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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節


  邁克爾·考利昂對一切變故事前都采取了預防措施。他的計划是万無一失的;他的安全防衛措施是無懈可擊的。他很有能耐,希望用一年的時間做准備工作。但是他卻得不到他所需要的一年時間,因為命運在同他作對,而且來得极其突然。使邁克爾·考利昂感到失望的恰恰就是教父——偉大的老頭子本人。
  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星期天上午,娘儿們還在教堂里禱告的時候,維托·考利昂老頭子穿的是他在菜園里勞動的那套服裝:寬大的灰色褲子、褪了色的藍襯衫、一頂顯得很肮髒的褐色淺頂軟呢帽。他這几年大大地發胖了:据他說,修剪修剪番前藤就是為了他的健康。但是,他不接見人。
  實際情況是他喜歡在菜園里勞動,喜歡菜園清晨的那种生机勃勃的景象,這往往使他回憶起小時候的情景。如今,一眼望去,一行行豆秧上開著小小的白花;周圍种著亞實基隆蔥,這种大蔥的綠色主于很結實,像篱笆一樣把菜園子圍了起來。在菜園子的那一頭放著一個有噴嘴的大木桶,屹立在那儿像個衛兵。桶里面裝的是稀牛糞,這是菜園最理想的肥料。另外,在菜園較低的那一部分還有一片他親手搭起來的方形枝條架,交叉著的枝條用繩子扎得緊緊的,枝條架上面爬著番前藤。
  老頭子忙著給菜園子澆水。澆水這個任務必須在太陽升起之前完成,不然的話,會把窩苣葉燒毀。陽光比水還重要,而水也是非常重要的,但要是這兩者調配得不适當,就會造成嚴重后果。
  老頭子在菜園子里走來走去搜尋螞蟻。要是發現螞蟻,那就說明菜地里有老鼠;螞蟻總是跟著老鼠的。這樣,他就得撒滅鼠藥。
  他及時完成了澆水工作。太陽變得越來越熱,老頭子心里想:“小心為是。小心為是。”他站起來想回家休息,但還有些菜秧需要用枝條撐起來,于是他又伏下身子繼續干。他想給最后一行菜秧搭好枝條架就回家休息。
  突然問,他感到好像太陽降下來了,离他的頭很近很近,天空中充滿了跳動的金色火花。邁克爾最大的男孩字穿過菜園子跑來了,向著老頭子跪著的地方跑過來了,男孩子給一團耀眼的黃光包圍起來了。但是,老頭子并沒有受到迷惑;他太老練了。死神就躲在那團像火焰一樣的黃光背后,准備沖出來,向他扑過去。老頭子揮手讓男孩离開。剛好,不遲也不早,他驀地一下感到胸腔里似乎有個大錘彭彭啪啪地打了起來,打得他喘不過气。老頭子朝前一晃,一頭栽倒在地。
  男孩子跑回去喊他爸爸。邁克爾·考利昂和大門口的几個人跑到花園里來,發現老頭子臉朝下躺在地上,雙手抓著一大把泥土。他們把老頭子抬到舖著石板的陰涼處。邁克爾跪在父親身邊,握著他的手,別人分頭去找救護車和醫生。
  老頭子用了九牛二虎之力掙扎著睜開了眼睛,想再看看他的儿子。這個來勢洶洶的心髒病大發作使他那緋紅的臉變成了鐵青色。他處于彌留之際了。他嗅嗅花園的气味,那團黃光又向他的眼睛襲擊過來。他小聲說:
  “生活是這樣的美麗。”
  他來不及看到家中女人們的眼淚。在她們從教堂回來之前,他就斷气了。在救護車或醫生到來之前,他就一命嗚呼了。他死了,圍著他的全是男人,他用手搭著他最喜歡的小儿子的手。
  葬禮是非常盛大的。像忒希奧和克萊門扎這兩個剛剛派生出來的家族二樣,五大家族也都派來了各自的老頭子和兵團司令。盡管邁克爾勸約翰呢·方檀不要來,但他還是出席了葬禮。這一下,約翰呢·方檀就成了轟動性報導為特點的小報頭條消息。方檀還向各報發表了聲明:維托·考利昂是他教父,是他所認識的最好的人;他能夠得到允許前來向這樣一個好人表示最后的敬意,感到很榮幸。
  守靈儀式按老規矩在林蔭道那棟房子里舉行。亞美利哥·勃納瑟拉這次把工作于得比哪一次都漂亮:他簡直像個當媽媽的精心打扮自己的女儿去當新娘似的,充滿愛慕之情,專心致志地打扮自己的老朋友、自己的教父。大家都紛紛評論說,甚至死神也沒有能力抹去偉大的老頭子容貌上那种高貴与威嚴之气。亞美利哥·勃納瑟拉听了這些評論,心頭充滿自豪,一种對自己巧奪天工的能力的莫名其妙的沾沾自喜。只有他明白,死神把老頭子的容貌折磨得多么可怕。
  所有的老朋友和部下都來了。納佐林和他老婆、女儿、女婿以及他們的孩子全來了;略西·曼琪妮隨同弗烈特從韋加斯也赶來了。還有,湯姆·黑根和他的老婆孩子。舊金山、洛杉磯、波士頓和克利夫蘭等城市的家族組織的老頭子們。羅科·拉朋和亞伯恃·奈里,以及克萊門扎和忒希奧,當然還有老頭子的兩個儿子,都是抬棺材的人。整個林蔭道和兩邊的房子都擺滿了花圈。
  待在林蔭道大門外的有新聞記者和攝影記者,另外還有一輛小卡車,据了解,里面坐的是聯邦調查局的特工人員,他們用電影攝影机記錄這個史詩性的場面。有几個新聞記者想闖進去,想到里面去看看葬禮是怎么舉行的,但他們發現大門和篱笆都有保安人員守衛著,沒有身份證和請帖是不能進去的。他們雖然遇到了极其禮貌的款待,點心端出來請他們吃,可就是不許進去。他們千方百計地想同從里面出來的人說說話,但他們遇到的人都板著面孔,瞪著眼,一聲不吭。
  邁克爾·考利昂把這一天的大部分時間都消磨在樓角藏書室里,同愷、湯姆·黑根和弗烈特一道接待來賓。邁克爾盡量對來賓以禮相待。甚至當有些人稱他為“教父”或“邁克爾老頭子”時,他也只是不高興地繃繃嘴唇,這個細微的表情只有愷才看得出來。
  克萊門扎和忒希奧前來參加這個內部核心人物的會議;邁克爾親自動手給他們兩個斟酒。大家東拉西扯地談了些業務上的事情。邁克爾通知他們說,林蔭道和兩邊所有的房子打算賣給一家建筑公司。這個交易有利可圖。這是偉大的老頭子的天才的又一證明。
  大家心里都明白:如今整個帝國的重心移到西部去了;考利昂家族打算把自己的勢力徹底撤出紐約。這個行動計划早就定好了,就等待著老頭子退休或死亡后才能執行。
  有人說,在這棟房子里差不多已經有十年光景沒有舉行過如此盛大的集會了。自從康斯坦脂婭·考利昂和卡羅·瑞澤結婚到現在,差不多已經十年光景了。邁克爾走到可以看到花園的窗子那儿。很久以前,他同愷坐在花園里,做夢也沒有想到如此稀奇的命運竟會落在他的頭上。他父親臨死前曾說,“生活是這樣的美麗。邁克爾從來都不記得父親對死下過任何評語,好像老頭子對死太尊敬了,因而不忍心妄加評論。”
  現在是出發到公墓去的時候了。現在是安葬這位偉大的老頭子的時候了。邁克爾攙著愷的胳膊,走出屋子到花園里去了。加入到送葬的人群中去了。緊跟在他后面的是几位司令,再后面的就是一群兵,最后面的是教父主前曾經恩賜過的所有默默無聞的人物。烤面包師傅納佐林、哥倫布遺孀和她的几個儿子,以及他那個世界里的其他所有的人們,人多得不計其數。甚至他原來的敵人也來向他致意。
  邁克爾把這一切看在眼里,記在心里,他那繃得很緊的臉上顯出了禮貌的笑容。這一切在他思想上都沒有留下什么特別印象。然而,他心里在想:要是我臨死時能說“生活是這樣的美麗”,那我認為別的一切都不在話下了;要是我對自己能有這樣的信心,那我認為別的一切都不足挂齒了。他自己愿意步其父之后塵。他要操心他那些孩子、他那個家庭、他那個世界。但是,他要他那些孩子在另一個世界里成長。他們將來也會當上醫生、藝術家、科學家、甚至州長,再甚至總統,什么都能當。他要注意,要讓他們加入到人類大家庭中去。不過他本人,作為有勇有謀的父親,肯定無疑地要密切注視那個人類大家庭里的動靜。
  葬禮后的第二天早晨,考利昂家族最重要的成員都聚攏在林蔭道上。快正午時,他們得到允許可以進入老頭子生前住的那棟空房里去。邁克爾·考利昂接見他們。
  那些人把樓角藏書室擠得水泄不通了。其中有克萊門扎和忒希奧這兩位司令;有羅科·拉朋,他看上去很明智、精干;有卡羅·瑞澤,他很沉靜,也很明白自己的地位,有湯姆·黑根,他撇開了只負責法律事務的嚴格規定,在這個危机關頭也來參加這個集會;亞伯特·奈里,他總要想辦法挨近邁克爾,給這位新上任的老頭子點香煙,把酒摻和好遞給他,盡管考利昂家族遭受了新的災難,他卻處處表現了一种毫不動搖的耿耿忠心。
  老頭子之死對家族是一個极大的不幸事件。沒有了他,整個家族的力量看來像是損失了一大半,而同巴茨尼一塔塔格里亞聯盟談判時討价還价的力量几乎喪失殆盡了。這一點屋子里的每個人都明白。他們等著看邁克爾怎么說。在他們眼里,他還算不上是老頭子,他還沒有取得這樣的地位和這樣的頭銜。要是老頭干活著,他可以保證他儿子上台;而眼下,他能不能上台可就沒有把握了。
  邁克爾等到奈里給大家斟完酒之后,不慌不忙地說,“我現在想給諸位說的就是我理解諸位的心情。我知道你們大家都尊重我父親,但是如今你們覺得失去了靠山而擔心自己的命運,擔心自己家屬的命運。你們中間有些人想知道最近發生的情況將對我們制定的計划和我個人所作的許諾產生什么樣的影響。好吧,對這個問題的回答是毫無影響,一切都照樣進行。”
  克萊門扎搖搖他那毛發粗濃蓬松得像水牛似的大腦袋,顯得不高興地說:
  “巴茨尼和塔塔格里亞兩家把我們逼得很緊,邁克啊,你要么是戰,要么是和,不能再這樣猶豫了。”,
  屋子里的每個人都注意到克萊門扎在稱呼邁克爾時沒有用正式名字“邁克爾”,卻用了簡稱“邁克”,當然更沒有用“老頭子”的這個頭銜。
  “咱們還是走著瞧吧,”邁克爾說,“就讓他們首先破坏和平吧。”
  忒希臭用他那柔和的聲音說:“他們早已破坏了和平,邁克。今天早晨他們在布魯克林區就開設了兩個彩票賭博登記站。我是從區警察局的警官那里得到的這個消息。說不定一個月之后,我在布魯克林地區連個立足之地也找不著了。”
  邁克爾沉恩地瞪著他,說:“你采取過什么措施嗎?”
  忒希奧搖搖他那白勳似的小腦袋。
  “沒有,”他說,“我怕給你惹麻煩。”
  “那好,”邁克爾說,“咱們就是要按兵不動,我覺得我要對你們大家講的也就是這一句話。按兵不動,對任何挑釁都不可隨便作出反應。再給我几個星期的時間讓我准備,讓我看看整個局勢的風云變化。到時候,我就要全力以赴地大十一場,保證對在座的各位都有好處。到時候,咱們再最后開個會,作些最后的決定。”
  他們听了都大為吃惊,但他裝做壓根儿沒有看到。
  亞伯特·親里馬上送他們出去。
  邁克爾突然喊道:“湯姆,你等一會儿再走。”
  黑根走向可以看到林蔭道的窗口。他站在那儿朝外望,等他看到那兩個司令,卡羅。瑞澤、羅科·拉朋他們像綿羊一樣由奈里送出了戒備森嚴的大門之后,才回頭來向邁克爾說:“你把所有的政治后門都接通了嗎?”
  邁克爾懊喪地搖搖頭。“還沒有接通,我還需要四個月才行,老頭子和我本來一直都在聯系政治后門接頭的移交工作。目前我已經同所有的法官都接上了頭。這是我們首先抓的一項工作;再就是同國會中的一些頭面人物接頭。紐約市的大党魁,當然是不成問題的。其實,考利昂家族比任何人所想象的都要強大得多,不過我希望把事情辦得万無一失。”
  說到這里,他對黑根微笑了一下,又接著說:“如今你對一切問題都已經心中有數了吧?”
  黑根點了點頭。“這是不難想象的,不過你為什么要把我排除在外,我原來有點想不通。但是我按西西里人的思想方法考慮了一下,我也終于明白過來了。”
  邁克爾放聲大笑:“他老人家早就說過,你會明白過來的。不過,讓你閒著過安閒生活,我可再也不能向你提供這种机會了。我這儿需要你,至少在今后几年里我需要你,你最后給韋加斯打個電話,同你太太商量商量,就告訴她,只是几個星期的問題。”
  黑根沉思地說:“你怎么知道他們要對你開刀?”
  邁克爾歎了一口气:“是老頭子告訴我的。他們想通過我身邊的什么人來向我開刀。巴茨尼把矛頭指向我。想通過我身邊的什么人來向我開刀,雖是猜測,但我卻認為這是沒有疑問的。”
  黑根對他微笑了一下:“一個像我這樣的人?”
  邁克爾對黑根也微笑了一下:“你是愛爾蘭人,人家不會信任你。”
  “我是個德美混血儿.”黑根說。
  “在他們看來,這都算愛爾蘭人,”邁克爾說,“因而他們不會來找你。他們也不會來找奈里,因為親里原來當過警察。再說,你們兩個同我大親密了。他們不敢冒險進行這樣的賭博。羅科·拉朋對我不夠接近。看來,不是克萊門扎或忒希臭,就是卡羅·瑞澤。”
  黑根壓低聲音說:“我猜是卡羅。”
  “咱們會搞清楚的,”邁克爾說,“也用不了多久。”
  次日清晨,當黑根同邁克爾在一起共進早餐的時候,邁克爾到藏書室接了個電話。當他回到廚房的時候,他對黑根說:
  “全都定下來了。從今天起,一月之后我就要同巴茨尼會見了。老頭子既然死了,就得重新和談一下。”
  說罷,邁克爾放聲大笑。
  黑根問:“誰給打電話?誰去聯系的?”
  他們兩個都認為:考利昂家族中不管誰去進行這种聯系就是叛徒。
  邁克爾對黑根悲傷而懊喪地微笑了一下:“忒希奧。”
  說到這里,他們兩個只顧吃早餐,一語不發。最后,黑根一面喝咖啡,一面搖頭:“我原來認定是卡羅,不然也可能是克萊門扎。我壓根儿沒有想到忒希奧,他本來是這些人當中最可靠的一個。”
  “他是最有頭腦的,”邁克爾說,“他似乎覺得他打的是個如意算盤。他把我當作靶子亮出來,讓巴茨尼打,這樣他就可以繼承考利昂家族的領導地位了。他對我采取的是容忍態度,結果他沒有撈到最高領導權。同時他估計在對外斗爭中我是無法取胜的。”
  黑根沉默了干會儿。然后他勉勉強強地問道:“他這种估計究竟有什么根据?”
  邁克爾聳聳肩。“局勢看來很不利,不過,我爸爸是唯一有政治頭腦的人。他懂得,政治后門和政治實力能抵得上十個大兵團。我爸爸原來的政治勢力目前已經大部分轉到我的手中了,不過這种情況,眼下只有我一個人知道。”
  說到這里,他對黑根微笑了一下,這是一种能起到“定心丸”作用的微笑。
  接著,他又說:“我要想辦法讓他們叫我‘老頭子’,但是,我感到忒希奧很齷齪。”
  黑根問道:“你已經答應了要同巴茨尼會見嗎?”
  “答應了,”邁克爾說,“時間從今天晚上算起一周之后。地點就在布魯克林區,在忒希奧的地盤我會很安全的。”
  說罷,他又大笑起來。
  黑根提醒他說:“事前可得小心啊。”
  听了這個警告,邁克爾嚴厲起來。“我并不需要一個參謀來對我提出這樣的忠告,”他說。
  在考利昂和巴茨尼兩個家族和平談判前一周,邁克爾向黑根表明了他能夠小心到何种程度:他絕對不跨出林蔭道一步;沒有奈里在他身旁,他絕不接見任何人。這時也出現了一個煩惱的問題:康妮和卡羅夫婦的大儿子要到天空教堂去接受堅信禮,愷要求邁克爾當教父。邁克爾婉言謝絕了。
  “我也難得求你一次嘛,”他央求道,“請你答應吧,權當是為了我。康妮要求得很痴心,卡羅也是這樣。對他們兩口子來說,這簡直重要极了,求求你,邁克爾。”
  她看他是生她的气了,因為她明明料到他要拒絕而卻要堅持,當他點點頭表示同意時,她感到有點詫异。他說:
  “好吧,但是我不能离開林蔭道。告訴他們安排一下,請神甫到這儿來給孩子舉行堅信禮,花多花少,一概由我負責。要是他們同教堂里的人交涉不通,就由黑根出面辦理。”
  于是,邁克爾在預定同巴茨尼家族會談的前一天,給卡羅·瑞澤和康妮·瑞澤夫婦的儿子當了教父。他給他的教子送了一只极其貴重的手表和一條金表帶。卡羅在他那棟房子里舉行了一個小型晚會,應邀參加的有兩位司令、黑根、拉朋以及住在林萌道的每個人,當然也包括已故老頭子的遺孀。康妮激動得忘乎所以了,晚會上不斷地同她哥哥和愷擁抱、親吻。就是卡羅·瑞澤也變得溫情脈脈,利用一切机會同邁克爾握手,稱他為教父——這是他們的故國意大利的老習慣。邁克爾本人也從來沒有現在這么和藹可親,這么談笑風生。康妮小聲說:
  “我看卡羅和邁克如今算是真正文上朋友了。這樣的場合會使人們在感情上融洽起來。”
  愷把她的胳膊捏了一下,說:
  “我也很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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