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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蓓基重回老家


  孝服已經做好了,畢脫·克勞萊爵士那里也已經去信通知了,于是克勞萊上校夫婦坐上海弗萊郵車,動身到鄉下去。大約九年之前,利蓓加還是個初出茅廬的女孩子,跟著那死了的從男爵一同下鄉,坐的就是這輛車子。客店前面的院子她還記得清清楚楚,還有那當槽儿的問她要錢她沒有給,還有劍橋大學的學生要想巴結她,在路上把大衣給她裹在身上,這一切都如在目前。羅登坐在外面,很想幫著赶車,可是家里新近遭了喪事,當然不好胡來。他坐在車夫旁邊,一路閒談,說起馬儿,說起路上的情形,說起他和畢脫小時到伊頓上學的時候,誰家開著旅館,誰家養的馬租出來拉郵車等等。到了墨特白萊,就看見家里的馬車等著他們,由兩匹馬拉著,赶車的穿著一身黑衣服。他們進車的時候,利蓓加說:“羅登,還是那輛舊車子,瞧這些座位上的布給蛀掉好多了。為著弄髒了這一塊,畢脫爵士——喝!鐵器舖子的掌柜道生也把百葉窗關上了;——為著弄髒了這一塊,畢脫爵士還大鬧了一場。記得那一回到莎烏撒潑頓去接你姑媽,他打破了一瓶櫻桃白蘭地酒,就給弄上這一大塊。唉,時間過得真快!那小屋子門口站在她母親旁邊跳跳蹦蹦的女孩儿難道是寶萊·托爾博愛不成?我記得她從前是個怪肮髒的小東西,老是在園里撿野草。”
  羅登說:“這女孩儿長得好。”那時小屋前面的人對他行禮,他豎起兩個指頭碰碰帽子邊,給他們還禮。蓓基東鞠躬,西招呼,儀態雍容的四面應酬。她跟人招呼的時候說不出的喜歡。這一回,她不再是個闖江湖的騙子,算是名正言順的回到祖宗的基業上來了。羅登呢,反有些羞愧短气。大概他想起小時候的情景和自己當年純朴的气質,模模糊糊的感到悔恨、疑懼、慚愧,心上著實難受。
  利蓓加說:“你的妹妹們一定都長大了。”大概從她离開這兩個姑娘之后,這還是第一回想到她們。
  上校答道:“我實在不知道。咦,這是洛克老媽媽呀!你好哇,洛克太太?我是羅登少爺,你還記得我嗎?這些老婆子真長壽,我小的時候就仿佛覺得她挺老挺老的了。”
  那時車子恰好進了洛克老媽媽管著的大門。洛克媽媽吱嘍嘍的把舊鐵門打開來,馬車便在兩根長滿青苔的柱子中間穿過去,——柱子上面塑著蛇和鴿子組成的家徽。進門的時候蓓基再三要和老媽媽握過了手才肯繼續往前走。
  羅登四面看看說:“我們老爹把樹木砍了好些。”說完,他不響了,蓓基也不說話。他們兩人都很激動,不免回憶到從前的事情。羅登想起伊頓公學,想起母親,在他記憶中,她舉止端庄,卻有些冷冰冰的。他想起死去的姊姊和他兩個最好;還有,他從前老是痛打畢脫。這么想著,他又惦記起在家的小羅登來了。利蓓加想到自己年輕時的种种遭遇,當時的生活真是墮落,干的全是瞞人的勾當,直到她進了這兩扇大門,才算見了世面。她還想起平克頓小姐、喬斯和愛米麗亞。
  石子路和平台都已經磨洗干淨了。進門處挂著一塊漆過的大報喪板。馬車在那看得眼熟的台階前面一停下來,就有兩個高個子、相貌庄嚴、穿黑衣服的听差把前門往左右各開了一扇。他們夫妻臂挽著臂走過穿堂的時候,羅登漲紅了臉,蓓基的顏色卻有些發青。然后他們走進裝橡木護壁板的客廳,蓓基一把抓緊了丈夫的胳膊。畢脫爵士夫婦早已在那里准備迎接。畢脫爵士穿了黑衣服,吉恩夫人也穿了黑衣服,莎吳塞唐夫人頭上裹著一頂极大的頭巾,上面釘滿了細長的黑玻璃珠子,又插著黑的鳥毛;那鳥毛在她頭上搖來晃去,倒像柩車上面的大盤子。
  畢脫爵士料得不錯,她并沒有走,不過每逢看見女婿和她那忤逆的女儿,便正顏厲色的一聲儿不言語。在孩子們屋里,她的臉色也是陰沉沉的,兩個孩子瞧著都覺得害怕。這一回大家歡迎羅登夫婦這兩個浪子回到家里來,她也只好微微的點了一點頭,頭上的頭巾和黑鳥毛跟著向前側了一側。
  說句實話,她冷淡不冷淡,羅登夫婦并不在乎。在他們心上,她當時不過在次要地位,當權的哥哥嫂子怎么接待,才是他們最關心的。
  畢脫臉上紅了一層,上前拉著弟弟的手;他又和利蓓加拉手,并且對她深深鞠了一個躬。吉恩夫人把小嬸子兩只手都握著,很親熱的吻了她。不知怎么,這個闖江湖的老手受了這一抱一吻,竟眼淚汪汪起來。我們都知道,她是難得掉眼淚的,不過吉恩夫人這么誠誠懇懇,傾心相待,實在使她又喜歡又感動。羅登見嫂嫂這般親熱,膽子也壯了,捻捻胡子,上前吻了她一下,吉恩夫大登時把臉緋紅了。
  后來沒有外人,羅登對妻子說道:“吉恩夫人真不錯。畢脫長胖了。這次喪事場面很闊。”利蓓加道:“他反正有的是錢。”羅登說:“那丈母娘是個怪可怕的老婆子,兩個妹妹長得不難看。”這話利蓓加也同意。
  兩個姑娘本來在學校里,這一回給叫回來參加喪禮。大概畢脫·克勞萊爵士為一家的体面著想,認為應該盡量多拉几個穿黑的人來送喪。家里所有的男女佣人,收容所里的貧苦老太婆(死了的畢脫爵士吞沒了她們許多錢),教區書記的一家,大廈和牧師家里雇著的手下人,都穿上了黑衣服。除此之外,包辦喪事的人也帶了好些幫忙的人,少說也有二十來個,都是渾身穿黑,帽子上也圍著黑紗,這樣,盛大的葬儀舉行時場面上可以好看些。可是這些人在我們的戲里都是不開口的角色,既沒有台詞,又沒有戲可做,在這里不必多占篇幅了。
  利蓓加見了小姑們,并不隱諱自己從前做她們教師的事。她很和藹、很直爽的談起舊事,一本正經考問她們的功課,而且說分別之后她時常想念她們,總是牽心挂肚的惦記著。听她說話,仿佛她离了姑娘們一心都在她們身上,不時的為她們的前途籌划。克勞萊夫人和她兩個小姑都那么想。
  晚飯之前穿衣打扮的時候,露絲小姐對凡奧蘭小姐說:
  “八年來她一點沒有變。”
  那一個答道:“這些紅頭發女人气色真好。”
  露絲小姐說:“她那頭發的顏色比以前深了好些。我想大概是染過的。”她又道:“她長胖了,比以前好看。”露絲小姐自己如今也越長越胖了。
  凡奧蘭小姐道:“難為她倒并不擺架子,還記得從前做過我們的教師。”照她的意思,所有的女教師應該安分守己,切不可妄自尊大。她忘了她的祖父雖是華爾泊爾·克勞萊爵士,外祖父卻不過是墨特白萊的道生先生,實在說起來,她的家傳的紋章里還有個煤斗子呢。在名利場中,像她那樣單有好心而沒有記性的人到處都是。
  “牧師家的姑娘們說她的母親是歌劇院里的舞女,我想不至于吧——”
  露絲雍容大度的答道:“出身低微可不能算罪名。我覺得大哥做的不錯,她既然是咱們家的人,當然不能不理她。別德嬸嬸還多說些什么呢?她想把愛瑪嫁給酒店掌柜胡潑那小伙子,說是要定酒,老實不客气的就把他請回家了!”
  凡奧蘭道:“不知道莎吳塞唐夫人會不會走。她瞧著羅登太太,一臉生气的樣儿。”
  露絲1賭神罰誓的說道:“她要走我真求之不得。我可不要看《芬卻萊廣場的洗衣婦人》。”那時樓底下按照慣例,已經打鐘催大家吃飯了,兩位姑娘一面說話,一面往下走。有一條走廊是她們避開不走的,因為棺材就停放在走廊盡頭一間關著的屋子里,由兩個人守著;里面不分晝夜點著蜡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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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原文是“凡奧蘭”,想是作者的筆誤。
  晚飯之前,吉恩夫人把利蓓加引到專為她預備的屋子里去。這里也像大房子里別的部分,在畢脫的管理之下整齊舒服得多了。吉恩夫人看見羅登太太那几個朴素的小箱子已經給送上來,分放在臥房里和隔壁的梳妝室里,就幫著小嬸子脫下整齊的黑帽子黑外衣,并且問她還要什么不要。
  利蓓加道:“我最希望能到孩子屋里去看看你的兩個小寶貝。”她這么一說,兩位太太就相親相愛的對看了一眼,手拉手的到孩子屋里去。
  瑪蒂爾達還不到四歲,蓓基說她是全世界最招人愛的小寶貝儿。男孩子才兩歲,臉色青白,頭很大,眼睛也沒有神,蓓基說他不但長得特別大,而且相貌和智力都与眾不同,這樣的孩子真是少見的。
  吉恩夫人歎道:“我只希望媽媽別老是給他吃藥。我常想,如果少吃點儿藥,大家的身体都會好些。”接著吉恩夫人和她的新朋友便親密的談起小孩儿生病吃藥的話來。這類的閒談,听說不但所有做母親的人喜歡,大多數別的女人也喜歡。五十年前,寫書的還是個怪好玩的小孩儿,吃過晚飯后總得跟著太太奶奶們一起离開飯廳。我記得很清楚,她們說的大都是自己怎么害病。如今我也問過兩三位太太,她們都承認這風气并沒有改變。太太小姐們不妨自己觀察一下,我勸你們今天晚上吃完了甜點心,大伙儿在客廳里談心的時候留心听听大家說的話,看是怎么樣。總而言之,過了半小時之后,蓓基和吉恩夫人已經成了很親密的好朋友了。到晚上,吉恩夫人對畢脫爵士說她的小嬸子直爽誠懇,心地也好,待人也親切。
  利蓓加真是不辭勞苦,她先是容容易易的贏得了女儿的歡心,然后便竭力想法子討好那威風凜凜的莎吳塞唐夫人。趁著她夫人獨自一個的當儿,利蓓加立刻動手籠絡。她談到孩子的健康問題,說起有一回她的寶貝儿子害病,全巴黎的醫生都說他沒有救了,后來她給他吃了一大服輕粉,才算保全了小命儿;如果沒有輕粉,孩子豈不就完了呢?然后她又說起她經常在梅飛厄一家教堂里做禮拜,認識了不起的勞倫斯·葛瑞爾斯牧師,因此時常听得莎吳塞唐夫人的大名。她說近年來環境改了,遭遇又不如意,所以對于人生的看法和從前大不相同。從前迷戀著富貴榮華,因此一誤再誤,但愿既往的糊涂行徑不至于使自己陷于不能自拔的絕境,她將來還打算在宗教方面下些工夫。她說起以前全虧有克勞萊先生給她講些教理,又說起曾經看過《芬卻萊廣場的洗衣婦人》,得到很大的益處。她又問起寫那本小書的天才作者愛密蓮小姐。她現在成了愛密蓮·霍恩伯洛夫人了,住在好望角,她的丈夫很有希望成為加弗拉瑞亞的主教。
  最后她又干了一件最聰明的事,便取得了莎吳塞唐夫人的歡心。葬禮過后,她覺得心神不宁,身上不快,懇求她夫人想法子。老夫人不但口頭指點,到晚上穿上長睡衣,打扮得更像麥克白夫人,親身走到蓓基房里來。她帶著一包自己最喜歡的傳教小冊子,還有一杯自己配的藥水,逼著羅登太太喝下去。
  蓓基先接過小冊子,翻開來全神貫注的看著,一面和老太太討論小書的內容,又請教怎樣才能求得靈魂上的平安,希望這樣挨著,肉身就可以不必受她醫治。無奈關于宗教的話題都已經說完了,麥克白夫人還是不肯走,一定要眼看蓓基吃了藥才罷。可怜的羅登太太沒法,只得裝出感激的樣子,當著那位頑固的老太太把藥水喝下去。老太太祝福了那上她當的可怜東西,自己回去了。
  她的祝福對于羅登太太并沒有多少用處,羅登進來的時候看見她的气色不大對。利蓓加把方才的事說了一遍;她自己雖然成了笑柄,但是這件事實在滑稽,她笑得忍不住,便細細形容了一番,描寫自己怎么上了莎吳塞唐夫人的當。羅登听得哈哈大笑,那聲音和平常的時候竟也不相上下。羅登夫婦回到倫敦梅飛厄的家里之后,斯丹恩勳爵和小羅登常常听了這故事發笑。蓓基把這出戲從頭到尾演給他們看。她穿上睡衣,戴上睡帽,板著臉儿滿口大道理。她假裝叫人吃藥,一面解釋藥水的好處,把那道貌岸然的樣子模仿得維妙維肖,听的人還以為這哼哼唧唧的聲音是從伯爵夫人自己的羅馬式鼻子里發出來的呢。凡是常到梅飛厄來拜望蓓基的客人老是跟她說:“把莎吳塞唐夫人給你吃藥的故事表演一下吧。”莎吳塞唐伯爵夫人居然變得這么有趣,還是生平第一遭呢。
  畢脫爵士還記得從前利蓓加對自己十分尊敬,所以不討厭她。她和羅登的婚姻雖然不是門當戶對,可是對于羅登卻是有益處的,只要看他現在的行為和習慣就知道了。再說,他們結了婚豈不是成全了畢脫本人嗎?手段狡滑的家伙明知道他全靠這頭親事才能到手偌大的財產,心里暗暗好笑,覺得他自己反正沒有理由出來反對。利蓓加的行事、談吐以及她表示的意見,也沒有減少他的得意。
  從前畢脫最樂意的就是蓓基恭而敬之的態度;如今她加倍的小心,而且能夠引得畢脫滔滔不絕的發議論,听得他自己也老大惊奇。畢脫本來佩服自己的才能,禁不起利蓓加在旁邊一夸獎,更得意了。在嫂子面前,利蓓加的話說的也是合情合理。她說一手撮合這婚姻的是別德·克勞萊太太,后來在背后說坏話的也是別德·克勞萊太太。她這人貪得無厭,要想獨吞克勞萊小姐的財產,設法叫羅登失去姑媽的歡心,才編出許多惡毒的謠言中傷利蓓加。她做出天使一般逆來順受的樣子,說道:“她要我們窮,總算成功了。可是她給了我一個世上少有的好丈夫,叫我怎么能跟她生气呢?再說,她自己的希望也落了空,想了半輩子的財產沒有到手,她那份儿貪心可不是也遭了報應了嗎?”她又說:“沒有錢怕什么?親愛的吉恩夫人,我們才不怕窮呢!我是從小過慣苦日子的。我能夠嫁到這么有根基的舊世家做媳婦,心里真是得意。如今能用克勞萊小姐的財產恢复咱們家里從前的光輝,豈不好呢?我一想到這上頭,時常覺得高興。畢脫爵士是識得大体的,這些錢到了他手里反正比到了羅登手里好。”
  畢脫爵士的妻子是忠實不過的,當然把利蓓加說的話一句句都傳給丈夫听,更加深了蓓基在他心上留下的好印象。他對蓓基實在滿意,葬禮完畢以后第三天,全家在一起吃飯,畢脫·克勞萊爵士坐在飯桌的主位上切雞,竟對羅登太太說:“呃哼呣!利蓓加,我給你切個翅膀好嗎?”利蓓加一听這話,高興得眼睛都亮了。
  利蓓加忙著串設計謀,希望達到自己的目的;畢脫·克勞萊爵士忙著布置喪禮,籌划著种种和他的前途和地位有關的事務;吉恩夫人在母親許可的范圍里面忙著照料儿女;太陽每天升起來落下去;家里那鐘樓里的大鐘照常按時催人吃飯祈禱;女王的克勞萊的舊主人呢,卻躺在他生前住的房間里,由兩個專門雇來伴靈的人日夜看守著。這些人都是吃這行飯的,里面有一兩個是女人,另外有三四個辦喪事的人派來的男人,在沙烏撒潑頓算是最像樣的了。他們都穿了黑衣服,到處擺出辦喪事的時候少不了的那股子躡手躡腳、悲悲戚戚的神气。他們輪流伴靈,下班時在管家娘子的房里歇息,私底下斗牌喝啤酒。
  停放著的人生前本來是世家子弟,上代全是武士紳士,現在只等著給抬進家墓了。全家主仆都避得遠遠的,不肯走到這陰慘慘的地方來。痛惜他的只有一個人,就是那可怜的女人——她本來希望做畢脫爵士的妻子,差點儿做了大房子里的主婦,到后來是不得不逃走了的。老頭儿還有一只心愛的老獵狗,在他半瘋半傻的一陣子和他很有交情;除了這女人和獵狗,沒有一個人為他傷心,因為他一輩子沒有費過一絲一毫的力气和別人交朋友。我們里面品質最优美、心地最仁厚的人,死后如果能夠重游舊地,准會發現在世的親友早已把他丟在腦勺子后面。設若我們死后仍舊脫不了名利場上的見解,大概免不了覺得懊喪。畢脫爵士不久就給大家忘掉了,哪怕是我們里頭最好最忠厚的,在活著的人心里也不過比他多呆几個星期罷了。
  誰高興去送喪的不妨跟著一起到墳上去。到下葬的日子,儀仗排列得非常体面。家里的人坐著蒙上黑布的馬車,把手帕掩著鼻子,准備擦抹掉不下來的眼淚。承辦喪事的人和他的隨從們滿面悲悲戚戚的樣子;佃戶的代表為討好新地主,也來送喪。鄰近地主們的馬車也在行列里面慢慢的走,那速度一小時不過跑三哩;這些車子雖是空的,可是表現的悲痛是深切的。牧師照規矩講了一篇話追悼“我們已經去世的親愛的兄弟”。只要死者的尸首還在,活人便借此擺虛場面:我們裝模作樣,硬編出許多繁文縟節,先把尸身盛儀停放,然后擱在絲絨襯底的棺材里,用鍍金的釘子釘起來,最后在墳上豎了石碑,上面刻著連篇的謊話,這樣才算盡了心。別德的副牧師是個剛從牛津畢業的伶俐小伙子;他和畢脫·克勞萊爵士兩個人合作,給去世的從男爵做了一篇很得体的拉丁文墓志銘。那副牧師又講了一篇精心著作的訓戒,勸告活著的人不可過分哀痛,并且用最恭敬的口气提醒大家,說那神秘的、陰森森的大門已經把去世的弟兄和其余的人隔開了,總有一天,在世的人也得經過這一關。講道完畢以后,佃戶們有的騎馬回去,有的留在克勞萊紋章酒店里吃東西。鄰居的車夫們在女王的克勞萊大廈的下房吃過午飯,赶著車子各自上路回家。辦喪事的人收拾了繩子、棺衣、絲絨帔、鴕鳥毛等等喪事用品,爬到柩車頂上坐著回到沙烏撒潑頓去了。他們等車子出了大門來到大路上,立刻催著馬快跑起來,臉上的表情也恢复了常態。到了鎮上,他們三三兩兩在酒店里喝酒,只見各處店門口都是穿黑的人,手里的酒壺映著太陽光閃閃發亮。畢脫爵士的輪椅給推到花園里堆各色器具的屋子里去了。那條老獵狗起初時常嗚嗚的哀叫;從男爵畢脫·克勞萊爵士當家當了近六十年,身后除了那獵狗之外竟沒有一個人為他哭過一聲。
  附近的飛禽很多,而且涉足政界的英國紳士似乎沒有一個不愛打野雞的,因此畢脫·克勞萊爵士等到第一陣哀痛過去之后,偶爾也戴上圍著黑紗的白帽子,出去打鳥消遣。他看著四面的田野,有的种著蘿卜,有的留著殘余的麥稈,都是自己的財產,心里暗暗得意。有時他非常的虛心,自己不帶獵槍,只帶著一支不能當武器的竹節手杖,讓他高大的弟弟羅登和他的獵戶們在旁邊砰砰的開槍。畢脫如今有錢又有地,所以他的弟弟也對他另眼相看。克勞萊上校自己是一個子儿也沒有的,對于一家之主恭而敬之,不再因為他是個膿包而看不起他。他哥哥談起怎么种樹,怎么排水,他在旁邊洗耳恭听;對于牛羊馬匹怎樣豢養,他也參加了意見,并且特地騎馬到墨特白萊給吉恩夫人挑選一只母馬當坐騎,自告奮勇訓練它等等;總之,當年強頭倔腦的騎兵現在變得低心小膽,成了個很不錯的弟弟了。布立葛絲時常的給他寫信,報告小羅登在倫敦的近況。孩子自己也寫信說:“我很好。我希望您很好。我希望媽媽很好。小馬很好。格雷帶我上公園騎馬。我能騎著馬跑了。我碰見上次騎馬的小男孩儿。馬一跑他就哭了。我不哭。”羅登把這些信念給哥哥听,也念給吉恩夫人听;吉恩夫人听了非常喜歡。從男爵答應栽培孩子上學,他的忠厚的妻子拿出一張五鎊的鈔票交給利蓓加,請她買一樣東西送給小侄儿。
  一天天過去,大廈里的太太小姐們過著平淡的日子,也有些平淡的消遣;住在鄉下的女人,對于這种生活倒也心滿意足。她們隨著鐘聲吃飯和祈禱。兩位姑娘吃完早飯就練琴,利蓓加點撥點撥她們。然后她們穿上厚底鞋子在園地里和小路上散步,有時候走出大門到村子里去訪問鄉下人,帶著莎吳塞唐夫人的小冊子和藥品,送給村里的病人。莎吳塞唐夫人常常坐小馬車出去兜風,利蓓加坐在她旁邊,聚精會神的听她講大道理。到晚上,她唱韓德爾和海登的曲子給全家听,過后拿出一大塊毛絨刺繡品來繡花。看她的樣子,竟好像她活著就為干這些事,一直到她成了個斯文的老太太,一直到她死,再也不用干別的事了。不但如此,你一定還以為她死后會留下許多的公債票,大家都舍不得她。誰知道她一到自己家里就得使心用計,帶騙帶哄的對付著過日子呢?誰知道她那么窮,要債的就在大門口等著呢?
  利蓓加想道:“做個鄉下紳士的太太并不難。我想如果我有了五千鎊一年的進款,也會做正經女人。到那時我就成天在孩子屋里磨蹭,數數牆上一共結了几個杏儿,在花房里澆澆花,在石榴紅里面撿撿枯葉子。我也會問候老婆子們痛風可好些了,也肯花半克朗買些湯給窮人喝;有了五千鎊一年,花掉一個半克朗算什么呢?逢上有朋友請客,我就坐著馬車走十哩路專誠去吃飯,穿的衣服哪怕是前年的款式也沒有關系。我一定上教堂,坐在家里的大包座里面忍住不打盹儿,或是拉下面紗躲在幔子后面睡覺,這些事只要練習几回就成了。有了錢,我也肯付賬。這儿的人為什么算厲害能干呢?還不是靠著這點儿本事自鳴得意嗎?我們這些沒錢的真是罪孽深重,他們瞧著只覺得可怜。他們給了我孩子五鎊錢,就自以為慷慨,我們拿不出錢的人,就該給他們瞧不起。”誰能批評蓓基的想法不對呢?她和一般正經女人為什么不同?誰能說不是因為金錢作祟呢?各人經過的考驗是不同的,你只要考慮到這一層,就不敢自以為高人一等了。如果境況寬裕,百事遂心,雖然不能使奸刁的人變得老實,至少能防止老實人腐化墮落。譬如說,一位副市長剛剛赴過甲魚席,決不會從馬車里走出來偷人家一只羊腿;到他認真挨餓的時候,就保不住不去偷面包。蓓基把各人的机會比較了一下,認為世上的是非善惡分配得十分平均。
  七年之前她在這里住過兩年,從前常到的地方,像田野、樹林子、池塘、花園、小樹叢、大房子里的各間屋子,她一處處都重新看了一遍。那時她還年輕,或者可說還不算老,因為真正年輕的時候,她早已忘怀了。七年前的見解和感情她還記得;現在她見過了世面,結識了大人物,地位比從前高得多;把現在的見解感情和七年前的比一比,确是大不相同。
  蓓基心里想道:“我的地位比從前高了不知多少,因為我有腦子,而其余的人差不多全是傻子。如今再叫我過從前的日子,我也過不慣。以前在爸爸畫室里碰見的人,我可不能再跟他們交朋友了。如今到我家里來的都是戴勳章佩寶星的大老爺,不再是口袋里擱著一紙包煙絲的窮藝人。我的丈夫是個紳士,我的妯娌是伯爵的女儿。几年以前,我在這屋里的地位跟佣人差不多,現在可是主人了。從前我只是個窮畫家的女儿,甜言蜜語的哄著轉角上的雜貨店掌柜,問他賒茶葉賒白糖,現在我究竟比從前闊了多少呢?倘或我嫁了弗朗西斯——他倒是真心愛我——到今天也不見得比我現在更窮,唉!只要有人肯送我一些年息三厘的統一公債,讓我舒服過日子,我愿意把社交界的地位和闊親戚們都讓給他。”蓓基感到前途渺茫,只望能手里有些可靠的產業,安心度日。
  大概她也曾想到,倘若她做個誠實而沒有地位的人,盡責任,走直路,說不定也很快樂;只看她努力不懈的追求快樂,走的路卻不見得比第一條离開目標近。即使蓓基偶然有過這些心思,她也不愿意多想,總是轉彎抹角的躲開算數,就好像女王的克勞萊的姑娘們躲開停靈的房間一般。這种心思是她瞧不起的,不肯正視的,而且她已經走上了第二條路,也難抽身后退。照我看來,一個人的良心難得責備自己,即使心上有過不去的感覺,也就一下子給自己蒙混過去了。還有些人,根本一輩子沒有受過良心的責備。
  在名利場上的人,一想到自己的陰私會被人揭發,或是可能丟面子,受處分,都覺得難受,可是單為做錯了事就感到不安的卻沒有几個。
  利蓓加在女王的克勞萊住了一陣子,對于那“不義的財神”治下的人,盡量的結交。臨走時吉恩夫人和她丈夫都竭力表示親熱,希望不久和她再見,因為只等倫敦崗脫街的房子重新修理裝飾過之后,他們便准備搬到城里去住。莎吳塞唐夫人替她包了一包藥品,又請她帶一封信給勞倫斯·葛瑞爾斯牧師,信上說那帶信的人是她從危難中救出來的,懇求牧師留心她的靈魂。畢脫坐著馬車,赶著四匹馬,一直送他們到墨特白萊。他們的行李早已打發車子先運掉了,行李車上還裝了許多送給他們的野味。
  克勞萊夫人和小嬸子告別的時候說道:“你不久就能跟小寶貝見面了,心里高興得怎么樣?”
  利蓓加翻起綠眼珠子望著天答道:“唉,我高興死了!”她巴不得能夠离開鄉下,可是又舍不得走。女王的克勞萊真是說不出來的沉悶,可是那儿的空气似乎比她往常呼吸的要干淨些。鄉下的人蠢得很,可是待人都很忠厚。蓓基自己暗想道:“這是多年拿三厘利息的影響呀。”她這話大概有些道理。
  郵車走進畢加迪萊,倫敦的燈光閃閃爍爍叫人看著高興。在克生街住宅里,布立葛絲已經生了一爐熊熊的火;小羅登還沒有睡覺,等著歡迎爸爸和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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