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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雅克和被若瑟神秘地稱為“別人”的那些人初次相遇后差不多有一個月了,這初次相遇是難以忍受的。她向他們掩飾這一點并不是毫不費勁,因為她試圖打破她和他們之間的某种關系,某种建立在雅趣基礎上的東西,某种尊敬,某种使這些人相互喜愛,使雅克在他們看來無法理解的東西。在這种錯誤而明确的情況下,除非從性的方面作出解釋。也許只有法妮能理解。因此,若瑟通過她開始巡回介紹。
  她要去圖爾農街喝茶。雅克一定會去那里找她。他告訴她,她在馬里格拉斯家見到他的第一個晚上,他的出現完全是出于偶然:他是被貝婭特麗絲的一個追求者帶去那里的。“你甚至險些儿見不到我,因為我煩透了,我想走。”他補充道。她沒有問他為什么不說,“我險些儿沒見到你”,或者“我們險些儿沒見到”。他總是把自己的出現當做是別人碰上的意外——也不管那是否會令人不快。若瑟最后終于想通了,沒有不高興。她想他顯然是個意外,她已經對此感到厭倦。只是沒有任何東西比她對他的好奇心更強烈。
  法妮獨自一人,讀著一部新出版的小說。她總是看新小說,卻從來只提及福樓拜或拉辛,知道這一點必定會使別人產生強烈印象。她和若瑟情同手足,卻都迷失了方向,并不是沒有她們也許沒向任何人表示過的信任。她們首先談起了愛德華對貝婭特麗絲瘋狂的愛情和貝婭特麗絲從X的戲中得到的角色。
  “她在X的戲中比她在同這個可怜的愛德華上演的戲中更合适。”法妮說道。
  她瘦小,頭發梳得很精致,動作很优美。那張淡紫色的長沙發与她很相稱,還有她的英國式家具。
  “你与你的房間很相稱,法妮,我覺得這很少見。”
  “你的房子是誰裝修的?”法妮問道,“哦,是的,雷維格。非常好,不是嗎?”
  “我不清楚,”若瑟說道,“別人這么說。我不覺得它适合我,而且,我從來沒感覺到那种裝演适合我。有時人也一樣。”
  她想到雅克,臉刷地紅了。法妮看著她:
  “你臉紅了。我想你的錢太多了,若瑟。盧浮學院怎么樣了?還有你的父母親呢?”
  “你知道我与盧浮學院是怎么回事。我的父母親一直在南非。他們經常給我寄支票。我在社會上總是個無用之人。我無所謂,可是
  她遲疑了片刻:
  “可我熱衷于做我自己喜歡做的事情,不,是令我心醉的事情。所有這一切在同一句話中就能產生許多激情。”
  她停了下來,繼而突然問道:“你呢?”
  “我嗎?”
  法妮·馬里格拉斯滑稽地瞪大眼睛。
  “是的。一直是你在听我說話。我們把角色換一換。我不失禮吧?”
  “我嗎?”法妮笑著說道,“我有阿蘭·馬里格拉斯。”
  若瑟揚了揚眉毛,出現了一陣沉默。她們相互凝視著,仿佛處在同樣的年齡。
  “這不是顯而易見的嗎?”法妮問道。
  她的語調触動了若瑟,使她局促不安。她站起來,開始在房間里踱步:
  “我不知道貝婭特麗絲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是她的美貌嗎?抑或是她那种盲目的力量?她是我們中間唯一真有野心的人。”
  “那么貝爾納呢?”
  “貝爾納喜歡文學胜過別的任何事情。這并不是一碼事。再說,他很聰明。什么也比不上某种形式的愚蠢。”
  她又一次想到雅克,決心把這件事同法妮談一談,盡管她已決定讓他來到時看她的吃惊表情。可貝爾納進來了。他一看見若瑟就顯出幸福的表情,法妮很快就注意到這一點。
  “法妮,你的丈夫有一個工作晚宴要參加,派我做傳令兵來找一條漂亮的領帶,因為他沒有時間回來。他特別強調:‘要我那條有黑條紋的藍領帶。”’
  他們三個人都笑了,法妮跑去找領帶。貝爾納抓住若瑟的手:
  “若瑟,我見到你真幸福。可惜每次都匆匆忙忙。你再也不想同我一起吃晚飯了嗎?”
  她看著他,他神色异樣,顯得既苦澀又幸福。他歪著腦袋,一頭黑發,目光明亮。“他像我,”她心想,“与我屬同一類型,我早該愛上他。”
  “你愿意什么時候我們就什么時候一起吃晚飯。”她說道。
  半個月來,她同雅克一起在自己家里用晚餐,因為雅克不想去餐館,付不起賬,他的自尊心使他將就著在若瑟家用晚餐。晚飯后,他“認真溫習”功課,很認真,若瑟則看書。同這半啞巴一起過的這种夫妻生活,對于習慣了夜出、神侃的若瑟來說,是异乎尋常的。她突然意識到這一點。可有人按門鈴了,她把手從貝爾納的手中抽了回來。
  “有人找小姐。”法妮說道。
  “讓他進來吧!”法妮說道。
  女仆回來后,站在另一扇門邊。貝爾納已經轉身面向門口。“別人還以為是在劇院里呢。”若瑟想到這里開始瘋笑起來。
  雅克進來時低著腦袋,雙腳在地毯上試著往前走,就像公牛出現在斗牛場上一樣。他有個比利時名字,若瑟卻怎么也想不起來,可他先開口了:
  “我來找你。”他說。
  他將雙手插在粗呢大衣口袋里,樣子咄咄逼人。“他真的見不得人。’“若瑟心想,她已經笑得透不過气來,可一看見他,看見法妮的面孔,心中不免掠過一絲欣喜和嘲弄人的沖動。貝爾納的臉上一點反應都沒有,像個瞎子一樣。
  “至少要說聲早上好。”若瑟近乎溫柔地說道。于是,雅克微微一笑,帶著某种优雅,握了握法妮和貝爾納的手。圖爾農貸的夕陽把他晒成了紅棕色。“對于這种男人,有一個詞語很合适,”若瑟心想,“生气勃勃,剛強有力…”
  “對于這种小伙子,有一個詞語很合适,”法妮這邊心里想,“這是個流氓。我已經在哪儿見過他?…
  她馬上就客气起來:
  “您請坐呀。我們為什么全都站著?您想喝點東西嗎?或者您很忙”
  “我嗎?我有時間,”雅克說道,“你呢?”
  他問的是若瑟。她點頭表示肯定。
  “我該走了。’貝爾納說道
  “我送你出去,”法妮說道,“你忘了拿領帶,貝爾納。”
  他已經走到門邊,臉色煞白。准備吃惊地望他一眼的法妮定定地站住了。他一言不發地走了出去。法妮回到客廳。雅克坐下來,笑吟吟地看著若瑟。
  “我打賭他就是那個打電話的家伙。”他說道。
  他像個著了魔的人一樣在大街上走著,几乎是吼叫著大聲說話。最后,他找到一張凳子,坐了下來,雙臂環抱著身子,就像身体發冷一樣。“若瑟,”他心想,“若瑟和那個小畜生!”他俯身向前,一陣巨痛使他重新直起身來;坐在他旁邊的一個老婦人惊訝地看著他,開始恐慌起來。他見此情景站了起來,繼續赶路。他得把領帶送給阿蘭。
  “我受夠了,”他堅決地想,“真受不了。小說不像樣子,又可笑地愛上一個小婊子。而且,她連個小婊子都不是。我不愛她,我只是嫉妒。再也不能這樣下去了,這太過分了,或者太微不足道了。”与此同時,他決定离開此地。“我隨便做點什么就能找到一個文化之旅,”他自嘲地想,“我能做的就是這些了:文化方面的文章,文化之旅和文化交流。文化,是當你什么事也不會做的時候唯一可以做的事情。”尼科爾怎么辦?他會把她打發到她父母親那里去住一個月,他自己則會試著重振雄風。可是,要离開巴黎,若瑟所在的巴黎……?她會跟那個小伙子去哪里呢?她會做些什么呢?他在樓梯上撞見阿蘭。
  “哎呀,”阿蘭說道,“領帶總算拿來了!”
  在戲開演之前,他得同貝婭特麗絲一起吃晚飯。她在第二幕才出場,所以他們可以一起呆到10點鐘,這种兩人單獨會面的每一分鐘對他來說都是珍貴的。愛德華·馬里格拉斯,阿蘭的侄子,是阿蘭找到的在星期一之外的其他日子与貝婭特麗絲見面的借口。
  他得到一條新領帶,像往常一樣,對他的被保護者貝爾納那副愁眉苦臉的樣子隱約流露出擔憂,然后到蒙田大街的一條小街去貝婭特麗絲家找她。他浮想聯翩,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貝婭特麗絲和他在一家不引人注目的豪華餐館里,外面有汽車的聲音,特別是被他稱為“可愛面具”的貝婭特麗絲的臉俯向他,還有隔著一層燈罩的粉紅色燈光。他,阿蘭·馬里格拉斯,有些麻木不仁的男子,情趣高雅,身材高大,在貝婭特麗絲的眼里是至關重要的,他心里明白這一點。他們會一起談論愛德華,剛開始時態度很寬容,然后心煩,最后他們會談到生活,談到生活從來不會忘記給有點漂亮的女人帶來的那种必然幻滅,談各自的感受。他會從桌子上面抓住她的手。他不敢想象更勇敢的角色。可他對貝婭特麗絲的角色一無所知。他怕她,因為他已經預感到她會心情愉快,會經受野心帶來的可怕的精神健康的折磨。
  然而,貝婭特麗絲這天晚上扮演一個可以与馬里格拉斯相配的角色。X這部戲的導演几句漂亮的話,一個有影響的記者的意外關注,通過一條想象中的線狀道路和世界的支持,已經在精神上把她徑直引上成功之路。于是,她就是今晚一舉成名的年輕演員。把夢想与現實統一起來,并在時間和感情方面進行了調和(這种奇跡只有那些有點卑微的人才做得到),她成了成功的年輕演員,但她喜歡听一個高雅的文人談話甚于夜總會里那种攙假的快樂,成功不排斥獨創性。所以她把阿蘭·馬里格拉斯帶到一家為文化人開的酒吧里,經過周密考慮后為某些瘋狂之舉做好了准備。在她和阿蘭之間并沒有粉紅色的燈罩,有的卻是女侍憤怒的雙手、其他桌子吵吵嚷嚷的騷動和一把可怕的吉他。
  “我親愛的阿蘭,”貝婭特麗絲低聲說,“發生什么事了?我毫不隱瞞地告訴你,你的電話使我大吃一惊。”
  (X的上一部戲是歷史偵探戲。)
  “与愛德華有關。”馬里格拉斯激動地說。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他捏著面包。前半小時是出租車的混亂,貝婭特麗絲為了找到這個該死的地方對司机說了一些自相矛盾的情況,到了以后又為一個位子而懇求。他多么想歇一下啊!他的對面有一面鏡子,他從中看到自己那張有些軟塌塌的長臉,許多地方枉然地刻著不少皺紋,另一些地方則枉然地稚气十足。有些人生活胡亂給他們留下痕跡,自動确保一种變化不定的衰老。他歎了口气。
  “愛德華?”貝婭特麗絲微笑地問道。
  “是的,愛德華,”他說道——她的微笑揪緊了他的心,“我的這番話你也許覺得可笑(我的天哪,但愿她會覺得可笑!),可愛德華還是個孩子。他愛你。自從他來到這里,他已經借了10多万法郎,有5万是從若瑟那里借的,為的是穿奇裝异服,讓你高興。”
  “他送的鮮花都可以把我覆蓋起來。”貝婭特麗絲再次微笑著說。
  這是一种完美的微笑,很寬容但有些疲憊,可阿蘭·馬里格拉斯認不出這种微笑,因為他几乎不去電影院或差勁的劇院。這种微笑在他看來是愛情的微笑,他真想一定了之。
  “其煩。”他有气無力地說道。
  “心煩別人愛我嗎?”貝婭特麗絲低下頭問道。她覺得要改變話題了。可馬里格拉斯的心猛地跳了起來。
  “我知道得太清楚了。”他熱情地說道。貝婭特麗絲。心里在竊笑。
  “我很愿意吃奶酪,”她說道,“跟我說說愛德華,阿蘭。我毫不隱瞞地告訴你,他使我開心。可我不喜歡他為了我而借錢。”
  有一刻她想坦白;“讓他破產好了!這些年輕人有什么好處?”可這不僅不是她的想法,因為她心地善良,而且她認為對一個陷入絕境的叔叔不應該說這樣的話。阿蘭神色沮喪。她像他夢想的那樣向他俯過身子,吉他白令人心碎,那些自命不凡的蜡燭在貝婭特麗絲的眼中傾倒了。
  “我該怎么辦,阿蘭?老實講,我能做什么?”
  他緩過气來,開始做一些含糊不清的解釋。也許她可以讓愛德華明白他沒有任何希望。
  “可他有希望。”貝婭特麗絲快活地想。她一想到愛德華,他那頭精致的頭發、笨拙的動作、電話里快活的聲音,怜憫之情油然而生。而且他為她借錢!她把X的戲劇、晚上的角色拋到了腦后,她想見到愛德華,把他緊緊地抱在怀里,感覺他幸福的顫栗。她只在一家酒吧里見過他一次,然后他的形象凝固不變了,神態美妙极了,她為此感到自豪。對愛德華來說,任何舉動都成了一份神奇的禮品,她隱隱約約感覺到她与別人的關系只能是這樣。
  “我盡力而為吧,”她說,“我向你保證。也向法妮保證。你知道我喜歡他!”
  “真是個白痴!”這一想法從馬里格拉斯的頭腦中掠過。可他絕望地堅持自己的計划。暫且談談別的事情吧,最后再抓住貝婭特麗絲的手。
  “如果我們出去,”她說道,“在第二場戲上演之前,我們也許可以到某個地方去喝一杯威士忌。我沒有餓。”
  “我們可以去瓦特思,”貝婭特麗絲心想,“可是到那個地方會碰上許多人。阿蘭當然很出名,可那是在一個很狹小的圈子里;他的領帶使他看上去像公證人的文書。親愛的阿蘭,如此古老的法國!”
  她把手從桌子上面伸過去,抓住了阿蘭的手。
  “你想去哪里我們就去哪里,”她說道,‘市你在身邊我很快活。”
  阿蘭擦了擦嘴巴,用無力的聲音叫人結賬。
  貝婭特麗絲輕輕地拍了拍他的手后把手伸進一只紅手套里,她的皮鞋也是這种紅色。10點鐘,在劇院對面的一家咖啡館里喝了一杯威士忌、談了一下戰爭和戰后,“如今的年輕人不知道地窖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爵士樂。”貝婭特麗絲說道。然后,他們就分手了。將近一個小時以來,阿蘭就停止了戰斗。他既憂郁又快樂地听貝婭特麗絲有條有理地說著一些普普通通的事情,他有勇气的時候,時不時地欣賞她的臉。有那么一兩次,她向他賣弄風情,因為當晚她自我感覺良好,可他沒有注意到。當人們夢想某樣東西,把它當做一次至關重要、無与倫比的机遇時,就再也注意不到那些小小的手段了,而要抓住那個机遇,這些小小的手段更加有效。阿蘭·馬里格拉斯讀過斯丹達爾的作品,他讀斯丹達爾的作品比讀巴爾扎克的作品更加專心致志。這使他付出了很大的代价。他讀過并且知道人可以蔑視自己所愛的人,這一點使他付出了很大的代价。誠然,這一點可以為他免去一次危机,可這种危机可能是決定性的。的确,在他這樣的年紀,感情更容易忽視尊重。可他不像若瑟那樣具備獲得顯而易見的幸福的能力:“這個小伙子屬于我。”
  他像個小偷一樣回到自己家里。他多么希望同貝婭特麗絲在一家旅店里度過3小時啊,那樣他會帶著幸福,問心無愧、洋洋得意地回來。他沒有欺騙法妮,他回家時像個罪人一樣。她躺在自己的床上,肩上蓋著一件藍色的便衣。他在衛生間里脫掉衣服,一邊含含糊糊地說著他的工作餐。他感到疲憊不堪。
  “晚安,法妮。”
  他向他妻子俯下身子。她把他拉到自己身上。他的臉貼到她的肩上。
  “她肯定會瞎猜,”他厭煩地想,“可我想要的并不是這副干癟的肩膀,而是貝婭特麗絲堅硬、渾圓的肩膀;我需要貝婭特麗絲向后揚起的興奮的面龐,而不是這對聰明的眼睛。”“我非常不幸。”他大聲說道,然后掙脫妻子,回到自己的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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