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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人物


作者:契訶夫

  “尊敬的閣下,父親,恩人!”文官涅維拉濟莫夫在起草一封賀信,“祝您在這個复活節1及未來的歲月中身体健康、吉祥如意,并祝闔府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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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猶太教和基督教春天的節日,此節同基督复活的神話有關。
  燈里的煤油快要燒干,冒著黑煙,發出焦臭味。桌子上,在涅維拉濟莫夫寫字的那只手旁邊,一只迷途的蟑螂在慌張地跑來跑去。同值班室相隔兩個房間,看門人巴拉蒙已經第三遍擦他那雙節日才穿的皮靴。他擦得很起勁,所有的房間里都能听到他的呻唾沫聲和上過鞋油的刷子的沙沙聲。
  “還得給他,那個混蛋,再寫點什么呢?”涅維拉濟莫夫這樣思忖著,抬眼望著熏黑的天花板。
  在天花板上他看到一個發黑的圓圈,那是燈罩的陰影。下面是落滿灰塵的牆檐,再下面便是牆壁--早先刷成深褐色。這值班室讓他感到像沙漠般荒涼,他不僅可怜起自己來,也可怜起那只蟑螂了……
  “我值完班還能离開這里,可它卻要一輩子在這里值班,”他伸著懶腰想道,“苦悶啊!要不我也去刷刷皮靴?”
  涅維拉濟莫夫又伸了個懶腰,這才懶洋洋地朝傳達室踱去。巴拉蒙已經不擦皮靴了……他一手拿著刷子,一手畫著十字,站在通風小窗前听著……
  “打鐘了,先生!”他對涅維拉濟莫夫小聲說,睜大一雙呆滯的眼睛望著他,“已經打鐘了,您听。”
  涅維拉濟莫夫把耳朵湊到小窗口,也傾听起來。复活節的鐘聲隨同春天的清新空气,一齊從窗口涌進室內。各處的教堂鐘聲齊嗚,大街上來來往往的馬車轆轆作響,在這片亂哄哄的聲音中,只有最近的教堂那活躍而高昂的鐘聲清晰可聞,不知准還發出一陣刺耳的大笑。
  “人真多啊!”涅維拉齊莫夫看了看下面的街道,歎口气說。在那些亮著的街燈下面不時閃過一個個人影。“大家都跑去做晨禱了……我們東正教的复活節一般在俄歷三月二十二日--四月二十五日之間。的人現在恐怕喝足了酒,在城里閒逛哩。有多少笑聲和談話聲!只有我倒霉透了,在這种日子還得在這里坐著。而且每年都是如此!”
  “誰叫您拿人家的錢呢?要知道今天不該您值班,是扎斯杜波夫雇您當替身。別人都去玩樂了,您卻在這里替人值班……這是貪財啊!”
  “見鬼,這怎么叫貪財呢?沒有什么財可貪的:統共才兩個盧布,外加一條領帶……是貧窮,而不是貪財!可是眼下,你知道,要是能跟大伙儿一道去做晨禱,然后開齋,那該多好啊……喝上那么几杯,吃點冷葷菜,然后躺下睡他一覺……或者你往桌旁一坐,桌上擺著受過圣禮的庫利契1,茶炊在絲絲地響,身邊還有那么一個迷人的小妖精2……你喝上一小杯,摸摸她的小下巴,那東西還真撩人心魄……這時你會感到自己是個人……唉……我這一輩子算完了!你瞧,有個騙子坐著四輪馬車招搖過市了,可你卻不得不待在這里,再就是想想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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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一种專為复活節烤制的圓柱形大甜面包。
  2原文為法文。

  “各人有各人的造化,伊凡·達尼雷奇。上帝保佑,您也會升官晉級,日后坐上四輪馬車的。”
  “我?嘿,不行,伙計,你開玩笑。即使拼了命,我這九品文官也上不去了……我沒有受過教育。”
  “我們的將軍也沒有受過教育,可是……”
  “嘿,我們的將軍,他在做將軍之前,早偷盜了十万公款。他那副派頭,伙計,我可比不上……憑我這副模樣也不會有什么出息!連姓也糟透了:涅維拉濟莫夫3!總而言之,伙計,這种處境是沒有出路的。你愿意,就活下去;你不愿意--那就去上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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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在俄語中,這個姓与“襯褲”的發音相近。
  涅維拉濟莫夫离開通風小窗,苦惱地在各個房間里轉來轉去。鐘聲變得越來越響……已經不必站在窗口就能听到它了。可是,鐘聲越是清晰,馬車的轆轆聲越是響亮,這深褐色的四壁和煙熏的牆檐就顯得越發陰暗,煤油燈的黑煙就冒得越濃。
  “莫非從值班室溜走?”涅維拉濟莫夫想道。
  不過,這种逃跑不會有什么好結果……即便离開了公署,在城里閒逛一陣,涅維拉濟莫夫總還得回到自己的住所,而他的住所比值班室更陰暗、更糟糕……就算复活節這一天他過得很好,很舒服,可是往后又怎樣呢?依舊是陰暗的四壁,依舊要受雇于人代人值班,依舊要寫這种賀信……
  涅維拉濟莫夫在值班室中央站定,開始沉思。
  他渴望過上一种新的美好的生活,這种渴望弄得他滿心痛苦,難以忍受。他熱切地想突然出現在大街上,匯入熱鬧的人群中,參加節日的慶典--為此才鐘聲齊嗚,馬車轟響。他想望重溫儿時的感受:合家團聚,親人們喜气洋洋的臉,白桌布,室內亮堂而溫暖……他想起了剛才一位太太乘坐的囚輪馬車,想起了庶務官穿了就神气活現的那件大衣,想起了秘書佩在胸前的金表鏈……他想起了暖和的床舖,斯坦尼斯拉夫勳章,新皮靴,袖子沒有磨破的文官制服……他之所以想起這些,是因為所有這些東西他都沒有……
  “莫非去偷?”他又想道,“就算偷東西不難,可是要藏好卻不容易……据說,一些人帶著贓物都逃往美洲,不過鬼知道這個美洲在什么地方!看來要能偷會盜,還得受過教育哩。”
  鐘聲停了。此刻只能听到遠處的馬車聲和巴拉蒙的咳嗽聲,可是涅維拉齊莫夫的滿腔愁苦和憤恨,卻變得越來越強烈,越來越難以忍受。公署里的挂鐘打過十二點半。
  “寫告密信呢,普羅什金一次告密,日后就步步高升……”
  涅維拉濟莫夫坐在自己桌前,陷入沉思。燈里的煤油已經燒干,冒著濃煙,眼看就要熄滅。迷途的蟑螂還在桌上爬來爬去,找不到安身之處……
  “告密倒可以,可是這告密信該怎么寫?要寫得模棱兩可,還得耍點花招,像普羅什金那樣……我怎么行!這种東西一寫,日后我定會受到申斥,我這個笨蛋只能見鬼去!”
  于是涅維拉濟莫夫開始絞盡腦汁,琢磨著擺脫困境的种种辦法,目光始終落在他起草的那封賀信上。這信是寫給一個他十分憎恨又怕懼的人的,十年來,他一直向這個人請求把他從十六盧布的職位提升到十八盧布的職位上……
  “啊……你還在這里跑,鬼東西!”他憤恨地一巴掌拍在那只不幸讓他看到的蟑螂身上,“真討厭!”
  蟑螂仰面躺在那里,拼命蹬著細腿……涅維拉濟莫夫捏住它的一條腿,把它扔進玻璃燈罩里,燈罩里突然起火,發出劈劈啪啪的響
  涅維拉濟莫夫這才感到略為輕松些。
                    一八八五年三月二十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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