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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喬斯·賽特笠照料他的妹妹


  上級軍官們給調到別處去執行任務,喬斯·賽特笠便做了布魯塞爾小殖民地上的總指揮,手下的鎮守軍包括正在害病的愛米麗亞,他的比利時佣人伊息多,和家里包辦一切工作的老媽子。喬斯心神不宁,早上出了這些事情,再加上都賓又來羅皂了半日,帶累他沒有好好的睡覺。話是這么說,他仍舊在床上翻來覆去躺了好几個鐘頭,一直到老時候才起床。這印度官儿穿上花花綠綠的晨衣出來吃早飯的當儿,太陽已經高高的挂在天空里,第——聯隊也出發了好几哩路了。
  喬治出門打仗,他大舅子心上倒沒什么放不下。說不定喬斯見妹夫走了反而高興,因為喬治在家的時候,他就得靠后。而且喬治又不留情面,向來對于這個肥胖的印度官儿明白表示瞧他不起。還虧得愛米總是對他很和藹很殷勤。她照料他,讓他過的舒服,點他愛吃的菜,和他一起散步,陪他坐馬車兜風。反正喬治又不在家,她有的是空閒。每逢她丈夫得罪哥哥,哥哥生了气,總由她來做和事佬。她常常幫喬斯說話,怯生生的規勸喬治。喬治斬截的打斷她的哀求說道:“我是個直腸漢,凡是直腸漢子,心里有什么就說什么。親愛的,你哥哥這么個糊涂蛋,叫我怎么能夠尊敬他?”因此喬斯看見喬治不在,心里很痛快。他瞧著喬治的便帽和手套都在柜子上,想起它們的主人走了,暗里說不出的得意。他想道:“他臉皮真厚,一股子浮浪子弟的習气,今天他可不能跟我搗麻煩了。”
  他對佣人伊息多說:“把上尉的帽子擱在后房。”
  他的佣人很有含蓄的望望主人答道:“也許他以后再也不能戴這頂帽子了。”他也恨喬治,因為喬治渾身英國大爺的气派,對他十分蠻橫。
  賽特笠先生一想,和听差一塊儿批評喬治究竟是丟臉的事,便擺起架子來說道:“去問太太,早飯吃不吃?”其實他在听差面前常罵妹夫,罵過二十來次。
  可怜!太太不吃早飯,也不能給喬斯先生切他喜歡的甜餅。女佣人說太太從先生离家以后就難受得不得了,身上不好過著呢。喬斯表示同情,給她斟了一大杯茶。這就是他体貼別人的方法,他不但送早飯進去,而且更進一步,籌划午飯的時候給她吃些什么好菜。
  喬治的听差給主人拾掇行李,伺候他動身的時候,伊息多倔喪著臉儿在旁邊看。他最恨奧斯本先生,因為他對待他就跟對待其他的下屬一樣,非常的霸道。歐洲大陸上的佣人不像我們本國的佣人脾气好,不喜歡瞧人家的嘴臉。二來,伊息多干瞧著那許多值錢的東西給運走,滿心气惱,將來英國人打敗仗的時候,不是都落到別人手里去了嗎?他和布魯塞爾的好些人——和比利時通國的好些人一樣,深信英國准打敗仗。差不多人人都認為拿破侖皇帝准會把普魯士軍隊和英國軍隊割成兩半,然后把它們次第消滅,不出三天就能占領布魯塞爾。到那時,伊息多先生眼前的東家死的死,逃的逃,被捕的被捕,剩下的動產,名正言順都是他的了。
  忠心的佣人按照每日的規矩,服侍喬斯梳妝打扮,把這件辛苦繁复的工作做好,一面心里盤算,每給主人穿一件戴一件,便想著將來怎么處置這些東西。他打算把銀子的香水瓶和梳妝用的零星小東西送給心愛的姑娘,英國貨的刀子和大紅寶石別針留給自己。細洁的皺邊襯衫上面配了寶石別針才漂亮呢。釘方扣子的雙襟外套只消稍為改一下就能合自己的身材;鑲著兩大塊紅寶石的大戒指可以改成一副漂亮的耳環;連上寶石別針,皺邊襯衫,金邊帽子,還有金頭拐棍儿,簡直就把自己打扮成個阿多尼斯了,瑞納小姐還會不立刻上鉤嗎?他一面把袖扣在賽特笠先生肥胖臃腫的手腕上扣好,一面想道:“這副扣子給我戴上才配。我真希望有一副袖扣。喝,隔壁房里上尉的銅馬刺給了我,那我在綠蔭路上多出風頭呀!”伊息多先生拉住他主人喬斯的鼻子,替他刮胡子,可是身体雖在屋子里,神魂早已飛馳到外面去了。在他想像里,一會儿穿上方扣子外套和鑲花邊的襯衫在綠蔭路上陪著瑞納小姐散步,一會儿在河岸上閒逛,瞧著那些小船在河旁邊涼爽的樹蔭底下慢慢的搖過去;一會儿又在通萊根的路上一家啤酒店里,坐在長凳上喝啤酒。
  虧得喬瑟夫·賽特笠不知道他佣人的心思,因此還能心安意泰的過日子。就像我和你,可敬的讀者,又何嘗知道拿我們工錢的約翰和瑪麗背地里怎么批評我們?別說佣人,我們倘若知道朋友親戚肚子里怎么想,這日子也就難過了;心里又气,又老是擔惊受怕,這滋味真是怪可怕的。喬斯的佣人已經在他身上打主意,仿佛萊登霍街潘思德先生的伙計在那些漠然無知的甲魚身上挂了一塊紙板,上面寫著:“明天的湯”。
  愛米麗亞的女佣人卻沒有這樣自私。凡是在這溫柔敦厚的好人儿手下當差的佣工,差不多個個都稱賞她那忠厚隨和的性格,對她又忠心又有情分。在那不幸的早晨,廚娘寶林給她女主人的安慰真大,愛米身邊的人誰也比不過她。先是愛米麗亞守在窗口看著軍隊出發,眼巴巴的直望到最后一把刺刀瞧不見才罷。她萎萎萃萃的站在那儿,一連好几個鐘頭不響不動。老實的寶林見她這樣,拉了她的手道:“唉,太太,我那心上的人儿不也在軍隊里頭嗎?”說著,她哭起來,愛米麗亞摟著她,也哭了。這樣,她們兩個互相怜惜,互相撫慰了一番。
  下午,喬斯先生的伊息多走到市區,在公園附近英國人最多的住宅和旅館門口逛了好几回。他和別的听差,信差和跟班混在一起探听消息,然后把這些新聞帶回去學給主人听。這些先生們心里都是拿破侖皇帝的一党,認為戰事不久便會結束。布魯塞爾到處散發著皇帝在阿維納的公告,上面說:“兵士們!兩次決定歐洲大局的瑪朗哥戰役1和弗里蘭戰役2已經一周年了。在奧斯德里滋和華格蘭姆戰爭3之后,我們太寬大了。我們讓各國的君主們繼續統治,誤信了他們的誓言和約諾。讓我們再度出兵作戰吧!我們和他們不是和以前一樣的人嗎?兵士們!今天這么倨驕的普魯士人在希那4跟你們是三對一,在蒙密拉依是六對一。在英國的戰俘還能告訴同志們在英國船上受了多少殘暴的待遇。這些瘋狂的人哪!一時的胜利沖昏了他們的頭,進入法國的軍隊必受殲滅!”按照親法派的預言,法國皇帝的敵人即刻便會大敗,比公告上說的還要快。大家都說普魯士和英國的軍隊回不來了,除非跟在胜利的法軍后面做戰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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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瑪朗哥戰役(Battle of Marengo),1800年6月發生的奧法之戰,奧國給拿破侖打敗。
  2弗里蘭戰役(Battle of Friedland),1807年6月俄奧聯軍給拿破侖打敗。
  3華格蘭姆戰役(Battle of Wagram),1809年7月發生。
  4指希那戰役(Battle of Jena),1806年10月發生。

  就在當天,賽特笠先生也受到了這种意見的影響。据說威靈頓公爵的軍隊隔夜進軍的時候打了個大敗仗,目前公爵正在想法子集合殘軍。
  在吃早飯的時候,喬斯的膽子向來不小,便道:“大敗?呸!公爵曾經打敗所有的將軍,這一回當然也會打敗法國皇帝。”
  對喬斯報告消息的人答道:“他的文件都燒了,他的東西都搬走了,他的房子也收拾好了專等大爾馬帝亞公爵1去住。這是他的管家親自告訴我的。里卻蒙公爵2家里的人正在集疊行李。公爵本人已經逃走。公爵夫人只等碗碟器皿收拾好以后就跟著法國王上3到奧斯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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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大爾馬帝亞公爵(Duke of Dalmatia,1769—1851),法國政治家兼大將。
  2里卻蒙公爵(Duke of Richmond,1764—1819),就是在大戰前夕開大跳舞會的。
  3則法王路易十八,革命時流亡在外國,拿破侖失敗后复位。

  喬斯假裝不相信,說道:“你這家伙,法國王上在甘德呢。”
  “他昨儿晚上逃到白呂吉斯,今天就上船到奧斯當。貝利公爵已經給逮住。誰怕死的得早走才好,因為明天就決堤,到那時全國都是水,還能跑嗎?”
  賽特笠先生反對他這話,說道:“胡說,不管拿破侖那小子能夠集合多少人馬,我們這邊人總比他的多,少說也有三對一。奧地利軍隊和俄國軍隊也在半路了。他准會打敗仗,他非打敗仗不可!”喬斯一面說,一面拍桌子。
  “當年在希那,普魯士兵跟法國兵也是三對一,可是他不出一星期就把軍隊和國家一股腦儿征服了。在蒙密拉依是六對一,他還不是把他們赶羊似的赶得四散逃命?奧地利軍隊的确要來,可是誰帶領呢?就是法國皇后1和羅馬王2呀!俄國兵呢,哼!俄國兵就要退的。他來了以后,凡是英國人都要給殺死,因為我們這邊的人在混蛋的英國船上受夠了苦。瞧!這儿是黑字印在白紙上,皇帝陛下的公告。”拿破侖的党羽露出真面目,把布告從口袋里拿出來沖著主人的臉狠狠的一揮。在他心目中,所有的細軟和方扣子大衣已經都是他的戰利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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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拿破侖的妻子瑪麗·路易絲(Marie-Louise)是奧地利公主。
  2拿破侖曾封他的儿子為羅馬王。

  喬斯雖然還沒有當真著急,可是也覺得心神不宁起來。他道:“把我的帽子和大衣拿來,你也跟我一塊儿出去,讓我自己出去打听打听,看這些消息是真是假。”喬斯拿起釘辮邊的上衣要穿,伊息多瞧著滿心气惱,便道:“勳爵還是別穿軍服,法國人賭咒罰誓的要把所有的英國兵殺個罄淨呢。”
  喬斯面子上仍舊很堅定,做出十分斬截的樣子把手伸到袖子里去,一面說:“別廢話,小子!”正當他做出這英雄气概,羅登·克勞萊太太進來了。她來看愛米麗亞,卻沒有打鈴,從后房直穿進來。
  利蓓加像平日一樣,穿戴得又整齊又時髦。羅登動身以后她靜靜的睡了一覺,睡得精神飽滿。那天全城的人都是心事重重,愁眉苦臉的樣子,只有她那紅粉粉笑眯眯的臉蛋儿叫人看著心里舒服。喬斯這胖子用力要把自己塞進釘辮邊的上衣里面去,掙扎得仿佛渾身在抽筋。利蓓加瞧著他直覺得好笑,問道:“喬瑟夫先生,你也打算去從軍嗎?這樣說來,整個布魯塞爾竟沒有人來保護我們這些可怜的女人了。”喬斯鑽進了外衣,紅著臉上前結結巴巴的問候漂亮客人,求她包涵自己的簡慢,說道:“昨天跳舞累不累?經過今天早上的大事,覺得怎么樣?”這當儿,伊息多先生拿著主人的花晨衣到隔壁臥房里去了。
  利蓓加雙手緊拉著喬斯的手,說道:“多謝你關心。人人都急得要命,只有你還那么不慌不忙。親愛的小愛米好不好哇?她和丈夫分手的當儿一定傷心死了吧?”
  喬斯說:“傷心的了不得。”
  那位太太回答道:“你們男人什么都受得了。和親人分手也罷,危險也罷,反正你們都不在乎。你別賴,我知道你准是打算去從軍,把我們丟了不管。我有那么一個感覺,知道你要走了。我這么一想,急得要死——喬瑟夫先生,我一個人的時候,往往想起你的。所以我立刻赶來,求你別把我們摔了不管。”
  這些話的意思是這樣的:“親愛的先生,如果軍隊打敗,不得不逃難的話,你有一輛很舒服的馬車,我要在里頭占個位子。”喬斯到底有沒有看穿她的用意,我也說不上來。反正他對于利蓓加非常不滿意,因為在布魯塞爾的時候她沒有怎么睬過他。羅登·克勞萊的了不起朋友他一個也沒有碰到;利蓓加的宴會也可說完全沒有他的份。他膽子太小,不敢大賭,喬治和羅登見了他一樣的厭煩,看來他們兩個都不愿意讓人瞧見他們找消遣的法子,喬斯想道:“哦,她要用我,就又找我來了。旁邊沒有人,她又想到喬瑟夫·賽特笠了!”他雖然有些疑惑,可是听得利蓓加稱贊他的膽量,又覺得很得意。他臉上漲得通紅,挺胸疊肚的說道:“我愿意上前線去看看。稍微有些膽量的人誰不愿意見見世面?我在印度雖然見過一點儿,究竟沒有這么大的場面。”
  利蓓加答道:“你們這些男人為了尋歡作樂,什么都肯犧牲。拿著克勞萊上尉來說,今儿早上离開我的時候,高興得仿佛出去打獵似的。他才不在乎呢!可怜我們女人給扔在一邊,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折磨,有誰來管?(這又懶又饞的大胖子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打算上前線去?)唉,親愛的賽特笠先生,我來找你就是希望得點儿安慰,讓自己寬寬心。今天我跪著禱告了一早上。我想起我們的丈夫,朋友,我們勇敢的兵士和同盟軍,在外頭冒這么大的險,急得直打哆嗦。我到這儿來求你幫忙,哪知道我留在此地的最后一個朋友也打算投身到炮火里頭去了。”
  喬斯心上的不快都沒有了,答道:“親愛的太太,別怕。我只是說我很想去——哪個英國人不想去呢?可是我得留在這儿盡我的責任,反正我不能丟了隔壁房里的小可怜儿自己一走啊。”他一面說,一面用手指著愛米麗亞的房間。
  利蓓加把手帕遮著眼睛,嗅著洒在手帕上的香水,說道:“你真是好哥哥。人品真高貴。我以前冤枉你了。我以為你是沒有心肝的,哪知道你竟不是那樣的人。”
  喬斯的樣子很像要拿手按住那給人當作話題的心肝,一面說道:“噯喲,我拿人格擔保,你冤枉我,真的冤枉我,親愛的克勞萊太太。”
  “是呀,我現在瞧你對你妹妹那么厚道,知道你的心好。可是我記得兩年前,你的心對我可是一片虛情假意。”利蓓加說著,對他看了一眼,轉身向窗子走去。
  喬斯一張臉紅得不能再紅,利蓓加責備他短少的那個器官在腔子里扑通扑通亂跳。他想起從前怎么躲避她,怎么愛上了她,怎么帶她坐小馬車。她還給自己織了一個綠絲錢包。
  他那時常常坐著出神的瞧著她那雪白的手膀子和明亮的眼睛。
  利蓓加從窗子那邊走回來,又瞧了他一眼,壓低了聲音抖巍巍的說道:“我知道你覺得我沒良心。你對我冷淡,正眼也不看我;從你近來的態度——就像剛才我進來那會儿你對我的態度,都可以看得出來。可是我難道會無緣無故的躲著你不成?這問題讓你自己的心回答吧。你以為我的丈夫能夠歡迎你嗎?他對我說的唯一的刺心話全是為你而起的——說句公道話,除此以外克勞萊上尉跟我從來沒有口舌高低。可是那些話儿,听得我好不難受!”
  喬斯又高興又詫异,慌慌張張的問道:“天老爺!我干了什么事啦?我干了什么,使他——使他——?”
  利蓓加道:“難道吃醋就不算一回事?為了你,他叫我受了多少苦。從前的事說不得了——反正現在我全心愛他。現在我是問心無愧的了。你說是不是,賽特笠先生?”
  喬斯瞧著那為他顛倒的可怜虫,喜歡得渾身血脈活動。几瞥柔媚的、极有含蓄的眼風和几句巧妙的話儿,竟能叫他安心釋慮,把從前的熱情重新勾起來。從蘇羅門以來,多少比喬斯聰明的人還擋不住甜言蜜語,上了女人的當呢。蓓基想道:“逼到最后一條路,逃難是不怕的了,在他的大馬車里,我穩穩的有一個位子了。”
  喬瑟夫先生心中熱情洶涌,若不是那時他佣人伊息多回進房來忙著收拾,不知道會對蓓基說出什么痴情的話儿來。他剛剛喘著气打算開口,就不得不把嘴邊的情話咽下去,差點儿沒把自己噎死。利蓓加也想著該去安慰最親愛的愛米麗亞,便道聲再見,親著指頭給他飛了一個吻,然后輕輕的敲他妹妹的房門。她走進去關上了門,喬斯便一倒身在椅子上坐下來,狠命的瞪眼,歎息,吹气。伊息多仍舊在算計他的方扣子外套,對他道:“這件衣服勳爵穿著太緊了。”可是他主人心不在焉,沒听見他的話。他一會儿想著利蓓加迷人,心痒痒的渾身發暖,一會儿似乎看見妒忌的羅登·克勞萊,臉上卷曲的胡子顯得他相貌凶惡,手里拿著可怕的手槍,膛里裝好了子彈,拉開槍鈕准備開槍,又覺得做了虧心事,嚇得矮了一截。
  利蓓加一進房,愛米麗亞就害怕得直往后退。蓓基使她想起外面的事情和隔天的經過。這以前,她一心害怕未來的災難,只記挂丈夫冒著大險出門,反而把利蓓加和吃醋這些事——竟可說所有的事,都擱在腦后。若不是這個在世路上闖慣的、天不怕地不怕的利蓓加開了門,沖淡了房里凄慘的空气,我們是斷不肯進去的。這女孩儿跪在地下,心里想禱告,嘴里卻說不出話來,又苦又愁的挨過了多少時光。戰事的記載上只描寫輝煌的戰役和胜利,向來不提這些事,因為它們只是壯麗的行列當中最平凡的一部分。胜利的大歌詠團里只有歡呼的聲音,哪里听得見做母親和妻子的哭聲呢?其實多多少少沒有地位的女人隨時都在傷心痛哭,隨時都在抗議,只不過她們啼哭的聲音抵不過歡呼的聲音罷了。
  利蓓加的綠眼睛看著愛米麗亞,她的新綢袍子窸窸窣窣的響,周身都是亮晶晶的首飾。她張開了手,輕移小步奔上前來和愛米摟抱。愛米麗亞心上先是害怕,接下來就是一陣气恨,原來死白的臉蛋儿漲得通紅。她愣了一下,一眼不眨的瞪著眼向她的對頭看。蓓基見她這樣,倒覺事出意外,同時又有些羞慚。
  客人開言道:“最親愛的愛米麗亞,你身子不爽快,到底是怎么了?我得不到你的消息,急得什么似的。”她一面說,一面伸出手來打算和愛米麗亞拉手。
  愛米麗亞馬上把手縮了回去。她一輩子待人溫柔,無論是誰對她殷勤親熱,她從來不會表示怀疑或是冷淡。可是這一回她把手縮回來,混身索索地抖。她說:“利蓓加,你來干什么?”她睜起大眼睛板著臉儿對客人瞧,瞧得她心里不安起來。
  利蓓加暗想道:“別是她看見丈夫在跳舞會上給我傳信了吧?”便垂下眼皮說道:“親愛的愛米麗亞,別那么激動,我不過來看看可有什么——看看你身体好不好。”
  愛米麗亞道:“你身体好不好?我想你好得很,反正你不愛丈夫。如果你愛他的話,這會儿也不會來了。你說,利蓓加,我錯待過你沒有?”
  蓓基仍舊低著頭答道:“當然沒有,愛米麗亞。”
  “你沒錢的時候,誰幫你的忙來著?難道我不把你當作姊妹一樣待嗎?他娶我以前,我們還沒到后來的田地,那時你就認識我們了。當時他心里只有我;要不然他怎么肯那么不自私,為著要我快樂,把自己的老家和他的一份儿家私都丟掉了呢?你為什么跑來夾在我和我的愛人中間?天把我們結合起來,誰叫你來把我們拆開的?誰叫你把我那寶貝儿的心搶去的?他不是我的丈夫嗎?你難道以為你能像我一樣愛他嗎?在我,只要他愛我,別的我全不在乎。你明明知道這一點,可是你偏要把他搶去。丟臉哪,利蓓加!你這個惡毒的坏女人,假心假意的朋友,不忠實的妻子!”
  利蓓加背過身去答道:“愛米麗亞,我對天起誓,并沒有害過你丈夫。”
  “那么你沒有害過我嗎,利蓓加?你一心要想把他搶去,不過沒有成功罷了。你問問自己的良心去,這話對不對?”
  利蓓加想道:“她什么都沒有知道。”
  “他還是回到我身邊來了。我知道他會回來的。我知道不管你用多少甜言蜜語虛情假意哄騙他,他終久要回來的。我知道他要回來,我求天送他回來。”可怜的女孩儿非常激烈,滔滔不絕的說了一大篇。利蓓加不承望她還有這一著,反而弄得說不出話來。愛米麗亞接著怪可怜的說道:“我哪一點儿待錯了你?干嗎一定要把他搶去呢?我統共跟他在一起過了一個半月,你還不能饒了我嗎,利蓓加?從我結婚第一天起,你就攪得我過不了好日子。現在他走了,你又來瞧我傷心來了,是不是呀?這兩星期里頭你害我還害得不夠?今天何必再來呢?”
  利蓓加答道:“我——我又不上這儿來。”可歎得很,這話倒是真的。
  “不錯,你從不上這儿來,只是把他從家里拉走罷了。今天你想來帶他去嗎?”她的聲音越來越興奮,“他剛才還在這儿,走了不久。他就坐在那張椅子上來著。別碰它!我們倆坐著說話;我坐在他身上,摟著他的脖子,我們兩個一塊儿背‘在天之父’。對了,他剛才還在這儿,可是他們把他叫走了。他答應我不久就回來。”
  利蓓加不由自主的受了感動,說道:“親愛的,他一定會回來。”
  愛米麗亞道:“你瞧,這是他的腰帶,這顏色好看不好看?”她本來把腰帶系在自己身上,這時候拉起絛子來吻著。她忘了生气,吃醋,甚至于好像忘了敵手還在身旁,臉上挂著一絲儿笑容,悄悄的走到床旁邊,把喬治的枕頭摸挲平复。
  利蓓加也悄悄的走掉了。喬斯仍舊坐在椅子里,問道:
  “愛米麗亞怎么樣?”
  利蓓加答道:“我看她很不好,應該有人陪著她。”賽特笠先生說他已經傳了一桌早午飯,請她吃了再走,可是她不肯,正著臉色离了他家。
  利蓓加脾气好,肯遷就,而且一點也不討厭愛米麗亞。她的責備雖然苛刻,卻能抬高蓓基的身分,因為這分明打敗的人熬不得那气苦,難過得直哼哼。那天奧多太太雖然讀了副主教的訓戒,可并沒有得著安慰,無情無緒的在公園里閒逛。利蓓加頂頭遇見她,和她打了招呼。這一下倒出乎少佐太太意料之外,因為羅登·克勞萊太太是難得對她那么客气的。利蓓加告訴那忠厚的愛爾蘭女人,說是可怜的奧斯本太太身上很不好,傷心得有些瘋瘋傻傻,奧多太太既然跟她很好,應該馬上去安慰安慰她。
  奧多太太正色答道:“我自己的心事也不少。而且我想可怜的愛米麗亞今天也不愿意見人。可是既然她身子那么不好,像你這樣的老朋友又不能去照料她,好吧,讓我去瞧瞧能不能幫她的忙。再見了,您哪!”戴打簧表的太太并不希罕和克勞萊太太做朋友,說完這話,一抬頭就走了。
  蓓基笑嘻嘻的瞧著她大踏步往前走。她這人非常幽默,看見奧多太太一面走一面雄赳赳的回過頭來對她瞪眼,差點儿笑出來。佩琪心里想道:“我的時髦太太,我向您致敬!看著您那么高興,我也喜歡。反正您是不會哭哭啼啼傷心的。”她一面想,一面急急的找到奧斯本太太家里去。
  那可怜東西自從利蓓加走掉以后,一直傻站在床旁邊,心痛得人都糊涂了。少佐的太太是個有主意的女人,盡她所能安慰她的年輕朋友。她很溫和的說道:“愛米麗亞親愛的,你得克制自己,等他打了胜仗叫人回來接你的時候,見你病了多糟糕!如今听憑天老爺擺布的人可不止你一個。”愛米麗亞答道:“我知道,我很不應該,我太經不起事情。”自己的毛病她也知道,虧得朋友比她有主張,在身旁陪著她、管著她,才使她也有了把持。她們廝守著一直到下午兩點鐘,心神飛馳,跟營軍隊越走越遠。她們心上那可怕的疑懼和苦楚,說不出的憂愁害怕,不斷的禱告,都跟著聯隊一塊儿上前線。這就是女人對于戰爭的貢獻。男人獻出鮮血,女人獻出眼淚,戰爭對于他們的要求是平等的。
  到兩點半,喬瑟夫先生每日辦大事的時候到了,也就是說,應該吃飯了。在他,兵士們打仗也罷,給打死也罷,飯是非吃不可的。他走到愛米麗亞的臥房里,要想哄她出去一塊儿吃。他說:“吃吃看,湯好得很呢。愛米,你不妨試一試呀。”說完,他拿著她的手吻了一下。除了愛米結婚的一天不算,他已經好多年沒有吻過她了。她答道:“喬瑟夫,你對我真好。人人都對我很好。可是對不起,今天還是讓我呆在屋里吧。”
  奧多太太聞著那湯的味儿很對脾胃,愿意陪喬斯先生一起吃,所以他們兩人便坐下受用起來。少佐太太一本正經的說道:“求天祝福這肉。”她想著她老實的密克正在領著聯隊里的弟兄們前進,歎口气道:“可怜的孩子們今天吃的飯不會好。”好在她很看得開,說完,馬上就吃起來。
  一面吃飯,喬斯的精神也來了。他愿意喝酒給聯隊里的士兵祝福——反正只要有香檳酒喝,無論什么借口都一樣有用。他殷勤的向客人鞠了一躬,說道:“讓我喝一杯,給奧多和英勇的第——聯隊祝福。好不好啊,奧多太太?伊息多,給奧多太太斟酒。”
  伊息多忽然愣了一下;少佐太太也擱下刀叉。窗戶是朝南的,那天都開著,從那個方向,他們听得一种重濁的聲音,滾過陽光照著的屋頂遠遠而來。喬斯問道:“怎么啦,混蛋?
  怎么不斟酒?”
  伊息多一面往陽台上跑,一面說:“這是大炮呀!”
  奧多太太也跳起來跟到長窗口,嘴里嚷道:“天可怜見,這是大炮的聲音啊!”城里頭一定還有成千個蒼白焦急的臉儿巴著窗口往外張望。不到一會儿功夫,街上擠滿了人,竟好像全城的居民都跑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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