賭。莫斯卡把那正方形的立方体反手一擲,它們亮出個七點。“擲七點。”莫斯卡說、他現在很有把握,也很興奮。同樣四名軍官,下四十元与他打賭。埃迪·卡辛說:“我下十元,認定他會擲出七點。”
  上校說:“我跟你打賭他擲不出。”他倆都把錢放在桌子上。
  莫斯卡狠勁地把殷子朝台沿上擲去。這立方体從木板彈回,落到綠氈上,就象兩個紅色的陀螺一樣旋轉;台沿把它們擋在氈台上漸漸停了下來。又是一個七點。“押八十元。”莫斯卡說。
  “我下二十元,認定他擲七點。”埃迪·卡辛把錢放在台子上。上校拿出同樣的錢數和他打賭。
  這回莫斯卡斯斯文文地把銀子擲出;就好象解開一寵愛的動物的韁繩似的,銀子從檔板上彈回,旋轉了几英時,停在綠色氈台的中間的紅色方格上。
  又是一個七點;一位軍官說:“把骰子給他搖亂。”他說這話并無惡意,只不過想沖掉莫斯卡的運气,他是個迷信的擲骰人。
  莫斯卡朝這位軍官咧嘴一笑,說:“押一百六十元。”
  副官手端酒杯站在旁邊,觀看莫斯卡和銀子。埃迪·卡辛小心翼翼地說:“我下十元認定他擲七點。”并把他贏的另三十元拿起。
  上校說:“我跟你賭二十元。”埃迪勉勉強強地又放下一張十元的鈔票,當他的目光与莫斯卡的相遇時,聳了聳肩膀。
  莫斯卡拾起銀子,向它們吹了口气,反手把它們朝對面的木板沿上擲去。帶有白點的紅色骰子亮出了四點。
  一名軍官說:“我以十比五,認定他再擲不出四點。”莫斯卡接受此人的打賭和另外几個人的打賭。他把骰子放在台子上,不自覺地妄自尊大起來,确信自己走運,迅速地拿出一疊鈔票來應賭。他很高興,他因這場賭博而興奮,他賭博很少有今天這么走運。“我以一百比五十應賭。”他說,直到沒人答腔時,才拾起骰子。
  就在他要擲的時候,上校說:“我下二十元認定你擲不出四點。”莫斯卡拿出一張十元的鈔票,說:“我應你的賭。”
  “你只下了十元。”上校說。
  莫斯卡停止搖骰子,倚在台子上。他難以相信上校這位老軍人竟然不懂擲骰子時的這种正當差額。“你應該以二比一來打賭。上校。”他說,并盡力不讓聲音里帶有怒气。
  上校轉向身旁的一名軍官問道:“是這么回事嗎,中尉?”
  “是的,先生。”那軍官局促不安地說。
  上校放下二十元,“好了,擲吧!”
  朝台子的四面八方猛擲過去的骰子迅速地彈回到綠色氈布上,令人吃惊地突然停住,每個紅立方体都呈現兩個小白點。莫斯卡看了它們一會才撿起那些打賭的錢,大聲說出自己的心情,“我從來沒見過比這更絕的了。”
  他想,過于輕率的冒險是毫無意義的。他扔下兩張鈔票在桌上,搖了几下之后擲出個七點。他繼續以平平常常的運道賭著。當上校拾起段子要擲時,莫斯卡与他打賭。上校先擲出一個目標,然后第二遍搖時卻擲出了七點。莫斯卡拾起了錢。上校并無惡意地說:“你太走運了。”并微微一笑,然后走出房間。人們听見他下樓去了。莫斯卡意識到自己剛才錯了,上校确實不知道那正當的差額,确實不曾想仗勢欺人。
  台子周圍的气氛變得不那么緊張了。軍官們的言談也自然了一些。由于許多人大聲要酒,那位招待忙個不停。副官走到柜台前,坐在一張凳子上直等自己的杯子斟滿了。呷了一口,然后喊道:“莫斯卡,你過來一下。”
  莫斯卡扭頭看了看。埃迪,卡辛已經在擲了,下面輪到他擲,便說:“等我擲完就來。”
  埃迪鄭重其事地擲,但莫斯卡卻急急忙忙地擲了個七點,就朝那位耐心等待著的副官走去。
  副官以心平气和的目光看了看他,說:“你跟上校講那差額是怎么回事,用意何在?”
  莫斯卡感到惊訝,且有點手足無措。“嘿,”他說,“此人想打賭,沒人會拿同等數量的錢來跟他打四點的賭。”
  副官好象在跟一個傻乎乎的孩子講話似的,以溫和的聲音說:“賭台上至少有十名軍官,他們都沒跟他講那差額的事,而且即使他們講,也會以較禮貌的態度講。你想他們為什么不跟他說?”
  莫斯卡感到自己的臉發燒。他這才意識到當時沒有賭博聲,台子周圍的人都在听他們的對話。他感到一陣不安。這种不安過去常有,這使他想起了在軍隊里的最初几個月。他聳了聳肩,說:“我以為他不知道,所以就跟他說了。”
  副官站了起來,“你可能認為,因為你是個文職人員,你就可以不會因為這類事而受到懲罰。你非常清楚地表明上校想利用自己的職權騙你十元錢。那么,請你記住一件事:我們可以立刻把你送回美國,如果我們确實想這樣做的話。然而我知道你有种种理由不希望發生這种事。所以說,你應好自為之。如果上校什么事情不清楚的話,他的隨從官員會告訴他。你在這間屋子里,對這位指揮官和每一位軍官都失禮了。不要再讓類似的事情發生。”
  莫斯卡不自覺地搭拉著腦袋。又气又惱。他能看到埃迪·卡辛正望著他,埃迪臉上流露出一絲微笑;莫斯卡正气待糊里糊涂,听到副官輕蔑地說:“要是我隨心所欲的話,我就不會讓你們這些文職人員來俱樂部。你們不懂得軍隊意味著什么。”
  莫斯卡不加思考地抬起了頭。他非常清楚地看到副官的臉,那雙誠懇的眼睛,那副和藹可親的面孔現在變得嚴厲可怕了。
  “上尉,你得過几枚星形戰斗勳章?”莫斯卡問道。“你登過几次陸?”副官再次坐到凳子上,呷著他的酒。莫斯卡差一點舉起手臂,這時副官說話了。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想,這里的軍官中有些是比你參加過的還要大的戰役中的英雄,他們都沒有做你所做出的事,或者說沒有采取你那种態度。”副官的聲音由于不可妥協的道理而沉著,冷漠無情。
  莫斯卡不再生气,他适應了對方的冷漠,好象因為他們相互之間在年齡和身高上都相仿而模仿起副官來了,做出了忍讓。“是的”,他說,“我對上校那樣說,我錯了。我賠禮道歉。但,難道你就不能原諒我那次胡說八道嗎?”
  副官微微一笑,任何對人身的侮辱都不會触怒他,他就象牧師一樣,總是為自己的信仰而蒙受折磨。“只要你遇到其他事能懂得該怎么做就行了。”他說。
  莫斯卡說:“是的,我懂。”盡管他什么事情都可能做出,但這席話卻是一次屈服,于是當他回到骰子台時,他感到自己的臉由于羞愧而發燒。他看見埃迪·卡辛強忍住又一次的微笑,向他使眼色讓他打起精神。正在擲骰子的那位軍官——一個隨隨便便的大個子南方人侵吞吞地說:“你剛才沒有再一次贏十元錢。真是件好事;我們只好把你去掉,斃了你。”這聲音大得足以讓副官听見。台子周圍的軍官都大笑起來,但莫斯卡沒有笑。他能听見身后那位副官正在和他的朋友們輕松而愉快地談著,不時地發出笑聲,喝著酒,好象什么事也沒有發生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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