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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波特拉-德拉-吉內斯特拉慘案震惊了整個意大利。報紙紛紛登出醒目的触目惊心的大標題:無辜的男人、婦女和儿童慘遭屠戮。十五人飲彈身亡,五十余人挂彩。起初,人們推測這是黑手党所為,的确,西爾維奧·費拉發表講話,指責唐·克羅斯的幕后策划。然而,唐對此已有准備。“聯友幫”中的秘密成員在地方法官面前起誓,說他們曾看見帕薩迪波和特拉諾瓦設下了他們的伏兵。西西里的人民納悶不解,吉里亞諾在寫給報社的一些令人矚目的信件中為何一點也沒有否認這种無恥的指控。他一反常態地沉默。
  國家大選的前兩周,西爾維奧·費拉騎著自行車從圣吉烏塞普-賈托到皮亞尼-里西鎮去。他騎車沿著賈托河,然后繞著山角的邊緣。路途中,他超過了兩個人,他們對著他叫喊,要他停下來,他卻繼續飛速地蹬車行進。他回頭一看,發現那兩人正蠻有耐心地,吃力地跟在他后面,他很快与他們拉開了距离,遠遠地將他們甩在身后。當走進皮亞尼-戴格里西鎮的時候,他們已經不見了。
  費拉在社會党的團体會所里与從周圍地區來的其他党的領導人一起度過了三個小時。他們議完事后,天已近黃昏。他急于在天黑前赶回家,便推著自行車經過中心廣場,興高采烈地同他認識的村民們打招呼。猛然間,四條漢子將他圍住。西爾維奧·費拉認出其中一人是蒙特萊普的黑手党頭目昆德納,便松了口气,他們在孩時就認識了。費拉還清楚黑手党在西西里的這一地區相當謹慎,不愿激怒吉里亞諾或破坏他的有關不准“欺負窮人”的規定。所以他笑著對昆德納招呼道,“到家還有一段路吧。”
  昆德納說:“喂,朋友。我們要和你一起走一段。別怕,我們不會傷害你。只想和你評理。”
  “在這儿和我評理……”西爾維奧·費拉說。他首先感到一陣恐懼,一种在二戰戰場上所感受到的同樣的,可以控制的恐懼。所以,此時他克制自己不要做出蠢事。其中的兩人有意与他并肩,抓住了他的雙臂。他們推著他悄悄地通過廣場。自行車滾向一邊翻倒在地。
  費拉看得出那些坐在戶外的鎮民們已經意識到正在發生的事。他們肯定會來援救他。可是,在波特拉-德拉-吉內斯特拉慘案的恐怖气氛的籠罩下,他們的精神已經徹底崩潰,無一人發出一聲喊叫。西爾維奧·費拉死命地把雙腳釘在地上,极力轉過身回顧團体會所。盡管這樣遠的距离,他仍可以看見他的一些同党們都呆在門框之內。難道他們看不到他有麻煩了嗎?但是,沒有人走出門檻。他大聲喊道,“救救我。”鎮子里沒有一點動靜,西爾維奧·費拉為他們深感羞愧。
  昆德納粗暴地推他前進。“不要犯傻,”他嚷道,“我們只想談談。現在跟我們一塊走,別喊叫。別讓你的朋友們受傷害。”
  黑暗几乎降臨,月亮已經升起。他感到一支槍頂在后背,曉得如果他們真要殺他就會在廣場下手。然后他們會殺死任何決意來救援的朋友。他開始和昆德納一起朝鎮子的盡頭走去。他們不打算殺掉他的原因可能是有太多的目睹者,其中肯定有些人認出了昆德納。此時,如果他掙扎反抗,他們可能會在惊慌失措中開槍。最好等待時机,听候動靜。
  昆德納以一种通情達理的口吻在對他講話:“我們要勸說你停止一切共產主義的愚蠢行為。在指控‘聯友幫’釀成了吉內斯特拉事件時,你對他們進行了攻擊,對此我們已經原諒了你。但是,我們的耐心不是無代价賞賜的,它是有限的。你認為明智嗎?如果你這樣繼續下去,你將逼著我們做出讓你的孩子們失去父親的事。”
  此時,他們已出了鎮子,開始走上一條通向卡米塔山的岩石小道。西爾維奧·費拉絕望地回頭一望,但沒看到有人跟隨而來。他對昆德納說:“難道你僅為了像政治這樣的小事而去殺一個家庭的父親嗎?”
  昆德納聲嘶力竭地笑道:“我殺過一些人就是因為他們在我的鞋上吐了唾沫。”兩個抓著他的手臂的人松開了手,此時,西爾維奧·費拉知道他們要下手了。他猛然轉過身在月光下的岩石小道上往下跑去。
  鎮民們听到了槍聲,社會党的一位領導人去求助于武裝警察。第二天早晨,人們發現西爾維奧·費拉的尸体被扔進了山溝里。警察來詢問鎮民時,沒人承認看到所發生的事。沒人提及那四個人,也沒人承認認出了吉多·昆德納。雖然他們具有反叛精神,但是他們是西西里人,不愿意違反保密禁規的法律。然而,還是有些人將他們所目睹的告訴了吉里亞諾那幫人中的一員。
  諸多因素的結合為天主教民主党贏得了大選的胜利。唐·克羅斯和“聯友幫”干得漂亮。在波特拉-德拉-吉內斯特拉的屠殺震惊了全意大利,但是對于西西里人來講,這場慘案的打擊更為嚴重,使他們的精神遭受到無法治愈的創傷。扛著耶穌的旗號拉選票的天主教會已經更加小心地進行它的慈善事業。謀殺西爾維奧·費拉是最后的一擊。1948年天主教民主党在西西里以壓倒的优勢贏得了胜利,而且將會遍及整個意大利。顯然,他們必定會統治相當長的一段時問。唐·克羅斯是西西里的主人,天主教會將成為國教,形勢大好,這樣特雷扎部長要不了太久便會成為意大利的總理。
  最終證明皮西奧塔是正确的。唐·克羅斯通過赫克托·阿道尼斯送去了口信,即由于波特拉-德拉-吉內斯特拉的大屠殺,天主教民主党不能對吉里亞諾和他的手下寬恕。這是一件特大丑聞;對因政治需要而蓄意釀造屠殺事件之類的各种指責將會再掀高潮。報刊將連篇累牘地刊登抨擊性的文章并且罷工將猛烈地遍及全意大利。唐·克羅斯說,特雷扎部長自然會對此事感到棘手,巴勒莫的紅衣主教不再可能去幫助一個被認為屠殺了無辜婦女和儿童的人;但是他,唐·克羅斯,將繼續為寬恕而奮斗。然而他建議吉里亞諾最好移居到巴西或美國,在這樣的情況下,他,唐·克羅斯,無論如何都會幫忙的。
  吉里亞諾的手下看到他對于這樣的出賣行徑無動于衷,而且似乎順理成章地加以默認都為之震惊。他把人馬帶進了大山深處并且囑咐諸位小頭目在他的營地附近扎營,以便一發出通知就可以把他們召集在一起。几天過去了,他似乎愈來愈深深地退進他個人的世界里。又過了几星期,他的頭目們不安地等待著他的命令。
  一天早晨,他沒帶保鏢獨自在深山里漫步。天黑時,他回到營地,站在篝火的火光下。
  “阿斯帕紐,”他喊道:“召集所有的頭目。”
  奧洛托親王擁有數十万英畝的庄園,种植著各种各樣的農作物,如檸檬、柑橘、谷類、竹子、提供丰富橄欖油的橄欖樹、用于釀酒的葡萄、一望無際的西紅柿、綠色的胡椒、足有車夫的頭那么大的深紫紅色的茄子等,這使得西西里千余年來一直成為整個意大利的糧倉。這里的部分土地以五五分成的條件出租給一部分農民,但是奧洛托親王,如同大部分地主一樣,首先掠去大頭費用,諸如机器使用費、所提供的种子費和運輸費以及所有費用的利息。農民幸運地得到了用汗水澆灌起來的百分之二十五的財富。然而,同那些被迫以日計算出賣勞力而只得到饑餓工資的人相比,他們還是富足的。
  土地是富饒的,但不幸的是,貴族們使他們庄園里的大面積土地閒置著而逐漸荒蕪。早在1860年,偉大的加里巴爾蒂曾許諾農民享有他們自己的土地。然而,即使到現在奧洛托親王依然有十万英畝土地閒置著。其他的貴族們也是如此,他們把土地當現金儲蓄一樣來使用,賣掉几塊地來換取縱情放蕩的花費。
  在上次的大選中,所有的党派,包括天主教民主党,都曾許諾要加強和實施分享土地法。這些法律規定大庄園的未耕种的土地可以被無地農民以低廉价格收買。
  但是,貴族們總是采取手段阻撓這些法律的實施,他們雇佣黑手党的一些頭目去恫嚇那些想要索取土地的人。在索取土地的那一天,黑手党的一個頭目只要騎著馬在庄園的周圍來回地轉,農民就不敢提出索取的要求。极少數執意要索取的人將不可避免地被列人暗殺的名單之中,連同他們家庭里的男性成員一起都不能幸免。這种狀況延續了一個世紀,因此所有的西西里人都了解這种慣例。假如一處庄園有黑手党的保護,那里的土地便不會被索取。羅馬可以通過上百條法律,但是沒有一條具有實際意義。
  正像唐·克羅斯一次不介意地對特雷扎部長隨口說的那樣,“你們的那些法律對我們究竟有什么用?”
  大選后不久,對于奧洛托親王的庄園里的閒置土地提出索取的那一天到來了。所有十万英畝的土地已被政府標出,實質為假心假意的表現。左翼党派的領袖們督促人們去提出索取的要求。這一天到來之際,大約五千農民聚集在奧洛托親王的宮殿大門之外。政府官員們在巨大的帳篷里等候,里面備有桌椅和其它官方所提供的設備,用來登記農民們的索求。農民中有一些來自蒙特萊普鎮。
  奧洛托親王依照后·克羅斯的建議,雇用了六位黑手党頭目作為他的稅務員。因此,那個晴朗的早晨,煙霧色的西西里太陽烤得人們冒汗,那六位黑手党頭目騎著馬沿著奧洛托親王的庄園圍牆來來回回地跑。聚集起來的農民們在古老的橄欖樹下關注著他們六人,他們以心狠手辣著稱于整個西西里。農民們等待著,似乎在盼望某個奇跡的出現,他們恐懼异常,不敢往前靠近。
  然而奇跡不會是法律的威力。特雷扎部長已經向馬雷西亞洛發出了直接明了的命令:武裝警察不得离開兵營。那一天,在整個巴勒莫看不到一個身穿制服的國家警察。
  群眾在奧洛托親王的庄園圍牆外等候。六位黑手党頭目策馬來回行走,如節拍器一般始終如一,臉上冷淡無情,槍套里插著短槍,肩上背著獵槍,短上衣下的皮帶里塞著手槍。他們沒有做出向人群威脅的動作——他們的确目中沒有那些人;他們僅僅騎著馬默默地往返走動。農民們打開了糧袋,投去了酒瓶的瓶塞,好像希望這些馬將會感到厭倦,把這几個守護惡神帶走。他們中大部分是男人,只有少數女人,賈斯蒂娜姑娘和她的父母親也在其中。他們的到來是為了表達對殺害西爾維奧·費拉的劊子手們的挑戰。然而沒人敢于越過馬匹緩慢行走的那條路線,也不敢索取根据法律的規定屬于他們的土地。
  他們的退縮不僅僅出于恐懼,這些騎馬的人均為“受尊敬的人”,他們實際上是當地的法律制定者。“聯友幫”已經建立了自己的無形的政府,比羅馬政府更加行之有效。有小偷或竊走牛和羊的喊嗎?如果受害者把案情告訴武裝警察,他絕不會重新找回他的財物。但是,假如他去拜訪這些黑手党頭目并付給百分之二十的費用,丟失的牲畜便會找到,而且他將得到不會發生類似情況的擔保。如果一名性格暴虐的惡霸由于一杯酒而殺死了某個無辜的工人,由于偽證的證詞和保密禁規的法令,政府難以判他的罪。假如受害者的家人去找這六位受尊敬的人中的一位,那么,既能得到复仇也能伸張正義。
  在貧困居住區的一些慣偷將被處決,家庭之間的歷史舊怨會得以体面地調停,有關土地邊界的爭端可以在沒有律師的情況下解決。這六人就是法官,他們的意見不能被提起上訴或不予理睬,他們的懲罰嚴酷,不能逃避,除非你移居外國。這六人在西西里擁有連意大利總理也不能實施的權力。因此,人群依然呆在奧洛托親王的圍牆之外。
  六位黑手党頭目騎著馬并不靠在一起,因為那是虛弱的表現。他們相互分開,儼然獨立自主的國王,每人帶著各自獨特的令人生畏的神態。最讓人害怕的是騎在雜灰色馬上的唐·西亞諾,他來自比薩奎諾鎮,六十多歲,他的面色和他的坐騎的毛色一樣灰且雜。26歲時他已成為一名傳奇人物,當時他暗殺了一位在他之前的黑手党頭目。這個人曾謀殺了唐·西亞諾的父親,那時唐本人還是一個12歲的孩子,西亞諾為了報仇足足等了14年。那一天,他從一棵樹上跳下來落在那人的馬上,從后面卡住了他,迫使他驅馬穿過鎮里的主要大街。當他們騎著馬走在人們的面前時,西亞諾把他劈成數塊,割掉了他的鼻子、嘴唇、耳朵和生殖器,然后抱著血淋淋的尸体在死者的家門口驅馬炫示。從那以后,他一直用殘忍、嚴酷的手腕統治著他的轄區。
  第二位黑手党頭目是皮亞尼-戴格里西鎮的唐·阿扎那,他騎著一匹黑色的馬,耳朵尖的毛為紅色。他是一位鎮靜自若,深思熟慮的人,他認為一場爭端總有兩個方面,所以拒絕因政治目的去殺害西爾維奧·費拉,多年來他确實從中斡旋保住了費拉的命。費拉的遇害使他悲痛,但是他無可奈何,因為唐·克羅斯和其他黑手党頭目堅持要在他的地區殺一儆百而且刻不容緩。他的統治里探合了怜憫与仁慈,因此他是這六位暴君里最讓人喜歡的。可是現在當他騎在馬上,面對廣大人群時,他的面孔嚴峻,他內心的一切疑慮已蕩然無存。
  騎在馬上的第三人是來自卡爾塔尼塞塔的唐·皮杜,他的馬的馬勒上裝點了些鮮花。人們都知道他對阿諛奉承特別敏感,擺著一副高傲自負的模樣,迷戀權力以及扼殺青年人的愿望。在一次村庄的節日活動中,一個年輕的鄉村豪俠使得當地的女人們為之傾倒,因為他跳舞時腳上系著鈴擋,穿著在巴勒莫裁制的綠色絲綢面料的衣褲,他邊唱歌邊彈奏著馬德里制造的吉他。唐·皮杜被這鄉間情人節上表現出的餡媚行為所激怒,女人們居然不崇拜像他這樣的真正的男子漢而迷上了這個矯揉造作,女人味十足的青年,對此他大發雷霆。節日之后,再也沒有看到那青年人跳舞,而是在通往他的農場的路上發現了他的尸体,身上布滿了子彈孔。
  第四位黑手党頭目叫唐·馬庫齊,來自維拉穆拉鎮,是個有名的禁欲主義者,像古老的貴族一樣,他在家里設有自己的小教堂。唐·馬庫齊生活非常簡朴,盡管有點裝模作樣。從他個人來看,他是個窮人,因為他拒絕利用自己的權力去獲利。但是他盡情地享受那份權力;他不厭其煩地竭盡全力去幫助他的西西里同鄉,但是他也是“聯友幫”的舊習慣的忠實信徒。他處決了他的最寵愛的侄子而變得名聲大震,因為他的侄子干了件可恥的事,違反了保密禁規的法律,向警方傳遞情報以對付一個對立的黑手党派系。
  第五個騎馬的人是帕提尼科的唐·布克西拉。以前,圖里·吉里亞諾被剝奪了公民權的時候,在性命攸關的那一天,他為了他外甥的利益去拜訪過赫克托·阿道尼斯。如今,五年以后,体重增加了40磅,他依舊身穿舊式的農民服裝,盡管在這五年中他已變成了大富翁。他的殘暴中帶有寬容,但他不能容忍欺騙,處死了許多竊賊,完全同18世紀英國高等法院法官們的判決一樣,連小扒手也免不了死罪。
  最后一個人是吉多·昆德納,雖然名義上是蒙特萊普人,他卻由于占領了科萊昂鎮的血腥戰場而建立了聲譽。他這樣干是出于無奈,因為蒙特萊普直接在吉里亞諾的保護之下。而在科萊昂,吉多·昆德納發現了他那凶殘的心所渴望的東西。他曾采用消滅掉反對他的決定的人的武斷辦法解決了四個家族的世仇。他殺害了西爾維奧·費拉和其他工會組織者。他或許是唯一的受到憎恨多于尊敬的黑手党頭目。
  就是這六人,由于他們的名聲和威望以及他們所表現出來的巨大恐怖,把西西里的貧苦農民排斥在奧洛托親王的土地之外。
  兩輛滿載武裝人員的吉普車在蒙特萊普至巴勒莫的公路上疾駛,然后拐進了一條通向庄園圍牆的小道。除了兩人之外所有的人都戴了在眼睛部位開了小洞的絨線面罩。兩位沒戴面罩的人是圖里·吉里亞諾和阿斯帕紐·皮西奧塔。戴面罩的人中包括卡尼奧·西爾維斯特羅下士、帕薩坦波和特拉諾瓦。安東里尼從巴勒莫過來的一路上也戴著面罩。吉普車在离黑手党騎士們大約50英尺的地方停下了,此時另外一些人從農民群中擠過來。他們也戴著面罩。在此之前,他們正在橄欖樹叢中野餐。當吉普車出現時,他們打開食品籃,拿出武器,戴上面罩,以長長的半圓形狀散開,槍口對准了騎士們。他們總共大約50人。圖里·吉里亞諾跳下車,查看一下各人的位置。他看著他們騎著馬來回地走。他知道他們已經看見他了,而且群眾也認出了他。西西里下午的煙灰色的太陽給綠色的原野染上了淡紅色。吉里亞諾感到奇怪,几千名強硬的農民竟然嚇得任憑這六人從他們的孩子的口中奪走面包。
  阿斯帕紐·皮西奧塔在他身旁像一條急躁的毒蛇等待著。只有他不愿戴面罩;其他人擔心會与這六位黑手党頭目和“聯友幫”結下家族之間的血仇。現在,吉里亞諾和皮西奧塔首當其沖地与他們結下了血仇。
  他兩人都戴著刻有獅和鷹的金帶扣。吉里亞諾只有一把重型手槍插在挂在皮帶上的槍套里。他還戴著綠寶石戒指,那是他几年前從公爵夫人那儿得到的。皮西奧塔端著一架小型沖鋒槍。由于肺病和興奮的緣故,他的面色蒼白;他對吉里亞諾的遲遲不動很不耐煩。吉里亞諾正在仔細地觀察情況以證實他的命令已經執行。他的手下已經組成半圓狀的包圍圈,這樣如果這些黑手党頭目決定逃跑,可以給他們留條生路。他們假如真要逃跑,就會失去“威嚴”和他們的巨大影響力,農民們再也不會懼怕他們。然而他發現唐·西亞諾調轉他的雜灰色馬,繼續在圍牆前行進,其他人跟隨在后。他們決不逃跑。
  從古老宮殿中的一座高塔上,奧洛托親王通過用來觀看星星的望遠鏡注視著這一場面。他可以清楚地看見吉里亞諾的面孔甚至那些細微部位——橢圓形的眼睛,清秀的面龐,丰滿的嘴現在卻繃得緊緊的;他知道那張臉上表現出的力量是剛毅的力量,他想,很遺憾,剛毅不是一項更為仁慈的財產。因為,當剛毅不含雜念的時候,它的确是可怕的,此時親王知道他的剛毅是不含雜念的。他為自己的作用感到羞愧。他十分了解西西里老鄉,他將為即將發生的一切負責。他花錢請來的這六位了不起的人將為他而戰,決不會臨陣逃脫。他們曾嚇倒了在他圍牆前的一大群人。可是,吉里亞諾正站在他們前面,像一個复仇之神。對于親王來說:太陽似乎已經變得陰暗了。
  吉里亞諾大踏步地向他們騎馬的小道上走去。他們騎在馬上,威武高大,駕馭著馬保持緩慢穩定的步伐。他們不時地用堆在凹凸不齊的白石牆旁的燕麥喂馬。由于馬不斷地吃,它們便不停地排泄糞便,留下了似乎帶有侮辱性的一連串的馬糞;然后它們繼續緩慢地走著。
  圖里·吉里亞諾逼近了他們的小道,皮西奧塔緊隨其后。這六人騎在馬上,目不旁視,繼續朝前走。他們的面孔流露出令人不可思議的表情。他們肩上雖然都背著短筒獵槍,但他們毫無取下它們的意圖。吉里亞諾等待著。他們又在他身旁經過了三次。吉里亞諾退后一步,平靜地對皮西奧塔說:“把他們打下馬,帶到我這儿。”接著他穿過小道,身体倚在庄園的白石牆上。
  靠著牆時,他曉得他已經越過了命運之線,即今天他正在做的事將決定他的命運。但他沒有任何猶豫不決和心緒不安的感覺,只有對這世界的一股憋在內心的憤怒。他知道在這六人的背后隱現著唐·克羅斯的巨大身影,而且知道唐·克羅斯就是他的頭號敵人。他也對這些他正在幫助的人群感到惱怒。他們為什么如此馴服,如此膽怯?只要他能夠武裝和領導他們,他就能造就出一個嶄新的西西里。然而,他接著對這些衣衫襤褸、饑腸轆轆的農民產生一陣怜憫之情,他揚起手臂向他們致意以示鼓勵。他們依然保持著沉默。剎那間,他想起了西爾維奧·費拉,他或許能夠使他們覺醒。
  此時,皮西奧塔成了場面的主角。他穿著奶油色的毛線衫,上面織有几條暗色的、恣意蔓延的龍。他的烏黑發亮的頭發,削得像刀刃一樣,沐浴著西西里的血紅色陽光。他轉過頭如同一把刀逼向那六員騎在馬上的鐵塔般的大漢,用毒蛇般的致命的目光凝視著他們。他們經過時,唐·西亞諾的馬在他的腳下撒了一脬屎。
  皮西奧塔后退了一步,朝特拉諾瓦、帕薩坦波和西爾維斯特羅點頭示意,他們便向形成包圍圈的五十位全副武裝的戴面罩的人跑去。這些人進一步散開,關閉了曾留出的逃跑出路。黑手党頭目們傲慢地繼續行進,似乎什么也沒注意到,盡管他們理所當然地早已觀察到并懂得所要發生的一切。不過,他們已經贏得了戰斗的第一回合。現在該是吉里亞諾來決定是否采取最后的,也是最危險的措施。
  皮西奧塔走上去擋住了唐·西亞諾的路,傲慢地將手舉向那張可怕的灰色的臉。但是唐·西亞諾沒有停下。馬惊嚇得要閃開時,唐緊緊地拉住它的頭,要不是皮西奧塔及時避開,他們就會從他身上踩過。當唐經過時,皮西奧塔面帶獰笑,貓著腰向他沖去。接著,皮西奧塔徑直站到馬的后面,用微型沖鋒槍瞄准馬的灰色后腿,扣動了扳机。
  空气中飛散著粘絲絲的肉、大塊的血雨和數以千計的金黃色的馬糞粒,如盛開的鮮花一般。一陣子彈掃過馬的大腿,它即刻倒地。唐·西亞諾的身体被倒下的馬的軀体壓住,直到四個吉里亞諾的人把他拉出來,然后把他反捆起來。馬還沒有死,皮西奧塔跨上一步,對准馬頭怜憫地發射了一梭子彈。
  人群中發出了一陣惊喜的低吟聲。吉里亞諾依舊靠著牆,他的重型手槍仍然在槍套里。他站在那儿,兩臂交叉于胸前,似乎也在奇怪阿斯帕紐·皮西奧塔下一步將干什么。
  其余的五位黑手党頭目繼續他們的行走。他們的馬听到槍聲時曾揚起前蹄,但騎手們迅速地將它們控制住。他們和以前一樣緩慢地行進。皮西奧塔再次踏進那條道,又一次舉起手。領頭的騎手,唐·布克西拉停下了。在他后面的人勒住了馬。
  皮西奧塔對他們喊道:“你們的親屬在今后的日子里需要你們的馬。我答應送給他們。現在下馬,然后向吉里亞諾表示敬意。”他的聲音在大家的耳邊清晰響亮地回響著。
  一陣長時間的寂靜后,這五人下了馬。他們站在那儿傲慢地注視著人群,目光中流露出凶狠与蠻橫。吉里亞諾的人所組成的長長的包圍圈取消了,其中的20人荷槍實彈地向他們走近。他們仔細地而且從容地將這五人的雙臂反捆在背后。然后他們將六位黑手党頭目全部帶到吉里亞諾那儿。
  吉里亞諾毫無表情地注視著這六人。昆德納曾經羞辱過他,甚至曾試圖謀殺他,可如今情況完全顛倒過來了。昆德納的面孔五年來沒有變化,依然是同樣的凶殘模樣,不過目前他的雙眼看起來呆滯,似乎徘徊在黑手党富有挑戰性的面具的后面。
  唐·西亞諾盯著吉里亞諾看,輕蔑的神情挂在那張灰色的面孔上。布克西拉似乎有點吃惊,好像他在為一件与他完全無關的事件中竟有如此眾多的惡意而感到意外。其他名叫唐的人冷冷地直視著他,好像受尊敬的享有最高權力的人必須這樣做一樣。吉里亞諾通過他們的聲望了解他們所有的人;孩時,他曾畏懼過其中的一些人,特別是唐·西亞諾。現在他在整個西西里面前羞辱了他們,他們將不會饒過他,將永遠是他的死敵。他知道必須做什么,他也知道他們是可愛的丈夫和父親,他們的子女將為他們哭泣。他們的目光傲慢地掃過他,沒有絲毫的恐懼表現。他們意思很清楚。讓吉里亞諾做他要做的事,如果他有做這事的膽量。唐·西亞諾對著吉里亞諾的腳啐了一口唾沫。
  吉里亞諾逐個地打量著他們。“跪下,讓你們与上帝言歸于好,”他說。他們紋絲不動。
  吉里亞諾轉過身,從他們那儿走開。這六位黑手党頭目靠著白色的石牆站立著,輪廓非常鮮明。吉里亞諾走近他的一排人,然后轉回身。他用一种響亮清晰的,群眾都可以听得見的嗓音說:“以上帝和西西里的名義,我處決你們。”接著他拍了一下皮西奧塔的肩膀。
  就在那時,唐·馬庫齊開始下跪,但是皮西奧塔已經開了火。帕薩坦波、特拉諾瓦和下士,他們仍然戴著面罩,也開了火。這六個捆著的軀体被一陣暴雨般的机槍子彈拋起摔到牆上。高低不平的白色牆面上潑濺了一灘灘紫紅色的鮮血,一團團血肉從那些被刺激的軀体里扯拉出來。在連續的彈雨中,他們一次又一次地被掀起來,猶如用繩子吊起來跳舞一樣。
  在宮殿的高塔上,奧洛托親王從望遠鏡旁轉身而走。他不再觀看以后發生的事。
  吉里亞諾往前朝牆走去。他從皮帶里掏出重型手槍,慢慢地,禮儀般地開槍射擊,逐一擊穿了已經倒下的黑手党頭目的頭顱。
  觀看的人群發出一陣強烈的嘶啞的吼叫,几秒鐘后,數千人潮水般地涌入奧洛托親王的庄園。吉里亞諾觀看著他們。他注意到人群里沒有人走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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