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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純朴的田園風味


  大廈里的老實人天性質朴,具有庄家人純洁可愛的品質,可見鄉居比住在城里好。除了這些人以外,我還要給讀者介紹他們的本家,也就是他們的鄰居,別德·克勞萊牧師和他的太太。
  別德·克勞萊牧師戴著寬邊教士帽子,身材高大,樣子很威風。他成天歡天喜地,在區里比他哥哥有人緣得多。在牛津讀書的時候,他是耶穌堂大學里的搖船健將,牛津鎮上最利害的拳手都打不過他。他始終喜歡拳擊和各种運動,辦完公事之后仍舊愛干這些勾當。遠近二十哩以內,如果有比拳、賽跑、賽馬、賽船、跳舞會、競選、圣母訪問節祭獻1,或是丰盛的宴會,他准會想法子參加。他和區里有身份的人都很親密;如果在弗特爾斯登、洛克斯別、活泊夏脫大廈,或是隨便什么貴人家里有宴會,在二十哩外就能看見牧師寓所里出來的栗色母馬和馬車上的大燈了。他的聲音很動听,人家听他唱《南風吹動云滿天》和歌詞的重复句里面那“呼”的一聲,沒有不喝彩的。他常常穿了灰黑花紋的上裝,帶著獵狗出去打獵,釣魚的技術在本區也算得上最高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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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七月二日紀念圣母瑪麗亞訪問伊利莎白的節期。
  牧師夫人克勞萊太太是個短小精悍的女人,賢明的牧師講道時用的稿子全是她寫的。她熱心家務,帶著女儿們一起管家,所以宅子里上下由她作主。她很聰明,外面的事情任憑丈夫裁奪。丈夫愛什么時候回家,什么時候出門,她絕不干涉。即使他老在外面吃飯也沒有關系。克勞萊太太向來精打細算,知道市上葡萄酒賣多少价錢。她是好人家出身,她父親就是已經去世的海克多·麥克泰維希中將。當年別德還是女王的克勞萊的年輕牧師,她跟她媽媽在海羅該脫地方用計策抓住了他。結婚以后她一直又謹慎又儉省,可是雖然她那么小心,牧師仍舊老是背著債。他爸爸活著的時候,他在大學里就欠下了許多賬,少說也費了十年才付清。在一七九——那年,這些債剛了清,他又跟人打賭,把一百鎊(二十鎊的碼)賭人家一鎊,說袋鼠決不會得那年大賽馬香檳,結果袋鼠卻跑了第一名。牧師沒法,只能出了重利錢借債填補虧空,從此便拮据不堪。他的姐姐有時送他一百鎊救救急,不過他最大的希望當然是她的遺產。牧師常說:“瑪蒂爾達死了以后,一定會給我一半財產的,哼!”
  這樣看起來,從男爵和他弟弟在各方面都有理由成為冤家對頭。在許多數不清的家庭糾葛之中,畢脫爵士都占了上風。小畢脫非但不打獵,而且就在他叔叔的教區里設立了一個傳道的會堂。大家都知道,克勞萊小姐大部分的財產將來都要傳給羅登。這些銀錢上的交易,生前死后的各种打算,為承繼遺產引起的暗斗,在名利場中都是使兄弟不和睦的原因。我自己就看見兩兄弟為著五鎊錢生了嫌隙,把五十年來的手足情分都冷淡了。我一想到那些汲汲于名利的人,相互之間的友誼多么經久,多么完美,不得不佩服他們。
  利蓓加這么一個人物到了女王的克勞萊,而且慢慢的贏得了宅子里每個人的歡心,別德·克勞萊太太豈有不注意的呢?別德夫人知道一只牛腿在大廈吃几天,每次大掃除要換多少被單窗帘桌布,南牆邊一共有多少桃儿,爵士夫人生了病一天吃几服藥等等。在鄉下,有些人的确把這些小節看得十分重要。別德太太這樣的人,又怎么能輕輕放過大廈請來的女教師,不把她的底細和為人打听打听清楚呢?大廈和牧師住宅兩家的佣人很有交情,只要大廈里有人來,牧師家的廚房里總預備了好麥酒請客。大廈里的佣人平時喝的酒淡薄得很;他家每桶啤酒用多少麥芽,牧師太太也知道。兩家的佣人像他們的東家一樣彼此關心,兩邊的消息,也就由他們溝通。這條公理到處可以應用:你如果跟你兄弟和睦,他的動靜不在你心上,反倒是和他吵過架以后,你才留心他的來蹤去跡,仿佛你在做眼線偵察他的秘密。
  利蓓加上任不久,別德太太從大廈收來的報告書上就經常有她的名字了。報告是這樣的:“黑豬殺掉了;一共有多少重,兩邊的肋條腌著吃;晚飯吃豬腿和豬肉布丁。克蘭浦先生從墨特白萊來了以后,又跟畢脫爵士一塊儿走了,為的是把約翰·勃蘭克莫下監牢。畢脫先生到會堂去聚會(所有到會的人的名字一一都有)。太太還是老樣子;小姐們跟著女教師。”
  后來的報告中又提到她,說是新教師能干著呢。畢脫爵士真喜歡她,克勞萊先生也喜歡她,還讀傳教小冊子給她听。這位愛打听、愛管事、小矮個子、紫棠色面皮的別德·克勞萊太太一听這話,便說道:“這不要臉的東西!”
  最后的消息說那女教師籠絡得人人喜歡她。她替畢脫爵士寫信,辦事,算賬;在屋里就算她大;太太、克勞萊先生、兩個姑娘,都听她的話。克勞萊太太立刻斷定她是個詭計多端的死丫頭,肚子里不知打什么鬼主意呢!這樣,大廈里的一言一動都成了牧師宅子里談話的資料。別德太太兩眼炯炯,把敵人營盤里發生的事情看得清清楚楚。不但如此,她還把沒有發生的事也看了去了。
  別德·克勞萊太太寫了一封信到契息克林蔭道給平克頓小姐,內容如下:
  女王的克勞萊教區禮拜堂。十二月——日
  親愛的平克頓女士——自從离校之后,已經許多年得不到您的又有益處只有趣味的教誨了。可是我對于校長和契息克母校的敬愛始終沒有改變,我希望您身体安康。為世界的前途和教育事業的前途著想,平克頓女士的貢獻是不可少的,望您多多保養,為大家多服務几年。我的朋友弗特爾斯頓爵士夫人說起要為她的女儿們請一個女教師,我忙說:“這件事,除了請教那位舉世無雙的,了不起的平克頓女士之外,還能請教誰呢?”我經濟能力不夠,不能為我自己的孩子請家庭教師,可是我究竟是契息克的老學生呀!總之一句,親愛的校長,能否請您為我的好朋友,我的鄰居,舉荐一位女教師呢?她除了您挑選的人之外,誰都不相信。
  我親愛的丈夫說他喜歡一切從平克頓女校出來的人。
  我真希望能教我的丈夫和女儿們見見我幼年時代的朋友,連那偉大的字匯學家都佩服的朋友!克勞萊先生要我特別致意,如果您到漢泊郡來,請務必光臨寒舍。我們雖是寒微,家庭里的感情卻很融洽。
  敬愛你的
  瑪莎·克勞萊
  附言 克勞萊先生的哥哥,那位從男爵(可歎得很,他和我們意見不合,缺乏應有的手足之情)為他的女儿請了一位女教師。据說她僥幸也在契息克受過教育。我已經听到不少關于她的傳聞。我對于這兩個親愛的小侄女非常的關切,雖然我們兩家有些意見,我仍舊希望她們和我的孩子常在一起。再說,凡是您的學生,我是無有不關怀的,所以,親愛的平克頓女士,可否請你把這位小姐的身世說給我听。看您的面上,我愿意跟她交朋友。
    以下是平克頓小姐寫給別德·克勞萊太太的回信:
  契息克約翰遜大廈。一八——年十二月。
  親愛的夫人——大函已經收到,承您過獎,覺得十分榮幸,因此我立刻回复。我在位辛勞服務,以慈母般的精神愛護學生,畢竟喚起了感情上的應和,使我感到极度的滿意。同時我發現和藹可親的別德·克勞萊太太就是我當年杰出的學生,活潑而多才的瑪莎·麥克泰維希小姐,更覺得愉快,您的同窗之中,已經有許多人把她們的女儿交付給我,如果您的小姐也委托給我督促管教,我十二分的歡迎。
  請代我向弗特爾斯頓夫人請安致意,我愿將我的朋友德芬小姐和霍葛小姐以通信方式介紹給爵士夫人。
  兩位小姐對于教授希腊文、拉丁文、初淺的希伯萊文、西班牙文、意大利文、算術、歷史、地理,絕對能夠胜任。在音樂方面,彈唱并佳,又能獨力教授跳舞,不必另請跳舞教師。她們具有自然科學的基本知識,能熟練的運用地球儀。德芬小姐是劍橋大學已故研究員湯姆士·德芬先生的女儿,懂得敘利亞文和憲法綱要。她今年十八歲,外貌极其動人,或許在赫特爾斯頓·弗特爾斯頓爵士府上工作不甚合适。
  蘭蒂茜亞·霍葛小姐容貌不甚美觀。她今年二十九歲,臉有麻點,紅發拐腿,眼睛略帶斜視。兩位小姐品德完美,富有宗教熱誠。她們的薪水,當然應該和她們的才藝相稱。請代向別德·克勞萊牧師道謝并致敬意。
  親愛的夫人,我是您忠實順從的仆人
  巴巴拉·平克頓
  附言 信中提及在國會議員畢脫·克勞萊從男爵府上做家庭教師的夏潑小姐。這人本是我的學生,我也不愿意提起于她不利的話。她面目可憎,可是天生的缺陷不是人力所能挽回的。雖然她的父母聲名狼藉(她的父親本是畫師,几次三番窘得一文不名,后來我又听說她的母親是歌劇院的舞女,使我不胜惊駭),她本人卻很有才干。我當年行善收留了她,在這一點上我并不后悔。我所擔心的是,不知我收容入校的棄儿,是否會受遺傳的影響,像母親一般無行。据她自己說,她母親本是伯爵的女儿,在万惡的大革命時流亡來英,然而我發現那個女人下流低賤到無以复加。我相信到目前為止,她的行為還沒有舛錯,而且顯赫的畢脫·克勞萊爵士的家庭環境高尚文雅,決不會使她墮落的。
    以下是利蓓加·夏潑小姐寫給愛米麗亞·賽特笠小姐的信:
  這好几個星期以來,我還沒有給親愛的愛米麗亞寫過信。反正在這所“沉悶公館”里(這是我替它想出來的名字),有什么新鮮消息呢?蘿卜的收成好不好,肥豬的重量究竟是十三還是十四斯東1,牲口吃了甜菜合适不合适,這些你也不愛听。從上次寫信到現在,過的日子都是一模一樣的:早飯前畢脫爵士帶著他的鏟子散步,我陪著他。早飯后在課堂里上課(名為上課而已)。上完課又跟畢脫爵士看案卷,起稿子,都是些關于律師、租約、煤礦、運河的事,如今我算是他的書記了。晚飯后不是听克勞萊先生講道便是跟從男爵玩雙陸。爵士夫人呢,不管我們干哪一种玩意儿,只是不動聲色的在旁邊瞧著我們。近來她生了病,比從前有意思一點。她一病,公館里來了個新人,是個年輕的醫生。親愛的,看來姑娘們可以不必發愁了。這位年輕醫生對你的一個朋友示意,說是歡迎她做葛勞勃太太,替他的手術間裝點裝點門面。我對這個膽大妄為的人說,他手術間里用來研藥的鍍金臼杵已經夠好看了,不需要別的裝飾。我這塊料難道只配做鄉下醫生的老婆嗎?葛勞勃醫生碰了這個釘子,生了重病,回家吃了一劑涼藥,現在已經大安了。畢脫爵士极其贊成我的主意,大概是生怕丟了他的秘書。再說,這老東西非常喜歡我。他這种人,只有這點儿情感,都拿出來給我了。哼!結婚!而且還跟鄉下醫生結婚!經過了以前——我也不必多說,反正一個人不能那么快就忘怀過去。咱們再談談沉悶公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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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相當十四磅。
  這一陣子家里不再沉悶了。親愛的,克勞萊小姐帶著她的肥馬肥狗和肥佣人一起都在這儿。了不起的、有錢的克勞萊小姐有七万鎊家私,存了五厘的年息。兩個弟弟可真愛她——我還不如說真愛她的錢。這好人儿看上去很容易中風,怪不得弟弟們著急。他們搶著替她擱靠墊、遞咖啡的樣儿才叫有意思!她很幽默,說道:“我到鄉下來的時候,就讓那成天巴結我的布立葛絲小姐留在城里。反正到了這儿有兩個弟弟來拍我的馬屁。他們倆真是一對儿!”
  她一下鄉,廳門就敞著。這一個多月來,真好像華爾泊爾老爵士复活了。我們老是請客,出門的時候坐著四匹馬拉的車子,听差們也換上最新的淡黃號衣。我們常常喝紅酒和香檳,仿佛是家常便酒。課堂里點了蜡燭,生了火。大家勸克勞萊夫人穿上她所有的衣服里面最鮮艷的豆綠袍子。我的學生們也脫下緊繃繃的舊格子外衣和粗笨的鞋子,換上薄紗衣服和絲襪子,這才像從男爵家里出來的時髦小姐。昨天露絲大出丑。她的寶貝,那威爾脫郡出產的大黑母豬,把她撞倒在地上,還在她的衣服上亂跳亂踩,把一件漂亮的丁香花紋綢衫子糟蹋了。這件事如果在一星期以前發生,畢脫爵士准會惡狠狠的咒罵一頓,打那小可怜儿几下耳刮子,然后罰她一個月里面只許喝淡水吃白面包。昨天他一笑了之,說道:“等你姑媽走了之后我再來收拾你,”仿佛這是沒要緊的小事。希望克勞萊小姐回家之前,他的怒气已經消散了。為露絲小姐著想,我真心這么希望。啊!金錢真是能夠消怨息怒的和事佬!
  克勞萊小姐和她七万鎊家私的好影響,在克勞萊兩兄弟的行事上面也看得出來,我指的是從男爵和那牧師,不是咱們在先說的兩個。老哥弟倆一年到頭你恨我我怨你,如今到了圣誕節忽然親熱起來。關于那可惡的愛跑馬的牧師怎么在教堂里借題發揮罵我們家的人,說的話多么不聰明,畢脫爵士怎么自管自打呼嚕這些事情,我去年已經告訴你了。克勞萊小姐下鄉之后,大家從來不吵架。大廈和牧師宅子兩家人你來我往,從男爵和牧師倆談到豬仔呀,偷野味的小賊呀,區里的公事呀,客气的了不得。我想他們喝醉了酒都不敢拌嘴。克勞萊小姐不准他們鬧;她說如果他們兩個得罪了她,她就把財產都傳給夏洛浦郡的本家。我想夏洛浦郡的克勞萊一家如果机靈點儿,不難把一份家私都搶過去。可是那個克勞萊先生和他漢泊郡的堂兄弟一樣,也是牧師。他的道德觀念拘泥不化,因此得罪了克勞萊小姐,已經到了無可挽回的局面。她從那邊一直逃到這邊,把那不听話的堂弟弟恨透了。我猜那邊的牧師大概天天晚上在家念經禱告,不肯對克勞萊小姐讓步。
  克勞萊小姐一到,經本儿都合上了。她最討厭的畢脫先生也上倫敦去了,因為還是离了家自在些。那年輕的花花公子,那褲褲儿,叫克勞萊上尉的,卻回家來了。我想你總愿意知道他是怎么樣的一個人。
  這褲褲子弟長得魁梧奇偉。他身高六尺,聲音洪亮,滿口里賭神罰誓,把下人們呼來喝去。可是他花錢很大方,所以佣人都喜歡他,對他千依百順。上星期一個地保帶著一個差人從倫敦來逮捕他,躲躲藏藏的閃在園牆邊。那些看守獵場的人瞧見了,以為是偷野味的,把他們打了一頓,浸在水里,差點儿沒把他們槍斃,總算從男爵出來干涉,才算了事。
  我一看就知道上尉瞧著他父親一文不值。他叫他爸爸鄉下人,土老儿,老勢利鬼,給他起了許許多多這一類漂亮的諢名儿。他在小姐奶奶隊里的聲名可怕极了。這一回他帶了好几匹馬回來,有時就住在本地鄉紳家里。他隨便請人回家吃飯,畢脫爵士也不敢哼個不字儿,唯恐因此得罪了克勞萊小姐,回頭她中風死掉之后財產傳不到他手上。你要听上尉奉承我的話嗎?他的話說得太好了,我非告訴你不可。一天晚上我們這儿居然舉行跳舞會。赫特爾斯頓·弗特爾斯頓爵士一家,杰爾斯·活泊夏脫爵士帶著他的好些女儿,還有不知道多少別的人,都來了。我听見上尉說:“喝!這小馬儿生得整齊!”他就是指我呢!承他看得起,跟我跳了兩回土風舞。他跟本地的公子哥儿玩儿得很高興,在一塊儿騎馬,喝酒,賭錢,議論怎么打獵,怎么打槍,可是他說鄉下的姑娘都教人膩味。我覺得他這話說得不錯。她們對我這小可怜儿的那份驕傲,真說不上來。她們跳舞的時候,我就坐在旁邊乖乖的彈琴。前几天晚上,上尉喝得臉上紅扑扑的從飯間里進來,看見我在彈琴,便大聲咒罵,說是屋里的人誰也沒有我跳舞跳得好。說著他又惡毒毒的發誓,說他要到墨特白萊去叫一班琴師來。
  別德太太立刻接上來說:“讓我來彈一支土風舞的曲子。”她是個紫棠臉皮的小老太婆,裹著包頭布,眼睛里閃閃發亮,相當的滑頭。上尉和你那可怜的利蓓加跳完舞之后,她竟然賞我好大的面子,稱贊我舞藝高明。這可是空前的大事。驕傲的別德·克勞萊太太是鐵帕托夫伯爵的嫡堂姊妹,除了大姑下鄉的時候,向來不肯屈尊拜訪克勞萊爵士夫人。可怜的克勞萊夫人!大家在底下尋歡作樂,她大半的時候都在樓上吃丸藥。
  別德·克勞萊太太忽然和我好得不得了。她說:“親愛的夏潑小姐,干嗎不帶著孩子們上我們家里來玩儿?她們的堂姐姐堂妹妹倒怪想念她們的。”我懂得她的意思。當年克萊曼蒂先生沒有白教咱們彈琴,如今別德太太要想給自己的孩子請個跟他一樣有身价的鋼琴教師呢!她的算盤我全看穿了,就好像是她親口告訴我的一樣。話雖這么說,我還是准備到她家里去,因為我打定主意要和气待人。無親無友的窮教師還能不隨和儿一點嗎?牧師太太奉承我二十來次,夸獎我的學生進步怎么快。她准以為這樣就能叫我感動。可怜這頭腦簡單的鄉下佬!她還以為我心上有這兩個學生呢。
  最親愛的愛米麗亞,人家說我穿上你的印度紗袍子和粉紅綢衫子很好看。衣服穿得很舊了,可是窮女孩子哪里能夠常常換新衣服呢?你真好福气,缺什么,只要坐車到圣·詹姆士街,你親愛的媽媽就會給你買。再見,親愛的朋友!
  愛你的
  利蓓加
  附言 羅登上尉挑我做舞伴的時候,那几位勃拉克勃魯克小姐們臉上的表情哪,可惜你瞧不見!親愛的,她們是勃拉克勃魯克海軍上將的女儿,長得挺漂亮,還穿了倫敦買來的衣服呢。
  夏潑小姐答應到牧師家里去作客之后,別德·克勞萊太太(她的計策已經給伶俐的利蓓加看穿了)想法子請權勢蓋天的克勞萊小姐向畢脫爵士說情,因為這一層是不可少的。好性子的老太太自己愛熱鬧,也喜歡身旁的人快樂高興,听了這話非常合意,愿意出面給弟弟們調停,讓雙方親親熱熱過日子。大家說好叫兩家的孩子多多來往。他們的友誼當然一直維持到那興致勃勃的和事佬离開之后才破裂。
  牧師夫婦穿過園地回家的時候,牧師對他太太說道:“你干嗎請羅登·克勞萊那混帳東西來吃飯?我可不要他來。他瞧不起咱們鄉下人,仿佛咱們是沒開化的黑人似的。而且他不喝我那种蓋黃印的酒再也不肯罷休,真是混蛋,那种酒十先令一瓶呢!他無惡不作,狂飲濫賭,是個十足道地的荒唐鬼。他跟人決斗鬧出人命案子來。他背了一身的債。克勞萊小姐的家私里面咱們的那一份儿也給他鬧掉了。華克息說的——”牧師說到這里,對著月亮晃晃拳頭,口里念念有詞,很像在賭咒罵人,然后恨恨的說道:“——她在遺囑里面寫得明白,五万鎊都給他,剩下的不過三万鎊給咱們家里的人分。”
  牧師太太說道:“我想她也快不行了。吃完晚飯的時候她臉上紅得利害,我只能把她的內衣都解開。”
  牧師低聲說道:“她喝了七杯香檳酒。那香檳酒真糟糕,我哥哥是存心要把咱們大家都毒死。你們女人真是好歹不分。”
  別德·克勞萊太太答道:“我們什么都不懂。”
  牧師接下去說道:“晚飯后她又喝櫻桃白蘭地酒。咖啡里面又攙了橘子酒。那种東西喝下去心里要發燒的,你白給我五鎊錢我也不喝。克勞萊太太,她的身子一定受不了,血肉做的人哪里擋得住這樣的糟蹋呢?她准會死!我跟你五對二打賭,瑪蒂爾達活不滿一年。”
  牧師和他太太一路回家,一面心里籌划著這些要緊事。他們想到家里的債務,想到兩個儿子,杰姆在大學讀書,弗蘭克在烏利治陸軍軍官學校,此外還有四個女儿。可怜的女孩儿們長得都不好看,而且除了姑婆的遺產之外一個子儿的嫁妝也沒有。
  半晌,克勞萊牧師接下去道:“畢脫會不會把我這牧師的位置賣出去不給咱們的孩子?我看他不能這么混帳黑心吧?他那膿包的大儿子,那監理會教徒,一心只想做議員。”
  牧師太太答道:“畢脫·克勞萊什么都做得出來,咱們應該想法子請克勞萊小姐叫他答應把牧師的位置留給詹姆士。”
  從男爵的弟弟說道:“畢脫一定什么都答應下來。我爸爸去世的時候,他答應給我還大學里欠的債。后來又答應在咱們房子上加造庇屋,又答應把吉勃种的地和六畝場給我——這些事他做了沒有!瑪蒂爾達還偏要把大半的財產都給他的儿子——給羅登·克勞萊那個混蛋,賭鬼,騙子,凶手!這簡直不像基督教徒做出來的事。天哪,真不像個基督教徒啊!那混蛋的狗頭什么坏處都占全了,就差不像他哥哥那樣是個假道學。”
  他的太太打斷他說:“親愛的,別說了,咱們這會儿還在他的園地上呢。”
  “克勞萊太太,我偏要說!他可不是什么坏處都占全了嗎?別欺負我,太太!難道他沒把馬克上尉一槍打死嗎?在可可樹俱樂部里他不是騙了德芙戴爾小勳爵的錢嗎?畢爾·索姆士和卻希亞地方的大好佬兩個人比拳,他來一攪和,他們兩個沒能夠公公道道打一架,我就輸了四十鎊錢。這些事你全知道。他跟那些女人鬧的丑事,你比我先知道。在地方官屋子里——”
  他的太太道:“克勞萊先生,看老天的面子,別跟我細說吧!”
  牧師气呼呼的說道:“你還會把這种混帳行子請到家里來!你,你有年輕的儿女,你還是國教教會牧師的太太。哼!”牧師太太輕蔑地說道:“別德·克勞萊,你是個糊涂蛋。”
  “好吧,太太,先別提糊涂不糊涂的事——當然我沒有你聰明,瑪莎,我向來沒說過自己比你聰明。可是干脆一句話,我不愿意招待羅登·克勞萊。他來的那天我就上赫特爾斯頓家里去瞧他的黑獵狗去,克勞萊太太,我非去不可!我愿意下五十鎊注,叫咱們的蘭斯洛德跟那黑狗賽跑。喝!全英國的狗沒有一條比得上蘭斯洛德。總之我不愿意招待羅登·克勞萊那畜生。”
  他的太太答道:“克勞萊先生,你又喝醉了。”第二天早上,牧師醒過來,要喝淡啤酒。牧師太太就提醒他,說他早已答應星期六去看望赫特爾斯頓·弗特爾斯頓爵士。去了豈有不喝一夜酒的理呢?所以他太太和他約好,在星期日上教堂以前必須騎馬赶回來。你看,克勞萊教區里的老百姓真好運气,碰上的牧師和地主都是一樣的寶貝。
  克勞萊小姐在大廈住下不久,利蓓加就贏得了她的歡心。這位性情隨和、行事荒唐的倫敦人也像我在先描寫過的鄉下佬一樣,著了她的迷。克勞萊小姐慣常坐了馬車出去兜風。有一天,承她叫“那教書的”陪她一塊儿到墨特白萊去。她們回家以前,利蓓加已經把她收服,因為她引得老太太一路高興,一共笑了四回。
  畢脫爵士正式大請客,邀了鄰近所有的從男爵來家吃飯。老太太對他說:“什么?不教夏潑小姐一塊儿吃飯?親愛的,難道叫我跟弗特爾斯頓夫人談她的孩子,跟那糊涂蛋杰爾斯·活泊夏脫談他法院里的事情不成?我非要夏潑小姐出來不可,如果人多坐不下,讓克勞萊夫人在樓上吃飯得了。夏潑小姐怎么能不出來?一區里就是她一個人可以跟我談几句。”
  這么專制的號令一出來,當然只能叫女教師夏潑小姐到樓下和許多貴客同桌子吃飯。赫特爾斯頓一大套虛文俗禮,把克勞萊小姐扶進飯廳,便准備在她旁邊坐下去,老太太立刻尖聲叫道:“蓓基·夏潑!夏潑小姐!過來坐在這儿陪我說話儿,讓赫特爾斯頓爵士傍著活泊夏脫夫人坐。”
  克勞萊小姐听蓓基說話,永遠听不厭,等到宴會完畢,一輛輛馬車走遠之后,她便說:“蓓基,到我梳妝室里來。咱們一起把客人們痛罵一頓。”這一對朋友罵得真痛快!赫特爾斯頓老爵士在吃飯的時候唏哩呼嚕的喘气;杰爾斯·活泊夏脫爵士索洛洛的喝湯;他的太太老是眨巴左眼皮。蓓基添油加醬,把這些人摹仿得淋漓盡致。大家談話的瑣碎細節,發表的意見,關于政治、戰事、法庭每季開庭的情況,漢泊郡的獵狗出獵的有名故事,以及一切鄉下地主喜歡談的沉悶的題目,也是給蓓基說笑的資料。活泊夏脫小姐們的打扮和弗特爾斯頓夫人的黃帽子,更給她挖苦得一文不值。老太太听了喜歡得無以复加。
  克勞萊小姐常說:“親愛的,你真是個天上掉下來的寶貝。我真恨不得帶你到倫敦去,可是我不能把你當布立葛絲一樣的可怜虫,老是欺負你。你這小滑頭,哪會給人欺負呢!你太聰明了,孚金,你說對不對?”
  孚金姑娘正在梳理克勞萊小姐頭上几根稀稀朗朗的頭發,听了這話,揚起臉儿說道:“小姐真是聰明极了。”她說話的時候樣子尖刻得刺人,原來孚金和一切正經女人一樣,天生會拈酸吃醋,而且把這件事當她的本分。
  克勞萊小姐自從赶開了赫特爾斯頓·弗特爾斯頓爵士之后,天天命令羅登·克勞萊扶她進飯廳,又叫蓓基拿了靠墊在后面跟著——再不然就是蓓基扶著她,羅登給她拿靠墊。她說:“咱們非得坐在一塊儿不可。親愛的,本區里只有咱們三個算得上基督教徒。”這樣看來,漢泊郡的宗教气氛准是淡薄到极點了。
  克勞萊小姐非但虔信宗教,見解也特別新,并且一有机會就坦直的發表自己的意見。她常跟利蓓加說:“親愛的,一個人的家世可算什么呢?你瞧瞧我的弟弟畢脫,那可怜的牧師別德,還有弗特爾斯頓一家,他們還算從亨利第二在位的時候就住在此地的呢!這些人里頭誰比得上你的腦子,你的教養?別說是你,連給我作伴的布立葛絲那老好人和我的總管鮑爾斯都比他們強些。親愛的,你是個絕品的人才,珍珠寶貝一樣的貴重,把本區里一半人的聰明合并起來還赶不上你呢。如果好人有好報的話,你該做到公爵夫人才對——我說錯了,世界上壓根儿不該有什么公爵夫人。反正你是應該在万人之上的。親愛的,無論在哪一方面,我都認為你跟我完全平等。親愛的,在火上加點儿煤好嗎?請你把這件衣服給我拆了改一改,你的針線真好。”這位有年紀的慈善家就這么使喚跟她平等的人,叫利蓓加替她跑腿,做衣服,天天晚上讀法國小說給她听,一直讀到她睡著為止。
  年紀大些的讀者一定還記得,正在那個時候,上流社會里發生了兩件哄動人心的事情。如果用報紙文章的口气來說,這兩件事情給那些穿長袍的先生們添了工作1。第一件是白蓓蘭·菲左絲小姐,勃魯因伯爵的女儿,并且是他的財產承繼人,跟歇夫登旗手私奔結婚。另一件是關于一位維厄·威恩先生的事;可怜的威恩先生一向做人穩健,家里一大堆孩子,活到四十歲,忽然荒唐起來,跟一個年紀六十五歲叫羅琪夢太太的女戲子离家出走。
  克勞萊小姐說:“納爾遜勳爵2結識的相好真是禍水。這件事就把他品性里最优美的一面顯出來了。一個男人肯做這樣的事,就表示他這人不錯。我喜歡門戶不相當的婚姻。最妙的莫過于看著貴族娶個磨坊主人的姑娘做太太,像福拉安台爾勳爵那樣,把那些女的气得要命。我希望有個大人物來跟你私奔,親愛的,反正你長得夠美的。”
  利蓓加附和著說:“像兩個赶車的一樣溜之大吉。那真太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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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指牧師、法官之類的人。
  2十八世紀英國海軍大將。他的情婦海密爾頓夫人是當年有名的美人。她和海密爾頓爵士結婚之前只是個高等妓女。她揮霍成性,雖然得了海密爾頓爵士和納爾遜將軍兩份遺產,老來仍舊窮愁潦倒。

  “其次,我愛看窮光蛋拐了有錢小姐私奔。我一直盼望羅登私奔結婚。”
  “跟窮人私奔還是跟有錢人私奔呢?”
  “你這傻瓜!羅登除了我給他的錢以外一個子儿都沒有的。他渾身是債,所以非常想法子補救補救,也好博個有名有利。”
  利蓓加問道:“他能干嗎?”
  “能干?親愛的,除了他的馬和他的部隊,除了打獵,賭錢,他什么都不懂。我非得想法子幫他顯聲揚名不可,因為他實在混帳得討人喜歡。你知道嗎?他一槍打死一個人,又對那傷心的爸爸開了一槍,可是只打中他的帽子。他部隊里的人都喜歡他。在華典挨咖啡館,可可樹俱樂部,那些小伙子都對他心悅誠服呢。”
  利蓓加·夏潑小姐寫給好朋友的信里曾經提到女王的克勞萊大廈里怎么開了一個小小的跳舞會,克勞萊上尉第一次怎么挑中她做舞伴等等情形,可是說來奇怪,她信里的話和事實并不附合。上尉早已請她跳過好几回舞。散步的時候,她常常碰見上尉,總有十來次。在走廊上過道里,她老是和上尉拍面相撞,又有五十來次。晚上她彈琴唱歌(克勞萊爵士夫人病在樓上沒人理會)——她彈琴唱歌,上尉在鋼琴旁邊戀戀不舍的來回又走了二十來次。上尉還寫給她好几封短信。這傻大個儿的騎兵費盡心思做文章和改別字。說實話,頭腦遲鈍和其他別的品質沒有什么不同,一般也能夠討女人喜歡。第一回,他把便條夾在唱歌書里給她,哪知道女教師站起身來,一眼不眨的瞧著他,把疊成三角形的信紙輕輕悄悄撿起來,當它帽子似的搖來晃去,然后走到那冤家面前,把便條往火上一撩,對他深深屈膝行了個禮,重新回到原位上唱起歌來,而且唱得比以前更起勁。
  克勞萊小姐飯后正在打盹儿,音樂一停,她醒過來問道:
  “怎么了?”
  利蓓加笑道:“音調有些不協調。”羅登听了又气又羞,心里直冒火。
  別德·克勞萊太太心地真好,她看見克勞萊小姐明明白白表示喜歡新來的教師,并不妒忌,反而把她請到家里去玩。非但這樣,她還請了羅登·克勞萊,雖然羅登是她丈夫的對頭,把老小姐的五厘錢年息分掉一大半。克勞萊牧師太太和她的侄儿感情十分融洽。羅登不打獵,不到弗特爾斯頓家里去應酬,不到墨特白萊軍營里去吃飯,只喜歡散步到牧師家里去。克勞萊小姐也去。至于兩個小女孩儿,她們的媽媽反正在生病,為什么不請夏潑小姐陪著她們一塊儿去呢?結果這兩個小寶貝儿跟著夏潑小姐也去了。到晚上,愛走路的就走回家。克勞萊小姐是不走路的,宁可坐馬車。這條路穿過牧師的園地,出了小小的園門,就是一片黑黝黝的田,然后是一條樹蔭滿地的小徑,直通女王的克勞萊大廈。對于上尉和利蓓加小姐這么能欣賞風景的人,這一切在月光底下實在顯得迷人。
  利蓓加小姐抬起亮晶晶的綠眼珠子,瞧著天上說道:“啊,這些星星,這些星星!我瞧著瞧著就仿佛自己成了仙。”她的同伴也在熱心欣賞,接口道:“喔!啊!老天爺!對!我也是那么想,夏潑小姐。你不討厭我抽雪茄煙吧,夏潑小姐?”夏潑小姐回說在露天,再沒有比雪茄煙味儿更好聞的了。說完,她拿煙卷儿來嘗了一口。她抽煙的姿勢真好看,輕輕的一抽,低低的叫了一聲,然后吱吱的笑著把美味的雪茄煙還給上尉。上尉捻著胡子,抽了一大口煙。煙頭立刻發出紅光,襯著黝黑的田地,越發顯得亮。他賭著咒說道:“天爺,喔!上帝,喔!我一生沒抽過這么好的雪茄,喔!”由此看來,他智力超群,談吐精采,像他這般年輕力壯的騎兵,能這樣最好。
  畢脫老爵士正在書房里抽煙斗喝啤酒,和約翰·霍洛克斯談論宰羊的問題。他從窗口看見他們一對在說話抽煙,惡狠狠的肆口咒罵,說他如果不看克勞萊小姐面上,立刻把羅登這流氓赶出去。
  霍洛克斯先生答道:“他不是個好東西。他的佣人弗立契斯更混帳。他在管家娘子房里大吵大鬧,因為飯菜和啤酒不夠好。有身分的大爺都沒他那么利害。”過了一會儿,他接下去說:“我想夏潑小姐是他的對手,畢脫爵士。”
  這話說得很對,她是爸爸的對手,也是儿子的對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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