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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后來有一天,事情有了結果。有一天早上,父親決定晚上去嘎納娛樂、跳舞。我還記得艾爾莎那高興的樣子。她想在她所熟悉的娛樂場的气氛里恢复她那魅力不可抵擋的個性。她那些魅力被陽光的照晒和我們所處的半孤寂狀況削弱了一些。与我的預料相反,安娜并不反對這些社交活動,她甚至還顯得頗為高興。因此,吃過晚飯,我就放心大膽地上我的房間,換上一件絲質的連衣裙。話說回來,我也只有這么一件連衣裙。這是父親幫我挑選的。它是用一种富于東方色彩的料子做的,在我看來,也許過于帶有東方色彩。因為父親或是出于興趣,或是出于愛好,總是把我當成富有勉力的婦女來打扮。我在樓下見到了父親,他穿著一件嶄新的無尾長禮服,很是精神。我一把勾住他的脖子:
  “你是我認識的最俊美的男人。”
  “除了西利爾。”他說,其實他自己也不認為如此。“而你呢,你是我認識的最秀美的姑娘。”
  “除了艾爾莎与安娜。”我說,自己也不相信這話。
  “既然她們不在這儿,既然她們讓我們在這儿等,那就來和你的老爸爸,和你患風濕病的爸爸跳跳舞吧。”
  我又体驗到我們每次出門前的快樂。他真沒有一點老父親的樣子。跳舞的時候,我聞到他身上我熟悉的古隆香水珠、身体的熱气和煙味。他有節奏地跳著,眼睛半閉,和我一樣,嘴角挂著一絲抑制不住的幸福的微笑。
  “你得教我跳辟波普舞,”他說,忘了他的風濕病。
  他停下腳步,以一种不由自主而討人歡喜的喃喃細語迎接艾爾莎的到來。她穿著綠色的連衣裙,款步走下樓梯,嘴上浮現出熱衷于上流社會生活的女人經歷過一切的微笑,娛樂場的微笑。她已盡最大努力梳理了她枯干的頭發,修飾了她被太陽晒紅的皮膚,不過它們可以被人稱贊,卻說不上引人注目。好在她似乎并未意識到這點。
  “我們動身吧?”
  “安娜還沒來,”我說。
  “你上去看看她是否收拾好了。”父親說,“到縣納准是半夜了。”
  我穿著連衣裙,頗為不便地上了樓梯,敲響安娜的房門。她大聲叫我進去。我剛跨進門檻就停住了。只見她穿著一條灰色的連衣裙。那是一种不同尋常的灰色,近乎白色,光線照在上面,泛起黎明時分海一樣的色調。這晚上,她似乎集所有成熟女人的魅力于一身。
  “好漂亮!”我說,“啊!安娜,多好看的連衣裙!”
  她在鏡子里微笑,好像是向一個即將別离的人笑。
  “這种灰色真絕了,”她說。
  “‘您’也真絕了,”我說。
  她揪著我的耳朵,盯著我。她有兩只深藍色的眼睛。我看見它們炯炯有神,露出笑意。
  “您是個可笑的小姑娘,盡管有時討厭。”
  她走在我前面,沒有細加注意我的連衣裙,這使我既高興又難過。她先下樓梯。我看見父親向她迎過來。他在樓梯腳下停住步子,一只腳踏在頭一級上,仰起臉望著她。艾爾莎也看著她下樓。我還清楚地記得那個場面:在我眼前,是安娜美麗的肩膀和金色的頸項;稍下面一點,是父親那張著迷的臉和伸出的手;再遠一點,是艾爾莎的身影。
  “安娜,”父親說,“您真是出奇地美。”
  她朝他笑了笑,從他身邊走過去,抓起她的外套。
  “我們在那儿見吧。”她說,“賽茜爾,您和我一塊走嗎?”
  她讓我駕車。夜里大路是那樣美,我愜意地開著車。安娜一聲不吭,甚至連收音机里激烈的小號聲似乎也沒有注意到。當父親的敞篷車在一個彎道上超過我們時,她也無動于衷。
  我已經感到,面對一出我不能再參与的戲,我心中無數。
  在娛樂場,由于父親的詭計,我們很快就分散了。我与艾爾莎及她的一個熟人,一個南美人來到酒吧間。南美人已經半醉,卻專心致志地看著台上的戲。盡管他醉醺醺的,但他對戲劇的熱情仍使他引人注目。我与他愉快地度過了將近一個鐘頭。但艾爾莎卻感到無聊。她認識一兩個大明星,可他們的演技又引不起她的興致。她突然問我父親在哪儿,好像我可能知道什么事儿似的,然后就离開了。南美人有一陣因此顯得悶悶不樂,不過一杯新的威士忌又使他振作精神。我出于禮貌,与他同飲,完全沉浸在舒适的感覺之中,什么也沒有想。當他想跳舞時,事情就變得更為滑稽。我不得不攔腰扶住他,并從他腳下抽出我的腳。這要費很大的力气。我們如此痛快地笑著,以至當艾爾莎拍我的肩膀,我看見她那副卡桑德拉的神气時,我差點叫她滾開。
  “我沒有找到他,”她說。
  她一臉懊喪的神情。臉上的香粉掉了,使她露出了本來的面目。她板著臉,那模樣真是可怜。我突然生起父親的气來。他也太不禮貌了,叫人難以相信。
  “嗅!我知道他們在哪儿。”我笑著說,好像這是一件非常自然的,她可以毫不擔心地想到的事情。“我會回來的。”
  南美人失去我的支持,便倒在艾爾莎的怀里,似乎覺得舒适自在。我傷心地想,她比我更丰滿。不過我不會因此而嫉恨她。娛樂場很大。我跑了兩圈都沒有結果。我把露天座位挨個看了一遍,最后想到了汽車。
  我在停車場里找了好一會才找到它。他們在汽車里。我從后面走過去,透過后橋玻璃看見了他們。他們的輪廓挨得很近,很庄重,在路燈的映照下顯得很美。他們互相望著,大概在低聲說話,因為我看見他們的嘴唇在動。我本想走開,但想到艾爾莎,我還是拉開了車門。
  父親的手抓著安娜的手臂。他們几乎沒有望我。
  “你們玩得痛快嗎?”我彬彬有禮地問。
  “有什么事?”父親神色不快地說,“你來這里干什么?”
  “那你們呢?艾爾莎到處找你們,找了一個小時了。”
  安娜慢慢地朝我轉過頭,好像很遺憾地說:
  “我們准備回去。您去告訴她,說我累了,您父親開車送我回去。你們玩夠了,就坐我的汽車回去。”
  我气得發抖,一時不知說什么好。
  “要到什么時候才叫玩夠了!你們根本不知道!這真是討厭的事!”
  “什么事討厭?”我父親惊訝地問。
  “你把一個長著紅棕頭發的姑娘領到海邊,讓她晒太陽。她經不起晒。等她晒得脫了皮,你又不要她了。這也太輕易了吧!叫我去給艾爾莎說什么?”
  安娜又厭煩地朝我轉過身。父親朝她笑著,沒听我說的話。我气憤至极:
  “我去……我去告訴她,說我父親又找了一個女人睡覺,讓她移交,是這樣嗎?”
  父親大聲咆哮起來。与此同時,安娜給了我一耳光。我赶緊把頭從車門里縮回來。這一巴掌打得我好痛。
  “你請求原諒吧,”父親說。
  我站在車門邊一動不動,思緒混亂。腦子里總是很晚才想起高尚的姿態。
  “過來吧,”安娜說。
  她似乎并無威脅的意思。于是我走過去。地伸出手摸我的面頰。慢慢地、輕柔的跟我說著話,好像我有點傻議的:
  “別這么坏。我為艾爾莎難過。可是您太繳了,不能把這事處理好。我們明天再細細說吧。我把您打痛了嗎?”
  “哪儿的話?”我有禮貌地說。
  這种突如其來的溫情和我先前過分的粗暴使我想哭。我看著他們前身。我感到心力交瘁。
  我唯一的安慰是覺得自己正直。我緩步走回娛樂場,找到艾爾莎。南美人還挽著她的手臂。
  “安娜病了。”我裝出若無其事的神气說,“爸爸不得不把她送回去。我們去喝點什么嗎?”
  她注視著我,沒有回答。我尋找一种能夠使她信服的理由。
  “她惡心,吐了。”我說,“真可怕,她的連衣裙弄得肮髒不堪。”
  我覺得這個細節十分逼真,但艾爾莎卻傷心地嗚咽起來。我看著她,不知所措。
  “賽蒂爾,”她說,“啊,賽菌爾,我們原來那么幸福……”
  她的抽泣加劇了。南美人也開始哭起來,嘴里重复著:“我們原來那么幸福,那么幸福。”
  這時,我恨安娜和我父親。只要能讓可怜的艾爾莎止住哭,讓她的睫毛膏不化,讓南美人停止抽噎,我什么事都會做。
  “事情還沒完,艾爾莎。和我一塊回去吧。”
  “我很快就會回去取精子。”她抽泣著說,“再見了,賽茜爾,我們原來很合得來。”
  我和艾爾莎從來只談天气和時裝,但我覺得失去了一位老朋友。我猛地轉過身,朝汽車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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