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薩岡訪談錄(一)

作者:佚名

  1978年,薩岡被診斷為胰腺癌,后雖被否定,但死之的陰影從此籠罩著她。1994年,她以此為題材,寫了一本小說《過客的悲哀》。法國《讀書》雜志記者就此采訪了她。
  記者:你好像身体不好的時候寫不出好書。
  薩岡:沒錯。如果七歪八倒的怎能達到寫作有時能產生的那种幸福感呢?我的書有些略嫌草率……
  記者:你寫這本書(指《過客的悲哀》)的時候似乎健康狀況特別好……
  薩岡:這本書是在愉快中寫的。我當時的身体并不特別好,但寫作狀態很好,二者是不完全相同的。我很快就感到了某种充實。
  記者:這本書作寫得很快。
  薩岡:事實上,這個計划在我腦海中已縈繞了一段時間,我想是從1988年開始吧!對癌症這個并不那么有趣的題材,我不想碰到什么就寫什么。我開了個頭,然后扔下不管,當我最后撿起它時,我寫得极快。我找到了第一個句子:“你抽煙抽了很久了嗎?”這第一個句子使我得以寫下去。
  記者:最難的總是尋找第一個句子嗎?
  薩岡:不是第一個句子,而是第一個場景。可以這樣說。在這本書中,我不知道如何開始這場景,我知道它發生在何處,也知道与什么人發生關系,但我不知道如何開頭才能不浪費時間,才能馬上……
  記者:書中的主要內容:癌症,被宣告死亡。這是你牢記在心的一個主題嗎?
  薩岡:不。但這几乎是每個人都常常想起而又很少談及的主題。
  記者:那為什么現在才寫?這与你個人經歷有關嗎?你多次差點死掉,尤其是1978年醫生們發現了這個胰腺癌。
  薩岡:他們認為我得了胰腺癌,但最后并不是那樣。是的,我有這种感覺,宣告時的震惊,我在這本書中所揭示的著名的“尥蹶子”。我曾看到許多馬在我身邊沖撞,但我從來沒挨過增。不過,我在想象這樣一种宣判,其影響与人們徒勞地試圖迸開的馬蹄极為相像。在我身邊,許多朋友都沒能避開……
  記者:你選擇了一個漂亮的題目,《過客的悲哀》。對一個這么嚴肅的主題來說,這題目也許太輕松了點。
  薩岡:我一直想減低我所放置的炸彈的殺傷力。也就是說,這本書一讀完,這個題目就形成了。
  記者:同樣,你喜歡幽默地淡化嚴肅的東西。所以,從第一句話開始:“你抽煙抽了很久了嗎?”“我一直抽煙,”馬蒂厄糾正道……
  薩岡:是的,這是自我保護。然后,我的主人馬蒂厄說,他不愿意在一個消极的時候否認一种這么常見的快樂。這一切是想說悲劇并非一直是悲劇。這是眾所周知的。在最糟的時刻,也有某些可資吹牛的東西,如果不是滑稽可笑,至少無禮失當。同樣,感情完美的時刻也是不存在的,總有些小小的不如意。什么東西都不可能是大喜大悲的。可有些人也許總不想注意這一點,拒不肯見這些殘缺的時光,因為他們十分喜愛完美的東西。不該破坏他們的感情。
  記者:你呢,在最糟糕的時候,你總能有這种嘲笑的態度嗎?
  薩岡:在最糟糕的時候,是的。總之,要看情況,如果事關自己總比事關他人要容易得多。
  記者:你為什么選擇一個男人做主人公?
  薩岡:我們處于一個相對自由的時代,但在某些方面仍有大男子主義傾向,如果得病的是個女人,她很快就會成為受害者。你看,可在這本書中,開頭沒有這种同情。人們不會一開始就為我們這位40多歲的英俊的建筑師悲哀,而且,在我的頭腦中,這是一個男人。我希望,也許這是不知不覺的,我希望他能夠斗爭,希望他不要一開始就成為犧牲品。
  記者:醫生直截了當地向馬蒂厄宣布他得了癌症。
  薩岡:這個醫生很粗魯。有些人屬于什么都說派,有些人屬于什么都不說派。前者不太好。但我有意讓醫生變得令人厭惡。我想,當你面對著一個將要死去的人,一個因病而几乎變得像孩子一樣的人,你不能像大人一樣對他說話。我跟醫生討論過,他們對我解釋說他們總是弄錯。有的人他們以為可以對其說實話,有些人則不能說。事實上,前者垮了,而后者呢,一臉無所謂的樣子,很無謂的樣子。所以,拿不准,少開口…
  記者:你呢,你屬于那些必須隱瞞真相的人嗎?
  薩岡:我?我不知道。不過,我今天比20年前更覺得必須對人隱瞞真相,老的時候,對這种變化看得更清了。人并沒有我所以為的那么堅強。我曾見到他們十分堅強、果斷。事實上,他們比外表看起來要脆弱得多,沒那么強大。當然,他們有時也不那么軟弱。人總是費勁地掩飾自己所沒有的東西。他們以外表來作補償。
  記者:你這樣寫道:“人們模仿什么,最后會變成什么。”這不是很危險嗎?
  薩岡:使自己堅強點這并不危險。因為這也是最普通的心理反射。人們模仿軟弱并不會變得更軟弱,恰恰相反。但想做出什么樣子,就會變成什么樣子。上電視的人都裝出好丈夫、好父親的樣子。他們最終會這樣寫出點東西。
  記者:最使你難受的是死亡這個念頭,而不是死亡。
  薩岡:是的。尼采說:“使人發瘋的不是怀疑,而是确信。”相信在某個准确的限期內死亡…如果有人向你宣布你將在6個月后的一場交通事故中死亡,你會小心,或不相信,有危險,有怀疑。但當你被一种疾病慢慢地消耗生命,肯定要死,這就難以忍受了……
  記者:在這個有些陰暗的宇宙里,你提到了詩,阿波里奈爾,詩也許是一個救星?
  薩岡:沒有多少人讀詩了。所以,我讓自己享受這奢侈。我對詩有一种熱情。詩也跳到我的腦海中來。我會背10來首詩,但有些已索然無味,如我在小學里讀的勒貢特·德·列爾的詩,很枯燥。我愛寫點詩,但我的詩不怎么好。我突然覺得詩很好,第二天……
  記者:你覺得男女之間對于死亡態度有區別。
  薩岡:我現在意識到了這一點。人們所寫的東西,人們在筆端下發現。我什么都不想,然后我開始想象,我創造了我知道的東西,因為我把它們寫了出來。這是無意識的。女人們知道生与死組成了人生。男人卻不。他們拒絕。對他們來說這是抽象的,然后當它突然變得具体……
  只要看看面對新生儿的男人就行了。他是那么笨拙,那么惊訝。
  記者:讓我們回到馬蒂厄身上來吧。對他來說,這种“孤獨的痛苦”最終不完全消极的
  薩岡:是的,他站著停住了,望望四周,這很不錯。這些事人們沒有時間、勇气、力量或主張來做。
  記者:你不看看自己周圍嗎?
  薩岡:我不是觀察家,這甚至帶有戲劇性。但當我寫作時,有些十分模糊的觀念不時地跳。到我的腦海,使我形成了一种理論。總的來說,數年來,我展示所有人都厭煩的東西,接著,我改變了這种主張。謝天謝地。
  記者:今天評論家更理解你了嗎?
  薩岡:不管發生什么,總有些東西不對勁,使他們惊奇,不過現在是惊奇我寫的東西,而不像從前那樣惊奇我所做的事情。這持續了20年。瘋狂,女明星的故事,小小的音樂,法拉利,等等。我已經不感到震惊了。從某种角度來看,這曾經是真的。但我覺得背后有些名堂,他們也并不能講出來。
  記者:若干年以前,你們惊訝俄國學生從你的作品中學習法語,而在法國……
  薩岡:當有人想拖我進監獄時,我提起了這件事,類似的話,毫無疑問,人們永遠不能在自己國家里成為先知。但我總想讓人注意,在那儿,我被當作一個作家,而在這里,卻被當作一個犯人。正如人們所說,人們早就把我當作是出版界的一顆明星。現在,長期以來,情況變得更好了。而痛苦,不,我從來不曾有過。
  記者:你一下子贊揚起酒精之樂來,是出于挑戰的樂趣嗎?
  薩岡:我強烈反對“別喝酒,別抽煙,別這樣,別那樣”,這太煩人了。把人都當作小孩,這是很荒謬的。從拉丁人開始,就有一种關于酒的比喻,酒能減輕男人的生活重負。當然也會造成肝硬化,這大使人厭煩了……
  記者:毒品呢?
  薩岡:不,毒品——我指的是可卡因——不能減輕生活的重負。在它被禁止的范圍內,人們被迫悄悄地收集,所以代价极大……
  記者:但愛情尚未被禁……令于這點,你提及“同居的小地獄”。
  薩岡:這不對嗎?不對?那好,我向你解釋。我合法地結過兩次婚。這有點殘酷。請注意,我是這樣說的,但當我与我的第一個丈夫居伊·斯肖爾萊离婚后,我仍和他呆了一段時間。事實上,离婚引起了轟動,但离婚后我們回到家里講和了,沒有讓巴黎的任何人知道。
  記者:你愛撒謊嗎?
  薩岡:是的,我隨時都在撒謊,為了避免吵架和拌嘴。我撒謊僅僅是因為這些,為了在個人生活中保護自己。但我當眾決不撒謊。比如,我在電視上回答人們向我提出的問題時。這使我惊奇。事后人們總對我說:“你真令人難以相信!”……“可我說的正是我心里想的。”——“一點沒錯!”
  記者:如果你不必賺錢還會寫作嗎?
  薩岡:肯定會寫。但我不知道我將處于什么狀態。如果我沒有人要創造,沒有孩子要撫養,我會做出不知什么蠢事來。這是我父親的生理反射。《你好,憂愁》出版后,我的出版商對我說:“你成了千万富翁。”我問父親這些錢怎么辦。他問我:“你多大年紀?”“18歲。”“在你這個年齡,這太危險了。花掉它。”我已經糊涂了……
  他說得對。如果我像大家一樣投資自動洗衣店,我不知自己會怎么樣。這是說,我肯定會繼續寫作。寫作是一种激情,沒有它,生活將是死水一潭。
  記者:你曾用“扭曲之舉”來形容文學獎。如果現在有人給你一個獎,你會不會拒絕?
  薩岡:一個獎,好啊,為什么要拒絕?一開始,我就因《你好,憂愁》得過一個獎,批評家獎,它使我出了名,如果我可以這樣說的話。后來我又得了摩納哥獎。我覺得有段時間他們想讓我進法蘭西學上院。這是墊腳石。而我對學士院興趣并不大……當我再次對政治感到厭煩時,它又縈繞在我的腦海之中,它可能是一條欄杆。我的朋友貝爾納·法蘭克在《新觀察家》中寫過一些很漂亮的文字:“大部分學士院院士知道自己成不了文學史中的一章。失望了才去當院士,舒服的失望。”這是拒絕學上院的高雅之法。
  (彭偉川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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