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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字謎表演1


  賢慧的蓓基自從在斯丹恩勳爵招待貴客的宴會上露過臉之后,她在上流社會里的地位就算奠定了。倫敦好几家權勢赫赫的豪貴立刻請她去作客。這几家全是大官大府,親愛的讀者和我這寫書的休想進他們的大門。親愛的弟兄們,我們站在這么庄嚴的大門前面,應該誠惶誠恐才對。在我想像之中,里面准有站班的侍從官,他們手里拿了亮晃晃的銀叉子,看見有不合格的閒人進來,舉起叉子就刺。外廳里不是總坐著個新聞記者,等著記錄那些大人物的名字嗎?据說這些可怜的家伙是活不長的,因為他們受不住豪門的气焰,一下子給烤焦了,就好像不懂事的茜美莉2碰上了全副武裝的朱彼特大神。這糊涂東西像亂飛亂扑的燈蛾,不安本分,妄想攀高,結果白白葬送了自己。住在泰勃尼亞和蓓爾格蕾微亞3的人應當把這個神話作為前車之鑒;不但如此,連蓓基的故事也該使他們警惕。唉,太太小姐們!蓓爾格蕾微亞和泰勃尼亞這些響亮的名字還不是像銅鑼鐃鈸的聲音一樣空洞?富貴和榮華還不是過眼云煙,誰能保一輩子呢?不信你去問都里弗牧師,他准是這么跟你說。總有一天,海德公園這名字說不響了,落到巴比倫郊外盛极一時的山水那樣沒沒無聞的地步4;總有一天,蓓爾格蕾微亞廣場會跟貝克街一樣冷落,甚至于像曠野里的泰特莫5一樣荒涼。謝天謝地,這种日子我們是看不見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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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當時英國通行猜字游戲,通常在宴會以后當作余興。譬如揀中做謎底的字有好几個音節,便由一部分賓客客串几幕极短的表演,首先分別將每個音節作為中心題目,然后把整個字作為中心題目,其余的客人就根据表演猜字。
  2大神朱彼特愛上了茜美莉,大神的妻子朱諾非常妒忌,便去哄騙茜美莉,叫她懇求大神第二回下凡時拿對待朱諾的禮節對待她,于是朱彼特帶了霹靂和閃電同來,茜美莉便給燒死了。
  3倫敦比較貴族化的住宅區。薩克雷的小說中時常提到泰勃尼亞。
  4巴比倫本是平原,有一朝的王后怀念故鄉的山水,因此在城的四圍都造了假山,在當時是很有名的。
  5所羅門在敘利亞的曠野中建立的城市,曾經繁榮過一時,后來便成了廢墟。

  太太小姐們,你們可知道那了不起的畢脫從前就住在貝克街嗎?他的公館現在雖然零落不堪,當年海斯德夫人1在里面請客的時候,你們的祖母變著法子還進不了她的大門呢。不騙你,寫書的曾經在那所房子里吃過飯。在我幻想之中,那批有名儿的古人也都出席了。我們活人正正經經的坐著喝紅酒,他們的魂魄也走到屋里繞著深棕色的飯桌子坐下來。戰胜風濤的駕駛員2一大杯一大杯的喝著沒有實質的葡萄酒。鄧達斯3干了杯,連酒腳都沒剩下一點儿。愛亭登坐在那儿鬼模鬼樣的哈著腰假笑,大伙儿悄沒聲儿的把酒瓶傳來傳去,他也沒有肯少喝。斯各脫從他兩道濃眉底下瞧著陳年的葡萄酒(或者該說這酒的幽靈),眨巴了一下眼睛。威爾勃福斯兩眼看著天花板,仿佛不知道滿滿的酒杯舉到唇邊,擱下來的時候已經空空如也。唉!不久以前我們不是還坐在這塊天花板底下嗎?從前的大人物誰沒有對著它出神?這所公館如今已經成了寄宿舍。海斯德夫人從前住在貝克街,現在卻躺在曠野里長眠不醒了。以奧登4還在那儿見過她來著——此地說的不是在貝克街,而是在曠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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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海斯德夫人(Lady Hester),畢脫的侄女儿,曾經替他當過家。
  2指畢脫,因為他和拿破侖的一場斗爭著實劇烈。詩人喬治·凱宁(George Canning,1770—1827)獻給他的一首詩就稱他為戰胜風濤的駕駛員(The Pilot That Weathered the Storm)。
  3鄧達斯(Henry Dundas,Lord Melville,1742—1811)以及底下提到的愛亭登(Henry Eddington,Lord Sid-mouth,1757—1844)和斯各脫(John Seott,Lord Eldon,1751—1838)都是畢脫當政時手下的健將,同時又是他的朋友。
  4以奧登(Eothen)是十九世紀英國作家金雷克(A.W.Kinglake)所著近東游記。這里指金雷克本人。

  這一切都是過眼浮華,可是誰不貪戀呢?神志清明的人難道因為烤牛肉不能流傳到后世就不吃它不成?烤牛肉當然不是什么有价值的東西,可是我卻希望讀者多吃些,因為它最能滋養身体,就是讀者活到五万歲,還是少不了它。先生們,坐下請用吧!請你們放開胃口,把肥肉、瘦肉、做澆頭的肉湯,還有煮在里面的蘿卜,統統吃下去,什么都別留下。瓊斯,我的孩子,再喝杯酒,嘗些最好的排骨。咱們把這些虛浮無聊的東西多吃些,能夠嘗到這樣的菜,應該心滿意足才是。如今蓓基的生活貴族化了,我們也該跟著她受用受用。這种快樂好像世界上其他一切,都是不能長久的。
  她在斯丹恩勳爵家里作客以后第二天,彼德烏拉亭的大公爵在俱樂部碰見克勞萊上校,馬上跟他攀談。不但如此,他還在海德公園的圓場里對著克勞萊太太脫了帽子深深的鞠躬。當時萊文大廈的尊貴的主人不在英國,大公爵暫時借住在那里。不久他招待貴客,也請了克勞萊夫婦。飯后蓓基唱歌給一小簇貴客听。斯丹恩侯爵也在場,像父親一般的督促著蓓基一步步往上爬。
  在萊文大廈,蓓基遇見了特·拉·夏伯蒂哀公爵。他是歐洲第一流的紳士,而且位极人臣,當年正是那“至虔极誠基督教大王”1的大使,后來又做他的宰相。當我筆下寫出這么威風的名字,想起親愛的蓓基竟能夠和這么体面的人物來往,真叫我得意洋洋。從此她成了法國大使館的常客。如果可愛的羅登·克勞萊太太不在場的話,那次請客就顯得黯然無光。
  大使館的兩個參贊,一位特·脫呂菲尼先生(貝利各一族的),一位香比涅克先生2,一見上校的美貌太太,登時著了迷。誰都知道,無論什么法國人离開英國的時候,總已經破坏了六七個家庭的幸福,帶走了六七個女人的心;這兩位按照法國人的習慣,告訴別人說那嫵媚的克勞萊太太已經跟他們好得難分難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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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這是當時教皇特賜給法王的封號。
  2脫呂菲尼(Truffigny)和香比涅克(Champignac)使人聯想到香檳酒;香檳酒是豪華的生活的象征,這里指兩位參贊是上流社會里的花花公子。

  這話我不大相信。香比涅克很喜歡玩埃加脫,晚上蓓基唱歌給斯丹恩勳爵听,他往往在隔壁房里和上校打牌。脫呂菲尼呢,大家知道他欠了旅客俱樂部的茶房好些錢,因此不敢到俱樂部去。如果大使館不供飯食的話,這位人品高尚的大爺准會挨餓。所以我不相信蓓基會對這兩位垂青。他們替她跑跑腿,買買手套花球,借了錢給她定歌劇院的包廂,在各种各樣的小事情上巴結她。他們說的英文簡單得逗人發笑,蓓基時常當面模仿他們,或是奉承他們英文有進步,和斯丹恩侯爵兩人借此取個笑。蓓基的靠山斯丹恩侯爵最喜歡挖苦別人,瞧她繃著正經臉儿打趣他們,樂得了不得。脫呂菲尼指望討好蓓基的心腹布立葛絲,送給她一條披肩,求她送信。哪知道這老姑娘實心眼儿,竟把這封信當著眾人交給蓓基。在場的人看了這信大發一笑。斯丹恩勳爵和其余的人傳觀了一遍,只有羅登不知道。
  原來梅飛厄的小房子里發生的事情并不全告訴他。
  蓓基家里不但招待“最高尚”的外國人,而且也招待“最高尚”的英國人。“高尚”這兩個字在我們這高貴的、非凡的上流社會中用得很廣泛,這意思并不是說品行最好的,或是品行最坏的,或是最聰明的,或是最愚蠢的,或是最有錢的,或是家世最好的,而是最“高尚”的;換句話說,就是地位最牢靠的人。像了不起的茀威廉斯夫人(她稱得上阿耳馬克的聚會處的主保圣人)1;了不起的斯洛卜夫人,了不起的葛立澤儿·麥克貝斯夫人(她父親就是葛拉瑞的葛瑞勳爵)等等,都算在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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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阿耳馬克的聚會處(Almack’s Assembly Rooms)在圣詹姆士皇宮附近的大王街,十八十九世紀上流社會的大宴會在此地舉行。
  滋威廉斯伯爵夫人屬于大王街的一支,只要查特白萊和伯克編著的《縉紳錄》就知底細。如果她肯和某人來往,某人的地位就穩了。我倒并不是說茀滋威廉斯夫人有什么出人頭地的去處;她干枯憔悴,年紀已經五十七歲,既無貌,又無財,談吐也并不風趣,可是大家公認她“高尚”,到她家里去的人自然也是“高尚”的。她是上流社會里鼎鼎大名的貴婦人,芳名叫做喬治安娜·茀萊特莉加。當年她父親朴登雪笠伯爵是威爾斯親王的寵臣。她年輕的時候很想戴斯丹恩侯爵夫人的冠冕,因此和現在的斯丹恩夫人不對。大概因為這緣故,她特別抬舉羅登·克勞萊太太,竟在她自己主持的宴會上,和克勞萊太太打招呼,故意讓大家看見。她不但鼓勵她的儿子葛滋爵士(他的位子是靠斯丹恩勳爵謀來的)時常到克勞萊太太家里去走動,而且把她請到自己家里,吃飯的時候在大庭廣眾之前賞臉跟她說了一兩回話。這件重要的新聞當晚就傳遍了倫敦城。原來唾罵克勞萊太太的人不敢再響。那有名口角俏皮的威納姆律師,斯丹恩勳爵的左右手,逢人便頌揚她的好處。從前打不定主意的人如今毫不遲疑的歡迎她。湯姆·托迪這小子本來勸告莎吳塞唐不要和這樣放浪的女人來往,現在反而求別人帶著去見她。總而言之,她也算“最高尚”的人物之一了。且慢,親愛的讀者們,親愛的弟兄們,咱們暫且不必羡慕可怜的蓓基。据說這樣的榮華是靠不住的。大家都說上流社會里最闊的紅人并不比在外面欲進無路的可怜虫快樂多少。蓓基當年相与的全是最最有權有勢的達官貴人,甚至于面對面的見過那了不起的喬治第四,可是連她也承認這些不過是虛場面。
  蓓基的這一段經歷,我不再細說了。社會上各宗派團体里面的內幕秘密,我不大清楚,不過我很明白這些不過是騙局。對于上流社會中的形形色色我是門外漢,描寫不會准确,就是有什么見解,也只能在心里藏著罷了。
  蓓基后來常常談起她當年在倫敦和豪貴周旋的情形。那時她的目的已經達到,滿心得意高興,可惜到后來對于這玩意儿也覺得厭倦了。一起頭的時候她成天不是忙著設計衣服首飾,添置新裝(像她這樣收入微薄,這可不是容易的事,不知得花多少心血,費多少精力)——我剛才說到她不是忙著添置最漂亮的衣服首飾,就是坐著馬車到時髦的場合去赶宴會,受大人物的歡迎,還能不樂嗎?她從最上乘的小宴會換到最上乘的大集會,剛才在一起吃飯的人還是碰在一塊儿。第一天晚上遇見的是這批人,第二天白天遇見的又是這批人。年輕的打著漂亮的領巾,穿著又亮又精致的鞋子,戴著白手套,修飾得一點毛病都挑不出來。年紀大的長得魁梧奇偉,衣服上整排的銅扣子,气宇又軒昂,禮貌又周到,只是說的話淡而無味。小姐里面黃頭發白皮膚的居多,穿著淺紅的袍子,見了人非常靦腆怕羞。太太們沒一個不戴金剛鑽首飾,真是雍容華貴,儀態万方,又美麗,又端庄。這些人雖然是貴族,倒并不像那种小說里形容的,用不通的法文來交談,大家全說英文。他們議論別人住的房子,家里過活的情形,人品的好坏,也不過像張三議論李四似的。蓓基從前的熟人又妒忌她,又恨她。她自己呢,可怜虫,卻對于這种生活膩味极了。她自己對自己說:“我真不想過這日子!如果我是個牧師的老婆,每星期天教教主日學校,還比現在強。或者嫁個軍曹,坐了貨車隨著部隊滿處跑,那也不錯。唉!我恨不得穿上長褲子,衣服上縫著水鑽片儿,在赶市的日子跳舞掙錢。”
  斯丹恩勳爵笑道:“你一定跳得不錯。”蓓基對這位大人物毫無矯飾,常常把心里的煩悶說給他听,逗他笑一笑。
  “羅登做馬戲團的領班一定合适——那种穿了大靴子和制服在場子里面打響鞭子的人——叫什么司禮官什么的?他長的高大魁偉,很像個大兵。”她默默的想著從前的事,說道:“小時候我父親帶我到白魯克村公共草地上的市集去看戲,回家以后我自己做了一副高蹺,就在父親圖畫間里跳舞,所有的學生都佩服我。”
  斯丹恩勳爵道:“我很想看看。”
  蓓基接下去說道:“我巴不得現在就跳。這樣一來准把白林該夫人和葛立澤儿·麥克貝斯夫人嚇得目瞪口呆。噓,別說話!巴斯達1要唱歌了。”這些豪門請客的時候,往往特約職業藝人去表演,蓓基故意當著大家和他們應酬。有時他們悄悄默默的坐在犄角上,她特地跟上去,笑眯眯的和他們握手。她說的不錯,她自己也是個藝人。她并不隱瞞自己的出身,說的話很直率,也很虛心。旁觀的人有的瞧著她不順眼,有的覺得她可笑,有的反倒因此原諒她。一個說:“瞧那女人鈍皮老臉,居然裝出獨立特行的腔調來。像她這樣,還是乖乖的坐著去,有人肯理她就算便宜她了。”一個說:“她為人老實,脾气也好。”一個說:“真是個詭計多端的狐狸精!”這几個人說的話,都有些道理。好在蓓基我行我素,什么都不在乎,把那些職業藝術家哄得心悅誠服,甘心白教她唱歌,或是在她宴會上表演,即使本來說喉痛,為了她,情愿不裝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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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巴斯達(Giuditta Negri Pasta,1796—1865),意大利歌舞家。
  她有時候在克生街的小房子里請客,一下子來了几十輛馬車,點著明晃晃的大燈,把街上塞得水泄不通。隔壁一百號和一百零二號兩家的人恨透了——一百號給打雷似的敲門聲音鬧得不能睡,一百零二號是妒忌的睡不著。車上的跟班全是大高個儿,她的小過道里坐不下,給打發到附近的酒店里去喝啤酒,該他們當差的時候自有傳話的小童儿來傳他們回去。几十個倫敦的豪華公子在小樓梯上推推擠擠,你踩我我踩你的,覺得到了這么個地方來真有意思。許多最受尊敬最有体面的貴婦人坐在那小客廳里听歌唱家表演。這些人在戲合上唱慣了,一開口就使足了勁,竟好像要把窗戶一口气吹下來。第二天,《晨報》上關于時髦集會的新聞里面寫道:
  “羅登·克勞萊上校夫婦昨天在梅飛厄公館里大宴貴賓,赴宴的有彼得窩拉亭大公和大公夫人,土耳其大使赫·依·巴布希·巴夏和他的翻譯員基卜勃·貝,斯丹恩侯爵,莎吳塞唐伯爵,畢脫·克勞萊爵士和吉恩·克勞萊夫人,滑葛先生等等。飯后又有集會,到會的有思蒂爾頓老公爵夫人,特·拉·葛呂以哀公爵,卻夏侯爵夫人,亞萊桑特羅·斯特拉希諾侯爵,特·勃里伯爵,夏泊組葛男爵,托斯蒂騎士,斯林斯登伯爵夫人,茀·麥卡登夫人,麥克貝斯少將,葛·麥克貝斯夫人,兩位麥克貝斯小姐,巴亭登子爵,賀拉絲·福葛爵士,撒茲·貝德溫先生,巴巴希·巴霍特”——其余還有許多客人,隨讀者愛填什么名字就填什么名字,恐怕得添上十來行密密的小字才寫得完呢。
  我們這親愛的朋友對待大人物和她對待地位低微的人一樣直爽。有一天,她在一家体面人家吃飯,和一個法國著名的男高音用法文談話,很有些故意賣弄的意思。葛立澤儿·麥克貝斯夫人回過頭來,直眉瞪睛的瞧了他們一眼。
  葛立澤儿夫人道:“你的法文說的多好啊。”她自己說起法文來滿口愛丁堡的土音,听上去老大刺耳。
  蓓基垂下眼睛謙恭地答道:“我應該說得好。從前我在學校里教過法文,我媽媽是法國人。”
  葛立澤儿夫人見她這樣謙虛,心里很喜歡,從此不討厭她了。葛立澤儿夫人認為時下鬧階級平等的趨勢最要不得,如果各等各色的人都跑到上流社會里來,成什么体統呢?可是連她也承認利蓓加懂規矩,沒把自己的地位忘掉。這位太太是個賢慧婦人,對窮人很慈悲。她生成個實心眼儿,雖然沒腦子,卻不做虧心事。她自以為比你跟我高出一等,可是這也不能怪她。她的祖宗全是大貴族,几百年來一直有人跪在地上吻他們的袍子邊儿。据說一千年前鄧肯家里了不起的祖先在蘇格蘭登基的時候,他手下的王公大臣做衣服就用葛立澤儿夫人老祖宗家的格子布花樣。
  斯丹恩夫人自從听利蓓加唱歌之后,對她服服帖帖,說不定還有些喜歡她。崗脫大廈里兩位年輕的太太也不得不對她讓步。她們曾經有一兩回指使別人去攻擊她,沒有成功。厲害的斯登宁頓夫人曾經和她交過鋒,可是她也不是好惹的,一頓把敵人殺得一敗涂地。蓓基逢到敵手,偏會裝得天真爛漫,這時候一張嘴才厲害呢。她的表情是最誠懇最自然的,說的話可也是最刻毒的。她罵完了人,還故意裝出如夢初醒的樣子道歉,好讓旁人知道她剛才說過什么話。
  有名口角俏皮的滑葛先生是斯丹恩勳爵的食客和幫閒,崗脫大廈的兩位太太攛掇他向蓓基開火。一天晚上,這位先生對太太們擠眉弄眼的涎著臉儿笑,仿佛說:“瞧著吧,好戲上場啦。”接下來就去取笑蓓基。那時她正在吃飯,沒有想到有人算計她,還虧她隨時都有准備,雖然出其不意的受到襲擊,反手就能招架,立刻還敬了滑葛一句,剛剛揭穿他的心病,羞得他臉上熱辣辣的發起燒來。蓓基說完了話,不動聲色的喝湯,臉上淡淡的挂著一絲儿笑。滑葛有了斯丹恩勳爵這樣一個有權有勢的靠山,平時總有飯吃,不時還能借些錢,逢上選舉給勳爵辦辦差,編寫編寫他的報紙,有雜事的時候插一手幫幫忙。哪知道這一下得罪了勳爵,惡狠狠的瞪了他一眼,慌得那倒楣鬼儿几乎哭起來,恨不能鑽到桌子底下去。他可怜巴巴的瞧著勳爵,可是勳爵一頓飯吃完沒有睬他;他望望太太們,太太們也不理他。后來還算蓓基發慈悲,對他說了几句話。此后一個半月里頭,勳爵沒請他吃過飯。勳爵有個親信叫非希的(滑葛當然一向竭力討他的好),奉命告訴他,如果他以后再敢頂撞克勞萊太太,說那些無聊的笑語諷刺她的話,侯爵立刻把他所有的借票都交到律師手里結果了他,決不通融。滑葛對非希痛哭流涕,稱他好朋友,哀求他在侯爵面前說几句好話。他編寫的雜志叫《雜說集》的,在底下一期里面登載著他頌揚羅·克夫人的詩歌。每逢滑葛在宴會上碰見利蓓加,就向她求情。他在俱樂部里又對羅登獻媚奉承。過了几時,居然又得到侯爵的恩典,准他回到崗脫大廈來。蓓基對他總是客客气气,臉上挂著笑,從來不生气。
  勳爵的第一號親信要人叫威納姆先生;在國會里有他一席,勳爵請客的時候也不漏掉他。這位先生就不同了,說話行事都比滑葛先生謹慎得多。侯爵的這位幫手是個十足道地貴族化的保守党(他父親是北英國一個做煤生意的小商人),當然痛恨一切暴發戶。雖然如此,他可從來沒有對于侯爵的新寵表示不滿。他暗底下幫她的忙,對她恭而敬之,雖然神情里帶那么一兩分狡猾,不知為什么,蓓基不怕別人彰明昭著和她挑釁,對于威納姆這番好意倒有三分怕。
  克勞萊夫婦究竟哪里弄來這么些錢招待貴客呢?當時的人猜測紛紜,說不定使他們家的宴會顯得有無窮的意味。有人說畢脫·克勞萊爵士按時貼家用給他弟弟,數目著實不小。如果這話可信,那么從男爵准給蓓基捏在手里憑她驅遣,而且他的性格一定也跟著年齡起了极大的變化。有人風言風語的說蓓基常常到丈夫的朋友那儿去借錢,不是哭哭啼啼的說房子要給沒收了,就是給人家跪著訴苦,求他代付某某賬單,說是不這樣的話,她一家子不坐牢就得自殺。据說她靠著這些苦戲騙了莎吳塞唐勳爵好几百鎊的款子。另外一個叫飛爾頓姆的小伙子,是第——聯隊的騎兵,父親是專賣帽子和軍服的泰勒和飛爾頓姆合營公司的大股東。他能夠踏進上流社會,全靠克勞萊夫婦的力量,听說在銀錢方面也常常受到蓓基的剝削。据說她還假說能夠賄買机密差使,叫好些傻瓜白送錢給她。人家究竟造我們這位清白無辜的好朋友什么謠言,誰也說不上來。總之這句話是不錯的,如果她真有了別人謠傳她出去討來、借來、偷來的錢,她一定坐擁厚資,下半輩子也不必干不老實的營生了,事實上——不過這些全是后話,留著慢慢再說。事實是這樣的,只要持家精明,會打算盤,現錢用得儉省,差不多什么賬都不付,就能用极小的進款撐极大的場面,至少在短時期內可以這樣支持過去。蓓基的宴會引起的飛短流長真不少;說穿了,她究竟并不常常請客;就是請客的日子,除了牆上的蜡燭之外也并不費什么。靜流別墅和女王的克勞萊兩處地方可以供給她許多野味和水果。酒是斯丹恩勳爵的酒窖里拿來的。這位大老官待人真好,特地使喚他家有名的廚子到蓓基的小廚房里來當差,而且吩咐把自己廚房里的珍饈美味送過來敬客。老實人往往遭到唾罵,像蓓基就是一個,說來真是可气。其實外面人說她的坏話,十句里信不得一句。如果欠了債還不起的人都得受到排斥,如果我們仔細檢查每個人的私生活,推測他有多少收入,因為他花錢不得當就不睬他,那么,這名利場就成了闃無人煙的曠野,誰還能在這儿住下去呢?親愛的先生,照這樣下去,大家全成了冤家對頭,行為變得非常野蠻,成天拌嘴,吵架,躲著不見面。我們的房子漸漸淪為地洞,而且既然大家彼此不關心,也就不必講究外表,只穿破破爛爛的衣服。房租地稅從此收不著,宴會從此不舉行,做買賣的都得破產。所以說,倘若人人橫著荒謬的成見,凡是自己不喜歡的或是痛罵過的人都回避不見的話,人生的樂趣還剩下什么呢?好酒,好食,精致的蜡燭,胭脂,硬襯裙,金剛鑽首飾,假頭發,古瓷器,路易十四式的玩意儿,公園里的出租馬車,高視闊步的拉車駿馬,一概取消了。反過來說,彼此容忍寬恕,這日子才有意思。我們盡管痛罵某人混帳,說他是惡棍流氓,應該絞刑處死,其實我們何嘗真的愿意絞死他?見面的時候還拉手呢!如果他的廚子手段高明,我們就不跟他計較,到他家里吃飯去。我們這樣待他,希望他也這樣待我們。于是商業發達了,文明進化了,和平也有保障了。每星期有新的宴會,新衣服就賣得出,辣斐德地方隔年陳的葡萄酒有了銷路,老實的葡萄園主人也托賴著多賺几文錢。
  我所描寫的時代,剛剛是偉大的喬治當政,太太小姐們時行穿羊腿式的袖子,頭上插著鏟子似的玳瑁大梳子,不像時下風行的裝束,簡簡單單的袖子,漂亮的束發花圈。兩個時代的打扮雖然不同,看來上流社會里的風气卻沒有多大的改變,作樂消遣的方式也大致相同。我們這些見不著大場面的人,只能在那些打扮得目迷五色的美人儿進宮覲見或是上跳舞會的時候在巡警背后偷偷的瞧一眼,總覺得她們像天仙一樣漂亮,不知怎么遂心如意,享的福气都是常人得不到的。為著安慰這些不知足的人,我才寫了這部書敘述蓓基怎么打天下,怎么得意,后來又怎么失望。她像一切有本領的人一般,世路上的甜酸苦辣樣樣嘗過。
  正當那時,演字謎戲的風气從法國傳到英國,相當的流行。許多相貌好的太太小姐借此露露臉,几個腦子好的太太小姐也借此賣弄聰明。蓓基呢,大約自以為又聰明又好看,一力攛掇斯丹恩勳爵在崗脫大廈請客,連帶著演几幕短戲。如今我把讀者也帶去參加這次燦爛輝煌的宴會。我歡迎讀者的時候,心情是很悲慘的,因為這恐怕是請你參加的最后一次大宴會了。
  崗脫大廈富麗堂皇的畫廊給划出一半來做戲院。在喬治第三在位的日子,這房子里就演過戲。斯丹恩侯爵當年演愛迪生1《凱托》一劇的主角,頭發里洒了粉,腦后系著粉紅的蝴蝶結——從前所謂羅馬式的蝴蝶結;至今還有這樣一幅肖像留下來。這出悲劇是演給威爾斯親王、奧斯那勃主教和威廉·亨利親王看的,那時他們像演員一樣,還是小孩子。用過的道具從那時起就給撩在閣樓上,現在又拿了一兩樣出來,修一修,新一新,在做戲的時候好用。
  撒茲·貝德溫那時還是個文雅的年輕公子,剛從東方回來,這一回演戲就由他主持。在從前,在東方游歷過的也算個人物。愛冒險的貝德溫在沙漠里勾留了好几個月,住過篷帳,回家后出過游記,更比別人了不起。他的游記里還有他自己的几張像,穿著各种不同的東方衣服。他到處旅行,總有一個相貌丑惡的黑人伺候著,竟是白拉恩·特·波阿·吉爾勃2第二。崗脫大廈的人認為貝德溫、他的黑奴和他的東方服飾非常有用,很歡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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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愛迪生(Joseph Addison,1672—1719),英國散文家,《凱托》(Cato)是他唯一的悲劇,1713年上演。
  2十九世紀英國小說家司各特歷史小說《艾凡赫》(Ivanhoe)中的騎士,他的兩個跟班都是黑人。

  第一段戲就由他領導演出。幕一開,只見台上一個土耳其軍官,頭上戴著大大的一綹儿羽毛。這幕戲的背景顯然不是現在的土耳其,由服飾上看得出舊式禁衛軍還沒有取消,回教徒也還沒有時行戴那种沒有邊的小帽子,仍舊裹著巍巍然的舊式頭巾。那軍官躺在榻上假裝抽水煙。為著有太太小姐們在場,不能真的抽煙,只好焚一种香餅子。這土耳其大老爺打了個呵欠,做出种种困倦懶散的姿態。他把手一拍,那個努比亞黑人梅斯羅1就出來了。他光著胳膊,戴著釧環,佩著長刀短劍和許多東方飾物,看上去又瘦又高又丑。他以手加額,對大老爺鞠了一個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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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天方夜談》里有一個喜歡微服夜行的國王,他手下執刀劍的侍從叫梅斯羅。
  滿堂的看客又害怕又興奮,女眷們交頭接耳的談論起來。這黑奴是貝德溫用三打櫻桃酒向一位埃及大官換來的。据說后宮的妃嬪犯了事就給他縫在麻袋里丟下尼羅河去,死在他手里的不知有多少。
  貪戀酒色的土耳其人把手一揮,說道:“叫人牙子進來。”梅斯羅把販奴隸的牙子領到軍官面前,后面還跟著一個戴面紗的女奴。他把面紗拿掉,屋里的人立刻嘖嘖地贊歎起來。扮演女奴的是溫克窩斯太太(她娘家姓亞伯索朗),眼睛頭發美麗极了。她穿一件華麗的東方衣服,烏油油的頭發編成辮子,滿頭珠翠,衣服上挂著一個個大金洋錢。可惡的回教徒表示為她傾倒。蘇拉嘉雙膝下跪,哀求他放她回到故鄉山里去,因為她的息加新愛人正在為她傷心。鐵石心腸的哈撒不但不理她,說起息加新的新郎,樂得直笑。蘇拉嘉凄楚動人的掩著臉倒在地上。在山窮水盡的當儿,基色拉大人走了進來。
  他大人特地傳蘇丹的旨意。哈撒接過圣旨,頂在頭上,惶恐得顏色大變,傳旨的黑人卻惡狠狠的滿面得意(他還是梅斯羅,不過換了一件衣服)。軍官叫道:“饒命!饒命!”基色拉大人獰笑著從口袋里掏出一根弓弦來。1
  他剛剛拿起這凶器預備下手,幕下來了。哈撒在里面大聲叫道:“前面二個音節有了!”羅登·克勞萊太太即刻也要上場,這時特地走出來恭維溫克窩斯太太,說她的衣服又美麗,又典雅。
  接著,第二幕開始了。布景仍舊帶著東方色彩。哈撒換了一件衣服,擺足功架坐在蘇拉嘉身邊。在這一幕里蘇拉嘉和他融洽得很,基色拉大人也變了個和順的奴隸。開幕時太陽在沙漠里升起來,所有的土耳其人匍匐在沙地上,向東頂禮膜拜。沒有駱駝可以上台,只好由樂隊奏了一支滑稽的曲子,叫做《駱駝來了》。后面擺著一個碩大無朋的埃及人的腦袋2。這腦袋還會唱歌,而且唱的是滑葛先生作詞的滑稽歌。這一下,連戲台上的旅客也吃了一惊。那些東方的旅客像《魔笛》3中的摩爾王和派格奇諾,舞著跳著,下台去了。那腦袋大聲嚷道:
  “最后的兩個音節也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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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相傳古代土耳其人用弓弦當作處死犯人的刑具。
  2在埃及底比斯(Thebes)附近有一個巨大的人像,傳說塑的是在希腊和特洛亞十年戰爭中顯過身手的梅農。日出的時候,人像里會發出音樂來。
  3《魔笛》(The Magic Flute)是莫扎特的歌劇,派格奇諾是歌劇里專能利用魔鈴捉鳥的人。

  然后是最后的一幕。這一回,布景是希腊的篷帳。一個魁梧奇偉的男人睡在臥榻上。旁邊的牆上挂著頭盔和盾牌。這些武器如今不必要了。因為伊里安1已經打下來,伊菲琪娜亞2做了犧牲,卡桑特拉3也給他擄來關在外廳。万人之上的君王4(是克勞萊上校扮演的,雖然他對于伊里安陷落在卡桑特拉被俘的故事一點也不知道)——万人之上的君王正在亞各斯,幕開時他睡熟在一間屋子里。戲台上點著一盞燈,他那肥大的影子搖搖晃晃的照在牆上。燈光里,特洛亞的劍和盾牌閃閃爍爍的發亮。演員進來之前樂隊奏著《唐璜》5中慘厲的音樂。
  伊杰斯德思6臉色蒼白,踮起腳尖偷偷的走進來。幔子后面露出一張怪可怕的臉,惡狠狠的往外瞧。他舉起匕首准備下手,睡熟的人在床上翻了個身,敞開又寬又大的胸口,仿佛准備讓他行刺。他瞧瞧床上那尊貴的首領,實在下不了毒手。克里蒂姆耐絲德拉光著雪白的膀子,棕黃的頭發從兩肩披下來。像幽靈一樣又輕又快的溜到屋里。她臉色慘白,眼睛里帶著點儿微笑,那險惡的表情看得大家哆嗦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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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伊里安就是特洛亞。這里述說的是希腊和特洛亞十年苦戰的故事,所說的君主就是希腊軍一方面的首領亞加梅農。
  2亞加梅農的女儿,見第148頁注1。
  3特洛亞王潑拉哀姆的女儿。
  4荷馬在他的史詩里稱亞加梅農為万人之上的君王。
  5莫扎特的歌劇。
  6亞各斯王亞加梅農出戰時將國家和妻子克里蒂姆耐絲德拉托給伊杰斯德思,伊杰斯德思自己做了克里蒂姆耐絲德拉的情人,兩人同謀殺死亞加梅農。

  全堂一陣騷動,一個看客說道:“老天哪,這是羅登·克勞萊太太。”
  她輕蔑的從伊杰斯德思手里奪下匕首,走到臥榻旁邊。在燈光里,只見高高舉起的匕首在她頭頂上發光,然后——然后呼的一聲,所有的燈都滅了,全場一片漆黑。
  場子里又暗,剛才演的戲又怕人,弄得大家心惊肉跳。利蓓加演得太好、太逼真、太可怕了,看客一時連話都說不出來。然后全場的燈一起大放光明,看客們轟然喝彩。斯丹恩老頭儿的聲音大得扎耳朵,比誰都嚷得高興,連聲叫道:“好啊!好啊!”他咬著牙說:“天啊,她真做得出來。”所有的看客齊聲歡呼著請演員出台,只听得一片聲的:“請后台經理!請克里蒂姆耐絲德拉!”亞加梅農王不愿意穿著羅馬式的緊身衣服出來,只肯和伊杰斯德思等几個演員躲在后面。貝德溫先生拉著蘇拉嘉和克里蒂姆耐絲德拉走到台前謝幕。一位了不起的大人物一定要和迷人的克里蒂姆耐絲德拉見見面。“赫赫!一刀把他刺個透明窟窿。再嫁別的人,是嗎?”這就是親王大人的恰到好處的批評。
  斯丹恩侯爵說:“羅登·克勞萊太太扮演那角色真有勾魂攝魄的力量。”蓓基活潑潑的、嬌俏的笑了一聲,屈著膝行了個最嫵媚的禮。
  听差托進一盤盤精巧的冷食。演戲的進去准備底下一幕戲。
  第二個謎底有三個音節,演的是啞劇,劇情如下:
  第一個音節。下級騎士羅登·克勞萊上校戴著一頂軟邊帽子,拄著拐棍儿,穿了大衣,手里提了一盞馬房里借來的燈,高聲叫喊著在戲台上走過去,仿佛是報時辰的更夫。底下一個窗戶前面有兩個兜銷貨物的行商坐著玩牌,看樣子玩的是葉子戲。兩個人一面玩一面盡打呵欠。然后旅館里替人刷皮鞋的來了。葛·林烏德把這角色扮演得維妙維肖,給兩個客人脫了鞋。一會儿,打掃房間的女佣人(莎吳塞唐勳爵)拿了兩支蜡燭,一個暖壺,走到樓上,給客人暖了床舖。兩個行商調戲她,她舉起暖壺把他們赶開,然后自己也出去了。旅客們戴好睡帽,拉下窗帘。擦鞋的走到樓下房間里關了百葉窗。外面人還听得見他在里頭關門加閂上鏈子的聲音。戲合上所有的燈都滅了。樂隊奏著《睡吧,我的愛》。幕后一個聲音說:“第一個音節有了。”
  第二個音節。台上的燈光忽然亮起來。奏的曲子是《巴黎的約翰》1里面的一支老調《啊,我愛旅行》。布景沒有換。在一樓和二樓之間挂了一塊牌子,畫的是斯丹恩家里的紋章。全屋子里鈴聲鐘聲響成一片。在樓下的一間屋子里,一個人拿著一張長長的單子給另外一個人看;那人看了伸出拳頭,賭神罰咒的威嚇他,罵他混帳。還有一個人在門口叫道:“當槽的,把我的小馬車赶過來。”他摸摸女佣人(莎吳塞唐勳爵)的下巴,那侍女做出戀戀不舍的樣子,就像嘉莉泊索丟不下那出眾的俄底修斯2。擦鞋的(葛·林烏德先生)拿著一木匣子的銀杯子走過,口里叫著“留心盆儿罐儿呵!”演來又自然又幽默,博得滿堂彩聲,還有人丟了一束花給他。忽然听得馬鞭子啪啪的響,旅館主人、侍女、茶房,一股腦儿沖到門口。貴客剛要上台,幕下來了。后台經理在后面叫道:“第二個音節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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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由十五世紀的法國諷刺小說《巴黎的約翰》(Jean de Paris)改編的歌劇。
  2俄底修斯是荷馬史詩《奧德賽》的主角,特洛亞戰爭中的英雄。他半生浪游在外,有許多奇險的經歷,在特洛亞戰爭結束后的歸途中曾漂到海上女神嘉利泊索的島上,羈留了七年。

  禁衛軍中的葛立格上尉說道:“我看謎底是‘旅館’吧?”大家听得他說出這么聰明的話,都笑起來,他猜得的确离答案不遠。
  里面准備第三幕的時候,樂隊奏的是許多水手歌曲綜合成的雜拌儿,包括《英倫海峽中的航路》、《刺人的北風,歇歇吧》、《不列顛,統治吧》、《啊,在貝斯開灣》等等。由此知道戲里准有關于航海的情節。開幕的時候听得里面打鈴。一個聲音叫著:“先生們,靠岸啦!”旅客們互相告別。他們似乎很焦急,對著天邊的云(實在是一塊深顏色的布幔)指指點點,一面提心吊膽的點著頭。斯基姆士夫人(莎吳塞唐勳爵)帶著她的小狗和丈夫一起坐下來,旁邊擱著她的手提包和一個個口袋。她伸出手來緊緊拉著身旁的繩索。這顯然是一只船。
  船長(克勞萊上校)戴著三角帽子,拿著望遠鏡走出台來。他一手按著帽子,對著天邊了望。他的衣服飄飄蕩蕩,仿佛那時正在刮風。他松了手去用望遠鏡,帽子登時給風吹掉,台下的看客大聲叫好。風越來越大。音樂也越奏越響,像風的呼嘯。水手們走過戲台的時候東倒西歪,似乎船身動蕩得非常厲害。船上的總管(葛·林烏德先生)趔趄著腳,捧了六七個盆儿走出來。他很快的擱了一個在斯基姆士勳爵身旁。斯基姆士夫人把小狗捏了一把,捏得它嗚嗚的哀叫。她用手帕掩著臉,急急忙忙的跑出去,大概到船艙里去了。這時音樂急促強勁到极點,真像在刮大風下大雨。第三個音節也算有了。
  當時法國有一支巴蕾舞名叫夜鶯,蒙戴需1和諾勃萊在劇中演出的時候非常出風頭。滑葛先生善于寫詩,就著劇中悅耳動听的曲調配上自己的詩歌,把它改成一出歌劇,搬上了英國的舞台。戲里的角色全穿上法國古裝。莎吳塞唐勳爵這一回演一個老婆子,拄著一根彎彎的拐棍,扮得維妙維肖,在台上一瘸一點的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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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蒙戴需(Pauline Montessu,1805—77),法國跳舞家。
  台后有人在顫聲唱歌。台上一所用硬紙板做成的小屋子,上面搭著花棚,長滿了玫瑰花,裝飾得非常美麗,歌聲就從屋后發出來。老太婆叫道:“斐洛梅儿,斐洛梅儿!”斐洛梅儿應聲而出。
  下面又喝彩,原來出台的是羅登·克勞萊太太。她頭發里洒了粉,臉上貼著美人斑,這樣令人銷魂的侯爵夫人真是天下少有。
  她笑吟吟的哼著歌儿,一面跳跳蹦蹦,活是戲台上傳統的小姑娘。她行了個禮。媽媽說:“孩子,你干嗎老是又唱又笑的?”她一面走,一面唱——
  月台上的玫瑰
  月台上的玫瑰一清早香气芬芳,
  她一冬想念春天,把葉子掉光,
  你問我為何她如今又紅又香,
  無非是太陽出了,鳥儿在歌唱。
  請听樹林里婉轉歌唱的夜鶯,
  到冷風吹落樹葉,他也噤了聲,
  媽媽,你知道他如今為何高興?
  無非是太陽出了,樹葉顏色新。
  盛開的玫瑰把臉儿染得紅噴噴,
  鳥儿開了口,大家各盡本分,
  我心中陽光普照,我鼓舞歡欣,
  因此我歌唱,我臉上起了紅暈。
  那個做媽媽的看上去是個和气不過的人,她留著兩大把連鬢胡子,帽子遮不了,從帽邊下露出來。她的女儿每唱完一段,她就去摩弄她,把那天真爛漫的小姑娘摟在怀里,引得台底下表同情的觀眾大聲哄笑起來。結尾的時候樂隊奏著一支交響樂,仿佛成千累万的鳥儿一起在唱,全場一致歡呼“再來一個!”大家盡情的鼓掌叫好,花球像雨點一般落到當晚的夜鶯身上。喝彩喝得最響的是斯丹恩勳爵。蓓基,那夜鶯,接住他拋過來的花朵儿,緊緊摟在胸口,那樣子活像是個小丑。斯丹恩侯爵高興得如醉如狂,他的客人也一樣興奮。第一出戲里顛倒眾生的黑眼睛美女到哪里去了?蓓基的模樣遠不如她,可是光芒万丈,把她壓倒。所有的人齊聲夸贊蓓基,把她跟斯蒂芬士1、加拉陶里2、龍齊·特·貝尼3相比,說是如果她上台演戲的話,准會把所有的女戲子比下去。看來這話很有些道理。她已經登峰造极,暴風雨一樣的掌聲和彩聲壓不下她顫抖嘹亮的歌聲。她的聲音洋溢著喜气,越唱越高——正像她的地位一樣越升越高。戲做完之后,接下去便是跳舞會。蓓基是當夜最出風頭的人,大家都圍著邀她跳舞。前面說起的那位皇室貴胄賭咒說她的一切全是盡善盡美,再三找她說話。蓓基臉上這樣光彩,眼見金錢、名譽、地位指日可以到手,心里說不盡的得意。斯丹恩勳爵對她十分傾倒,到東到西跟著她,除了她以外差不多不和別的人說話,而且滿口恭維,當眾向她獻殷勤。她穿著侯爵夫人的戲裝,和特·拉·夏伯蒂哀公爵的參贊特·脫呂菲尼先生跳了一支宮廷舞。公爵對于從前宮廷里的傳統非常熟悉,极口稱贊克勞萊太太配得上做維絲德麗4的學生,甚至于有資格在凡爾賽宮里出入。他大人那時正在害痛風,一方面顧全自己的尊嚴,一方面切記著自己的責任,忍住了沒有和她一起跳舞,心里可覺得這是很了不起的自我犧牲。他當著眾人說,有了羅登·克勞萊太太那樣的談吐和舞藝,無論在歐洲哪一個宮廷里面都夠得上大使夫人的格。他听說克勞萊太太有一半法國血統,才覺得心平气和,說道:“這种庄嚴的跳舞,只有我們法國人跳起來才有這么优美的姿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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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斯蒂芬士(Catherine Stephens,1792—1884),英國的歌唱家,又是名演員。
  2加拉陶里(Caradori-Allan,1800—65),意大利女歌唱家。
  3貝尼(Ronzi de Begnis,1793—1849),意大利女歌唱家。
  4維絲德麗(Lucia Elizabeth Vestris,1797—1856),當時最有名的女低音。

  然后蓓基又和彼得窩拉亭大公的表弟,又是他的參贊克林根斯博先生跳華爾茲舞。大公本人也是興高采烈,他究竟比不上和他同行的那位法國外交家,沒有多大涵養功夫,再三要和那可愛的太太跳一場,拉著她在舞池里的溜溜的打轉,把自己靴子流蘇上和制服上飾著的金剛鑽洒了一地,直跳得上气不接下气才罷。巴布希·巴夏本來也想和她一同跳舞,可惜這玩意儿在他們本國是沒有的。所有的人站成一圈,把她圍在中間,發狂似的拍手叫好,竟好像她就是諾白萊或是泰格里昂尼1。人人都高興得出神忘形,蓓基本人不消說更是欣欣得意。她走過斯登宁頓夫人身旁,滿臉不屑的瞟了一眼。她對著崗脫夫人和她的小嬸子態度非常傲慢,喬治·崗脫的太太沒想到她有這一手,气得了不得。所有年輕貌美的太太小姐竟沒有一個比得上她。溫克窩斯太太在剛開始演戲的時候倒有人捧場,因為大家贊賞她的長頭發和大眼睛,可怜她哪里賽得過蓓基,簡直沒有風頭可出。就是她气得把長頭發扯下來也沒人理,把大眼睛哭瞎了也沒人疼。
  蓓基最得意的還是吃晚飯的時候。她給派在貴客一席,和前面說過的親王大人同坐,其余同桌的也是大名鼎鼎的權貴。她使的是金杯金盞。如果她要把珍珠化在香檳酒里也辦得到,簡直和克里奧佩特拉女王2不相上下。彼得窩拉亭的大公只要能夠得到美人青睞,情愿把縫在衣服上的金剛鑽送一半給她。夏伯蒂哀寫給政府的信中也提到她。其余別桌的太太們只能用銀碗銀盞,眼看著斯丹恩勳爵不時向她獻殷勤,都賭咒罰誓說他給蓓基迷昏了頭,行出事來不成体統,對于有地位的夫人們是個极大的侮辱。如果尖酸的口角可以殺人,斯登宁頓夫人准會當場叫蓓基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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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泰格里昂尼(Maria Sophia Taglioni,1804—84),意大利巴蕾舞家。
  2克里奧佩特拉(Cleopatra),公元前一世紀埃及托洛密王朝的女王,羅馬帝國后三頭執政官馬克·安東尼和她相好的時候,她曾經把珍珠耳環溶在酒里,干杯替他上壽。

  羅登·克勞萊看著妻子風頭這樣健,心里惶恐,覺得她和自己越离越遠。他一想到老婆本領高強,比自己不知厲害多少,心里有一种類似痛苦的感覺。
  蓓基回家的時候,一大群年輕小伙子簇擁著她一直送到馬車里。府里的規矩,凡是有客回家,外面的听差就大聲傳馬車,門外接應送客的人也跟著吆喝。這些人站在崗脫大廈的大門外面,每逢有客出來,就湊上去道喜,希望勳爵們在這次大宴會上快樂。
  听差們吆喝了一陣,羅登·克勞萊太太的馬車轟隆隆的走進燈火通明的院子,一直來到門口有遮蓋的跑道上。羅登扶著太太進了馬車,眼看馬車先走,因為威納姆早已約好和他步行回家。他們兩個一面走,威納姆一面遞給他一支雪茄煙。
  外面有的是舉火送客的佣人,羅登和威納姆就在他們燈上點了雪茄,一起步行回家。這時有兩個人從人叢里走出來跟在他們后面。大概在崗脫廣場走了百來步光景,兩人中的一個走上前來碰碰羅登的肩膀,說:“對不起,上校,有話跟您說。”這時另外一人呼哨了一聲,崗脫大廈附近停著的街車之中就來了一輛,那助手赶快跑到克勞萊上校面前站好。
  勇敢的軍官立刻知道自己落在地保手里。他托的往后一退,剛好撞上了在先碰他的那個人。
  后面的一個說:“我們一起有三個人,要跑也跑不了的。”上校似乎認識說話的人,說道:“莫斯,是你嗎?我一共該人家多少?”
  莫斯先生是密特爾撒克斯郡州官的助手,一向在強色瑞街可息多巷內辦公,他輕輕答道:“小意思,就是那登先生的一百六十鎊六先令八便士。”
  可怜的羅登說:“威納姆,看老天面上,借我一百鎊吧。我自己家里有七十鎊。”
  可怜的威納姆說:“我所有的財產加起來不滿十鎊。再見吧。”
  羅登垂頭喪气的答道:“再見。”威納姆自管自回家。羅登·克勞萊的車子經過法學院大門的時候,他剛把雪茄抽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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