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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做寡婦和母親


  加德白拉和滑鐵盧兩次大戰的消息同時傳到英國。政府公報首先發表兩次戰役的結果;光榮的消息一登出來,全英國的人心里都交織著得意和恐懼。跟著便刊登戰事中的細節,死傷的名單也隨著胜利的消息來了。把這張名單攤開的時候心里多么恐慌,誰能夠描寫啊!你想想看,在英格蘭、蘇格蘭和威爾斯,差不多每一村每一家的人都受到影響。他們得到了弗蘭德爾斯兩次大戰的消息,讀過死傷軍人的名單,知道了親人們的下落,有的得意,有的傷心,有的感激上天保佑,有的心焦得走投無路,該是什么樣的情景!誰要是高興去翻翻當年的舊報紙,還能夠重新体味那种急煎煎等待消息的滋味。死亡名單天天連續在報上登載,看完一天所載,就好像看小說看到一半須待下期再續。試想這些報紙次第發行的時候,看報的人感情上的波動有多么大?那一次打仗我們國里只不過動員兩万人,已經引起這樣的騷動,那么請再倒溯二十年,試想當時歐洲上戰場的不但論千論万,竟是几百万人的大戰,又是什么樣的情形呢?几百万大軍當中無論是誰殺了一個敵人,也就是害了他無辜的家人。
  有名的公報上所發表的消息,對于奧斯本一家,尤其是奧斯本本人,是個非常的打擊。姊妹倆盡情痛哭了一頓,她們的父親更是灰心喪气,傷心得不得了。他竭力對自己解釋,說這是儿子忤逆,所以天罰他早死。他不敢承認這般嚴厲的處分使他害怕,也不敢承認他自己對儿子的咒詛應驗得太早了。有時候他想到自己曾經求天懲罰儿子,這次的大禍竟是他一手造成,忍不住害怕得心惊膽戰。如果他不死,爺儿倆還有言歸于好的机會:他的妻子也許會死掉;他也許會回來向父親說:“爸爸,我錯了。”可是現在什么都完了。爺儿倆中間隔著一條跨不過的鴻溝。喬治站在對岸,眼睛里悲悲戚戚的表情纏繞著他。他還記得有一回孩子生病發燒,也就是這個樣子。那時候人人都以為喬治活不成了,他躺在床上,一句話不說,只會可怜巴巴的瞪著眼瞧人。老天哪!當年他心里的煎熬說也說不出,只會緊緊的纏著醫生,到處跟著他。后來孩子脫离險境,慢慢的复原,看見父親也認得了,他心上才真是一塊石頭落了地。現在呢,沒有希望。沒有補救的辦法,也沒有重新講和的机會。尤其可气的是儿子再也不會向他低頭認罪了。這次爭執里面,他覺得自己大大的丟了面子,咬牙切齒的气恨,他的血里仿佛中了毒,只是要沸滾起來,總得儿子賠了小心,他才會心胸舒泰,血脈和暢。這驕橫的爸爸最痛心的是哪一點呢?因為來不及在儿子生前饒恕他的過錯嗎?還是因為沒听見儿子對他道歉,忍不下這口气呢?
  不管頑固的老頭儿心里怎么想,他嘴里什么都不說。在女儿面前,他根本不提喬治的名字,只叫大女儿吩咐全家女佣人都穿起孝來,自己另外下個命令叫男佣人也都換上黑衣服。一切宴樂當然都停頓下來。白洛克和瑪麗亞的婚期本來已經定好了,可是奧斯本先生和未來的女婿絕口不談這件事,白洛克先生瞧了瞧他的臉色,沒敢多問,也不好催著辦喜事。有的時候他和兩位小姐在客廳里輕輕議論几時結婚的話,因為奧斯本先生從來不到客廳里來,總是一個人守在自己的書房里。屋子的前面一半全部關閉起來,直到出孝以后才能動用。
  大概在六月十八日以后三個星期左右,奧斯本先生的朋友威廉·都賓爵士到勒塞爾廣場來拜望他。威廉爵士臉色灰白,一股子坐立不安的樣子,一定要見奧斯本本人。他給領到奧斯本書房里,先開口說了几句主客兩邊都莫名其妙的話,便從封套里拿出一封信來,信口用一大塊紅火漆封著。他遲疑了一下,說道:“今天第——聯隊有個軍官到倫敦來,小儿都賓少佐托他帶來一封家信。里面附著給你的信,奧斯本。”副市長說了這話,把信擱在桌子上。奧斯本瞪著眼看他,半晌不說話。送信的人瞧著奧斯本的臉色老大害怕,他好像做了虧心事,對那傷心的老頭儿瞧了一兩眼,一言不發的急忙回家去了。
  信上的字寫得很有力气,一望而知是喬治的筆跡。這封信就是他在六月十六日黎明和愛米麗亞分別以前寫的。火漆上打的戳子刻著他們家假冒的紋章。好多年以前,這個愛虛榮的老頭儿從貴族縉紳錄里面看見奧斯本公爵的紋章和他家的座右銘“用戰爭爭取和平”,就一起偷用了,假裝和公爵是本家。在信上簽字的人如今再也不能再拿筆再舉劍了。連那印戳子也在喬治死在戰場上的當儿給偷掉了。這件事情他父親并不知道。他心慌意亂呆柯柯的對著那封信發怔,站起來拿信的時候差些儿栽倒在地上。
  你和你的好朋友拌過嘴嗎?如果你把他跟你要好的時候寫的信拿出來看看,你心里不會不難受、不慚愧。重溫死去的感情,看他信上說什么友情不變的話,真是再凄慘再乏味也沒有了。這分明是豎在愛情的墳墓上的墓碑,上面句句是謊話,對于人生,對于我們所追求的虛榮,真是辛辣的諷刺。這樣的信,我們差不多都收過,也都寫過。一抽屜一抽屜多的是。這樣的信好像是家里的丑事,我們丟不掉,卻又怕看。奧斯本把儿子的遺書打開之前,抖個不住,自己半天做不得主。
  可怜的孩子信上并沒有多少話。他太驕傲了,不肯讓心里的感情流露出來。他只說大戰就在眼前,愿意在上戰場之前和父親告別。他懇求父親照料他撇下的妻子,說不定還有孩子。他承認自己太荒唐,花起錢來不顧前后,已經把母親的一小份遺產浪費了一大半,因此心上覺得很慚愧。父親從前對他那么疼愛,他只有感激。末了,他答應不管是死在外面還是活著回來,他一定要勉力給喬治·奧斯本的名字增光。
  英國人是向來不愛多話的,二來他這人心高气傲,三來也許是一時里覺得忸怩,所以他的嘴就給堵住了。當時他怎么吻他父親的名字,可惜奧斯本先生看不見。他看完了儿子的信,只覺得自己的感情受了挫折,又沒了報仇的机會,心里充滿了最怨毒最辛酸的滋味。他仍舊愛儿子,可是也仍舊不能原諒他。
  兩個月之后,兩位姑娘和父親一起上教堂。他往常做禮拜的時候,總坐在固定的位子上,可是那天他的女儿發現他不坐老位子了,卻跑去坐在她們的對面。他靠在椅墊上,抬起頭來直瞪瞪的瞧著她們后面的牆。姑娘們看見父親昏昏默默的盡望著那一邊,也跟著回過頭去,這才發現牆上添了一塊精致的石碑。碑上刻著象征英國的女人像。她俯下身子,正在對著一個骨灰壇子哭泣,旁邊還有一柄斷劍和一頭躺著的獅子,都表明這石碑是為紀念陣亡戰士建立的。當年的雕刻家手頭都拿得出一套這類喪事中應用的標記。至今在圣·保羅教堂的牆上還塑著一組組的人像獸像,全是從异教邪說里借過來的寓言故事,意義和式樣十分夸張。本世紀開始的十五年里頭,這种雕刻的需要大极了。
  這塊石碑底下刻著奧斯本家里有名的紋章,气概十分雄壯,另外有几行字,說這塊碑為紀念皇家陸軍弟——聯隊步兵上尉喬治·奧斯本先生而建立。奧斯本先生在一八一五年六月十八日在滑鐵盧大戰中為英王陛下和祖國光榮犧牲,行年二十八歲。底下刻著拉丁文:“為祖國而死是光榮的,使人心甘情愿的。”
  姊妹倆看見了這塊石碑,一陣難過,瑪麗亞甚至于不得不离開教堂回到家里去。教堂里的會眾看見這兩位穿黑的小姐哭得哽哽咽咽,都肅然起敬,連忙讓出路來;那相貌嚴厲的父親坐在陣亡軍士的紀念碑前面,大家看著也覺得可怜。姑娘們哭過一場以后,就在一塊儿猜測道:“不知他會不會饒了喬治的老婆。”凡是和奧斯本家里認識的人都知道爺儿倆為儿子的婚姻問題吵得兩不來往,所以也在談論猜測,不知那年輕的寡婦有沒有希望和公公言歸于好。在市中心和勒塞爾廣場,好些人都為這事賭東道。
  奧斯本姊妹很怕父親會正式承認愛米麗亞做媳婦,老大不放心。過了不久,她們更著急了,因為那年秋末,老頭儿說起要上外國去。他并沒有說明白究竟上哪一國,可是女儿們馬上知道他要到比利時去,而且她們也知道喬治的妻子正在比利時的京城布魯塞爾。關于可怜的愛米麗亞,她們從都賓爵士夫人和她女儿們那里得到不少消息,對于她的近況知道得相當的詳細。自從聯隊里的下級少佐陣亡之后,老實的都賓上尉就升上去補了缺。勇敢的奧多呢,向來又鎮靜又有膽量,在打仗的時候沒有一回不出人頭地,這次立了大功,升到上校的位子,又得了下級騎士的封號。
  勇敢的第——聯隊在接連兩次戰役中傷亡都很慘重,直到秋天還有許多人留在布魯塞爾養傷。大戰發生以后好几個月里頭,這座城市就成了一個龐大的軍事醫院。那些軍官和小兵傷口逐漸痊愈,便往外走動,因此公園里和各個公共場所擠滿了老老少少的傷兵。這些人剛從死里逃生,盡情的賭錢作樂,談情說愛,就像名利場上其余的人一樣。奧斯本先生毫不費事的找到几個第——聯隊的兵士。他認得出他們的制服。從前他老是注意聯隊里一切升遷調動,并且喜歡把聯隊里的事情和軍官的名字挂在嘴邊賣弄,仿佛他自己也是里面的一分子。他在布魯塞爾住的旅館正對著公園;到第二天,他從家里出來,就看見公園里石凳上坐著個傷兵,軍服上的領章一望而知是第——聯隊的。他渾身哆嗦,在養病的兵士身旁坐下來。
  他開口道:“你從前在奧斯本上尉連隊里當兵嗎?”過了一會儿,他又說:“他是我的儿子。”
  那小兵說他不屬于上尉的連隊。他瞧了瞧那又憔悴又傷心的老頭儿,伸出沒有受傷的胳膊,苦著臉尊尊敬敬的對他行了一個禮。說道:“整個軍隊里找不出比他更好更了不起的軍官。上尉連隊里的軍曹還在這儿,如今是雷蒙上尉做連長了。那軍曹肩膀上的傷口剛好,您要見他倒不難。倘若您要知道——知道第——聯隊打仗的情形,問他得了。想來你老一定已經見過都賓少佐了,他是勇敢的上尉最要好的朋友。還有奧斯本太太也在這里,人人都說她身体很不好。据說六個星期以來她就像得了神經病似的。不過這些事情你老早已知道了,用不著我多嘴。”
  奧斯本在小兵手里塞了一基尼,并且說如果他把軍曹帶到公園旅館里來的話,還可以再得一基尼。那小兵听了這話,立刻把軍曹帶到他旅館里來。他出去的時候碰見一兩個朋友,便告訴他們說奧斯本上尉的父親來了,真是個气量大、肯花錢的老先生。他們几個人一起出去吃喝作樂,把那傷心的老頭儿賞的兩個基尼(他最愛夸耀自己有錢)花光了才罷。
  軍曹的傷口也是剛剛養好,奧斯本叫他陪著一同到滑鐵盧和加德白拉去走了一轉。當時到這兩處地方來參觀的英國人真不知有几千几万。他和軍曹一同坐在馬車里,叫他指引著巡視那兩個戰場。他看見第——聯隊在十六日開始打仗的時候經過的路角,又來到一個斜坡上,當日法國騎兵隊緊跟在潰退的比利時軍隊后面,直到那斜坡上才給英國兵赶下去。再過去便是勇敢的上尉殺死法國軍官的地點;搴旗的軍曹已經中彈倒地,那法國人和小旗手相持不下,爭奪那面旗子,便給上尉刺死了。第二天是十七日,軍隊便順著這條路后退;夜里,聯隊里的士兵就在那堤岸上冒著雨守夜。再過去便是他們白天占領的据點;他們好几回受到法國騎兵的突擊,可是仍舊堅持下去。法國軍隊猛烈開炮的時候,他們便匍匐在堤岸底下。傍晚時分,所有的英國兵就在堤岸的斜坡下得到總攻擊的命令。敵人在最后一次襲擊失敗之后轉身逃走,上尉就舉起劍來從山坡上急急的沖下去,不幸中了一槍,就此倒下了。軍曹低聲說道:“您想必已經知道,是都賓少佐把上尉的尸首運到布魯塞爾下葬的。”那軍曹把當日的情形講給奧斯本听的時候,附近的鄉下人和收集戰場遺物的小販圍著他們大呼大喊,叫賣著各色各种的紀念品,像十字章、肩飾、護身甲的碎片,還有旗杆頂上插的老鷹。
  奧斯本和軍曹一同在儿子最后立功的地點巡視了一番,臨別的時候送給軍曹一份丰厚的禮。喬治的墳他已經見過。說真的,他一到布魯塞爾第一件事就是坐了馬車去掃墓。喬治的遺体安葬在离城不遠的萊根公墓旁邊。那地方環境非常幽美,有一回他和同伴們出城去玩,隨口說起死后愿意葬在那里。年輕軍官的朋友在花園犄角上不屬于教會的地上點了一個穴把他埋葬了,另外用一道短篱笆和公墓隔開。篱笆那邊有圣堂,有尖塔,有花,有小樹的公墓原是專為天主教徒設立的。奧斯本老頭儿想著自己的儿子是個英國紳士,又是有名的英國軍隊里的上尉,竟和普通的外國人合葬在一起,真是丟臉的事。我們和人講交情的時候,究竟有几分是真心,几分是虛榮,我們的愛情究竟自私到什么程度,這話實在很難說。奧斯本老頭儿一向不大分析自己的感情;他自私的心理和他的良心怎么沖突,他也不去揣摩。他堅決相信自己永遠不錯,在不論什么事上,別人都應該听從他的吩咐。如果有人違拗了他,他立刻想法子報仇,那份儿狠毒真像黃蜂螫人、毒蛇咬人的樣子。他對人的仇恨,正像他其余的一切,使他覺得十分得意。認定自己永遠不犯錯誤,對于自己永遠沒有疑惑,勇往直前的干下去,這是了不起的長處,糊涂人要得意發跡,不是都得靠這种本事嗎?
  日落時分,奧斯本先生的馬車從滑鐵盧回來,將近城門的時候,碰見另外一輛敞篷車。車子里頭坐著兩位太太,一位先生,另外有一個軍官騎著馬跟在車子旁邊。那軍曹看見奧斯本忽然往后一縮,心里倒奇怪起來。他一面舉起手來向軍官行禮,一面對老頭儿看了一眼。那騎馬的軍官也机械的回了一個禮。車子里原來是愛米麗亞,旁邊坐著傷了腿的旗手,倒座上是她忠心的朋友奧多太太。這正是愛米麗亞,可是跟奧斯本從前看見的嬌嫩秀麗的小姑娘一點也不像了。可怜她的臉蛋儿又瘦又白,那一頭漂亮的栗色頭發當中挑開,頭上一只寡婦戴的帽子,眼睛直瞪瞪的向前呆看。兩輛馬車拍面相撞的一忽儿,她怔怔的瞧著奧斯本的臉,卻不認識他。奧斯本先也沒有認出來,后來一抬眼看見都賓騎著馬跟在旁邊,才明白車里坐的是誰。他恨她。直到相見的一剎那,連他自己也不知道心里多么恨她。那軍曹忍不住對他看。到馬車走過之后,他也回過頭來瞪著坐在他旁邊的軍曹。他的眼神惡狠狠的像要跟人尋釁,仿佛說:“你是什么東西,竟敢這樣對我看?混蛋!我恨她又怎么樣?我的希望和快活是她給搗毀了的。”他咒罵著對听差嚷道:“叫那混蛋的車夫把車子赶得快些!”不久,奧斯本車子后面馬蹄得得的響,都賓拍馬赶上來了。兩輛車子拍面相交的一剎那,他心不在焉,直到走了几步以后才想起過去的就是奧斯本,連忙回過頭來望著愛米麗亞,看她瞧見了公公有什么反應沒有,哪知道可怜的女孩儿根本沒有認出來。威廉是每天陪她出來坐車散心的,當時他拿出表來,假裝忽然想起別處另外有個約會,轉身走開了。愛米麗亞也不理會,她兩眼發直,也不看眼前看熟了的風景,只瞧著遠遠那一帶的樹林子——喬治出去打仗的那天便是傍著樹林子進軍的。
  都賓騎馬赶上來,伸著手叫道:“奧斯本先生,奧斯本先生!”奧斯本并不和他拉手;他一面咒罵,一面叫車夫加鞭快走。
  都賓一只手扶了馬車說道:“我要跟你談談,還有口信帶給您。”
  奧斯本惡狠狠的答道:“那女人叫你來說的嗎?”
  都賓答道:“不是,是你儿子的口信。”奧斯本听了這話,一倒身靠在馬車犄角里不言語。都賓讓車子先走,自己緊跟在后面。馬車經過城里的街道,一直來在奧斯本的旅館門口,都賓始終不說話,跟著奧斯本先生進了他的房間。這几間屋子原是克勞萊夫婦在布魯塞爾的時候住過的,從前喬治常常在那里進出。
  奧斯本往往喜歡挖苦別人,他很尖酸的說道:“你有什么命令啊?請說吧,都賓上尉。哦,我求你原諒,我該稱你都賓少佐才對呢。比你強的人死了,你就乘勢儿上去了。”
  都賓答道:“不錯,有許多比我強的人都死了。我要跟您談的就是關于那犧牲了的好人。”
  老頭儿咒罵了一聲,怒目看著客人說道:“那就請你赶快說。”
  少佐接下去說:“我是他最親近的朋友,又是他遺囑的執行人。我就以這資格跟您說話。他的遺囑是開火之前寫的。他留下不多几個錢,他的妻子境況非常艱難,這事情您知道不知道呢?”
  奧斯本道:“我不認得他的妻子,讓她回到她父親那儿去得了。”跟他說話的那位先生打定主意不生气,因此讓他打岔,也不去管他,接著說道:“您知道奧斯本太太現在是什么情形嗎?她受了這個打擊,傷心得神志糊涂,連性命都有危險。她到底能不能复原也還保不住。現在只有一個希望,我要跟你談的也就是這件事。她不久就要生產了。不知您打算讓那孩子替父親受過呢,還是愿意看喬治面上饒了他。”
  奧斯本一口气說了一大串話,沒命的咒罵儿子,夸贊自己,竟像是做了一首狂詩。他一方面夸大喬治的不孝順,一方面給自己粉飾罪過,免得良心上過不去。他說全英國找不出比他對儿子更慈愛的父親,儿子這樣忤逆,甚至于到死不肯認錯,實在可惡。他既然又不孝又糊涂,應當有這樣的報應。至于他奧斯本,向來說一是一,說二是二;他已經罰誓不和那女人攀談,也不認她做儿媳婦,決不改悔。他咒罵著說:“你不妨告訴她,我是到死不變的。”
  這樣看來這方面是沒有希望的了。那寡婦只能靠自己微薄的收入過活,或許喬斯能夠周濟她一些。都賓悶悶的想道:“就算我告訴她,她也不理會的。”自從出了這樁禍事,那可怜的姑娘一直神不守舍,她心痛得昏昏默默,好也罷,歹也罷,都不在她心上。
  甚至于朋友們對她關心体貼,她也漠然無動于中。她毫無怨言的接受了別人的好意,然后重新又傷起心來。
  從上面的會談到現在,可怜的愛米麗亞又長了一歲了。最初的時候,她難受得死去活來,叫人看著可怜。我們本來守在她旁邊,也曾經描寫過她那軟弱溫柔的心里有什么感覺,可是她的痛苦太深了,她的心給傷透了,我們怎么能忍心看下去呢?這可怜的倒楣的愛米麗亞已經精疲力盡,你繞過她床旁邊的時候,請把腳步放輕些儿。窗帘都拉上了,她躺在蒙蒙矓矓的屋子里受苦,請你把房門輕輕的關上吧。她的朋友們就是這么輕手輕腳的伺候她來著;在她最痛苦的几個月里面,這些心地厚道的好人時時刻刻守著服侍,直到上天賜給她新的安慰之后才离開她。終究有那么一天,可怜的年輕寡婦胸口抱著新生的孩子,又惊又喜,從心窩里樂出來。她生了個儿子,眼睛像死去的喬治,相貌長得像小天使一樣好看。她听得小孩儿第一聲啼哭,只當是上帝發了個奇跡。她捧著孩子又哭又笑;孩子靠在她胸口的時候,她心里又生出愛情和希望,重新又能夠禱告了。這樣她就算脫离了險境。給她看病的几個醫生擔心她會從此神志不清,或是有性命的危險,眼巴巴的等待這個轉机,因為不過這一關,連他們也不知道她有沒有救星。那些忠心服侍她的人几個月來提心吊膽,如今重新看見她溫柔的笑容,覺得這場辛苦總算沒有白饒。
  都賓就是這些朋友里頭的一個。當時奧多太太得到她丈夫奧多上校專制的命令叫她回家,不得不离開愛米麗亞。都賓便送她回到英國,在她娘家住下來。凡是有些幽默的人,看見都賓抱著新生的小娃娃,愛米麗亞得意洋洋的笑著,心里都會覺得喜歡。威廉·都賓是孩子的干爹,孩子受洗禮的時候他忙著送禮,買了杯子、勺子、奶瓶,還有做玩意儿的珊瑚塊,著實費了一番心思。
  做媽媽的喂他吃奶,給他穿衣,專為他活著。她把看護和奶媽赶開,簡直不准別的人碰他。她偶然讓孩子的干爹都賓少佐把他摟在怀里顛著搖著,就好像給都賓一個了不起的好處。這些話也不用多說了。儿子是她的命,她活著就為的是撫養儿子。她痴愛那微弱無知的小東西,當他神道似的崇拜他。她不只是喂奶給孩子吃,簡直是把自己的生命也度給他了。到晚上獨自守著孩子的時候,她心底里感到一陣陣強烈的母愛。這是上帝奇妙莫測的安排,在女人的天性里面藏下這种遠超過理智,同時又遠不及理智的痴情;除了女人,誰還能懂得這樣盲目的崇高的愛情呢?威廉·都賓的責任就是觀察愛米麗亞的一言一動,分析她的感情。他因為愛得深,所以能夠体貼到愛米麗亞心里每一絲震動。可怜他胸中雪亮,絕望的明白她心里沒有他的地盤。他認清了自己的命運,卻并沒有一句怨言,依頭順腦的都忍耐下去了。
  愛米麗亞的父母大概看穿了少佐的心事,很愿意成全他。都賓每天到他們家里去,一坐就是几個鐘頭,有時陪著老夫妻,有時陪著愛米麗亞,有時跟那老實的房東克拉浦先生和他家里的人在一起說話。他找出种种推托送東西給屋子里所有的人,差不多沒有一天空手的。房東有個小女儿,很得愛米麗亞的歡心,管都賓叫糖子儿少佐。這孩子仿佛是贊禮的司儀,都賓一到,總是她帶著去見奧斯本太太。有一天,她看見糖子儿少佐坐著街車到福蘭來,不禁笑起來了,他走下車來,捧著一只木馬,一個鼓,一個喇叭,還有几件別的玩具,全是給小孩儿玩操兵的,說要送給喬杰。孩子還不滿六個月,怎么也沒有資格玩這些東西。
  小孩儿睡著了,愛米麗亞听得少佐走起路來鞋子吱吱吜吜的響,大概有些不高興,說道:“輕些!”她伸出手來,可是威廉先得把那些玩具放了下來才能和她拉手,她看著不由得微笑起來。都賓對小女孩說:“下樓去吧,小瑪麗,我要跟奧斯本太太說話呢。”愛米麗亞有些詫异,把孩子擱在床上抬起頭來望著他。
  他輕輕的拉著她細白的小手說道:“愛米麗亞,我是來跟你告別的。”
  她微笑著說道:“告別?你上哪儿去?”
  他道:“把信交給我的代理人,他們會轉給我的。我想你一定會寫信給我的,是不是?我要好久以后才回家呢。”
  她道:“我把喬杰的事都寫信告訴你,親愛的威廉,你待我跟他都太好了。瞧他!真像個小天神。”
  孩子粉紅的小手不知不覺的抓住了那老實的軍官的手指頭,愛米麗亞滿面是做母親的得意,抬起頭來看著威廉。她眼睛里的表情溫和得叫人無可奈何,哪怕是最殘忍的臉色也不能使他更傷心了。他低下頭看著那娘儿兩個,半晌說不出話來,用盡全身的力量才說了聲“求天保佑你!”愛米麗亞答道:“求天也保佑你!”接著抬起臉吻了他一下。
  威廉踏著沉重的腳步向門口走去,她又說道:“輕些!別吵醒了喬杰!”他坐著馬車离開的時候她根本沒有听見。孩子在睡夢里微笑,她正在對著孩子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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