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
第十四章


  飛机准時在拉斯維加斯那個小小的机場上著陸,科里早已等候在机場出口處的玻璃大門旁了。我下机后要步行到出口處,只見机場正在擴建,旁邊連接成片的大樓建筑物也已初具規模。賭城正在迅速發展,科里也在大展鴻圖。
  他變了,變得高了些,也更瘦了點,衣著光鮮考究,頭發光澤照人。他擁抱著我說我沒有變,看見我對此話莫名其妙,才笑著說是指我還穿著維加斯贏家外套,并叫我以后不要再穿它。
  他給我安排了一個帶有酒吧的大套間,客廳的桌子上還擺有酒和鮮花。“你一定發大財了!”我對他說。
  “我干得很順心,而且已戒了賭。你知道嗎,我在賭場的身份也和以前不同了。”科里邊說邊幫我放好行李。
  “可不是!”我說。我對科里感到陌生了,他和我從前認識的那個科里宛然兩人。我開始有點猶豫能否仍信任他并按原計划行事——一個人分別三日就要刮目相看,三年的光陰足以把一個人改變得面目全非,再說,我們以前相處的時間畢竟只有短短的几個星期啊!
  當我們坐下來為慶賀重逢喝一杯時,科里誠懇地對我說:“小伙子,我真高興再次見到你,你有沒有想起佐頓?”
  “我一直在怀念他!”我點點頭說。
  “可怜的佐頓,”科里認真地說,“他贏了40万美元才死去,是他的死使我徹底戒了賭。你知道嗎,自從戒賭后,我交上了鴻運!如果我手中的牌玩得好的話,我最終一定能成為這間酒店的頭號人物!”
  “吹牛皮!郭魯尼伏特呢?”我對他的話确實半信半疑。
  科里不無得意地告訴我:“我是他的頭號助手,他在許多方面都非常信任我,就像我非常信任你一樣。我們剛才談的那件事我不妨說給你听:我需要聘請一名助手,任何時候你如果想把家搬到維加斯來,我都可以給你安排一個很好的工作。”“謝謝你!”我很感動地說。我了解他不是一個輕易把別人放在心上的好漢,不知道為什么卻對我如此厚愛。我喝了一口酒,告訴他:“到目前為止我還沒打算改行,我這次來是為了請你幫另外一個忙的。如果你幫不了我,我也能理解,只請你直話直說。什么答案都無所謂,反正我們至少能夠在一起呆上几天,能夠痛痛快快地玩上几天!”
  “不管要我幫什么忙,我都答應你!”科里豪气十足地許諾道。
  我笑著阻止他說:“等你听完了以后再表態吧!”
  科里听了我的這句話后似乎有點不高興,過了一會儿才哼了几聲:“我可不在乎是什么忙,只要能辦得到,就一定幫!”
  接下來,我就把貪污受賄的概況以及我現在共有33000美元贓款放在維加斯贏家外套口袋里,必須盡快收藏起來以免將來万一受賄之事曝光后被動等等,全盤托出給他。科里一直注視著我的臉,异常認真地听我把話說完,末了他笑逐顏開。
  “你笑什么?”我實在大惑不解。
  科里哈哈大笑起來,笑得前俯后仰,半天才喘過气來:“你好像一個殺人犯在向牧師忏悔似的,其實只要有机會,人人都會這么干。不過,我百思不得其解,像你這么個正人君子如何開口向別人索取賄賂?”
  我感到自己的臉在發燙,赶緊辯解道:“我從來沒有向這些人開口要錢,全是他們來求我,在我幫他們把事情辦成以后,他們才按原先答應的數目付給我錢。我從來沒有先收錢后辦事,而且他們完全可以賴賬,我并不在乎。”我對他眨眨眼,自嘲道:“我只不過是個小騙子,還算不上騙術高手吧!”
  “小小毛賊而已,連騙子都稱不上。”科里故意裝出滿臉的輕蔑相,“首先,我認為你太過自扰了。听起來,這种情況完全可能長期進行下去,即使有朝一日露了餡,對于你來說,最糟糕的結局也不外是失去工作和得到一個緩刑的判決。你也有說得對的地方,你是得找個合适的角落把錢藏起來,那些聯邦調查局的鷹犬的鼻子可靈敏了,一旦讓他們嗅到錢味,非一分不留地全部刮走不可!”
  我對他這番話的前半部分最感興趣。因為我頂擔心的就是我可能坐牢而維麗和孩子們得自己活下去。我不想讓她擔惊受怕,這就是我為什么要一直瞞著她的原因,更何況我不想讓她小看我,我在她的心目中始終是一個純洁高尚的藝術家。
  我問科里:“你根据什么認為我的受賄罪即使被揭露出來也不會坐牢呢?”
  “這只不過是白領階層所犯的輕罪,”科里顯得极有把握,“你既沒有去搶劫銀行,又沒有開槍殺人或者強奸婦女,你只不過是從那些想鑽點空子以減少服兵役期限的年輕人的手中收取一點點小費罷了,這算什么大不了的罪過?上帝啊,竟然有人肯花錢要求入伍!這簡直是令人難以置信的天下奇聞,沒有人會相信,整個陪審團都會笑掉大牙!”
  “可不是,我也覺得這一切不可思議。”我也笑著搖了搖頭。
  科里突然擺出一副正儿八經的樣子,問:“說說你現在需要我干點什么?說定了,万一聯邦調查局追查你,你千万要立刻給我打電話,我會設法把你弄出來,好嗎?”他友愛地看著我。
  我感激地點點頭,把自己的計划告訴了他:先將現款分開多次在多家賭場兌換成籌碼,大概每次1000美元左右,然后在各賭場都下小注,象征性地賭一賭,最后把錢以賭資的名義存在賭場的金庫里。聯邦調查局的人怎么都不會想到要上賭場來了解我的經濟情況,而且我把現金收据存在科里那儿,需要用錢時再來取。
  科里一屁股坐到我的沙發扶手上,調侃道:“為什么不把錢直接交給我保管?莫非你還信不過我?”
  我知道他這是在故意開玩笑,但仍然頗認真地回答他:“我也曾經考慮過這么辦,可是万一你出了事怎么辦?例如飛机失事之類的天災人禍,或者你重操舊業——又賭起來,那怎么辦?我現在信任你,只是我怎么能肯定你明天或明年不會變得瘋狂呢?”
  科里贊許地頷首微笑,又問我:“那么你哥哥阿迪呢?你和他休戚相關,他就不能為你保管這筆錢嗎?”
  “我無顏請他幫這個忙。”
  科里又點點頭,說:“是的,我認為你也不能。他太誠實了,對嗎?”
  “對。”我不想在自己的感受方面再做進一步的解釋了,就把話題轉回到計划上去:“我的打算還有什么錯漏之處?你認為它行得通嗎?”
  科里站起來,在房間里踱來踱去。“這計划不錯。”他挺內行地肯定道,“但是你沒必要把錢分開存在拉斯維加斯所有的賭場里,那樣做反而令人生疑,特別是如果錢在賭場里存放的時間太長,更惹人猜疑。一般人都只是把錢存在賭場的金庫里直到他們的錢賭光為止,最久也只是到他們离開維加斯為止。你應該先在各個賭場買籌碼,然后回到桑那都兌換成現款再全部存入到我們賭場的金庫。每個賭場都分三四次兌換几千美元現鈔,然后再存入我們的金庫并拿回收据,直到你所有的現金存進我們的金庫里,如果哪一天聯邦調查局的人真的寫信到酒店來查詢,信肯定寄到我手上,我自然就會掩護你。”
  我不禁擔心地問:“這樣一來不就連你也被卷入是非了嗎?”
  “你放心,這种事我一直在辦,”科里不屑地揚一揚手,“國家稅務局經常向我們調查有關人員具体輸了多少錢,我就把舊資料寄給他們。他們不可能識破我的手法,我早就提防著了。凡是對他們有用的資料都在第一時間里清理掉了。”
  “天啊,我可不想讓我的資料從金庫記錄中銷掉,那樣的話我就無法憑收据取錢了!”這回我是在為自己擔心。
  科里忍不住笑了起來,說:“墨林,你只不過是個微不足道的受賄者,聯邦調查局才不肯花一大筆錢派一群探員來調查你呢!他們最多只是寄封信或傳票來,我估計甚至連這些也不會有。也許他們會從另外的角度看問題,如果你花的錢超過了你的合法收入,你可以推說是你賭博贏來的,他們根本無法證明錢不是這樣贏得的。”
  “但是我也無法證明這錢是我賭博贏來的呀!”
  “你當然可以證明了。我會給你做證,還會叫骰子賭檔的老板和雇員一起來證明你是在賭骰子時贏了大錢,所以你完全不必擔心錢的來源問題。現在要考慮的倒是把賭場金庫的收据藏在哪里的事情。”
  我們兩人都想了好一會儿,最后由科里想出了一個万全之策。
  他問我有沒有律師,我告訴他我沒有,但哥哥阿迪有一個當律師的朋友。
  “那你就立下遺囑,”他說,“在遺囑里寫明你在這家酒店存有33000美元留給你的妻子。噢,對了!不必麻煩你哥哥的律師了,我可以在維加斯給你請一位信得過的律師,這個律師會把你那份遺囑的副本合法地封入一個專門的信封寄給阿迪,而且另外寄一封信給他,請他不要打開裝副本的那個信封,這樣他就不會知道內容了。你回去后,只需要求他別打開那個信封,替你保存好它,這樣做既不會給阿迪帶來任何麻煩,他也不會知道內幕,不過,你得找出一個理由來說明為什么要讓他保管你的遺囑。”
  “阿迪不會問我為什么的。我請他幫忙,他從來都不問為什么。”我在這點上可以說十拿九穩。
  科里很羡慕地說:“他可真是你的好哥哥!還有那些用籌碼兌換的單据怎么辦?要是你在銀行租個保險箱,聯邦調查局的人一下子就會給翻出來。你還是像你以前把現金埋在手稿堆里那樣把它們藏在那里吧,即使他們有搜查證,也不會注意到那些紙條的。”
  “我可不能冒這個險。讓我為這些單据擔憂?還有,如果丟失了,怎么辦?”我連連搖頭。
  科里裝著沒有听懂我的暗示,很認真地向我解釋到:“我們會存檔記錄的,當你來取錢時,我們就讓你在一張收据上簽名,證明你丟失了這些單据,也就是說你來取款時,僅需簽個名就行。”
  他完全明白我剛才那句話意味著我很可能私下里把單据撕毀,從而他也就心中有數,不能把賭場欠我錢的記錄隨意搞亂了。我這樣做當然也意味著并不是百分百地信任他,但是他二話沒說就給了我一個中肯的答复!
  商量好全盤方案后,科里興高采烈地說:“我今晚已訂了一席酒宴給你接風,并請了几位朋友作伴,包括演出隊的兩名漂亮女郎。”
  “我可不要女人!”我一口拒絕了他。
  科里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惊小怪地叫道:“天啊!次次都和太太造愛,你就不膩?這么多年了啊!”
  “不,我不膩!”我的態度堅定不移。
  科里瞪著好奇的眼睛問:“你以為你可以永遠對她忠實嗎?”
  我微笑著說:“我認為可以。”
  科里搖了搖頭,感慨万分地說:“那你就真的成為名副其實的魔法師墨林了!”
  “是的,那就是我!”我得意地點點頭。
  那天晚上,整整一桌酒席上只有我們兩個人,飯后科里陪我到拉斯維加斯所有的賭場去兌換籌碼,每次1000美元。這回維加斯贏家外套可真派上大用場了,虧得設計師在上面縫了這么多的大口袋,多少籌碼都裝得下。我們在不同的賭場都和賭檔老板或賭場經理以及演出隊的女演員喝上兩杯。他們全敬科里為貴賓,都有關于維加斯的趣聞可以說給我們听。回到桑那都大酒店,我在出納的柜台上把籌碼推過去,取回一張15000美元的收据,小心地把它夾在錢包里。整個晚上科里一直陪著我,我一分錢都沒有賭過。
  “我想小賭一會儿。”我眼睛看著賭場對科里說。
  科里狡黠地笑著說:“手痒了吧?如果你輸了500美元還不勒馬,我就把你的手臂打斷!”
  在骰子賭檔,我掏出500美元的鈔票換成了籌碼,下了五美元的賭注,而且賭一切號碼……我又回到了三年前那种賭的循環,從骰子檔賭到21點檔,又賭到大轉盤檔……輕松、自然、夢幻一般的小賭,贏了輸,輸了贏,玩著百分比的把戲,直到凌晨一點,我掏出2000美元買籌碼時,科里就像尊保護神似地站在我的旁邊,一言不發。
  我把籌碼放進外套口袋,走到出納柜台,把它們都兌換成現款收据。科里倚在空蕩蕩的骰子桌旁,意味深長地望著我。
  “干得好!”他舒了口气。
  “我是魔法師墨林,不是那些臭賭棍!”我好不得意。确實如此,賭博時,我沒有了以前的激情和冒險的沖動。我已經重新振作起來了,已經儲夠了買幢房子供全家安居的錢,還存了一筆錢以備不測之需,每個月都有數目可觀的收入。我深深愛著自己的妻子和孩子,正在從事著第二部小說的創作。賭博充其量只是一种消遣,僅此而已,整個晚上我只輸了200美元。
  科里陪我在咖啡廳吃漢堡包。喝牛奶時,問我:“白天我得上班,我能否信得過你不再去賭?”
  “你放心,”我嘴里塞滿了面包,“我忙于跑遍全城買籌碼,為了避免引起注意,我准備一次只換500美元。”
  “那倒是個好主意,”科里放下喝完的牛奶杯說,“這座城市的聯邦調查局密探比賭場的發牌員還要多。”
  他停了好一會儿,又問我:“你肯定不要找女人陪你睡覺嗎?我認識不少美女。”他說著就拿起咖啡廳單間里的電話准備撥。
  “不,我太疲倦了。”這是真的,現在是拉斯維加斯時間凌晨四點,我的生物鐘還停留在家里的時間中。
  他對我說:“那好吧,如果你需要什么就到我的辦公室來,哪怕來消磨時間和閒聊也行。”
  “好的,如果有必要,我就會去。”我答應他。
  直到第二天中午時分我才醒過來,打電話給維麗沒人接,當時是紐約星期六下午三點,維麗可能帶著孩子們去了她父母在長島的家,于是我往那里撥。她父親接的電話,問了我好几個問題,明顯在怀疑我去維加斯到底干什么。我解釋說為了一篇文章在這里搞調查研究,但是听得出他對我的話始終半信半疑。維麗接過電話后,我告訴她我准備在星期一飛回紐約,并且直接從机場坐出租車回家。
  我們在電話里只談些夫婦之間的家常話,我不喜歡在電話里交流思想感情,我還告訴她為了不浪費時間和金錢,我不再打電話給她了,她表示同意。其實我知道她第二天還會呆在娘家,我主要是不想往那里打電話。我也很清楚自己不喜歡她回娘家是一种幼稚的嫉妒,但是維麗和孩子們是我的親人,他們是屬于我的,除了阿迪,他們就是我唯一的親人了,我不愿意和外公外婆共同擁有他們。我知道這些想法都很愚蠢,只是不管怎么說,我都不打算再給她撥電話,況且這次分別的時間總共加起來也不過是兩天罷了,有什么事她完全可以給我打電話的。
  白天我光顧了全城的賭場和“聯合木屑厂”,在每一處都把200至300美元的現金兌換成籌碼,偶爾也賭上几美元才轉到別的賭場去。
  我沐浴著維加斯那干燥灼熱的沙漠之風,一間一間賭場地走,樂此不疲,直到黃昏時分才到一家餐廳吃中飯。鄰近的桌旁有一些漂亮的妓女在上班前填飽肚子,一個個打扮得花枝招展,全是神采飛揚的樣子,其中兩個穿著騎士式套裝的姑娘笑鬧起來就像十几歲的男孩子。她們壓根就沒有在意我,我也裝著不注意她們,但又忍不住偷听她們的談笑,而且听到她們有好几次提到科里的名字。
  飯后我坐出租車回桑那都大酒店。維加斯的出租車司机可真是名副其實的熱情好客,樂于助人,這位司机就問我要不要异性服務,我謝絕了。下車時,他還向我頻頻推荐一間馳名的中式餐廳,并且祝賀我白天過得愉快。
  在桑那都大酒店,我把從其他賭場買回來的籌碼兌換成現金收据并夾在錢包里,一共積聚了九張這种單据。我只剩下一万多美元要兌換了。我把維加斯贏家外套口袋里的現金掏空,將這些錢統統放進便裝上衣的口袋里,它們全是百元鈔票,分放在兩個長長的白色信封內,然后我手挽著贏家外套到科里的辦公室去。酒店的整個側翼都辟為辦公室,我沿著長長的走廊,穿過上面標明“管理人員辦公室”的步行通道,來到了頂層中間那個門上嵌有“總裁助理”字樣的大套問。進門的第一層是辦公室的外間,坐著一個年輕貌美的女秘書。听我自報了姓名后,她按了按里間辦公室的鈴,并在對講机前做了通報。科里沖出來和我握手擁抱,他的這种嶄新的個性舉止使我很有點接受不了——太夸張,太戲劇性了,不像我們以前的關系那么朴實無華。
  更顯得華麗無比的是他的辦公室套間,里面躺床、軟椅應有盡有,燈飾安裝得很低,牆上挂有原版的油畫,可惜我不會欣賞,猜不出它們的价值。套間里還有三個運作中的電視屏幕,一個上面的鏡頭對著酒店走廊,另一個是賭場中的某個正賭得熱鬧的骰子檔,還有一個屏幕上顯示紙牌賭檔。恰巧在我把目光投向第一個熒屏時,看見一個男人正在走廊打開他的房間門領一名年輕姑娘走進去,而他的另一只手則在摸她的臀部。
  “這里的節目比我在紐約看到的還要精彩。”我朝科里眨眨眼。
  科里笑笑點點頭,說:“我必須監視大酒店里的一切動靜。”他按了按桌面控制台上的鍵鈕,三個熒屏上的圖像都立刻轉換了,這時我們眼前出現的是酒店的停車場,一個運作中的21點賭檔以及收款員正在計賬的咖啡廳。
  我把維加斯贏家外套扔在科里的桌面上,也隨口扔去一句話:“我把它交給你了!”
  科里長時間盯著外套,然后似乎心不在焉地問:“你把所有的現款都兌換了嗎?”
  “大部分都兌換了,我再也不需要這件外套了。”我回答他,接著又補充一句:“我妻子和你一樣討厭它。”
  科里拿起外套糾正我道:“我并不討厭它,是郭魯尼伏特不喜歡看見人們穿著它在賭場里走動,你能否猜到佐頓的那件怎么處理了?”
  我聳聳肩說:“也許他妻子把他所有的衣服都給了救世軍吧?”
  科里把外套拎在手上掂了掂,揣測它的重量,說:“很輕。你真走運,佐頓穿著它贏了40多万卻自赴黃泉了。”
  “他太迂腐了。”我歎息道。
  科里把外套輕輕放回到桌上,慢慢地在椅子上坐下來,若有所思地說:“當年拒絕接受他給的兩万美元,我還以為你瘋了呢。后來你說服我也表態不要時,我其實差點气炸了肺,但是,也許正是這件事給我從此帶來了好運。回頭想想,要是當時拿了那筆錢,我可能把它輸個精光,之后又是一無所有。你知道嗎,佐頓自殺后,我為自己沒拿那兩万塊錢而自豪呢!我不知道該如何解釋這种情緒,只覺得自己沒有背叛他,你也沒有,戴安妮同樣沒有!我們几個雖然萍水相逢,然而只有我們三人才真正關心佐頓,最遺憾的是我們對他的關心還不夠。當然了,也許他根本就不在乎我們是否關心他,可是這份付出卻對我起了极大的作用,你是不是也有同感?”
  “不,我沒有,我只是不想要他的錢,我有預感知道他遲早會自殺。”
  我的話使科里大吃一惊,他哇哇怪叫道:“屁話!我才不信你會有這种預感呢!見鬼去吧,魔法師墨林!”
  “是下意識的那种預感,”我換了一下坐勢,“那時在潛意識里面出現的,和你玩牌時的那种神机妙算是兩碼事。你還記得嗎,當你把他的死訊告訴我時,我一點都不感到意外?”
  “是的。你當時對他的死訊好像無動于衷。”科里回憶道。
  “我早已熬過了那一關。戴安妮的感覺如何?”我問他。
  科里用手支著下巴說:“她承受不了這個打擊,她愛上了佐頓。你知道嗎,葬禮那天她瘋瘋癲癲地又喊又叫,倒把我給嚇蔫了……”
  他歎了口气繼續說道:“在以后的几個月里,她酗酒成性,老是伏在我的肩膀上哭。上帝保佑,好在她后來遇上一個好心腸的半個百万富翁,總算在明尼蘇達州的某個地方過上了幸福的生活。”
  “你打算如何處理這件外套?”我問他。
  科里突然放聲大笑:“我打算把它送給郭魯尼伏特。來吧,無論如何我要你見見他。”他站起來,一把抓起外套就往外走,我跟在他的后面,沿著走廊來到另一套巨大的私人辦公室,秘書按鈴告知里面的郭魯尼伏特。
  看見我們,郭魯尼伏特站起身來,他比我記憶中的樣子老了,我估計他恐怕已年近80,衣著依然非常考究,滿頭的銀發使他挺像好萊塢的明星。科里為我們做了介紹。
  郭魯尼伏特握著我的手,慈祥地說:“我看過你的小說,書寫得不錯,堅持寫下去,將來你會有出頭之日的。”
  這樣的開場白實在出乎我的意料,我怎么可能想得到這种身份的人也會看書?
  郭魯尼伏特接著用和藹悅耳的聲音,如老祖父數家珍一般侃侃而談,從他投資賭場開始一直講到自己曾經是個大坏蛋,現在在維加斯仍然是個讓人害怕的人物。
  我知道星期六和星期天對于郭魯尼伏特及科里這些經營桑那都大酒店的人來說,是個大忙的日子,美國各地的客人都會跑來度周末和賭博,作為主人必須根据客人們的不同愛好和需要去款待他們。時間就是金錢,所以我本來只准備和郭魯尼伏特打個招呼,客套一番就走,沒想到一見面他就給我講了這么多故事,更沒想到科里把那件鮮艷的紅藍色彩相間的維加斯贏家外套一把摔在郭魯尼伏特的那張巨大的辦公桌上,開心地笑著說:“這是最后一件,墨林終于把它給放棄了!”
  我看出科里的那种大笑就像是一個得寵的侄儿在嘲弄气急敗坏的老叔父,當然,他的分寸掌握得恰到好處。我還注意到郭魯尼伏特在和他這個既能干又常給自己添麻煩的“侄儿”周旋時舉止得体,看起來這個“侄儿”精明強干又忠實可靠,足以作為繼承他事業的長遠的人才投資。
  郭魯尼伏特按鈴叫女秘書進來,吩咐她去給他拿一把大剪刀來。真難以想象桑那都大酒店總裁的女秘書在星期六晚上六點鐘究竟能到哪里去弄把大剪刀來?但是僅僅過了兩分鐘她就把大剪刀給送來了。郭魯尼伏特拿起剪刀就剪我那件維加斯贏家外套。他看著我那毫無表情的面孔說:“你不知道當你們三人穿著這种該死的外套在我的賭場里走來走去的時候,我有多恨你們,特別是那天晚上佐頓這個死鬼就是穿著它贏了我那么多錢的!”
  我默默地看著他把我的贏家外套剪成了一堆碎布片,忽然意識到他在等待著我的反應,于是問道:“您不介意別人贏錢吧?”
  “這和贏錢沒關系,”郭魯尼伏特一邊繼續鉸那件外套一邊說,“主要是它挑起人的強烈反感。科里在這里穿著那件外套時,就是一個墮落的賭棍,他現在仍然是,將來也肯定還是一個不可救藥的賭棍,但是起碼在程度上沒有以前那么嚴重了。”
  科里擺出抗議的姿態嚷道:“我是個生意人!”郭魯尼伏特揮了揮手,科里不敢再作聲了,低頭看著桌面上的那堆碎布片。
  “我靠運气生存,絕對不是靠技巧和狡猾過日子。”郭魯尼伏特嚴肅地說。
  他已經開始在剪那件外套的人造里子了,剪成一小塊一小塊的,現在他這樣干只是為了在講話的時候不讓自己的手閒著。他瞟了我一眼,直言不諱道:“而你,墨林,是我從事賭博業50年來所見過的最差勁的一個賭客。你連一個墮落的賭棍都不如,是一個浪漫主義的賭徒,把自己想象成費勃小說中的一個人物。費勃筆下的女賭徒是為他的英雄人物作舖墊用的,你賭起來則像個白痴——有時靠百分比賭,有時又靠自己的預感賭,再有是靠一种規律賭,要不就是孤注一擲,亂賭一气。听著,你是這個世界上被我勸說應該戒賭的极少數几個人中的一個!”然后他放下剪刀,對著我真正友愛地說:“該怎么說呢,仿佛賭博最适合你的個性。”
  他也看出我的自尊心受到了傷害。我一向自詡為聰明的賭徒,能把邏輯和魔法結合起來賭,此時他似乎連我的這個心思也看透了,點點頭說:“墨林,我喜歡這個名字,它很适合于你。据我所看過的描寫,他并不是一個偉大的魔法師,你也不是。”他又拿起剪刀重新剪了起來,一面又很隨意地問:“告訴我,你為什么要和那個該死的賭棍奇曲打斗呢?”
  我聳聳肩說:“那場架并不是我挑起的,相信您完全知道這件事的來龍去脈,而且我事事不順心,要找個人來出出這口气。”
  “但你卻選錯了對象,科里在我的幫助下救了你一命。”
  “謝謝您!”
  “我已建議他在這里就業,但他不想干。”科里突然插進來這么一句。
  他的話使我愣了一下,很顯然,科里在給我建議以前已經和郭魯尼伏特討論過我的事了。剎那間,我意識到科里早就把我的具体情況原原本本地向郭魯尼伏特匯報過,包括酒店准備在聯邦調查局追詢我時如何掩護我的計划。
  “看了你的小說后,我認為像你這么一個好作家,應該可以在我們這里搞公關。”郭魯尼伏特仍然在關心我的職業問題。
  我不想和他解釋這完全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兩回事,只是搪塞道:“我妻子不愿意离開紐約,她娘家的人都在那儿,謝謝您為我操心工作的事!”
  郭魯尼伏特又點點頭說:“從你賭博的情況來看,也許你最好還是不要在維加斯定居。下次再來時,我們一起吃頓飯。”我們听出談話到此為止的意思,于是就告辭出來了。
  科里由于事先約好了和加利福尼亞來的大賭客吃飯,所以我一個人去吃晚餐,他給我定好了能邊吃邊看演出的最佳桌位,找坐在那里,看到的也不外是拉斯維加斯普通的演出節目:几乎全裸的女聲合唱与舞蹈,一位明星的獨唱和一些雜耍表演。僅有一個值得看的節目,那就是受過訓練的狗熊演出:一名美女帶著六只大熊上場,她指揮它們模擬各种人的動作。每只熊做完了一個動作后,美女就會吻它的嘴唇,那只熊便憨態可掬地蹣跚地走回隊伍中最后面的位置上去。毛絨絨的大狗熊看起來像只沒有性別的玩具,為什么那個美女把接吻當作指揮信號和獎賞的內容?据我所知,熊是不會接吻的。我忽然明白了這番吻是為了迎合觀眾的胃口,是對旁觀者的一种挑逗行為,我還猜想這位美女設計這套動作是否有意顯示她對觀眾的輕蔑,是一种刻意的污辱。我一向不喜歡看野獸的表演,也從不肯帶孩子們去看馬戲,但是今晚的這個節目卻能吸引我把演出全部看完,盡管六只熊當中僅有一只有惊人的表現。
  演出結束后,我在賭場漫步,把剩下的錢分批買回籌碼,又把籌碼兌換成現金收据。這項“正事”還沒做完已經是晚上11點了。
  不記得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在骰子檔不再采納為了避免輸得厲害而下小注的策略,每次都投下50到100的籌碼,到科里站在我的背后時,我大約已經輸了2000美元左右。他領著他的大賭客來到賭檔為他們建立了借貸關系后,用挖苦的眼光看了看我的25美元一個的綠色籌碼和我放在綠色絨台布上的那堆賭注,冷冰冰地問:“你還要賭下去嗎?”我不肯把它們收回來,結果馬上就全輸掉了,我無奈地把剩下的籌碼拿到出納柜台上全部兌換成現金收据,再轉過身來時看見科里正在等著我。
  他提議一起去喝一杯,我表示贊成。他就領著我走進雞尾酒吧。這里曾是我們和佐頓、戴安妮經常聚在一起暢談的地方,我們倆習慣地坐回到往日那個幽暗的角落,面對著外面燈火通明的賭場。我們才坐下來,酒吧女招待一眼看見科里馬上走了過來。
  “看來你的賭癮又發作了,這千殺的賭博就像瘧疾一樣,經常复發。”科里點酒后向我感歎道。
  “你也复發過嗎?”我好奇地問。
  “發作過好几次呢,但是我從不會輸得很厲害,我能控制住自己。你剛才輸了多少?”
  “也就2000美元左右,我已經把大部分的錢變成收据,今晚就可以把這件事了結了。”
  “明天是星期天,”科里說,“我的律師朋友有空,這樣明天你就能夠立好遺囑并寄給你哥哥了。之后我將會像膠水那樣粘著你,直到下午把你送上飛往紐約的客机為止。”
  我半開玩笑地提醒他:“別忘了我們曾經企圖在佐頓身上試這一招!”
  科里深深地歎了口气說:“他為什么要走上絕路呢?剛剛交上好運,已經是個大贏家了,何況很可能一路贏下去,退一步來說,他就這么樣繼續呆在這里也行啊!”
  “也許他是想以此來留住自己的好運吧?”我說。科里以為我只是說著玩而已,沒在意。
  第二天,科里打電話到我的房間,拉我起床去共進早餐,然后開車送我到維加斯大道一家律師事務所。我立了遺囑并做了見證,期間多次重复請律師郵寄一份遺囑的副本給我哥哥阿迪。科里在一旁終于忍不住插嘴道:“這一點不是已經說得很清楚了嗎?別擔心,一切該有的手續都會按規矩辦妥的。”
  离開了律師事務所,科里開車帶我游覽市容,讓我見識見識正在興建中的高樓大廈。山指大酒店那座新建的金光燦爛的塔樓在沙漠做背景的襯托下分外耀眼炫目,科里看著這些建筑物說:“這座城市正在成長!”我看著一望無際的沙漠和群山補充道:“它還有許多發展的空間!”
  科里回眸一笑道:“你肯定也看得出來——賭博在這個世界是必不可少的。”
  午餐時我們只是簡單地吃了點東西,然后僅僅是為了怀舊,兩人走進了山指賭場,結伴在骰子檔每人賭了200美元,象征性地搏殺了一番。科里用三年前的那句話自嘲道:“我的右臂已經過了十關!”我也仍像三年前那樣讓他先擲,一切都沒有變,他還是和那晚一樣倒運,但是他的素質已完全變了:他賭時心不在焉,可以說已經徹底不喜歡賭,的的确确脫胎換骨了。
  我們開車到机場,他陪我在門口等候登机的召喚時,很誠摯地對我說:“碰到麻煩時,一定要打電話給我!下次你再來的時候,我們和郭魯尼伏特一起吃頓飯,他喜歡你。有他這樣的人站在你的后面撐腰,對你很有好處。”
  我點點頭,接著從口袋里摸出總共三万美元存在賭場金庫的現款收据單,把它們交給了科里,并鄭重其事地說:“替我保管好它們!”我改變撕毀它們的主意了。
  科里數了數這些白色的紙條,一共12張,又看了看款項,問:“你把存錢的收据交給我,這么信得過我?三万美元可不是個小數目啊!”
  “我必須信任某個人,我親眼目睹你在兩袖清風時拒絕拿佐頓結的兩万美元。”我回答他。
  “那只是在你的影響下我才這么干的,”科里懇切地說,“好吧,我替你保管著它們,當你缺錢花的時候,就來向我借錢好了,這些收据權當債券吧,這樣你就更不會留下蛛絲馬跡了。”
  “謝謝你,科里!謝謝你為我安排房間,請我吃飯并為我所做的一切,謝謝你幫我擺脫了困境!”我知道自己對他的友好情感發自內心深處。他是我僅有的几個知己中的一個,然而在我登机前他和我道別又擁抱我時,我對這种舉止仍然覺得有點不自然。
  飛机呼嘯著迅速离開西方時區的落日,瞬間就投入了黑暗的東方時區的怀抱。我靠在机椅背上,回味著科里對我的深情厚意。說真的,我們之間互相了解甚少,友誼能達到如今的程度也許是因為我們倆的知心朋友都很有限之故吧,再有就是彼此都在分擔著對佐頓的失敗和死亡的憂郁。
  我從机場打電話給維麗,想告訴她我提早一天回來了,但是家里沒人接電話。我不想把電話撥到她父母家去,于是就坐出租車回布朗斯。維麗的确還沒回來,那种每當她帶著孩子們回她那在長島的娘家時,我都要嫉妒一番的情緒又重新涌上了心頭。放下行李后轉念一想,又感到何必強求她連星期天都悶在公寓里呢。她完全有權跟她那樂天派的愛爾蘭家族以及親朋好友們一塊儿度禮拜的啊,何況孩子們還可以在空气清新的草地上玩耍呢!
  我決定不先上床,等待她回家,她應該很快就回來。在這段空閒的時間里,我打電話給阿迪。他妻子接電話說阿迪因為身体不舒服已上床了,我叫她別惊醒他,反正也沒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我倒是有點擔心阿迪的病情,她說他只是近來工作太辛苦,覺得很疲倦,沒有什么大礙,連醫生都不必去看。我告訴她第二天我再打電話到阿迪的工作單位去找他,然后就放下了電話。

  ------------------
  小草掃校||中國讀書网獨家推出||http://gd.cnread.net
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