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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維納斯酒店


  在埃斯克維林區一條是偏僻、最狹窄而且最污穢的街道上,有一家小酒店。這家酒店,坐落在埃斯克維林門和奎爾貴杜朗門之間那段古老的賽爾維烏斯·杜里烏斯時代建成的城牆邊,白天黑夜都開門做生意,而晚間尤其是它主要的營業時間。酒店的名稱叫做“里比金娜·維納斯”或者叫做“喪葬女神維納斯”那是管理死亡、喪葬和死人的女神。這家酒店之所以起這樣的一個名字,大概是限它附近的地段有關系的。酒店的一邊是一片小小的給平民埋葬的墓地。好多小小的墳墓,因為亂七八糟地埋著死人,老是發出陣陣的惡臭;而酒店的另一邊,是一片一直伸展到塞斯太爾司貿易堂才止的荒地。佣仆、奴隸和赤貧如洗的窮人的尸体都拋在這儿;狼和雕就在那些尸体上面大開葬宴。這片陰慘慘的荒地發出來的腐臭,使附近的空气都受到了它的影響。但在五十年以后,就在這片由于無數尸体變得非常肥沃的荒地上,財產多得駭人听聞的大富豪馬森納開辟了好几個名聞遐邇的果園和菜園;這樣,自然可以很容易地想象得到,那些園子獲得了极其丰富的收獲。那些果園和菜園,給它們主人的餐桌,帶來了平民階級的骨肉沃肥了的土地上生長出來的鮮美蔬菜和珍奇果品。
  酒店的門口挂著一塊畫著維納斯女神的招牌,但畫上的神像,与其說她象美之女神,倒還不如說她象面目可增的复仇女神梅該拉,這顯然是出自一個窮困潦倒的蹩腳畫家的手筆。一盞被風吹得晃來晃去的小燈,照著這位可怜的維納斯女神,但這絲毫也不能吸人們更仔細地欣賞它。但無論如何,這—點幽暗的燈光已足夠喚起過客的注憊,把他們吸引到釘有山毛櫸樹枝的酒店門口來了;就另一方面說,燈光究竟也把籠罩著這條污穢小巷的黑暗或多或少地驅逐了一些。
  客人一進小而矮的門,走下用石塊胡亂疊成的步階,就可以來到一個煙霧騰騰,煤煙熏黑了的潮濕房間。
  在門的右面,靠牆砌著一個爐灶。明晃晃的火焰在灶下熊熊燃燒,灶上煮著各种盛在金屬制的器皿中的食物。在這些食物中間,有該店的傳統名萊灌腸和永不變換的肉丸子;肉丸子的原料究竟是些什么,那是誰也不愿意知道的。烹調這些食物的廚師就是這家酒房的老板娘兼女掌柜“獨眼”魯泰茜雅。
  爐灶的一邊,在一個不大的開著的壁龕里,放著四尊小小的用紅色陶土燒出來的拉爾神的像。那就是保護家宅的灶神爺爺。為了供奉這些炊神,那儿還點著一盞小小的長明燈,放上好几束鮮花和一個花環。
  爐灶旁邊放著一張污穢不堪的小桌子和一個以前涂過金粉、上過紅漆的小凳子。這張凳子是酒店老板娘魯泰茜雅在侍候客人有余暇時坐的。
  沿著牆壁,不論是左面和右面,爐灶前面也一樣,放著好几張吃飯用的舊飯桌。桌子的周圍是粗糙不堪的條凳和跛腳的小方凳。
  天花板上吊著一盞踢皮制的挂燈,燈里面放著四根燈草。燈光連同正在灶內熊熊燃燒的火焰,不斷地把籠罩這個地窖的黑暗驅逐出去。
  在那道作為酒店人口的大門對面的牆壁上又開了一道門。那道門里面,是另一個比較小、也比較干淨些的房間。一個顯然很不顧羞恥的畫家,為了好玩,在那個房間的牆壁上畫了好些穢褻不堪的圖畫。牆角上點著一盞里面只有一根燈草的油燈,幽幽地照著這個房間,在半明半暗之中只能夠看到一部分地板和兩張餐榻。
  羅馬紀元六百七十五年十一月十日,在第一支火炬點燃后一小時光景,維納斯酒店里的客人特別擁擠。喧嘩和吵鬧不僅充滿了整所酒店,而且響徹了整條巷子。“獨眼”魯泰茜雅跟她那個家煤煙一般黑的埃塞俄比亞女奴隸正在忙碌地張羅一切,竭力去滿足那些同時從四面八方鬧嚷嚷地向她們提出要求的饑餓的顧客。
  “獨眼”魯泰茜雅,是一個高大、強壯、結實、臉頰紅潤、但在栗色的頭發中已經夾雜著許多白發的四十五歲的女人。她在年青的時候本是一個美人儿,但是現在,她那張漂亮的臉卻被一道傷痕弄得非常難看。那道傷痕從太陽穴起,橫過右腳,直到毀掉了鼻翼的鼻子那儿。右眼的眼珠子已經沒有了,只剩下了干癟的眼皮遮蔽著那個空虛的眼窩。由于這—難看的毀傷,魯泰茜雅好几年來都被人家叫做“蒙諾柯拉”,那就是獨限女人的意思。
  說起那道傷痕的來歷,得提起一樁很久以前的事情。魯泰茜雅本來是兵士盧非諾的妻子。盧非諾曾經隨著羅馬的軍團到阿非利加洲討伐朱古達王。勇敢地打了一年多的仗。當凱烏斯·馬略打敗了朱古達王回到羅馬時,盧非諾就隨著大軍一起回來。那時魯魯泰茜雅正是最漂亮的時候,但她并不完全遵守列在十二銅表法中的婚姻條例。某一天,丈夫因為嫉妒妻子跟住在隔壁的那個殺豬的鄰居有暖昧關系,就拔出了短劍刺死了那個屠夫,接著又在妻子的頭上砍了一下,想教訓她牢牢記住遵守婚姻條例的必要;結果,這一教訓的痕跡就永遠留在她的頭上了。但戶非諾當時以為這一下子把她砍死了。他害怕會給司法官抓去判罪——在當時殺死妻子倒還沒有什么,而殺死那個屠夫就得象殺死“親人”一般判罪——就在當天晚上匆匆逃走了。后來,當英勇的阿爾賓納姆人凱烏斯·馬略在值得紀念的賽克斯特河附近,迎頭痛擊條頓人的軍隊、解除羅馬的危難時,盧非諾也跟著他們崇拜的統帥出征,而且就在那一次戰役中犧牲了。
  過了几個月,魯泰茜雅那可怕的創傷終于愈合了,她就收集了她的私蓄和別人送她的錢,湊成了一筆可以置備酒店生財的不大的款子。她打動了“努米底工人的征服者”昆杜斯·采契里烏斯·梅台爾的慷慨心,得到了這所他賞賜給她的簡陋小房子。
  但是,不管魯泰茜雅毀損了的臉怎么難看,她那殷勤的態度和快活的性情還是吸引了許多顧客,而且他們曾經不止一次地為了她而打起架來。
  到維納斯酒店來的都是窮人:木匠、陶工、鐵匠以及一些無可救藥的酒徒——掘墓人、馬戲班里的大力士、最下等的戲子和小丑、角斗土、假裝殘廢的乞丐以及娼妓。
  但是“獨眼”魯泰茜雅對客人并不苛求,而且不去過問他們的一切細節,因為這儿并不是錢庄老板、騎士和貴族來的地方。尤其是,在寬宏大量的魯泰茜雅的眼中看來,按照朱庇特的意志高懸在天空中的太陽對富人和窮人都一樣,既然有人為了富人開設講店、酒樓和旅館,那么窮人也就應當有他們自己的酒店;除此之外,魯泰茜雅還非常相信:從某個窮人或者騙子衣袋里拿出來的阿司、夸特倫和塞斯太爾司,跟有錢的城里人或者高傲的貴族拿出來的錢是絲毫沒有差別的。
  “魯泰茜雅,真見鬼,你還不把那該死的肉丸子搬來嗎?”一個臉上与胸前滿是疤痕的年老角斗士喊道。
  “我要用基斯太爾司打賭,那肉丸子的肉是魯菲尼替她從埃斯克維林義家地上拿來的,那是還沒有給烏鴉啄光的死人身上的肉。這就是魯泰茜雅那魔鬼才吃的肉丸子的原料!”坐在老角斗士身邊的一個乞丐喊道。
  大家對這假裝殘廢的乞丐的惡毒玩笑,發出一陣響亮的哄堂大笑。但是掘墓人魯菲尼,一個臉上生著許多酒刺、臉色紅潤但是神情冷漠的結實的矮胖子。對乞丐的玩笑顯得很不高興,因此他帶著報复的口气大聲說:
  “魯泰茜雅,听我這個誠實的掘墓人說:當你替這個污穢的范萊尼(這就是那個乞丐的名字)做肉丸子的時侯,你就把他用線縛在胸前、冒充血淋淋的傷口的那塊臭牛肉一起放進去吧。其實他身上什么傷也沒有,只是為了使那些慈悲的人多施舍一些錢給他罷了。”
  跟著這一反駁又迸發出一陣震耳欲聾的大笑。
  “朱庇特不是一個懶漢,決不會在天上熟睡的;他馬上會發出一陣雷火,叫你立刻化為灰塵!那時候,我就要和你這沒有底的臭酒囊再去了!”
  “我對著地獄里的神王普魯頓的黑藥杖起誓,我要用我的拳頭捶破你這野蠻人的嘴臉,讓你受到几處真正的傷,叫你再騙不得人;但這樣一來,乞丐,你倒可以有權利哀求人家可怜你了。”
  “好吧,等著吧,等著吧,你這愛胡說的家伙!”乞丐從座位上跳起來掄著拳頭張開整個喉嚨喊叫。“等著吧。我要立刻把你送到卡隆那儿去。我對財神梅爾庫利斯的翅膀發誓,我要從自己的錢里拿出一個銅幣來送你,把它塞在你這惡狼的牙齒里,你站穩了!”
  “住手,你們這兩個畜生!”一個身材高大的馬戲班里的大力士凱烏斯·泰烏利維斯,因為那骰子擲得入了迷,就大聲吼道;“住手,要不然的話,我對著奧林比斯山上的大神起誓,我要叫你們兩個面對面地相撞,把你們的臭骨頭撞得粉碎,叫你們變得象兩捆在麻櫛中梳過的苧麻一般!”
  幸而,“獨眼”魯泰茜雅和她的女奴隸埃塞俄比亞女人阿蘇儿端來了兩大盆裝得滿滿的熱气騰騰的肉丸子,放在桌子上。聚集在酒店里人數最多的兩大堆吃客,立刻向盆子扑了上去。
  吵鬧頓時停止了。那些首先搶到食物的幸運儿,頓時精神百倍地吞咽起肉丸子來。他們發覺魯泰茜雅的烹調手段的确非常高明。那時候,鄰近几張桌子旁的客人,有的正擲著骰子賭錢,不斷發出粗魯的瀆神的咒罵,另一些人則在談論著眼前的新聞——關于斗技場里角斗士的角斗。吃客中間的某几個是自由公民,他們很幸運地到過大斗技場。他們所描述的奇跡使那些因為屬于奴隸階級而不准進斗技場欣賞表演的人惊歎不止。大家都同聲贊揚,把斯巴達克思的勇敢和神力捧上了天。
  魯泰茜雅匆忙地前前后后走動著,把灌腸送到每一張桌子上去。維納斯酒店中漸漸地變成了一片靜寂。
  第一個打破靜寂的人是那個年老的角斗士。
  “我曾經在各處國劇場和斗技場里角斗了二十二年,”他大聲說。“不錯,我的身上被人家開了好些洞,然后又愈合了起來,但是我終算保住了這張皮。也就是說,神并沒有吝惜賜給我力量和勇气。但是,我得告訴你們,我還從來沒有碰到過,也沒有見到過象無敵的斯巴達克思這樣的角斗士、大力士兼劍術家!”_
  “如果他生來就是羅馬人,”大力士凱烏斯·泰馬利維斯——他本人是生在羅馬的——用庇護的口气說。“他就可以變成英雄了。”
  “可借他是一個野蠻人!”一個叫做艾米里烏斯·瓦林的漂亮小伙子叫道。這個小伙子才二十歲,但他的臉上已經布滿了皺紋,這是放蕩的生活使他未老先衰的明顯標志。
  “啊,斯巴達克思真是個幸運的人!”一個在阿非利加洲作過戰的羅馬軍團中的老兵說。他的前額上面有—道寬闊的傷痕,他的一只腳因為受過傷是跛的。“雖然他是一個逃兵,人家還是給了他自由!這真是聞所未聞的怪事!蘇拉的心境顯然很好,所以慷慨起來了!”
  “可是角斗士老板阿克齊恩卻恨透了!”那個老角斗士說。
  “是啊,他逢人就哭訴,什么他被人家搶光了,他破產了,他完蛋了!……”
  “那有什么,他的那批貨色可賣了一大筆好价錢吶!”
  “是啊,說實在的,他那批貨物也真不錯!這樣年青的小伙子——一個比一個更壯健!”
  “誰跟你爭論呢,那批貨物是不錯的,可是二十万塞斯太爾司也是筆不小的款子啊!”
  “那還有什么說的!我對保護神朱庇特起誓!”
  “我對赫克里斯起誓!”大力土喊道。“那筆錢能給我就好了!我多么希望体味一下黃金的种种威力,用它來滿足我的欲望啊!”
  “你?……難道我們不是這樣嗎?泰烏利維斯,你以為我們得到這二十万塞斯太爾和,不會用來享福嗎?”
  “揮霍錢財是容易的,但卻不是每個人都會的。”
  “只是你決不能使我相信,說蘇拉曾經花了很大的力量才得到這些錢財!”
  “他是從承襲尼科坡爾的那個女人的遺產開始發財的……”
  “當那女人愛上蘇拉的時候,她已經上了年紀,可是蘇拉卻很年青,即使不太漂亮,大概也不會象現在這么丑陋可怕。”
  “她死的時候就答應蘇拉,把她全部財產送給他。”
  “蘇拉年青的時候是很窮的。我知道蘇拉曾經長久地住在一位公民家里吃閒飯。”大力士說。“那位公民每年有三千塞斯太爾司的收入。”
  “在与米特里達梯斯王作戰,以及包圍和攻占雅典時,蘇拉分到的戰利品最多。就在那時侯,他的財產增加了很多。接著又是迫害時期,當時曾按照蘇拉的命令殺死了十七個執政官、六個司法官、六十個市政官和稅務官、三百個元者、一千六百個騎士和七万個公民!你以為他們所有的財產到哪里去了?直接繳入了國庫嗎?蘇拉竟會絲毫沒有到手嗎?”
  “如果我能從蘇拉在迫害時期得到的錢財中分到最最小的一份就好了!”
  “但無論如何,”這位受過很好教養的小伙子文米里烏斯·瓦林憂郁地說,他在這天晚上大有探討哲理的傾向。“就讓蘇拉從一個窮光蛋變成一個大富翁,就讓他從—個無名小卒上升為羅馬的獨裁者和榮獲凱旋的大元帥,就讓他在戰船壇前面建立一座黃金的雕像,而且刻上‘幸運的人考爾涅里烏斯·蘇拉,大元帥’的字樣吧,但無論如何,這位万能的人還是染上了不論黃金和醫學都不能征服的不治之症。”
  這番話使所有聚集在這儿的窮漢,產生了深刻的印象,大家都异口同聲地叫道:
  “不錯,對啊,對啊!……”
  “他活該如此!”那個曾經隨著凱烏斯·馬略在阿非利加洲作過戰,而且對馬略极其崇拜的跛腳老兵惡狠狠地叫道。“這是他應得的懲罰!讓他去吃苦頭吧!他是瘋狂的野獸,蒙著人皮的怪物!六千個沙姆尼特人流的鮮血應當由他負責。他們投降蘇拉是以他保存他們生命為條件的,但他卻把他們統統赶到斗技場里去殺死。當無數利箭向他們射去時,聚集在荷斯季里馬斯元老院開會的元老們听到了那批可怜的人的慘叫,都嚇得跳了起來。但蘇拉卻非常安靜地繼續他的演說,只是冷冷地叫元老們注意地傾听他的演說,并叫他們不要去理睬外面發生的事情。他說那邊只是一隊兵士奉了他的命令在教訓一小撮坏蛋罷了。”
  “在普萊涅斯特城的大屠殺中,蘇拉把城里可怜的居民,除了對他獻過殷勤的人之外,不論男女老少一夜工夫全部殺得一個不留——整整一万兩千個人吶!”
  “蘇拉曾經破坏和毀滅了意大利最繁盛的城市:蘇爾莫、斯波列季烏姆、英吉拉姆納和佛羅倫薩……那只是因為那些城市的居民忠于馬略而沒有忠于他罷了。”
  “喂,我的孩子們,閉嘴!”魯泰茜雅叫道;她正坐在小凳上,把好些准備用油炸的兔肉放到鍋里去。“我認為你們是在訪毀‘幸運的人’獨裁者蘇拉。我要預先警告你們,快讓你們的舌頭在牙齒后面停下來吧!我不愿意有人在我的酒店里誹謗羅馬最偉大的公民!”
  “原來如此!這個獨眼女人竟是個蘇拉的党徒!唉,你這個該死的女人!”老兵叫道。
  “喂,梅季烏斯,”掘墓人魯菲尼咆哮道。“你對我們可愛的魯泰茜雅說話得有點儿分寸啊!”_,“我對裴龍娜的盾牌起誓,你給我閉嘴吧!真是天大的笑話!一個掘墓人竟敢教訓一個在阿非利加洲打過仗的老兵!”
  誰也不知道這—新爆發的沖突會怎樣收場;但那時候忽然從外面傳來了一陣亂哄哄的女人會唱的歌聲。歌聲非常不入調,但唱歌的人顯然還認為自己歌唱得很好。
  “這是愛勞妮雅。”顧客中的一個說。
  “這是魯茜麗雅。”
  “這是狄安娜。”
  所有人的眼光都注視著店門,從那儿進來了五個載歌載舞、穿著過分短的衣服的姑娘,她們的臉上搽著胭脂,肩膀是裸露的。她們用很下流的話回答著亂哄哄的歡迎。
  可是我們不准備停留在這幅由于那几位不幸姑娘的到達而出現的場景的描寫上,我們最好還是注意一下,魯泰茜雅和她的女奴隸熱心地把食物放在桌子上的情形。按照她所准備的食物看來,那頓晚餐是非常丰盛的。
  “今晚你等待誰到你的酒店里來啊?你又為誰煎了那些死貓肉,而且打算把它們當作兔子肉拿出來呢?”乞丐范萊尼問道。
  “你大概是在等候瑪爾古斯·克拉蘇來吃晚飯吧?”
  “不,她在等候‘偉大的人’龐培呢!”
  笑聲和調侃聲在繼續下去,但突然,酒店門口出現了一個身材魁梧、体格強壯的人,雖然他的頭發已經變成花白,但他的相貌依然是很漂亮的。
  “啊,特萊龐尼!”
  “特萊龐尼,祝你健康!”
  “歡迎,歡迎,特萊龐尼!”酒店的各個角落里同時發出了聲音。
  特萊龐尼是一個角斗士老板,几年以前他關閉了自己的角斗學校,靠著這一賺錢的職業所得的積蓄過活。但是他的習慣和愛好使他仍然在角斗士中間廝混。他是埃斯克維林區和蘇布拉區那些下等客棧和酒店的常客,因為失歡于命運女神的人總是在那些地方鬧哄哄地尋歡作樂。
  据說,盡管特萊龐尼以自己出身于角斗士并以他跟角斗士們的親密關系而驕傲,但這并沒有妨礙他為貴族服務賺錢:內戰時期,他曾經受一些貴族的委托,雇用了大批角斗士。据說,在他的手下足足有一軍團的角斗士,在大議場或者別的會場上開會討論重大問題時,他常常率領他們上那儿去。他可以為了某個人的利益,向司法官示威恫嚇,或者是對某件事直接進行干涉,有時候在選舉司法官或者某些官吏時,他們甚至替人大打出手。大家都相信,特萊龐尼因為跟角斗士們混在一起,撈到了不少油水。
  但無論如何,特萊龐尼總算是角斗士們的朋友和保護人。因此在那一天,他限往常一樣,也在大斗技場,當斗技場里的角斗結束時,他就在場子門口等候著斯巴達克思。他擁抱了他,向他狂吻,向他熱烈道賀,然后又邀請他到維納斯酒店里去吃晚飯。
  就這樣,特萊龐尼領著斯巴達克思和十几個別的角斗土進了魯泰茜雅的酒店。
  斯巴達克思還是穿著那套在斗技場上角斗時穿的紫色短衣。他的肩上披著一件比寬袍短些的罩袍,那是兵士們通常被在鎧甲外面的一种罩袍。這件罩袍是斯巴達克思向一個百夫長——特萊龐尼的一個朋友——臨時借用的。
  酒店里的一批老主顧亂哄哄地歡迎著這批客人。那些當天在斗技場里的人,就驕傲地把那次角斗的英雄——勇敢的斯巴達克思——指給自己的朋友們看。
  “英勇的斯巴達克思,我給你介紹這位美麗的愛芬妮雅,她是這批到酒店里來的美人中間的最美麗的姑娘。”那個年老的角斗士說。
  “我以能夠擁抱你而感到幸福,”愛芬妮雅接著說。她是一個高大,結實,頭發、眼睛和皮膚都是褐色的姑娘,而且還沒有喪失大家所公認的那种誘惑力。接著,她不等斯巴達克思回答就用雙手摟住他的脖子,并且吻了他一下。
  斯巴達克思努力浮起一絲微笑來掩蓋他那被姑娘的行動所引起的不快感情,他拉開愛勞妮雅的手,輕輕把她推開去說:
  “謝謝你,姑娘……現在我宁可吃些東西來恢复体力……這對我非常必要……”
  “往這儿來,往這儿來,勇敢的角斗士,”魯泰茜雅在斯巴達克思和特萊皮尼的前面走著,一面邀請他們到里面的那個房間里去。“我把你們的晚飯擺在這儿了。請吧,請吧,”她接著說,“特萊龐尼,你的魯泰茜雅是很關心你的。我要用最好的烤肉款待你:這樣的兔肉連瑪爾古斯·克拉蘇的餐桌上我都不肯送去的!”
  “好吧,讓我們來嘗一嘗,品評一下你的烹飪手段,你這狡猾的人儿!”特萊龐尼輕輕拍著魯泰茜雅的肩膀說。“現在給我們拿一瓶維里特拉陳葡萄酒來吧。只是你得留心,酒一定要陳的!”
  “給一切人賜福的神啊!”魯泰茜雅一面結束晚餐的准備工作,一面叫道,那時候客人們已經就應了。“給一切人踢福的神啊!他還要預先警告我:‘陳的!’我早已准備了最好的酒!……連想也想不到的!——十五年的陳酒!這葡萄酒還是在凱烏斯·采里烏斯·卡里達和魯齊烏斯·陀米齊烏斯·阿海諾巴爾勃斯執政的那一年收藏的吶!”
  當魯泰茜雅招呼客人的時候,她的埃塞俄比亞女奴隸阿蘇儿拿來了一個雙耳酒瓶。她揭掉了上面的封簽,客人們就把那張封簽互相傳來傳去地觀看。接著,阿蘇儿把一部分葡萄酒倒在一只已經盛了一半水的、又高又厚的玻璃樽里,又把剩下來的酒倒在一只較小的玻璃樽里,那是專門用來盛不攙水的純淨葡萄酒的。阿蘇儿把兩只酒樽都放在桌上。魯泰茜雅也在每個客人面前放好了酒杯。接著,她又在兩只酒樽中間放了一個酒构子,這是用來把約酒或攙水的酒舀到酒杯里去的。
  一會儿,角斗士們就獲得了品評魯泰茜雅烹調手段的机會,也就是說,能夠嘗試她燒的烤兔肉的滋味,而且也可以鑒定一下葡萄酒究竟是多少年的陳酒了。雖然,維里特拉酒并不完全符合雙耳瓶封簽上寫的加封日期,但無論如何酒味相當醇厚,而且可以說是很不錯的葡萄酒。
  菜肴大受贊賞,葡萄酒也綽綽有余,角斗士們都顯得興高采烈。大家都開始親切地談話而且興奮地提起了精神,不久,小房間里就真的變得非常熱鬧了。
  只有斯巴達克思一個,雖然受到了大家狂熱的贊揚,卻并沒有沾染上大家的熱烈情緒。他毫不說笑,好象是很勉強地在吃東西——也許,這—天來的遭遇還在影響著他,他還沒有從那由于突然獲得自由而產生的惊愕的昏迷狀態中清醒過來。他的頭上好象壓著一大團愁云慘霧,因此,不論同桌伙伴怎樣用詼諧的玩笑或是親切的話來轉移他的注意力,都沒有能驅逐掉他的憂愁。
  “我對著赫克里斯起誓……親愛的斯巴達克思,我可不明白你……”特萊龐尼本想把維里特拉葡萄酒再舀一杓到斯巴達克思的酒杯里去,但卻發覺杯子里的酒還是滿的,不禁惊奇地對他說。“你怎么了?為什么不喝呀?”
  “你為什么這樣憂愁?”另一個客人問。
  “我對万神之母朱諾起誓!”另一個角斗士——根据他說話的口音顯然是一個沙姆尼特人——叫道。“我們聚集在這儿好象不是參加友善的酒宴,而是在參加什么人家的喪事。而你,斯巴達克思,就好象不是在慶祝你的自由,而是在悼念你的母親似的!”
  “母親!”斯巴達克思帶著深深的歎息重复道,好象他被這兩個字激動了似的。
  因為斯巴達克思變得更憂郁了,那位過去的角斗士老板就站了起來,舉起杯子叫道:
  “我建議為自由干一杯!”
  “自由万歲!”角斗士們一听到“自由”這兩個字眼睛就閃閃發光,頓時异口同聲地的喊道。接著,大家都站起來,高高地舉起自己的杯子。
  “你的運气多好啊,斯巴達克思,竟能在還活著的時候獲得自由,”一個金發的年青角斗士悲哀地說。“但我們只有當自由与死神一起來到時才能獲得它!”。
  斯巴達克思一听到“自由”的叫聲,他的臉色頓時就開朗了,他微笑著高高地舉起自己的杯子,用響亮的強有力的聲音叫道:
  “自由万歲!”
  但是那個年青的角斗士的悲慘的話,深深地激動了斯巴達克思,使他不能喝完那杯酒——他沒有辦法把酒咽到他的喉嚨里去。他悲痛地垂下了頭。終于,他放下酒杯,坐了下來,陷入沉思之中。大家都沉默了。十几對角斗士的眼睛注視著這—獲得了自由的幸運儿,在這些眼睛里迸發出嫉妒、歡喜、快樂和悲哀的光芒。
  突然,斯巴達克思打破了沉寂。他沉思地把動也不動的眼光盯著桌子,緩慢而又清楚地大聲念出那支大家都熟識的歌——那支歌是阿克齊恩角斗學校里的角斗土們在練習劍術時常常唱的——的歌詞來:

  他本是一個自由人,
  出生在他的故鄉,
  但是敵人用鐵的鐐銬
  鎖住了他。
  如今啊,
  他在异國与人搏斗,
  但這已不是為了他的祖國,
  也不是為了遙遠的可愛的故鄉:
  在那殘酷的角斗中,
  流的是角斗士的鮮血!

  “這是我們的歌!”某几個角斗士詫异而又高興地低聲說。
  斯巴達克思的眼睛開始閃耀著幸福的光輝,但是他立刻又變得憂郁了,好象想掩蓋住自己的喜悅一般;可是,特萊龐尼卻不明白其中的原因。斯巴達克思向同桌的几個角斗士問道:
  “你們是哪一個角斗學校里的?”
  “朱理烏斯·拉倍齊烏斯老板的角斗學校里的。”
  斯巴達克思拿起了自己的酒杯,用冷漠的態度喝完了葡萄酒,然后轉身對著門,好象是對著那剛巧在這時候進來的女奴隸阿蘇儿說話似的:
  “光明!”
  角斗士們互相遞著眼色,但那個年青的金頭發的沙姆尼特人,仿佛是接著斯巴達克思還沒有說完的話似的,用一种漫不經心的態度說:
  “自由!……勇敢的斯巴達克思,你是應當獲得自由的!”
  就在那時候,斯巴達克思限他迅速地交換了一個含有深意的眼色——他們互相了解了。
  但是,正當那個年青的角斗士說出上面的話,突然有一個人出現在門旁,用洪亮的聲音說:
  “你是應當獲得自由的,不可戰胜的斯巴達克思!”
  大家都回過頭去,只見一個身材魁梧、披著寬大黑罩袍的人,在門旁動也不動地站著。這就是盧齊烏斯。謝爾蓋烏斯·卡提林納。
  卡提林納對“自由”兩個字說得特別重,這使斯巴達克思和所有的角斗士們,除了特萊龐尼之外,都用探詢的目光注視著他。
  “卡提林納!”特萊龐尼喊道,他因為背對著門坐在那儿,沒有立刻看到進來的人。
  特萊龐尼赶忙上去迎接卡提林納,對他恭恭敬敬地鞠躬,而且按照當時的習慣,用手在自己的嘴唇上面碰了一下表示歡迎,然后說:
  “大名鼎鼎的卡提林納。我歡迎你!……是什么好心的女神,我們的保護者,使我們有這個光榮,在這樣的辰光而且在這樣的地方看到你?”
  “我就是來找你的,特萊龐尼,”卡提林納答道。“而且也是來找你的,”他又轉身對著斯巴達克思說。
  角斗士們一听到這個以他的殘酷、暗殺手段、力量和勇敢聞名全羅馬的卡提林納的名字,就互相遞著眼色,而且有几個角斗士,顯然連臉色都嚇白了。甚至胸膛中永遠跳動著一顆無畏的心的斯巴達克思本人,一听到這個可伯的貴族的聲音也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他皺超額頭,注視著卡提林納。
  “找我?”斯巴達克思詫异地問。
  “對啊,正是找你,”卡提林納從容不迫地答道。他在別人拉到他跟前的凳子上坐下,并且做了一個手勢,請大家一起坐下。“我想不到會在這儿碰到你,我甚至不曾有過這樣的希望,可是我几乎有絕對的把握,一定能夠在這儿碰到特萊龐尼,而且他一定會告訴我,怎樣才能找到剛毅而又一勇敢的斯巴達克思!”_
  斯巴達克思還是非常詫异地望著卡提林納。
  “人家給了你自由,你也配獲得它。可是你沒有一筆能夠讓你在找到工作以前過活的錢。由于你的勇敢,使我在賭賽中贏了葛涅烏斯·考爾涅里烏斯·陀拉倍拉一万多塞斯太爾司,我找你就是要把賭贏的錢送一部分給你。這是應當屬于你的:如果我是在拿自己的錢冒險,那你在那整整兩個鐘點內,就是拿你自己的生命在冒險了!”
  在座的人中間,發出了一陣陣對這個貴族表示贊許和好感的低語。因為他竟能屈尊到這儿來會晤一般人所蔑視的角斗士們,竟能贊揚他們的功績,而且在他們有危難的時候來幫助他們。
  斯巴達克思雖然對卡提林納并不信任,但也不禁被卡提林納向他表示的高貴而又獨特的盛情感動了。可是這對他是不習慣的。
  “啊,高貴的卡提林納,謝謝你的好意!”他答道。“可是我沒有這個權利而且也不能接受你送我的錢。我可以在我以前的角斗士老板的學校里教摔交、体操和劍術,我相信我是可以用自己的勞力糊口的。”
  卡提林納竭力想轉移坐在他身邊的特萊龐尼的注意力。他把酒杯遞給特萊龐尼,命令他在維里特拉葡萄酒里攙些水,而自己就在這時候把身体向斯巴達克思彎了過去,用好容易才听得出來的低語,急促地說:
  “你得明白,連我也受著這批豪門貴族的壓迫,我也是這死气沉沉的腐朽的羅馬社會的奴隸,在這批貴族中,我也是一個角斗士,我也渴望著自由……我知道你們的一切……”
  斯巴達克思哆嗦了一下,抬起頭來,用惊异的表情向那個貴族看了一眼,但是卡提林納卻繼續說:
  “是啊,我一切都知道……我要跟你們在一起……以后也跟你們在一起……”接著他為了讓大家都听見他的話,從自己的座位上站了起來,大聲說,“為了這一點你就不能推辭,你得收下這個錢袋,里面是二十個簇新的、漂亮的奧列烏司。”于是,他把一個精致的小錢袋遞給斯巴達克思,接著又說:“我再說一遍,這并不是別人贈送的錢,而是你自己掙來的,是屬于你的。這是今夭我贏來的錢中間應當屬于你的一份。”
  所有在座的人都紛紛對卡提林納發出了尊敬的贊歎,對他的慷慨的舉動稱頌不止。但是卡提林納卻把斯巴達克思的右手握在自己手里,斯巴達克思被他一握,立刻顫抖了一下。
  “一切我都知道,現在你相信了吧?”卡提林納低聲向斯巴達克思說。
  斯巴達克思覺得非常奇怪,他怎么也不明白,這位貴族是從哪儿知道他們的暗號和切口的,——但事情很明顯,卡提林納确實知道,因此他就用握手回答卡提林納,同時把錢袋藏到怀里去,接著說:
  “現在我太激動了,你的好意使我太窘了,高貴的卡提林納,但我現在不可能很好地表達我對你的謝意。明天早晨,如果你允許的話,我一定到你的府上去拜訪你,表示我深切的謝意。”
  他緩慢但是清楚地說出每一個字眼,同時用試探的眼光望著這個貴族。卡提林納點一點頭表示明白,接著回答道:
  “在我的家里,斯巴達克思,你將永遠是一位受歡迎的客人。但是現在,”他迅速地轉過身子對特萊龐尼和別的角斗士說,“如果在這個糟糕的地方也有法烈倫酒的話,那我們一定要喝上—杯。”
  “如果我這所簡陋酒店,”站在卡提林納易后的“獨眼”魯泰茜雅殷勤地說,“卡提林納,居然能蒙象您這樣高貴的客人、這樣有名望的貴族光顧,那么,顯然是來卜先知的神幫助了我:在貧窮的‘獨眼’魯泰茜雅的地窖里,還藏著小雙耳瓶的法烈倫酒,那是可以拿到万神之王朱庇特的宴會桌上去的。”
  接著,她向卡提林納鞠了一躬,就去取法烈倫酒了。
  “現在听我說,一特萊龐尼,”卡提林納轉身向這位從前的角斗士老板說。
  “我用心地听著呢。”
  當卡提林納和特萊龐尼低聲交談的時候,角斗士們看著卡提林納,不時地低聲交換著意見,贊賞著他的力气和他手臂上疙疙疸疸地向上隆起的肌肉。
  “听說過的,听說過的,“特萊龐尼說。“我听說過這位錢庄老板艾捷福爾,他的店就在神圣街和新街的十字口,离荷斯季里烏斯元老院不遠……”
  “就是他。你上艾捷福爾那儿去,裝做要幫他忙的樣子,向他暗示:如果他不放棄把我告到法官那儿叫我立刻償付五千塞斯太爾司債款的念頭,他就要遭到很大的危險。”
  “我明白,我明白。”
  “你告訴他,說你和角斗士們碰面時曾經听見他們在暗中商議,仿佛几位跟我有交情的年青貴族,因為得過我很大好處,受過我的照顧,已經湊集了整整一中隊的角斗土——自然,你得說他們是背著我干事的——准備跟他找麻煩……”
  “我全明白了,卡提林納,您不用操心。我一定照您所吩咐的辦理。”
  這時候魯泰茜難已經把法烈倫酒放到桌子上來了。客人們嘗了一嘗,覺得這酒雖然不如他們所想象的那么醇厚,也還不錯,便把它斟在大家的杯子里。
  “高貴的卡提林納,你覺得這酒怎么樣?”魯泰茜雅問。
  “酒還不錯。”
  “這酒還是盧齊烏斯·瑪爾西烏斯·菲里浦斯和塞克斯比斯·朱里烏斯·愷撒執政的那一年藏起來的。”
  “統共只不過十二年!”卡提林納叫道。但他一听到這兩位執政官的名字以后,就憂郁地沉思起來。他用張得大大的眼睛注視著桌子,机械地轉動著手中的錫制食叉。就這樣,卡提林納在這沉默的氛圍中好久都沒有說一句話。
  從那突然閃耀著火花的兩眼、顫抖的手、痙攣的驗,以及前額上隆起的靜脈看來,大概在卡提林納的心中有著种种不同的感情在沖突,而且有好些陰郁的念頭集結在他的腦子里。他是一個爽直的、性情開朗的人,他在平時是如此,在他顯出殘忍的性格來時也是如此。他不愿意也不能夠隱藏他心中暴風雨一般的矛盾感情,而且這种感情就象照鏡子一樣,立刻會在他精力充沛的臉上反映出來。
  “你在想什么,卡提林納?什么事情使你這么不高興呢?”特萊龐尼听到從他胸中迸發出來的微弱歎息聲后,問道。
  “想起往事啦,”卡提林納答道,他的眼睛還是注視著桌子:一面焦躁不安地轉動著他手里的那柄叉子。“我記得,就在這瓶法烈倫葡萄酒封口的那一年,護民官里維烏斯·德魯蘇斯在他自己家里的拱廊下和另一個護民官盧齊烏斯·阿普萊烏斯·薩杜爾宁納斯被人陰險地暗殺了。
  在這以前几年,提伯里·格拉古和凱烏斯·格拉古兄弟也遭到凶殘的殺戮。這是點綴我們祖國歷史的偉人中靈魂最純洁的兩個人!他們兩位都為了共同的事業,為了貧民和被壓迫者的事業獻出了他們的生命,他們這几位全都死在這批殘暴的人的手里——死于卑劣的‘至尊派’貴族的手里。”
  接著,他想了一會,喊道:
  “難道在偉大的神的圣書中寫著,被壓迫者永遠不得安宁,窮人永遠不該有面包,世界上永遠應該區分為豺狼和羔羊,吃人和被人吃的兩類人嗎?”
  “不!我對所有奧林比斯山的大神發誓!”斯巴達克思用雷鳴般的聲音喊道,同時用他的大拳頭敲了一下桌子,他的臉上顯出极其憎惡和憤怒的表情。
  卡提林納哆嗦了一下,并且用兩眼注視著斯巴達克思。斯巴達克思用了极大的意志力才克制了自己激動的情緒,用比較平靜的態度說話。
  “不,偉大的神決不會允許這些不公正的字眼出現在他們的圣書中!”
  大家又沉默了。接著,卡提林納又打破了這—沉寂,在他的聲音中充滿了悲憤与同情:
  “可怜的德魯蘇斯……我了解他……當他還很年青的時候……他就已經是—個心地善良、性格堅強的人了。老天爺慷慨地賜給他多方面的才能,而他卻在叛徒与暴君的手中犧牲了。”
  “我也還記得他,”特萊龐尼說。“我記得他曾就建議批准土地法的提案在公民大會上發表演說。他攻擊貴族說:‘由于你們的貪婪,很快你們就只會給人民剩下污泥和空气’”
  “他的最凶惡的敵人就是執政官盧齊烏斯·瑪爾西烏斯·菲里浦斯,”卡提林納說。“有一次,平民起來反對菲里浦斯,如果不是德魯蘇斯救了他,把他帶到牢獄里去,無疑,他早就被人家打死了。”
  “但是德魯蘇斯略微遲了一步:菲里浦斯的臉上已經滿是烏青,鼻孔也流出了血。”
  “据說,”卡提林納接著說,“德魯蘇斯一看見鮮血滿面的菲里浦斯就喊道:‘這根本就不是鮮血,這是薰炸鶇鳥的紅醬!’原來德魯蘇斯是在指摘菲里浦斯每晚的荒淫無度的酒宴。”
  當卡提林納他們談話的時候,外面的房間里,隨著喝醉酒的人數愈來愈多,不但吵鬧和喧囂愈來愈厲害,粗魯的喊叫聲也愈來愈響亮了。突然,卡提林納和跟他同桌的人都听見,外面的那些客人异口同聲地喊道:
  “羅多帕雅!羅多帕雅!”
  斯巴達克思一听到這名字就哆嗑了一下。這個名字使他記起了他的故鄉色雷斯,魚雷斯的高山,他的老家和他的家人!這是一种甜蜜和悲愴混合在—起的回憶。
  “歡迎!歡迎美麗的羅多帕雅!”約莫有二十來個游手好閒的人—齊叫道。
  “讓我們用葡萄酒,款待這位特地來拜訪我們的美人儿”掘墓人叫道,于是所有的人都來圍住了這位姑娘。
  羅多帕雅很年青,還不過二十二歲,而且的确生得很美:高大結實的身材,雪白的皮膚,秀麗的臉蛋黃金色的長發,以及天藍色的、靈活而又富于表情的眼睛。深藍色的長袍鑲著銀色的花邊,銀子的手鐲,淡藍色的雕帶,都明顯地表示她不是普通的羅馬女人而是一個過著娼妓生涯的女奴隸。而且完全可能是被迫出此的。
  按照維納斯酒店中這批厚顏無恥的客人對她那种殷勤而又相當尊敬的情形看來,很可以明自,這位姑娘是一個好人。盡管她外表上強顏歡笑,但她對自己命中注定的悲慘生活感到极其痛苦,因此,她能贏得這批粗暴的人的無私關切。
  羅多帕雅那溫柔的臉和質朴的態度,她的善良和禮貌,征服了所有的人。有一次她被她妓院老板毆打以后,渾身鮮血、淚流滿面地跑到維納斯酒店里來,她渴得要死,客人們為了讓她恢复元气,就給她喝了几口葡萄酒。這事情發生在我們所敘述的事情之前兩個月光景。從那時候起,每隔兩、三天,羅多帕雅只要一有空就跑到酒店里來待上十來分鐘。她覺得只有在這儿自己才是個自由人,而且只要能從她不得不在那儿生活的地獄中暫時逃出來,哪怕是几分鐘,她已感到很幸福了。
  羅多帕雅在魯泰茜雅的小桌子旁停下來,馬上就有人遞給她一杯阿爾巴葡萄酒,她開始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著杯里的酒。由于她而引起的喧嘩聲頓時停止了。但突然,從屋角里又傳來了另一陣吵鬧聲。
  掘墓人魯菲尼,他那個叫阿萊齊烏斯的伙伴以及乞丐范萊尼,因為喝了大量的酒興奮起來,他們開始大聲地批評卡提林納,雖然大家都知道他就坐在隔壁的房間里。這几個醉漢不管同座人的勸阻,還是破口大罵卡提林納以及所有的貴族。
  “不,不!”另一個掘墓人阿萊齊烏斯叫道。他是一個肩膀寬闊身材高大的小伙子,可以和大力士凱烏斯·泰烏利維斯爭個高下的人。“不,不,我對赫克里斯和蓋古斯起誓!這些万惡的吸血鬼就是靠我們的血和眼淚過活的。決不能放他們到這儿來。決不能讓他們玷辱我們這塊歡聚的好地方!”
  “是啊,卡提林納這富豪是一個坏蛋,他是一個陷在酒宴和罪惡中的家伙。一個凶殘的劊子手,蘇拉的走狗!他穿著華麗的袍子到這儿來,就是為了嘲弄我們這些窮漢。可是,是誰使我們變得這么窮苦啊?就是他自己和他手下的一批抓群狗党,他的那批貴話朋友!”
  魯菲尼惡毒地喊著,努力想從按住他的大力士凱烏斯的手中掙出去,以便沖到隔壁房間里去打架。
  “閉嘴,該死的醉漢!你為什么要去侮辱他?他并沒有來惹你啊?難道你沒有看見里面有十几個角斗士跟他在一起,他們會把你這張老皮撕得粉碎的!”
  “我可不在乎那些角斗士!我可不在乎那些角斗士!”魯莽的艾米里烏斯·瓦林跟著掘墓人象瘋子一般地狂叫。“你們是自由的公民,我對朱庇特万能的雷火發誓,難道你們還害怕這些下賤的奴隸不成,他們生來只配互相廝殺,給我們取樂的!……我對浪花中誕生的維納斯的神圣美貌起誓,我們必須給這個穿漂亮寬袍的家伙一頓教訓,在他這件寬袍里隱藏著貴族們的一切最卑污的罪惡,必須打得他以后永遠也不會產生來這儿欣賞我們不幸的平民的念頭!”
  “滾到巴拉丁山那邊去吧!”范萊尼叫道。
  “只要离開這儿,即使到斯季克斯河里去也有關系!”阿萊齊烏斯附和道。
  “讓這些至尊派貴族以后不再來扰亂我們窮人的安宁,不要再爬到我們這儿來,也不要到來里、埃斯克維林和蘇布拉去。讓他們离開這些地方滾到大議場、卡庇托爾山和巴拉丁山那面去,讓他們沉溺在無恥的筵宴和狂歡中吧!”
  “打倒貴族!打倒至尊派!打倒卡提林納!”馬上有八九個聲音同時鹼了出來。
  卡提林納一听到這陣喧嘩聲,就可怕地皺起了眉頭從座位上跳了起來。他的眼睛里閃爍著狂野的、惡狠狠的火花。特萊龐尼和好几個角斗士想拉住他,說他們自己對付得了這些卑鄙的流氓,但是卡提林納推開了他們,沖了過去。他站在門口,兩手交叉在胸前,高高地昂起了頭,顯得又強壯又可怕。他怒沖沖地瞧著外面所有的人,大聲地叫道:
  “你們這些沒有頭腦的青蛙,在這儿呱呱地叫些什么?為什么要用你們下賤而卑劣的舌頭,玷辱卡提林納尊貴的大名?下賤的東西,你們准備對我怎么樣?”
  他那可伯的聲音,一剎那間使那些醉漢懾服了,但是,他們一會儿又發出了喊聲:
  “我們要你從這儿滾出去!”
  “滾到巴拉丁山去!滾到巴拉丁山去!”好几個聲音一齊叫道。
  “上蓋摩尼石階去吧,那儿才是你去的地方!”艾米里烏斯·瓦林用刺耳的尖嗓子狂叫道。
  “那你們都過來吧!喂,快些!嘿,你們這些討民的家伙!”卡提林納叫道,并且伸伸手,好象准備打架似的。
  那群平民慌亂起來了。
  “我對阿維爾納斯湖的神發誓!”掘墓人阿萊齊烏斯叫道。“你可不能象對付可怜的葛拉季齊昂那樣,從背后刺死我!你算是赫克里斯嗎?”
  于是阿萊齊烏斯首先向卡提林納猛扑過去,但是他的胸膛受到了极其猛烈的一拳,晃了晃往后倒退几步,跌到那批站在他后面的同伴們的手上去了;接著,跟著阿萊齊烏斯扑到卡提林納身上去的掘墓人魯菲尼,也在附近的牆腳下倒了下來:原來卡提林納掄起兩個沉重的拳頭,對誰魯菲尼的禿頭象閃電般一左一右接連打了几拳就把他打昏了。
  女人們亂做一堆,她們大聲嚎哭、尖叫著躲到魯泰苦雅的柜台后面去了。屋子里亂成一團糟:酒客們竄來竄去,他們拋擲和掀翻凳子,打碎碗碟器皿;房間里充滿了一陣陣的震耳欲聾的哄響、喊叫、吵鬧和喧嘩,中間還夾雜著詛咒和辱罵。從里面的房間里傳來了特萊龐尼、斯巴達克思和其他角斗士們的聲音,他們請求卡提林納讓開門口。使他們有可能一齊大打出手,迅速結束這次吵架。
  正在那時候,卡提林納提起腿來,對拔出匕首向他扑來的乞丐范萊尼的肚子猛烈地踢了一腳,范萊尼就倒下去了。
  擁在小房間門前的那批卡提林納的對手,一看見范萊尼倒在地上的那副樣子便紛紛后退,卡提林納就拔出短劍赶到外面的那個大房間里去。他一面用短劍平敲著那些醉漢的背,一面好象怒吼的獅子一般,用斷斷續續的粗野的聲音喊叫:
  “下賤的家伙,無恥的潑皮!對那些把你們踩在腳下的人,你們只配永遠舐他們的靴子,而對那些跟你們特別客气伸出手來援助你們的人,你們卻反而欺侮到他頭上來了!……”
  卡提林納剛剛离開門跑到大房間里,特萊龐尼、斯巴達克思和別的角斗士們也一個接著一個地跑出來了。
  在卡提林納冰雹一般的打擊下已經開始后退的那群人,一遭到角斗士們的攻打就都沒命地逃到外面去了。酒店里只留下了嗄聲呻吟的范萊尼和魯菲尼,他們被打昏了頭,四腳四手攤在地上。再有一個不走的人就是沒有參加打架的凱烏斯·泰馬利維斯;他采取一個冷靜的旁觀者的態度,把雙手疊在胸前站在灶旁的壁角里。
  “賤种!”卡提林納重重地喘息著叫道,他把這些逃命的人一直赶到門口。接著,他回到那堆抱怨和哭泣著的女人前面喝道:“還不閉嘴,該死的哭虫!拿去吧,”說著便把五個金幣丟到魯泰茜雅身邊的桌子上。原來她三坐在那儿痛哭自己所遭到的損失:打破的碗盞,以及那些逃走的醉漢沒有付過錢的食品和酒。“拿去吧,你這叫人受不了的長舌婦!卡提林納代所有這些騙子把錢付給你了!”
  正在這時候,恐懼地睜大了眼睛看著卡提林納和他的朋友們的羅多帕雅,臉色突然變成慘白,她喊了一聲,直向斯巴達克思扑過去。
  “我沒有認錯!不,不,決不會錯!斯巴達克思!……你不是我的斯巴達克思哥哥嗎?”
  “什么!……”斯巴達克思用不象是自己的聲音叫道,他用一种形容不出的激動表情注視著這位姑娘。“是你?這可能嗎!你?密爾查!……密爾查!……我的妹妹啊!……”
  在死一般的沉寂中,哥哥和妹妹互相扑了過去,擁抱在一起。但是,斯巴達克思在經過撫愛、親吻和流淚的第一陣沖動以后,突然掙脫了妹妹的擁抱。他擋住她的手,把她從自己的身上推開去,從頭到腳地打量了她一番,然后,臉色慘白的斯巴達克思用抖顫的聲音輕輕問道:
  “難道你?……你?”他把姑娘憎厭地推了開去,用痛苦而又輕蔑的聲音叫道。“你竟變成……”
  “我是奴隸啊!……”密爾查叫道。她的聲音里面充滿了哽咽。“我是奴隸……我的主人是一個無賴!……他折磨我,用燒紅的烙鐵拷打我……你明白嗎,哥哥,你明白嗎?”
  “可怜的妹妹!我不幸的妹妹啊!”斯巴達克思用激動得發抖的聲音叫道。“到我這儿來,到我的胸前來,這儿來,這儿來!”他把妹妹拉了過來,熱烈地親吻,緊緊地把她摟在胸前。
  過了一會儿,他抬起滿含淚水、閃爍著怒火的眼睛,威嚇地舉起他強有力的拳頭,同時用可怕的聲音怒叫道:
  “朱庇特的雷火到哪儿去了?……難道朱庇特能算是神嗎?不,不,朱庇特只不過是一個無恥的小人!朱底特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家伙!”
  但是密爾查卻緊偎著她哥哥的寬闊胸膛,傷心地哭泣起來了。
  在大家難堪地沉默了一會儿以后,斯巴達克思突然用粗野的聲音叫道:
  “我要詛咒那把世界上的人類划分為自由人和奴隸的第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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