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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節


  愷·亞當姆斯得到了大學學位之后,就在她的故鄉找了個小學教師的職業。在邁克爾失蹤后的頭六個月,她每星期都給他母親打電話,想打听他的情況。考利昂太太每次都很友好,每次結束時總是說:“你是非常好非常好的姑娘。你還是把邁克爾忘掉吧,還是另找個好丈夫吧。愷對她的話卻并不生气,反而認為,母親是出于對這個處于無可奈何的境地的年輕姑娘的關怀。”
  她教完了第一學期之后,決定到紐約去買些像樣子的衣服,順便看看大學里的女同學、老同窗。她還想在紐約找個有趣一點的工作。差不多快兩年了,她整天讀書、教書,拒不同男子幽會、拒不出外,甚至在她決定不再給長灘鎮打電話之后,仍然整天閉門讀書。她心里明白,不能長此下去。她的情緒越來越煩躁、苦悶。但是,另一方面,她卻一直相信,邁克爾是會給她寫信的,是會給她用什么方式通通消息的。他沒有同她聯系,使她感到委屈;另一方面他對她如此不信任,使她感到傷心。
  她乘坐的是清晨開出的火車,下午四點左右就住進了她預定的旅館。她的那些朋友雖是姑娘,但卻都有工作,她不想到她們的工作部門去打扰她們,打算晚上去拜訪她們。經過累人的火車旅行之后,她實在不想逛商店了。孤單單地一個人在旅館里形影相吊,當年她同邁克爾在旅館房間摟著睡覺的往事,一一都歷歷在目,這使她產生了凄涼之感。這种凄涼之感使她產生了要給郊外長灘鎮邁克爾的母親打個電話的想法。
  接電話的是一個粗聲粗气的男子漢的聲音。這個聲音,在她听來,就是典型的紐約腔調。愷要考利昂大太來接電話。電話停了几分鐘,愷就听到了外鄉腔調很重的聲音問她是誰。
  愷一下子有點尷尬。
  “我是愷·亞當姆斯,考利昂太太,你不記得我了嗎?”她問。
  “當然記得,當然記得,我記得你,”考利昂太大說,“你怎么啦,好久連電話也不打來一個?莫非你結婚啦?”
  “哦,沒有,”愷說,“我一直很忙。”
  她感到詫异的是,這位母親因為她好久不打電話而明顯地感到不快。“你听到邁克爾的音訊嗎?他一切還好嗎?”
  沉默了一會儿,傳來了考利昂太太的聲音,這次她的聲音響亮而有力。“邁克爾已經到家了。他沒有給你打電話?他沒有去看你?”
  震惊,屈辱,使她難受得想痛哭一場。愷感到癱軟了。她泣不成聲地問道:“他,他回家好久了?”
  考利昂大大回答說:“六個月啦。”
  “啊,我明白啦,”愷說。
  是的,她真的明白了。邁克爾的母親也認為他這樣對待她實在是把她看得太下賤了。想到這里,她心里涌起一陣陣熱浪,接著,她感到的是憤怒。對邁克爾感到憤怒,對他母親也感到憤怒。即使戀愛中斷了,也應該保持友誼的表面關系,意大利人連這一點普通禮貌也不懂呀。即使他不再同她睡覺了,即使他不再同她結婚了,她也會以普通朋友的身份而照樣關心他。這,難道邁克爾還不懂嗎?那些可怜的沒有見過世面的意大利姑娘,在失身之后,接著又被拋棄,就想尋自盡或當眾人吵大鬧。難道他認為她也是這樣一個沒有出息的意大利姑娘嗎?盡管越想越憤怒,她還是盡量保持了冷靜。
  “我明白了,非常感謝你,”她說,“听到邁克爾又回家了,而且安然無恙,我很高興。我只是想知道一下而已,我不會再給你打電話了。”
  從電話里傳來的考利昂太太的聲音顯得很急切,似乎愷說了那么一大通話,她根本一點儿也沒有听見。
  “你要看邁克爾,你這會儿就到郊外來,給他來個惊喜交加。你雇一輛出租汽車,我找個人在大門口等著你,好替你付出租汽車費。你不妨告訴出租汽車司机,他按鐘點計价可以得到雙倍收入。要不然,他就不愿把車開到這么遠的長灘鎮來。但是,你不要付錢,我丈夫手下的人在大門口等著替你付錢。”
  “考利昂太太,這,我不能去,”愷冷冰冰地說。“如果邁克爾有意,那他早就會到家里來看我。顯然他是不想恢复我們之間的友誼了。
  電話里傳來考利昂太太的聲音,顯得很輕快。
  “你這個姑娘非常好,你的兩條腿倒挺好,但你的腦筋卻不夠使。說著,她格格地笑了。“你來是看我嘛,不是看邁克爾嘛。是我有話要對你說,你馬上就來,別給出租汽車付錢,我等著你。”考利昂太太把電話挂斷了。
  愷本來可以再回個電話,就說她不打算去,但是她總覺得她必須見見邁克爾,同他談談。哪怕是禮節性的交談也好。如果他如今在家里,公開地在家里,這就意味著他不再有什么糾纏不清的問題了,可以正常地生活了。她跳下床,馬上准備要去看他。她煞費苦心地把自己打扮了一番,衣服也很講究。要出發的時候,她照了照鏡子,凝視自己的模樣。比起當年邁克爾失蹤的時候,她是不是看上去更漂亮了?或者,他會不會覺得她顯老了,不再有吸引力了?她身段長得更富于女人味了:她的臀部更滾圓了,乳房更丰滿了。据說,意大利人就喜歡這樣的体型。不過,邁克爾卻總是說,他喜歡她那么苗條。其實,這一切都無關痛痒,邁克爾顯然不愿意同她再保持任何關系了。要是他有意保持關系,那他在家這六個月里,肯定早就會向她打一聲招呼。
  果然,她雇的那輛出租汽車先是表示不愿意送她到長灘鎮,后來她嫣然一笑,說她愿意付雙倍里程費,才答應下來。出租汽車開了將近一個小時才到達。從她上一次訪問到現在,長灘鎮林蔭道的風光已經大大地改變了。周圍筑起了鐵欄杆,入口處安上了鐵門。有一個穿燈籠褲、紅襯衫上面罩著白上衣的男人,打開大門,出來把頭從窗口伸進汽車看了看里程儀,給了出租汽車司机一些鈔票。愷看到司机拿到錢不但沒有爭執,還很高興。她下了車,走過林蔭道,進了中心大樓。
  考利昂太大親自給愷開門.一見面就熱情地擁抱她,這是愷原來所沒有料到的。然后,老太太又以欣賞的目光把愷上下打量了一番。
  “你,漂亮的姑娘,”她語气堅定地說,“我儿子很傻。”說罷,她把愷拉進門,領到廚房里。廚房里的一個橢圓形的大淺盤里早已擺好了吃的,爐子上還放著一壺咖啡。
  “邁克爾很快就要回來了,”她說,“你這一來會使他喜出望外的。
  她們坐了下來。老太太硬要愷吃飯,同時又以很大的興趣問這問那。她感到高興的是愷當了小學教師,她來紐約是要看看女同學、老朋友的,她目前也才二十四歲。老太大不斷地點頭,仿佛一切事情都符合她私下所定的規格似的。愷有點心神不安,她只問答問題,而一點儿也沒有提別的什么事情。
  他回來了。她首先從廚房窗口看見了他。一輛汽車停在門前,車上先下來了兩個人,后下來的就是邁克爾。他筆直地站著同其中一個人在談什么。他的側面、左臉,她看得很清楚:他臉的左邊龜裂了,凹下去了,活像洋娃娃的塑料臉不小心給踢了一腳。說起來也有點稀奇,畸形的臉,在她的心目中卻無損于他那瀟洒的風度,但卻触動了她的心,她落淚了。她看到他轉過身要進屋子的時候,掏出雪白的手絹捂著自己的嘴巴和鼻子。
  她听到門開了,听到他的腳步聲從門廳轉向廚房里來了。他進來以后,看見她同他母親在一起。他顯得無動于衷,然后微微地笑了一下,破裂的左臉抽扯得他無法大笑。愷只說了一聲:“嗨,你好。”說得极其冰冷,身子卻不由自主地离開了座位,一下子扑到他怀里去了,把自己的臉偎在他的肩上。他吻著她那熱淚橫流的臉蛋,抱著她,一直等到她哭夠了之后,才領她出了門,上了汽車,一揮手讓保鏢滾蛋,讓她坐在自己身旁,一溜煙把汽車開走了。眼淚把她臉上擦的脂粉沖刷得亂七八糟了,于是她索性用手絹把還沒有被眼淚沖掉的脂粉徹底擦去。
  “這,同我原來的意思相反,”愷說,“可就是沒有人告訴我,人家把你打成這個樣子了,”
  邁克爾放聲大笑,自己用手摸了摸那被打坏了的左臉。“你的意思說的就是我的臉嗎?這,沒有什么。只是鼻竇有點不舒服。如今我回來了,也許要把臉修整一下。過去的情況不允許我給你寫信或用別的方式聯系,”邁克爾說,“這一點你首先必須理解。”
  “我會理解的,”她說。
  “我在市區找了個地方,”邁克爾說,“咱倆就到那儿去,行嗎?要不,就到飯店吃頓飯,順便也喝點酒,行嗎?”
  “我不餓,”愷說。
  他們坐著汽車直奔紐約,雙方沉默了好久。
  “你取得學位了嗎?”邁克爾后來問。
  “取得了,”愷說,“我在我家鄉的鎮上教小學。人家找到了那個殺害警察的真正罪犯了嗎?是不是因為人家找到了真正的罪犯,所以你才能夠安全回家?
  邁克爾沉默了一會儿。
  “是的,人家找到了真正的凶手,”他說。“這在紐約所有的報紙上都登過了,敢情你讀報沒有讀到這類消息?”
  他否認自己是殺人犯,她感到很輕松。她帶著這种輕松感,哈哈大笑起來。
  “在我們家鄉只能訂閱《紐約時報》,”她說,“我估計這樣的消息可能登在第八十九版不顯眼的地方了。要是我早就讀到這樣的消息,那我也會更早點給你媽媽打電話。”她沉默了一會儿.然后說:很奇怪,你媽媽說話的語气很奇怪。根据她說話的語气,我几乎相信你就是殺人犯。在你還沒有回家之前,我同她在一起喝咖啡的當儿,她才告訴我說,那個神經失常的人已經交代了他的罪行。”
  邁克爾說:“也許我媽媽原來也真的相信那個人是我殺死的。”
  “你自己的媽媽也竟會相信?”愷問。
  邁克爾咧嘴一笑。“當媽媽的都同警察一樣,他們相信最坏的估計。”
  邁克爾把汽車停在一爿汽車修配厂里,修配厂的老板似乎認識他。他領著愷走到一棟相當古老的褐色砂石砌成的房子。這幢房子夾雜在年久失修的房子中間,看上去也很協調。邁克爾用鑰匙打開前門,他們進到里面,他才發現里面的擺設既豪華又舒服,簡直就像百万富翁的市區住宅。邁克爾帶她到樓上的一套房間里,這套房間包括一間特別寬敞的起居室,一間很大的廚房,一問臥室,廚房同臥室之間隔著一道門。起居室的一角有一個專門放酒的柜台。邁克爾摻和了兩杯酒。他們倆一起坐在一張沙發上,邁克爾平靜地說:”咱們不妨到臥室去。”
  愷喝了一大口酒之后,對他嫣然一笑。
  “好,”她說。
  事后,愷覺得,邁克爾同過去相比,顯得更加粗野,更加直截了當,不像以前那樣的溫柔。
  “你本來早該給我寫信,你本來早該信任我,”她一面說,一面把自己的身子偎依在他的身子上。“我會遵守新英格蘭各州傳統的緘默的原則。你也知道,新英格蘭人嘴也是很緊的。”邁克爾在黑暗中輕輕地笑了起來。
  “我原來根本沒有料到你會等我,”他說,“尤其是出了那樣的事之后,我絕沒有料到你會等我。”
  愷連忙說,“我從來都不相信殺死那兩個人的是你。不過有時候你媽媽好像認為是你,我也跟著受了點影響。但是,我內心從來都是不相信的。我太了解你了。”她听到邁克爾歎了口气。
  “是我也罷,不是我也罷,這都沒有多大關系,”他說。“你務必有這樣的認識。”
  他那种冷冰冰的腔調,把她弄得莫名其妙。她說:“那你馬上告訴我,到底是不是你?”
  邁克爾坐在枕頭上。黑暗中突然一道閃光,他點著了一支香煙,抽了起來。要是我要求你嫁給我,是不是在你答复我的要求之前,我必須先回答你提出的這個問題呢?”
  愷說:“管它三七二十一,我愛你。管它三七二十一,要是你也愛我,那你就不必怕給我講實話。那你也就不必擔心我會告訴警察。道理就是這樣,你覺得對嗎?你真是個強盜,對嗎?但是,說實在的,我才不管它呢。我擔心的只是你顯然不愛我。你回家了,連個電話也不給我打。”
  邁克爾在抽他的香煙,有些熱灰掉在愷的赤條條的背上。她給燙得縮了一下,并語意雙關地開玩笑說:“別拷問我了,我不說。”
  對這樣的俏皮話,邁克爾并沒有笑。他接著說話的語气有點心不在焉。“你要知道,我國到家里,看到家里人,我爸爸、我媽媽、我妹妹康妮、還有湯姆,我都不那么高興。回到家里當然好,但我實在覺得無所謂。不過,今天晚上回家看到你在廚房里,我才高興起來。這是不是你所說的愛情?”
  “這同我所說的愛情很接近,”愷說。
  說到這里,他們兩個又互相擁抱起來。這次,邁克爾比較柔和一點了。過后,他出了臥室,倒酒去了。他回到臥室,坐在扶手椅子上,面對著床。
  “咱倆都得認真考慮,”他說,“你嫁給我,你覺得怎么樣?”
  愷對他笑了一下,同時招手讓他上床。邁克爾以笑還笑。
  “要嚴肅對待,”他說,“過去所發生的一切,我什么也不告訴你。目前,我在給爸爸效勞。我正在接受鍛煉,准備承擔家族的橄欖油生意。但是,你知道,我家族有敵人。我爸爸有敵人。嫁給我,你很可能當一個年輕的寡婦,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但也不一定,反正這是隨時都有可能發生的事情。今后我也不會把每天發生的事情告訴你。有關我的業務上的任何問題我都不打算告訴你,正如人家常說的,你將只是我的老婆,但卻不是我的生活伴侶,不是一個平等的伴侶。”
  愷坐在床上。她把床頭柜上的大台燈開亮,接著點了一支香煙。她靠在椅背上,平靜地說:“你實際上是在對我說,你是個強盜,你所說的言外之意,豈不就是這樣嗎?你實際上是在對我說,對那些遭殺害的人你是有責任的,對那些与謀殺有關的犯罪活動你是有責任的。你的那一部分生活,我一點儿也不能過問,甚至連想一下也不可以。也就像恐怖影片里,大坏蛋要求美麗的姑娘嫁給他那樣。”
  邁克爾笑了,他轉過身,破裂的左臉正好對著愷。
  她悔恨地說:“啊呀,邁克爾,我根本不會去注意那种愚蠢的事。我發誓下去注意。”
  “我知道了,”邁克爾笑著說,“我倒愿意保留破裂的左臉,只不過,不治治的話,可就是經常流鼻涕。”
  “你剛才還說要嚴肅嘛,”愷接過來說,“要是結婚了,我應當過什么樣的生活哪?像你媽媽,像個只圍著孩子和鍋灶轉的意大利主婦嗎?要是發生了意外,怎么辦?我估計,到頭來你總有一天要坐牢的。”
  “不,不可能坐牢。”邁克爾說,“遭殺害是可能的;坐牢,不可能!”
  听了這种信心十足的話,愷笑了,這种笑包含驕傲和驕傲所引起的開心之感互相交融的有趣的复雜感情。
  “你憑什么那樣說呢?我想知道你的實際情況。”
  邁克爾在歎气。“這類事正是我不能告訴你的。”
  愷沉默了好久好久。“這些年月,你硬著心腸連個電話也不給我打,到如今你為什么要我嫁給你哪?我在洞房里就那么使你滿意嗎?”
  邁克爾嚴肅地點了點頭。
  “當然羅,”他說,“但是,我目前不費吹灰之力就同你入了洞房了,難道你認為我就因此才要娶你嗎?注意,我眼下不要你作出回答。咱倆今后要經常見面,你可以先同你父母談談這個問題。我听說你父親是一個很有主見的人,你就先听听他的意見吧!”
  “你還沒有回答‘為什么’,你為什么要娶我?”愷說。
  邁克爾從床頭柜的抽屜里取出了一塊白手絹,然后按在自己的鼻子上。他先用手絹擤鼻涕:接著又用手絹把鼻子擦了一下。
  “不嫁給我,你是有最充分的理由的,”他說,“讓一個經常擤鼻涕的人守在自己身邊,這日子怎么過?”
  愷不耐煩地說:“別東拉西扯,要嚴肅認真。我提出了一個問題,你還沒有回答呀!”
  邁克爾把手絹拿在手上。
  “好吧,”他說,“下不為例。你是唯一令我愛慕和關怀的人。我之所以沒有給你打電話,是因為自從發生了這一切變故之后,我認為你根本對我不感興趣了。當然羅,我本來也可以不斷地追求你,也可以哄騙你,但是我不愿意這樣。如今我相信你,我給你講一件心事,希望你甚至也不要對你爸爸講。要是一切進展順利,再有大約五年工夫,考利昂家族就可以完全合法化。必須先處理一些非常微妙的問題,然后才有可能。那個時候,就是你可能成為有錢的寡婦的時候。如今,我想要娶你到底為的是什么?好吧,就是因為我想要娶你,想要建立一個家庭。我還想要孩子,這是我該有孩子的時候了。我不想要我的孩子就像我當年受到我父親的影響那樣地受到我的影響。我并不是說,我父親有意影響我。他壓根儿不想影響我。他甚至還根本不要我插手家庭事務。他想要我當個教授,當個醫生。但是,情況很糟糕,我不得不挺身而出,為保衛我的家族而戰。我之所以感到自己不得不戰斗,就是因為我熱愛并敬佩我的父親。他是我心目中最值得尊敬的人。他是個好丈夫、好父親,對生活中遭到不幸的人來說,他還是一個好朋友。他或許還有另一個側面,但是對于作為他的儿子的我來說,那個所謂另一個側面則毫無關心的必要。無論如何,我不愿意咱們的孩子也過那樣的生活。我想要咱們的孩子受你的影響。我想要他們長大成為純粹的美國孩子。具有真正的純粹的美國气質,整個身心結构都是美國式的。也許他們或他們的子孫也會進入政界。”
  說著,邁克爾笑了一下。
  “說不定他們中間有一個能當上美國總統。媽的,干嗎不能?從前在達特茅茨學院,在歷史課上,我們還對歷屆美國總統的家庭背景作了一點研究,發現他們的父親和祖父沒有處以絞刑就算是托了天福。但是我要安排我的孩子能當上醫生、音樂家或教師。他們將來絕對不必卷人地下家族業務。到時候,他們能當上醫生啦什么的,那我無論如何也要退休。到時候,你和我就加入農村俱樂部的行列,過一過小康人家的美國人所過的那种美好而朴素的生活。這個規划你覺得怎么樣?”
  “好极了,”愷說,“但是你好像漏掉了當寡婦那一部份。”
  “當寡婦的可能性也并不那么大,我提出這一點,為的是把情況描繪得全面一些。”說罷,邁克爾用手絹把鼻子擦了几下。
  “我不相信,說你是那樣的一個人,我不相信,你不是那樣的人。”愷的臉上現出了迷惑不解的神色,“這一切我硬是不懂,怎么會是這樣,我也不懂。”
  “好啦,我不再作進一步解釋了,”邁克爾說。“你要知道,這种事情,你根本沒有必要去想,這同你實際上是沒有任何關系的。等咱們結婚了,同咱們的共同生活也沒有任何關系。”
  愷搖搖頭。“你為什么要娶我?你為什么表現出像是愛我的樣子?你從來都沒有對我說過‘愛’這個字,但是你剛才說過你愛你的父親。你從來都沒有說過愛我,要是你不信任我達到了這樣的地步,以致你不能把你生活中最重要的東西告訴我,那你為什么要娶我哪?你怎么可以去討一個你不信任的老婆呢?你父親就信任你母親。這,我知道。”
  “對,”邁克爾說,“但是,他信任她,卻并不意味著他把一切都告訴她。你要知道,他是有理由信任她的,這倒不是單純因為他們結為夫婦,她是他老婆,而是因為她在生孩子還不那么安全的時候給他生了四個孩子;當他遭到槍擊后,她護理他,保衛他。她信仰他,四十年如一口,一向把他當作她第一忠誠的對象。等你把這一切都做到之后,那也許我可以告訴你一些你實際上是不愿意听的事情。”
  “咱倆也一定得住在林蔭道嗎?”愷問。
  邁克爾點點頭說:“咱倆要單獨占一幢樓房,房子也不會那么坏。我父母不會干扰咱們的私生活,但是在一切條件具備之前,我還得住林蔭道。”
  “因為住在林蔭道以外的地方對你是危險的,”愷說。
  她從認識邁克爾以來,這是破天荒第一次看到他生气了。這是一种冷酷的、令人不寒而栗的憤怒,一种沒有通過揮拳瞪眼或呵斥嚎叫而表現出來的憤怒。這种憤怒是一种仿佛死亡一樣的冷气,從他身上散發了出來。愷覺得,要是她決定不同他結婚的后,那么驅使她作出這樣的決定的關鍵就是這种冷气。
  “問題就是電影和報紙上所宣揚的烏七八糟的那一套,”邁克爾說,“你對我父親和整個考利昂家族形成了錯誤的成見。我想作最后一次解釋,這是真正的最后的解釋:我父親是一個很講究實際的人,他竭力設法養活自己的老婆孩子,想為自己有朝一日可能用得著的三朋囚友提供方便;他不接受這個社會的清規戒律,因為這些清規戒律捆住他的手腳,迫使他那樣一個魄力超群、性格非凡的人去過那种同他不相适應的生活。你必須理解的一點是他隊為他自己是同總統、首相、最高法院的法官以及州長等這樣的偉人是一樣的,他拒絕按照別人所寫下來的清規戒律去生活。但是,因為社會本身不能真正保護那些沒有能力的社會成員,所以他首先使自己具有一定的力量,然后進入這個社會,同時,他是按照一套倫理原則辦事的,而他認為那套倫理原則大大优越于社會的法律結构。”
  愷用怀疑的神態打量著他。
  “但是,那也很荒唐,”她說,“要是每個人都那樣想,那可怎么辦哪?社會怎么能夠維持下去呢?那我們都將退回穴居的原始時代去。邁克爾,你本人也并不相信你所說的,對嗎?”
  邁克爾對她呲牙咧嘴地笑了。“我告訴你的只是我父親的原則。我要你理解的是,不管他是什么人,他并不是不負責任的。或者說,至少在他自己創造的社會里,他并不是不負責任的。他并不像你所想象的那樣坏,他并不是一個手持机槍胡亂掃射的暴徒。他是一個責任感很強的人,不過方式有點獨特罷了。”
  “那你相信什么哪?”愷平靜地問。
  邁克爾聳了聳肩。
  “我相信我的家庭,”他說。“我相信你和咱倆建立起來的家庭。我并不相信社會能夠保護咱們。我無意把自己的命運交到那些達官責人的手里,那些達官貴人唯一的本事就是設法哄騙一群人來給他們投票。但是,這只是我目前的態度。我父親已經來不及了,他過去所做的事情,今天不冒很大的風險就再也不可能辦到了。咱們歡喜也罷,不歡喜也罷,考利昂家族將來不得不加入那個烏煙瘴气的社會。但是,當考利昂家族加入社會時,我希望自己先具備充分力量之后再加入。我希望,我的孩子在開始分享人類社會的總命運之前,我能夠盡量把他們培養成為可以在社會上站穩腳跟的人。”
  “但是,你當年曾志愿參軍保衛自己的國家,你還當上了戰斗英雄,”愷說,“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情使你改變了觀點呢?”
  邁克爾說:“社會把我們整得實在沒有容身之地。但是,也許我只是一個地道的老式保守分子。我關心自己,我個人。歷屆政府實在沒有為人民做多少事情,這是問題的結果而不是問題本身。我所能夠說的也就是:我不能不幫幫我爸爸,我不能不站在他的一邊。而你目前必須對站在我這一邊的問題作出決定。”說罷,他朝她微笑了。“我覺得,結婚是一种坏主意。”
  愷“啪”地把床拍了一下。“結婚是怎么回事我不懂,但是我身邊沒有男人已經熬過兩年了。我可不會把你輕易放走了,快到這儿來。”
  當他們倆一道上了床的時候,燈熄了,她小聲對他說:“你相信我打從你离開之后就一直沒有同男人睡過覺嗎?”
  “我相信你,”邁克爾說。
  “那,你哪?”她用更加小的聲音說。
  “我同別的女人睡過覺,”邁克爾說。
  他感到她驀地一下有點僵硬了。“但是最近六個月以來沒有。”
  這也是真的。自從阿波羅妮婭死后,愷是与他睡覺的第一個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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