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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節


  約翰昵·方檀坐在寬敞的錄音室,在一本黃色便箋上計算成本費。音樂家魚貫而入,全是他當年在樂團當儿童歌唱演員時的老朋友。指揮是吃香的流行音樂伴奏這一行的拔尖人物。這個人當約翰昵倒霉的時候,一直對他挺好,現在正在給每個音樂家分發一捆又一捆樂譜和一些文字說明書。他的名字就叫艾地。奈爾斯。雖然他承接的任務早就滿了,但仍然承擔了這次錄音任務,作為對約翰呢的善意表示。
  尼諾·華倫提坐在那儿彈鋼琴,神經質地瞎撫弄著琴鍵。同時,他還用大玻璃杯呷著黑麥威士忌。約翰昵對這一點毫不介意。他知道尼諾唱歌,醉也罷不醉也罷都唱得一樣好,而今天他們所進行的工作并不要求尼諾所扮演的角色具有真正藝術家的風度。
  艾地·奈爾斯特別安排了一些意大利和西西里民歌,還特意把尼諾和約翰昵在康妮·考利昂婚禮上唱的對歌二重唱也安插進來。約翰昵之所以要灌制這個唱片,主要是因為他知道老頭子喜歡這樣的民歌,同時這也是送給老頭子的很理想的禮物。他總覺得這种唱片銷售量是很大的,當然也不會達到一百万張。同時他也估計到,幫助尼諾也就是老頭子要求于他的報答方式。因為尼諾也是老頭子的教子。
  約翰昵把書寫板和黃色便箋簿放在身旁的折疊椅上,站起來,立在鋼琴旁邊。他說:“晦,老伙計。”
  尼諾抬頭一瞥,勉強笑了一下,看上去像是生病了。約翰昵靠過來,揉揉他的肩膀。
  “松一口气,小伙子,”他說,“今天好好干,以后我給你在好萊塢物色一個頂好的頂有名的大屁股。”
  尼諾呷了一大口威士忌。
  “是哪一個?是拉希嗎?”
  約翰昵哈哈一笑,說:
  “不是拉希,是迪安娜·冬恩。我擔保是好貨。”
  尼諾本來已經中意了,但他卻忍不住故意裝出好像希望沒有實現而感到遺憾的樣子,說:
  “你就不能給我把拉希搞到手嗎?”
  樂團開始演奏集成曲的序曲。約翰昵·方檀在聚精會神地傾听著。艾地·奈爾斯要把所有的歌曲按照特殊順序先從頭到尾預演一遍,然后就開始第一次試錄。約翰昵一面听,一面盤算究竟怎么處理每個句子,中途怎么插進每一支歌。他明白他的嗓子是耐不了好久的,但是大部分將由尼諾唱下去,約翰昵將壓低聲音給他當陪襯。當然羅,對歌二重唱除外。為了唱好對歌,他也務必養精蓄銳。
  他拉尼諾站在他跟前,他倆都站在各自的麥克風前面。尼諾開始就把序曲唱糟了,再來一次又糟了。他感到難為情,臉也紅起來了。約翰昵對他開玩笑地說:
  “晦,你這不是故意拖延時間,想得加班費吧!”
  “沒有曼陀林琴我感到不自然,”尼諾說。
  約翰昵想了一下。“把那個玻璃酒杯拿在手上,”他說。
  這一下似乎很靈,尼諾一面喝酒一面唱,唱得倒挺好。約翰昵唱得很柔和,一點儿也不顯得緊張,他的歌聲環繞著尼諾的主調悠揚婉轉。這种唱法用不著熱情奔放,但是原來他也沒有想到自己的技巧如此純熟。十年來練嗓子他也真學到了一點訣竅。
  當他倆開始演唱那段安排在唱片最后的對歌二重唱時,約翰呢就放開嗓子唱起來,唱完了之后,他的喉嚨疼起來了。那些音樂家給最后那支歌弄得飄飄然了,因為對那些麻木不仁的老家伙來說,能听到唱得那樣幽雅的歌也是難得的。他們一個個使勁地敲打他們的樂器,腳在地板上踏得踢踢噠噠的,表示贊成,表示喝彩。鼓手輕輕地擂著鼓褪。
  在整個排練過程中,他們時常停下來議論議論,排了差不多四個小時才結束。艾地·奈爾斯走過來對約翰昵輕輕地說:
  “你的歌聲听上去滿好。小伙子啊,也許你想灌個唱片,我這儿有支歌子,你唱合适极了。”
  約翰昵搖搖頭。
  “好啦,好啦,艾地,別開我的玩笑,也許再過一兩個小時,我的嗓子會啞得連話也說不成了。你覺得咱們今天排練的大部分節目可以定下來嗎?”
  艾地深思地說:“尼諾明天再到音樂室來一下,有些地方唱錯了。但是他唱得比我原來所想的要好得多。至于你唱的那些玩意儿,我打算叫錄音技師把我不喜歡的部分選錄下來讓你自己听听,這樣行嗎?”
  “行,”約翰昵說,“試錄的唱片我什么時候可以听到?”
  “明天晚上,”艾地。奈爾斯說,“就在你家里好嗎?”
  “好,”約翰昵說,“謝謝,艾地,明天見。”
  他牽著尼諾的胳膊,走出了音樂室。他倆是到約翰昵自己家里去,而不是到琪妮家里去。
  這時已經是下午很晚的時候了。尼諾仍然醉得几乎不省人事。約翰昵勸他去洗個淋浴澡,然后睡一下。當晚十一點,他們就得出席一個盛大的晚會。
  尼諾睡醒之后,約翰昵向他簡要地介紹了一下情況。
  “這次晚會是由電影明星組成的‘孤心俱樂部’主持的,”他說,“這些女人都是你在電影上看到的扮演妖燒皇后的女郎,成百万的小伙子都巴不得有机會伸開胳膊來擁抱她們。她們今晚來參加晚會的唯一目的,就是找個人睡覺過夜。你知道這是什么原因嗎?因為她們如饑似渴地想男人,她們只是年紀稍大一點。她們想要同男人睡覺,是出于她們那一類型人物的本性。”
  “你的嗓子出了什么毛病?”尼諾問道。
  約翰昵說話的聲音小得像是在說悄悄話。
  “每次我唱一點歌之后就是這個樣子。現在,我不能連續一個月天天唱歌了。但是,每次嗓子啞,過一兩天就好了。”
  尼諾深思地說:“有韌性,嘿?”
  約翰昵聳聳肩。
  “听著,尼諾,今晚可別喝得過火了。你必須向那些好萊塢女流表明,我的這位老伙計不是軟弱無力的。”
  尼諾又給自己倒酒。
  “我向來干得很漂亮。”他說。
  他干了杯,咧嘴一笑,又說:
  “說正經的,你真能想辦法使我接近迪安娜·冬恩嗎?”
  “別那么著急嘛,”約翰昵說,“事情并不像你所想的那樣。”
  好萊塢明星“孤心俱樂部”每星期五晚上聚會,地點是在羅伊·邁克艾爾羅伊居住的、產權屬于制片厂的宮殿似的大屋子里。此公是烏爾茨國際電影公司的記者接待員,或是對外聯絡顧問。實際情況是:雖然這是邁克艾爾羅伊舉辦的公開家庭晚會,但這個主意卻是從杰克·烏爾茨本人的很講究實際的頭腦里冒出來的。他有一批很賺錢的明星現在年紀越來越大了,不用特殊燈光,沒有天才的化妝師的巧奪天工的化妝,她們就顯老了。她們也正在遇到麻煩。她們在身体和精神兩方面,在某种程度上,也都變得遲鈍了。她們再也不能“墮入情网”,再也不能充當受到追求的女人的角色了。她們給捧得養成了傲慢的習慣,原因是她們有錢,有名,當年又有姿色。烏爾茨舉辦晚會,為的是給她們提供方便,讓她們有机會攝取情人,哪怕是只睡一夜的情人。如果有條件也可以演變成專職洞房伴侶,從而也可以青云直上。這种活動有時候會墮落成喧鬧舞會或獸欲大發作的舞會,曾經引起警方來找麻煩,所以烏爾茨決定改在對外聯絡顧問的家里舉行。顧問可以就地解決問題,記者和警察來了,就給些錢打發他們走開,一切都保持得很平靜。
  某些受雇于制片厂的血气方剛的青年男演員,因為還沒有取得明星的地位,也沒有演過有特色的角色,來參加星期五晚會也并不總感到是個好差使。這,用下面的事實可以解釋:制片厂還沒有發售出去的新影片,總要先在晚會上放映。事實上這只不過是晚會的借口。人們總是這樣說:“去看看某某參加演的新影片怎么樣。”因此,這种活動有一种行家的气氛。
  年輕的小女明星是被禁止參加星期五晚會的,或者說得确切點,是受勸阻的。絕大多數人也都能領會到其中的意思。
  放映新影片通常在半夜進行。約翰昵和尼諾十一點就到了。羅伊·邁克艾爾羅伊看上去倒也是個挺討人喜歡的人,打扮得很整齊,穿得也很漂亮。他同約翰昵打招呼時高興得惊叫起來。
  “你來這儿究竟想干什么呀?”他以真正惊奇的神色說。
  約翰昵同他握握手。
  “我把從農村來的表弟領來見見世面。我給你介紹一下,這是尼諾。”
  邁克艾爾羅伊一面同他握手,一面認真地打量他。
  “她們會活活地把他吞下去,”他對約翰昵說。說罷,他把他倆領到后院去。
  所謂后院實際上是個花園,里面有水塘,還有一排排寬敞的屋子,這些屋子的玻璃門就對著花園。差不多有上百人在這儿三五成群地竄來竄去,每人手里都拿著酒杯。后院的燈光安排得很巧妙,能使女人的臉和皮膚顯得更美。這些女人,在尼諾還是娃娃的時候,在燈光昏暗的電影銀幕上見過。但是如今看到了她們本人,就像看到了她們化妝得非常拙劣的丑態。她們精神上和肉体上的疲倦狀態是遮掩不住的,歲月把她們身上的神性腐蝕光了。她們的舉止同他所記得的一樣漂亮,但她們卻像蜡做的水果,不能激發他的食欲。尼諾又喝了兩杯,走到另一張桌子跟前,他可以靠近許多配套擺在一起的酒瓶。他和約翰昵正在喝酒,突然從后面傳來了迪安娜·冬恩很有魔力的聲音。
  尼諾,像別的男人一樣,早就把這种聲音永不忘記地銘刻在心中。迪安娜·冬恩曾經二次榮獲學會獎,曾經在好萊塢所攝制的最粗俗的影片里擔任角色。在銀幕上她表現出一种柔媚的女性魅力,這种魅力使一切男人在她面前無不傾倒。但是她的聲音在銀幕上根本是听不見的。
  “約翰昵,你這個小雜种,跟我睡了一夜再也不來了,害得我又去找我的精神病專家,想問問這是怎么回事?”
  約翰昵在她臉上吻了一下。
  “跟你來一次,害得我一個月都恢复不過來,”他說。“我想要你認識一下我的表弟尼諾,看,他是一個身体強壯的意大利美男子。也許他可以奉陪到底。”
  迪安娜·冬恩回過頭來,冷冰冰地瞧了瞧尼諾。
  “他喜歡看預演?”
  約翰昵哈哈大笑。
  “我說呀,他從前根本沒有這种机會,你干嗎不給他開開竅?”
  當尼諾同迪安娜·冬恩單獨在一起的時候,他不得不痛飲一番,竭力裝出無動于衷的樣子,但實在困難。迪安娜·冬恩的鼻子微微朝上翹著,面容清秀,是盎格魯撤克遜標准的美女的臉型。而他又是那樣地熟悉她。他曾經看到過她在臥室里孤零零的,傷心得很,哭她死去了的飛行員丈夫給她留下了沒有父親的孩子。他曾經看到過她發怒、受傷害、受屈辱,但是仍然光明磊落,不亢不卑。即使當無恥的克拉克·加勃爾把她騙到手之后,又拋棄她而去追求另一個有性感的女人,她仍然表現得很堅強(迪安娜·冬恩在電影里從來也沒有扮演過有性感的女人)。他曾經看到過她愛情得到萊報償而眉飛色舞,在她所崇拜的男人的怀抱里扭來扭去;他曾經看到過她至少死過六、七次,而且死得令人惋惜。總之,他曾經看到過她,听到過她,夢到過她。但是對她在單獨談話時所說的第一句話,他思想上卻毫無准備。
  “約翰昵是個真正有睾丸的男子漢,這個城鎮只有少數几個這樣的男子漢,”她說,“其余的男人全是膿包窩囊廢。”
  說罷,她牽著尼諾的手,把他拉到大廳的一角,那儿人少,免得別人插進來競爭。
  她的神態仍然于冷靜之中顯示出了迷人魅力,她問他的身世。他看穿了她的意圖,她正在扮演有錢的交際花的角色,她愛上了馬僮或司机,但在影片里她要么是給他的愛情瘋狂地潑冷水(如果男角是斯賓塞·特拉喜扮演的),要么對他一往情深,神魂顛倒(如果男角是克拉克·加勃爾扮演的)。這也無妨。他向她講述他同約翰呢是怎樣在紐約一起長大的,他同約翰昵怎樣在小小的俱樂部的集會上一起唱歌。他發現她流露出了异常的同情和興趣。她順便插嘴問道:“你知道約翰昵是怎樣誘使那個老雜种杰克·烏爾茨同意他扮演那個角色的嗎?”
  尼諾愣住了,只是搖搖頭。她也沒有再追問下去。
  時間到了,該去看一部新的烏爾茨影片的預演了。迪安娜·冬恩領著尼諾,用她那溫暖的手緊緊地握著尼諾的手,牽他走進大廈的內屋。周圍沒有窗子,里面稀稀拉拉地擺了五十張很小的雙人沙發。沙發擺得很講究,互不干扰,每個沙發都像個半隱蔽的小孤島。
  尼諾看到沙發旁邊有個小桌,上面放著一碗冰,几個玻璃杯和几瓶酒,此外還有一個裝著香煙的碟子。他給迪安娜·冬恩遞了一支香煙,給她點著。然后又給他倆倒滿了酒。他倆沒有說話,几分鐘之后,燈光全滅了。
  他預料會有暴烈的行為,好萊塢的腐化墮落的今古奇談,他早就听說了。但是迪安娜·冬恩連一句寒暄、友好的預備性的話也不說,就向他猛扑過來。對她這一手,他卻沒有充分的准備。他不停地在呷酒,在看電影,但是卻飲而不辨酒味,視而不見影戲。他感到了從來沒有体驗過的那种沖動,部分原因是由于在黑暗中激發他的這個女人就是他當年青春夢里面的美人。
  然而,在一定程度上他的男性主動地位受到了輕視。因此,當舉世聞名的迪安娜·冬恩得到滿足并給他把衣服拉整齊之后,他冷冰冰地在黑暗中摸索著又給她摻和了一杯酒,點著了一支香煙,用极其輕松的語气說:“這看來倒像是一部挺好的電影。”
  他感到她裝得拘謹起來,難道是等著人家恭維她几句?尼諾在黑暗中摸來摸去,抓起最靠近手邊的酒瓶,給自己倒了滿滿一玻璃杯酒。真他媽的活見鬼。她把他當成窮极潦倒的男妓了。眼下,由于某种原因,他對這類女人產生了一种冷酷的仇恨。他們又看了十五分鐘電影,他向旁邊一歪,他倆的身子互相不再接触了。
  她壓低聲音,啞著嗓子說:
  “別裝得像個小阿飛那樣的下賤坯子了,你是喜歡這一套的嘛。”
  電影完了,燈亮了。尼諾向周圍掃視了一下,這才發現,剛才在黑暗中舉行了舞會,說也奇怪,他什么也沒有听到。但是有些女郎跳得很痛快,也就是那些容光煥發的、目光炯炯的女人,她們跳得實在安逸。她們逍遙自在地步出了放映場。迪安娜·冬恩馬上扔下他,走過去同一個年紀大一點的人攀談。尼諾認出這是個有名的眉清目秀的演員,他還看得出這個人是個膿包:他一面呷酒,一面沉思。
  約翰昵·方檀來到他身旁,說:
  “嗨,老伙計,剛才過得挺痛快嗎?”
  尼諾齜牙咧嘴地笑了。
  “我不知道,反正不同。不過回到老家的時候,我就可以說:迪安娜·冬恩曾經要我同她干過。”
  約翰昵放聲大笑。
  “要是她請你到她家去,那她就表現更好了。她是否請了你?”
  尼諾搖搖頭。
  “我對電影太感興趣了,”他說。
  這次約翰昵沒有笑。
  “要嚴肅對待,小伙子啊,”他說,“像那樣的女郎對你是大有好處的。而你對任何事情總是一笑了之。小伙子啊,我一想到那些你平時推來扳去的丑女人,仍然要做噩夢。”
  尼諾醉醺醺地揮動著玻璃酒杯,大聲野气地說:
  “是呀,她們樣子很丑,但她們究竟還是女人。”
  迪安娜·冬恩從屋子的一角回過頭來,瞧了瞧他們兩個。尼諾向她揮揮玻璃酒杯,表示致意。
  約翰昵·方檀歎了一口气。
  “你恰恰是個不知好歹的笨蛋。”
  “我并不打算改變,”尼諾帶著他特有的、甜蜜而醉意很濃的微笑說道。
  約翰昵對他很了解,他知道尼諾醉是醉了,但有几分是裝出來的。他知道尼諾裝的目的是想說說心里話:說實話,他認為在清醒的時候說給他的好萊塢新主人听,就顯得太失禮了。約翰昵用一只胳膊摟著尼諾的脖子,深情地說:“你是個玩世不恭的机靈鬼,你知道你簽訂的是万無一失的為期一年的合同。你要說什么就說吧,要干什么就干吧,反正我不會開除你。”
  “你真的不會開除我?”尼諾帶著醉后的机警神色說。
  “真的不會,”約翰昵說。
  “那就滾你的蛋吧!”尼諾說。
  這一下約翰昵确實給激怒了。他看著尼諾臉上那滿不在乎的樣子,還在齜牙咧嘴地憨笑。但是在最近這几年他約翰昵已經變得更聰明了,或者就是因為他從明星的地位一落千丈而變得更敏感了。在那一瞬間,他很理解尼諾的心理:為什么他這個儿童時代的歌唱伙伴老是一籌莫展;為什么現在他還老是要毀掉成功的机會。尼諾的行為同成功之途是背道而馳的。隨便給他提供什么方便,他都感到是受了屈辱。
  約翰昵拉著尼諾的胳膊,把他領出了大門。尼諾眼下走都走不動了,約翰昵在安慰他。
  “好吧,小伙子,你就給我唱歌吧。我想要在你身上賺大錢,但不會把你逼得成天疲于奔命。你想要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行嗎,老兄?你的全部職責就是給我唱歌,給我賺錢,而我如今是再也唱不成了。听明白了嗎,老伙計?”
  尼諾挺直了身子。
  “我給你唱歌,約翰昵。”他聲音含含糊糊,簡直難以听懂。“如今我是一個比你更出色的歌唱家,過去也如此,這你知道嗎?”
  約翰昵想,這是情有可原的。他知道,當他的嗓子還好的時候,他和尼諾根本不在一個歌唱隊,當年也從來沒有在一起配合著唱過歌子。他看著尼諾在月光下搖來晃去,等待著他的回答。
  “滾你的吧!”他輕柔地說。
  接著,他倆就像當年一樣,放聲大笑起來。”
  當約翰昵·方檀听到考利昂老頭子遭到槍擊的消息之后,他不僅擔心教父的安危,而且也擔心對他攝制電影的資助是否會繼續。他本想到紐約去,到醫院里去向教父表示敬意,但是卻有人對他說,不可沾上任何坏名聲,因此他在等待著。一周之后,湯姆·黑根派來的一個使者說,資助仍然有效,但一次只能是一部片子。
  同時約翰昵讓尼諾在好萊塢和加利福尼亞自己去闖;尼諾同年輕的小明星相處得很融洽。有時候約翰昵約他出去一道演出個把晚上,但絕不依靠他。當他們談起老頭子遭槍擊這事時,尼諾對約翰昵說:
  “你知道吧,有一次我要求老頭子在他的組織系統里給我找個工作,他卻不愿意。開卡車我是開厭了,我想找個門路,賺點錢。你知道他是怎么對我說的嗎?他說每個人只有一個命運,還說我命中注定是個藝術家。言外之意是說我不是做非法生意的那號料子。”
  約翰昵把這個問題反复考慮了一番。教父真不愧為世界上最精明的人,他當時就看出了尼諾不是做非法生意的那號料子,勉強干的話,到頭來也只能落得個脫不了干系,或者給人家干掉。只消一句俏皮話,他就會給人家干掉。但是老頭子怎么能知道他會成為一個藝術家?因為啊,真他媽的,他估計到有朝一日我是會幫助尼諾的。他又是怎么估計到這一點的呢?因為到時候他會向我提示這一點,而我為了表示自己的感激之情,必然會竭力按他的意思去辦。當然羅,他從來沒有要求我這樣辦,想到這里,約翰昵·方檀歎了一口气。如今教父受了傷,他也只好和學會獎吻別了。只有老頭子才有后門可以施加壓力;而考利昂家族忙于別的事務,實在無暇考慮這個問題。約翰昵主動提出要去幫忙,而黑根早就給他回答了一個簡單的“不”字。
  約翰昵忙于張羅自己的影片攝制業務。他已經安排好了明星的那部作品,就是作者現在已經完成了的新小說。作者現在應約翰昵之請,專程來到西部進行當面談判,不要代理人或制片厂在中間插手。這位作家的第二部作品,正好适合約翰昵的要求。他可以不唱歌;故事情節很好,很有力,里面有很多女郎,也有很多性愛;里面還有一個角色,約翰昵馬上認為簡直像量体裁衣一樣,剛好适合尼諾。這個人物說起話來像尼諾;一舉一動也像尼諾,甚至長相也很像尼諾。這實在妙不可言。到時候尼諾要做的,就是把自己本來的樣子原封不動地搬上銀幕。
  約翰昵的創業工作開展得很順利。他發現自己所掌握的制片知識比他原來估計的要多得多,但他還是雇了一個專門負責制片的主任。此公精通業務,但因名字上了黑名單而找不到工作。約翰昵并不趁机敲詐勒索,而同他簽訂了一個公平合理的合同。
  “我指望你能在這一方面給我多省一些錢,”他開誠布公地對那個人說。
  因此當制片主任來告訴他,必須給工會方面照顧五万美元時,他感到惊訝。在處理加班加點、雇人方面,也有許多不明不白的問題,五万美元要花得有价值。約翰昵考慮這位制片主任是否在敲他的竹杠,因此他說:
  “叫工會頭頭比勒·果夫來見我。”
  他對比勒·果夫說:
  “我認為工會方面的問題已經由我的朋友安排好了。有人已經告訴他說,不必擔心工會方面出問題,完全不必擔心。”
  果夫說:“這是誰告訴你的?”
  約翰昵說:“至于誰告訴我的,這你清清楚楚。我不愿意說出他的名字,反正他給我講了這一點。”
  果夫說:“情況變了,你的那個朋友目前處境困難,他的話再也不能在西部這么遠的地方起什么作用了。”
  約翰昵聳聳肩。
  “一兩天之后再來見我,行吧?”
  果夫微微一笑。
  “當然行,約翰昵,”他說,“但是,即使給紐約打電話去求援也幫不了什么忙。”
  但是,黑根直截了當地告訴他不要付那筆錢。
  “要是你給那個小雜种付一毛錢,你教父會給气死的。”他對約翰昵說,“這將有失老頭子的体面,而眼下他受不了這樣的委屈。”
  “我可以給老頭子直接談話嗎?”約翰昵問,“我把影片攝制工作已經張羅起來了。”
  “眼下誰也不能和老頭子談話,”黑根說,“他病情大嚴重了。我給桑儿說說來解決這個問題,但是對這點我馬上就可以作決定:對那個狡猾的小雜种,連一毛錢也不要付。如果有新的決定,我會通知你的。”
  真傷腦筋,工會的搗亂會使制片成本大大增加,會使制片厂全面癱瘓。他念頭一轉,想悄悄地給果夫送去五万美元。照目前局勢的變化看,老頭子給他講的情況,黑根給他講的情況和給他下的命令,同現實是兩回事,他決定等几天再說。
  這一等,他就省下了五万美元。過了兩個晚上,果夫就被擊斃在自己格倫德爾鎮的家中了。這一下,再也不會有什么工會制造麻煩的事了;約翰昵對這次謀殺感到有點震惊,這是老頭子的長臂第一次在离他如此遠的地方顯示了威力。
  一周又一周地過去了,約翰昵越來越忙,准備電影劇本、物色演員、制定制片計划具体細節。他忘記了自己的嗓子,忘記了自己不能唱歌。可是,當學會獎初步提出的名單公布之后,他發現自己是候選人之一,但是人家沒有邀請他去向全國作電視廣播。他雖然很不高興,但也只聳了聳肩就過去了,照樣干他的工作。目前教父無能為力了。他沒有獲得學會獎的希望,但是獲得了提名也還是有一定价值的。
  他同尼諾兩人共同灌的唱片,是意大利民歌專集,比他最近所灌的任何歌曲都要暢銷得多。但是他心里明白,這里面尼諾的貢獻大于他的貢獻。他有自知之明,認為自己絕對不能再進行正式演唱了。
  他同琪妮和孩子每周一起吃一次飯。不管事情多么忙亂,他從來也沒有忽略過這個義務。但是,他可沒有同琪妮睡覺。同時,他第二房妻子從他那里騙到了雙方默認的离婚。因此他又變成了單身漢。說也奇怪,他如今不再那么熱衷于同小女明星拉拉扯扯,要是他愿意的話,那些小女明星簡直就等于送上門來的肉。他也實在大高做了。那些仍然很紅的年輕的女明星和女演員競沒有一個來找他,他感到自尊心受到了傷害。但他也正好便于埋頭工作。大多數晚上、他總是一個人在家,把自己灌的舊唱片放在留聲机上,呷點酒,跟著哼几小節曲子。他原來唱得很好,好极了。他早已是個真正的藝術家了,這,他自己還不了解。他也不了解自己是多么熱愛藝術。當他真正了解到藝術是怎么回事的時候,恰恰由于酗酒、抽煙、亂搞女人而把嗓子毀掉了。
  有時候尼諾過來同他一起喝喝酒,听听唱片,約翰昵總要盛气凌人地對他說:
  “你這個笨雜种,你從來沒有唱得像那個樣子。”
  尼諾總要天真得有點稀奇地微笑一下,搖搖頭,說:
  “對,而我也根本不愿意。”
  他說話的語气總有點表示同情,仿佛他洞悉約翰昵的心思似的。
  在新影片開拍的前一周,學會獎揭曉之夜來臨了。約翰昵邀請尼諾過來陪陪他,尼諾卻拒絕了。約翰昵說:
  “老伙計啊,我從來沒有向你提過什么要求,對嗎?就求你今天晚上做做好事,到我這儿來吧。要是我得不到獎,你是真正能為我感到遺憾的唯一的人。”
  尼諾一下子現出了吃惊的神色,他說:
  “沒問題,老伙計,我成全你。”他停了一會儿又說,“要是你得不到獎,就忘掉這回事吧,只管喝醉好了,盡量喝醉吧,我會照顧你的。媽的,我自己今天晚上哪怕不喝酒也行:怎么樣,這樣該夠朋友了吧?”
  “有義气,”約翰昵說,“這就夠朋友。”
  學會獎揭曉之夜尼諾沒有失信。他來到約翰昵家里清醒极了,毫無醉意。他倆一同到評選揭曉劇院,尼諾真不明白約翰昵為什么不邀請他的几個姘頭和他的兩個前妻也來參加授獎宴會,特別是琪妮。難道他認為琪妮不會向他喝彩嗎?尼諾此刻真希望自己也能喝一點酒,這可真是一個令人難熬的漫漫長夜。
  尼諾·華倫提覺得學會獎這玩藝儿實在無聊,直到最佳男演員獲獎人宣布之后,他才覺得挺有意思。當他听到“約翰昵·方檀”這個名字時,他情不自禁地一面跳躍,一面歡呼。約翰昵伸出手讓他去握,他緊緊地抓住約翰昵的手,尼諾知道他的伙計需要摸一摸他所信任的人。尼諾感到難過的是,約翰昵在他光榮感勃發的瞬間,除了他之外,再也沒有更合适的人可以去摸一摸了。
  接著是一場實實在在的噩夢,杰克·烏爾茨的影片囊括了全部主要項目的獎,因而制片厂的晚會給記者和各种各樣正在發跡的男男女女的活躍人物擠得水泄不通。尼諾信守自己的諾言,仍然不喝酒;他竭力守護著約翰昵。但是晚會上的女人接連不斷地拉約翰昵到臥室去聊天,約翰昵越喝越醉,越喝越醉。
  同時,榮獲最佳女演員獎的那個女人也遭到同樣的命運,但她更喜歡這一套,對付得也更好一些。尼諾可就是不買她的賬,尼諾是晚會上唯一不買她的賬的男人。
  最后,有人想出了一個不平凡的主意,讓那兩個獲獎者在大庭廣眾之中公開交配,晚會上其余的人都站在看台上當觀眾。那位女演員已經被大家把衣服脫光了;另外一些女人七手八腳地給約翰昵·方檀扒衣服。就在這個關鍵時刻,尼諾這個在場的唯一保持頭腦清醒的人,一把抓住半截身子被剝光了衣服的約翰昵,往肩膀上一甩,推呀擠呀地沖出了屋子,沖到了他們自己的汽車跟前。尼諾在開車送約翰昵回家的路上心里想,如果有了成就就是這個樣子,那么他就宁愿不要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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