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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警車停在五金店前,店外有五、六個看好戲的人被一名警察擋著不讓他們進去。那個警察是郝琳達,芮秋從車子跨出,認出她,她的妹妹前兩年給芮秋教過。琳達看到芮秋,揮手讓她過去。她急急進入,一進門便當場呆住了。
  地上伏著兩個人,一人仰著,另一人俯趴著,另有三個警察蹲伏制壓著那兩人。艾達的儿子,也就是杰夫的哥哥謝格雷去年才當上警察,他一膝壓在俯趴的那人背上,槍指插著那人的一頭黑發。另一個警察葉凱瑞反手扭住那人的手。芮秋一看便知那人就是賀強尼。另一個被押住的人,她倒認不大出來,只見警長魏吉米彎身從容地以兩只手指探那人喉頭的脈搏。店?請的兼差奧莉薇睜著兩只大眼呆看,店經理史班從儲貨室門口出來。誰都沒注意到芮秋進來。也許下午的陽光正烈,班沒看清她人已站在那儿。
  “葛太太說芮秋已經出來了。”班對警長說。
  “好。”
  “放開我,臭家伙!你把老子的手擰斷了。”強尼吼著,想掙開扭他的手,但卻被扭得更緊,他馬上口出穢言。芮秋听得呆住了,想到也許強尼真的是無辜入獄,但牢獄生活确已使他和這純朴良好的社區格格不入了。現在他會把警方也招惹出來,想必也已夠駭人了。
  “再動,我就讓你腦袋開花,人渣?”
  謝格雷這聲不屑的威脅簡直令芮秋難以置信。不管強尼如何,她可不會坐視他在她眼前被殺。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趨前問道。
  警長和他的手下、班和奧莉薇全都不約而同地抬頭望向她。
  “芮秋,我真的束手無策!”奧莉薇哭叫道。“班跟我保證我在這上班時,賀強尼絕不會進店里來,哪知他來了,我早已緊張死了,接著安先生一踏進來,我就知道麻煩來了。果真如此!他們扭打成一團,我便通知警察局了。賀強尼痛揍安先生的喉嚨,把他揍得不省人事,下手得那么重,竟然沒揍死!”
  “卡爾顯然听到賀強尼回來的消息,他來找他,結果真給他找到了。我早上告訴你,雇用他會出錯,你就是不听。他才沒來几個小時,瞧瞧這一切!”班指著地上。“他們把店弄得稀巴爛!”
  芮秋放眼望去,油漆罐、刷子、色板全掉得一地,一罐紅漆流得黑白瓷磚地面都是,裝螺絲釘、螺帽的塑料桶踢倒,東西洒了一地,大鐵罐?的鳥餌也傾倒出來,給踢凹的鐵罐滾在柜抬邊,大概剛剛砸過什么人了。
  “你要雇用賀強尼這种蠢事應該先來和我商量的,芮秋。”魏警長說。“任何人只要有點頭腦都會知道他一進城,安家的儿子就會來找他。雖然我得依法處理,但我不會怪他們。卡爾的妹妹死了,而凶手返回我們鎮上逍遙根本就是不對的。”他說著站直身子,芮秋認出他腳下那人是安瑪麗的哥哥卡爾。
  “可否請你放開他?”芮秋沉聲對謝格雷說,“他”指的是強尼。這些人都對他早有偏見,傷他根本連眨眼都不會。這些年來她一直獨排眾議相信他無辜,現在她可不會為了他不是她預期中的學生模樣而就此棄他不顧。“有這么多警察,我很難想象我們有誰會受他危害。他并沒帶槍吧?”
  “据我所知,他沒有。”葉凱瑞很快搜尋他全身,不情愿地對警長說。
  “放開我,蠢驢!”
  “閉嘴,否則你會快快回監牢。”警長低聲咆哮道。
  強尼回了一句三字經,芮秋暗嚇了一跳。謝格雷的搶托敲著他的頭,以示警告,葉凱瑞則笑著將他的手再扭高。強尼哼哀著,芮秋看到了血絲。
  “放他起來!”她很少這樣抬高嗓門的。魏警官看著她,再看看手下,便點頭了。
  “讓他起來,”他說完對剛被松開的強尼加了句:“留神點,小子,否則就再讓你趴到地上去。”
  “起來吧。”謝格雷站直身,但槍仍握在手中。
  強尼站直,轉身惡狠狠地看著他們,雙手握拳,像隨時都准備迎接攻擊,蒼白的臉上有點點血漬,眼中冒著怒火。
  “有一天你沒穿制服給我遇上,”他對謝格雷說。“到時再看看你有多厲害。”
  “你這是在威脅?”警官厲聲道。
  “你住嘴。”芮秋對強尼說著,走上前伸指點點他的胸,像在告誡自己的孩子。她出于本能,突然覺得跟他完全站在同一陣線。他繃著臉,看了她一眼,不再開口。芮秋站在他和別人之間,像個盾牌似地保護他,根本忘了自己高不及他的肩膀,重量也許只有他一半,只憤恨眼前的不公不義。只因為他是賀強尼,他就得受屈辱嗎?他做了什么?安卡爾不也跟他一起打斗嗎?
  癱在地上的安卡爾呻吟坐起,揉著后腦勺,轉頭看到強尼,他的臉孔扭曲了。
  “婊子養的,”他吼道。“我會找到你的!你這凶手,殺了我妹妹就可以一走了之?”
  “夠了,卡爾,”警官厲聲道,說著將他攙起來。“你要告他攻擊你嗎?”
  “哼,當然,我——”
  “說句公道話,是安卡爾先出手的。”班勉強開口。
  “听到沒?”芮秋盛气凌人地看著魏警官。“你怎么不問強尼要不要告卡爾?公平嘛!”
  “芮秋——”魏警官像受辱了般。
  “我不要。”她身后的強尼突然說道。
  “別裝好人,混帳!”卡爾啐道。“我會像你殺死瑪麗一樣弄死你的。記得她多美吧?你糟蹋她以后,她還美嗎?人渣,你怎么能這樣對她?她才十七歲啊!”
  “現在我听起來像是威脅了。”芮秋說,但這口舌的報复快感迅速被卡爾的一臉痛苦淹沒了。
  “來,卡爾,我送你回家吧!”魏警官低聲對流淚喘气的卡爾說。芮秋的心抽搐著,為卡爾難過。妹妹死得那么慘他一定很難接受,但,她還是站在強尼這邊。
  “你告訴他不要再到這儿來,他再來我就告他擅闖私人產業。”芮秋對護著卡爾走向門口的魏警官和他的手下清晰地說。
  “天!芮秋,你難道一點同情心也沒?卡爾愛他的妹妹哪!你該同情他才是。”班對她冷酷的威脅覺得不可思議。
  “我是同情他。”她轉頭看著強尼。他下唇裂開,血漬沾污了整個左頰,白色恤衫上也沾了不少血。門外的車聲顯示警方已經走了,店又要開門營業。
  “奧莉薇,你繼續看店。班,存貨點好了嗎?明天一早我要跟你一起核對,如果還未點好,最好先完成。”門上的鈴鐺叮鈴一聲,有顧客上門了,也許是剛剛在外頭好奇圍觀的人之一吧。
  “您要些什么東西?”班走向顧客。芮秋連回頭一望也沒。
  “你跟我來。”她的聲音簡洁有力,對強尼說著,手指一揮,便朝貯貨室走去。貯貨室邊的樓梯通向他住的二樓,他們可以不受干扰。她沒有回頭看他是否跟來,但她知道他會跟來。只要跟賀強尼有關的事,她的第六感都准得教人奇怪。“我給你弄些冰塊敷嘴唇。”
  樓上的廚房麻雀雖小,五髒俱全,芮秋從冰箱的冷凍庫取出冰塊,包在毛巾中,遞給靠著爐邊流理台站著的強尼。他一言不發,接過去便捂著腫起的嘴唇。看他微微抽搐了一下,顯然冰一貼上皮膚是很痛的。
  “好,現在可以告訴我這是怎么回事了。”
  “你是什么人?我的假釋官?”
  賀強尼一向如此利嘴,荒謬的是,芮秋竟覺得他的酸澀言語令她心安。那表示她記憶中的那個男孩并沒有完全消失。
  她一瞬也不瞬地迎視他的眼睛。“我是你的老板,記得嗎?你的雇主。你剛在我店?和人打架。我認為我必須听听你的解釋。”
  “好決定要不要開除我?”
  “是的。”
  他瞇起了眼。芮秋雙手交胸等待。良久,他們兩人都沒有動。
  強尼聳聳肩。“你要听實話?安卡爾打我,我起身自我防衛。隨你信不信。”
  “我信。”
  他的解釋簡短,但說得一副挑釁模樣,但這正是芮秋預期的態度。她稍稍放松了一下。不管他外形變得如何,他終究還是原來的他。
  看她坦承相信,他繃著臉,將冰毛巾擲到流理台,毛巾松開,冰塊迸出來。芮秋不以為然地哼了一聲,本能地伸手將冰塊掃進水槽,卻突然看到他的動作。他毫無預警地雙手一拉,將上衣從頭脫出。芮秋皺眉,直覺地轉向他,卻發現自己看到的是一副結實偉岸的胸膛。
  他在牢中一定常健身。他的胸肌結實,小腹平坦,上臂肌肉鼓起,上身呈倒三角形,胸膛上覆著胸毛。
  她不覺倒抽了口气,暗暗叫好。
  他一手拿著上衣,怀坏地看著她。顯然他是要她受窘。她絕不讓他得逞,她必須很快作出气定神閒的樣子。
  “你在做什么?”如果她的聲音還算平穩,那得歸功于多年教一群調皮頑劣的學生的經驗。
  “換衣服啊,不然你以為我在干么?餓虎扑羊嗎,老師?”他朝她走了几步,直逼她面前。芮秋仰頭望著他深藍得不可捉摸的眼珠。
  “你希望嗎?”他低聲粗啞地問。
  霎時間,她的血液似乎停止奔流。他絕對是在嚇她。也是因為确定他想嚇她,她的神智才回复過來。他就像個被大家說坏的孩子,執意要怀給人看。
  這么一想,她反而心定下來。
  “你作夢!”她頂了回去,頭一轉,彷佛毫不在意地繼續把冰塊拂入水糟。
  他一時也答不出來,只是看著她。芮秋感覺他一定滿心不解。但如果他是想扮大野狼來嚇她這個小紅帽,那他是注定要失望了。她一點也不想夾著尾巴落荒而逃。早在教書不久,她就學到想要樹立權威,就絕不可在對方面前流露一絲畏懼。
  “哦,你還是一樣的葛老師,”他終于開口,眉梢嘴角的不馴稍減。“每件事總有個回答。”
  “不是每件事。”
  “也差不多了。”
  說著他便轉身走出廚房的甬道,芮秋松了口气,疲弱地靠著流理台,看著他走開,覺得恐怕要一段時間才能恢复元气。真是一大錯誤,光看著他,他那及肩的黑發,緊包著長腿的牛仔褲、靴子,就夠她整個人繃緊了。
  她的自然反應令她震惊。其實她對性并不陌生。先是跟麥可,但當時她在熱戀,年紀輕又緊張,只覺得兩性的親昵實在沒有詩人筆下那么夸張。后來又碰上兩個論及婚嫁的男子,兩個都是只看星期天報紙、一份工作度完一生的人。她無法想象要跟這种人廝守一生。愛的魔力根本就不存在。
  到過了三十,她才明白成家并不一定需要“魔力”,她已經有心理准備,像她跟勞勃這种堅固的友誼就夠了。他還是照常開他的藥局、看報,也許還看“商業周刊”,而她則自有一個他一無所知的內在心靈世界。也許,婚姻本就如此。她和勞勃就這么有過几次關系,她也還頗滿意。但他們的接触從來不曾狂熱,也從不曾讓她感受到此刻的熱力。
  天哪,她是怎么了?強尼沒穿上衣就讓她如此心旌搖晃?
  三十四歲的她,當然不會像“泰鎮小報”上描述的那些小女孩般,心甘情愿落入賀強尼的手中。她也不認為他那份坏男孩的气質會吸引他。吸引她的,也許是她對雄偉的异性軀体仍未免疫吧!
  那么,這份反應就如大多數女人一樣,是不足為奇的,所以她毋庸害臊——再說,除了她自己以外,又沒有別人知道。
  她只要時時克制自己就好了。任何有點頭腦的人都不會想和賀強尼有關聯的。
  地板嘎吱的聲音顯示他又走出來了,她赶緊忙著絞擰毛巾、挂毛巾。他橫擋在廚房入口,她看到他已經換上一件上衣,臉上的血漬也已洗掉了。
  “我想知道的是,你去店?做什么?你沒理由明天早上之前出現在那儿的。”她仍有點忐忑,怕讓他看出絲毫她對他的反應,于是手不停地拿紙巾抹流理台。
  “我記得店?有賣點心,我是想去買包洋芋片和可樂當晚餐。”他顯然不想再嚇她,于是淡淡地回答著。
  “你該去克拉克吃餐飯的。”克拉克是毛氏夫婦梅爾和珍開的一家家庭小館,离這儿約兩哩路,位于市區的另一端,但他應該走得到的。泰勒鎮的人至少每個月都會在那儿吃一頓飯,那儿物美价廉。但她突然想到也許他的錢不夠上那儿吃,她突然懊悔竟沒事先想到該先預支他一個禮拜的薪水。
  “我去了,那老家伙在門口就告訴我客滿了。”
  她不覺皺起眉。“客滿?他們從來不——”她霎時間明白了。
  “今晚也沒有客滿。從我站的地方就可以看到四張空桌。他們大概不想招待我這种人吧。”听得出他的語聲有點异樣。
  “我相信……”她吃力地想撫平他受到的屈辱。
  “我也相信,泰勒鎮确實一點都沒變。”他退了一步,讓出廚房入口。“你最好走吧,不要成為謝太太他們等人的話柄。想想看別人會怎么說:葛芮秋和賀家那小子一上樓就好久——”他看了下手表。“整整半小時呢!”
  他嘴角那抹訕笑令她的心隨之一緊。
  “你跟我一起來。”她說著往二樓的后面走,越過他身旁時,下令似地說:“來吧!”
  “去哪儿?”
  她手握在門把上,回頭才見到他根本沒動。
  “回克拉克去吃東西。他們不能這么對你。”
  強尼只是看著她好一會儿,接著搖頭。“我不需要你為我打這場仗。”
  “你總需要有人如此,我不覺得你自己做的夠好。”她的語聲鋒利。
  他們互視著彼此良久,強尼終于聳聳肩。“是啊,有何不可?我可以吃啊。”
  “我也是。”霎時間,她想到母親正在費事地准備豬排。她若舍此就克拉克,母親會不高興,但若把強尼帶回家吃飯鐵定比去克拉克更教母親生气。她不會帶他回家吃,但她要看著他好好吃一頓。更重要的是,鎮上的人不能如此對他。如果她出面,沒有人會如此的。
  于是他們一前一后的下樓。她的車停在店前,實在無法不穿過店門出去。她整個人繃緊,但仍抬著頭,竭力作出坦然的樣子走入店中。店?業務正忙,比平常周二六點打烊時更忙。顯然剛剛的事情已經傳出去。她覺得店內每雙眼睛都在看他們。熟朋友她就隨意揮手打招呼,好奇的人她根本就置之不理。
  “葛小姐,你母親打電話來說,晚餐已經好了,叫你快回去。”奧莉薇尖聲說道。
  “謝謝你,莉薇,請你幫我打電話回去說我不回家了,好嗎?我和強尼要去克拉克吃飯。”
  現在店中的每個人都知道,再過不了几小時全鎮的人就會知道她——葛芮秋——帶賀強尼去鎮上生意最好的餐館吃飯了。
  店內一片死寂。芮秋昂首地穿過店內,伸手推開店門,走入仲夏黃昏的余熱中。
  “你喜歡這种惊險刺激,是嗎?”這是從她去車站接他以來,他第一次真正微笑。雖然只是嘴角微微上揚,但他眼中閃閃的笑意是极明顯的。
  “我討厭不公。”她的回答簡短,說著便上車了。
  不久,當他們走入克拉克時,芮秋一眼便看出店中生意雖忙,但根本還不到客滿的地步。六十出頭的老板娘毛太太一團和气地朝她走來,芮秋也對她微笑。
  “啊哎,芮秋,真高興看到你!”但當毛太太看見站在芮秋身后的賀強尼那高大不馴的身形時,臉上的笑意卻凝住了。
  “我也很高興看到你,珍。梅爾好不好?”珍的先生梅爾兩個月前摔斷了腳踝,至今复原的情形時好時坏,現在仍拄著拐杖,跛得滿嚴重的。
  “還好啦!我們這把年紀,傷口都不太容易愈合。”珍這會儿已回复鎮定,然而視線只落在芮秋一人身上,由此可見她的不悅。
  芮秋展顏一笑,決定主動出擊。
  “你還記得賀強尼吧?”這當然是白問。泰勒鎮的人對每個人都了如指掌,更不用說賀強尼這只本鎮的黑羊。“他現在在我店?工作,我以前教過他。”
  以前。在安瑪麗身受十三處刀痕陳尸遇害之前。
  “強尼,你一定認識毛太太。”芮秋笑著挽住強尼的上臂,把他帶到她旁邊。他們三人連眼都不眨,就當強尼剛剛并沒來過這儿。
  珍上上下下打量強尼,一副不敢苟同的模樣。
  “毛太太。”強尼簡短的稱呼一聲,正和珍隨意一點頭同樣勉強。
  芮秋只有出來打圓場。“你們今晚的特餐是什么,珍?希望有我愛吃的肉排。”
  “真巧,”珍的態度在面對芮秋時又變好了。“今天是肉排和馬鈴薯泥,要不要來杯冰紅茶?”
  她邊說邊帶他們走到后進的一張桌子。這算得上符合芮秋預期的成功。剛剛她感覺到強尼臂上的肌肉都繃緊了,顯然他對此事并不如她那么有信心。但她想,身為賀強尼,他大概早已習慣受排斥。
  “蘭妲,”快走到桌子時,珍喊了一位穿粉紅色制服的服務生。“芮秋要紅茶和肉排,”她的目光轉向正待入座的強尼。“你呢?”
  就算她口吻不親切,但起碼是面對著他講,這在芮秋眼中已是一大步了。
  “我也點相同的東西。”
  “做兩份,”珍對蘭妲喊完,又轉向芮秋笑道:“幫我問候你母親。”
  “會的。”芮秋答應道。又有客人進門,珍急忙走開去招呼。
  “這是你們的飲料,食物一會儿送來。”蘭妲將兩杯冰紅茶放在他們桌上,接著彷佛像頭一次看到賀強尼,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哇,賀強尼,你沒有在監獄,在這儿做什么?”
  芮秋微微一惊,強尼啜了一口茶,對那女子微笑。“你該知道他們最后總會放我出來的。你在等我嗎?”
  蘭妲格格笑了起來。“天,我現在是四個小孩的媽了,這實在算不上等。”
  “是不能算。”
  芮秋知道這兩人必是相當熟。她知道蘭妲她家也和賀家一樣,被視為垃圾。芮秋之所以對蘭妲不甚了解是因為她根本沒念高中。她一頭蓬亂的金發,加上眼睛周圍密密的皺紋,看起來像比強尼老,但芮秋知道他們應該是差不多年紀。
  “我昨天才見過你爸,他沒說你回來了。”
  強尼聳聳肩,又喝了一口。
  “蘭妲,可不可以端飲料給這些顧客?”珍的口吻听起來并不高興。
  “好的,毛太太!看到你真開心,強尼,你自己一切小心。”
  “你也一樣,蘭妲。”
  “她顯然真的很開心看到你。”尷尬地沉默半晌之后,芮秋開口道。
  強尼望著地,嘴角微微浮現笑意。“嗯,真正開心的人不多。”
  蘭妲端著他們的食物過來。“要不要西紅柿醬?”
  “要。”
  “不用。”他們同時開口,但蘭妲已將西紅柿醬往他們桌上一擺,又去招呼別的客人了。
  “嘿,這會把東西的原味都蓋住了。”強尼拿起西紅柿醬,一倒几乎就倒了半瓶,看到芮秋瞼上的表情,他不覺玩笑地講出她想說的話。她點點頭,看他狠吞虎咽的樣子,便轉開目光。他的餐桌禮儀真的不是很好。
  但她馬上良心發現,這十年中他并不是去上課學禮儀。而在更早以前,依他的家庭背景,他根本不會有什么學習使用刀叉餐巾的机會。
  “你不吃嗎?”他口中含著食物問。
  “我不很餓。”她還吃不到三口,卻半下意識地環顧是否有人注意到他的吃相。
  盡管刀叉匡啷,還有他口中不斷咬嚼食物的聲音,但他們之間的沉默無聲卻令人不安難耐。
  她看著地,他也正瞇著眼盯著她,手中握著叉滿食物的叉子,嘴角占著一抹西紅柿醬。她盯著那抹殷紅,臉上的表情一定流露出她內心的厭憎,因為他突然嘴一扭曲,框地一聲放下叉子,拿起還整整齊齊疊成三角形的紙巾,粗?粗气地抹著臉。
  “我讓你難堪了嗎,老師?”
  芮秋吃了一惊,張口結舌道:“沒,沒有。”
  “你在說謊。”
  “要不要再加點茶?”蘭妲又來到他們旁邊。
  “不,我們吃完了,麻煩給我們帳單。”強尼勉強對蘭妲一笑,但掃過芮秋的眼光卻告訴她,他在生气。
  “在柜抬結帳。”蘭妲從裙子口袋中插著的帳單中抽出一張,放在強尼面前,又對他微笑。“有空來看我,”她輕聲說。“我和孩子住在艾坡比,還記得那地方吧?就是河邊那個拖車房停聚的公園。我丈夫和我——我們分了,大概就要离婚,等看看我們誰能付得起离婚的錢就會离了。”
  “真遺憾。”強尼說。
  “嗯。”
  “蘭妲!這邊的客人要茶!”
  “要走了。”蘭妲說著快步走開。
  “給我。”芮秋看到強尼拿起帳單在看時,低聲說道。他身上的敵意非常明顯。
  “喔,好啊,傷害外加侮辱,何樂不為?”他的目光全然不似地語气般的輕松。
  “別這樣,你又沒錢,而且——”
  “你有的是錢?”他替她接完。
  芮秋歎了一聲。“強尼,如果我刺傷你,我很抱歉。我只是不太喜歡西紅柿醬,看你把一盤美食全倒上西紅柿醬,我不大以為然。我讓你看出我的感覺是太粗魯了,我為此抱歉。但你也不用這么可笑——”他的表情讓她合上嘴。顯然她的話并沒有平撫他的怒气。也許如果她堅持付帳他會覺得受辱。他終究是男人,男人對某些事都是很蠢的。于是她從皮包拿出一張鈔票,推給他。“好,好,你贏了,你去付吧。”
  他望著那張鈔票的樣子就像那是條要來咬他的蛇。
  “好,我付,我用我的錢付。”他拿著帳單站了起來。從口袋掏出几張縐巴巴的一元鈔票扔在桌上當小費,便往柜抬走去。芮秋只有拿起自己的二十元鈔票,默默地跟在他后頭。
  他走過時,每個人都轉頭看他。
  “那不是——”
  “喔,天哪,真的是!”
  “他來這儿做什么?”
  “听說是葛家五金店給他工作,他才可以假釋出獄的。”
  “莉莎不會做這种事的!”
  “不是莉莎,是芮秋,瞧!她就跟在他后面。你能相信嗎?哦,嗨!芮秋!”
  芮秋只有勉強一笑。這里的每個人她几乎都從小便認識了,但還是免不了他們的指指點點。
  “吃得還好吧?”珍已走到柜台,口气稍稍和气地邊接過強尼手中的錢邊問。他遞出一張二十元。他怎會有錢?芮秋听過政府叫犯人做工會付工資,但差不多是每小時一角之類的。他關了十年,所以一周四十小時加起來……
  她的腦中還在算著,他已朝門口走去。
  芮秋對珍匆匆一笑,很快跟了出去。
  她赶上時,他人已在停車場,朝她的車走去,他身長腳長,三兩下便走到了。任誰都看得出他的忿懣,她無奈地看了他一眼,便打開車門坐進去。他繃著臉也坐進車中。
  “你就像個耍脾气的小孩。”她邊說邊准備倒車。
  “哦?”他的目光惡狠狠的。“那你就像個天殺的有錢的勢利鬼。抱歉我的禮教不能配合你,女王陛下。”
  “別對我說髒字眼,你至少該心存點感激!”
  “你喜歡一臉感激狀?那我該跪下來親你的腳或你的屁股呢,老師?”
  “你,”芮秋怒道。“下地獄去好了!”
  說著她猛踩油門,車往后飛射出去。
  “如果你不小心,我們倆都會喪生在這儿。看在老天分上,留神你自己正在做的事。”他咬牙道,車子吱的一聲緊急煞車,后面的保險杆只离磚牆一、兩吋。“我的命也許沒你的值錢,但我可不想毀在車禍中。”
  芮秋气得說不出話,但也只有繃著臉,專心開車,總算有惊無險回到五金店前,兩人一路再也沒說話。
  “現在,”她將車停住,轉頭看他。“我們把事情挑明說出來吧。”
  “不必。”他已伸手打開車門走出。芮秋像是當場給人重重甩了門。不管她气不气他,他總是要吃東西的。她急急按下車窗的按鈕。
  “強尼?”
  他轉過頭,揚眉看她,一臉陰沉地走過來,但她已在掏支票簿,根本沒注意到。
  “什么?”她抬頭見他已站在車窗邊。
  “我先支給你第一個禮拜的薪水。”她抽出筆開始要寫支票。
  他的頭半探入車窗,伸手進來,手臂拂過她胸前時,她登時嚇得身子往后,但很快她便明了他是要握住她的手腕,不讓她寫下去。
  “不用施舍我,”他粗聲道,他的指頭几乎握疼了她的手腕。“我不是待施舍的單位。”
  芮秋還來不及回答,來不及思索如何回答,他突然低低像呻吟似地吐出聲音,她不覺望向他。他正看著她的臉,他們就這么對視了一下。他張嘴像要說什么,但又突然緊緊閉上嘴唇,眼神一片空白,放開她的手,轉身走開。
  看著他大步离去,芮秋突然吃惊地感覺到自己的心砰砰跳得好急好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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