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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兩盞燈滅了


  喬斯·賽特笠先生的家里發生了一件事情——一件家家免不了的平常事,把他家一連串斯文規矩的樂事給打斷了。當你從客廳上樓到臥房去的時候,想來總注意到面前的小拱門。它的功用,可以使三樓和四樓中間的樓梯不至于太暗(孩子和佣人的臥房多半在四樓);另外還有一個用處,承攬喪事的人可以告訴你。他們把棺材停放在拱門頂上的樓板上,或是就停放在拱門底下,這樣,死者能夠靜靜的在黑色的方盒子里面躺著,不至于受到不應當有的騷扰。
  在倫敦的房子里,三樓的拱門對著必由之路,全家的人都打這儿經過。站在拱門口,上下樓梯就能一目了然。天還沒有亮,廚娘就偷偷的打這儿下樓到廚房里去擦洗鍋壺盆罐。少爺在俱樂部里鬧了一夜,黎明時候自己用鑰匙開了大門回家,把靴子留在過道里,躡手躡腳的上樓。小姐穿了松松的細紗長裙,系著簇新的緞帶,打扮得美麗耀目,衣裙繂索的走到樓下,准備在跳舞會上顛倒眾生,大出風頭。湯美小少爺不屑走樓梯,也不怕危險,從樓梯的扶手上一直滑下來。漂亮的少奶奶剛做了母親,醫生第一天許她下樓,由她強壯的丈夫抱著下來。他心里怪疼老婆,一步一步慢慢的往下走;她臉上笑眯眯的,后面還跟著月子里伺候她的看護。到晚上,約翰拿著必剝必剝爆著的蜡燭輕輕上樓睡覺,疲倦得直打呵欠。太陽還沒升起來,他又下樓把擱在各個房門口的鞋子收去擦抹干淨。小孩儿給抱上抱下,老頭儿老太太給扶上扶下,客人們給領進跳舞廳,牧師給小孩子施洗禮,醫生去看病,辦喪事的到樓上安排雜事,都得經過這儿。這拱門和樓梯是最能發人深省的;如果你坐在這儿,上上下下望一望,定神想一想,自然會想到生命和死亡,感歎人生的空幻。穿五彩衣的朋友啊1,醫生最后一次來給你看病的時候也從這樓梯上來。看護揭開帳子往里瞧,你也不理會,她就打開窗戶,讓新鮮空气進來。你家里的人關上房子前面的百葉窗,搬到后面的屋子里去住,并且把律師和辦喪事的人請到家里。這樣,你我的喜劇就算演完了,從此和喧嘩熱鬧,裝腔做勢的世界遠遠隔离了。如果你是有身分的人,你家大門上就釘上報喪板,上面畫著金色的天使,寫著“在天國里得到安息”。你的儿子把房子重新布置裝修,或是把它出租,自己住到比較時髦的地段去。到第二年,你的名字就在俱樂部里“已故會員”的名單上出現。不管你家里的人怎么傷心,你的太太總喜歡把孝服做得整齊,廚娘總得差人上來——或是自己上來,打听吃什么菜。不久以后,你留下的妻儿看著你的畫像挂在壁爐架上面不再難過的受不了。再過几時,正中的地位便該讓出來給你的儿子,也就是屋里的新主人,挂他的畫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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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指丑角。也泛指一切世人。
  死去的人里面誰最使活著的傷心舍不得呢?我想准是那些最不關心活人的人。家里死了孩子,大人心痛得像摘了心肝,哭得如狂如醉。讀者啊,你死了決不會叫人那么悲痛。越是襁褓里的小孩儿,人也認不大清,一星期不見就會忘了你,死去之后,給你的打擊越大。哪怕死了你最親近的朋友,或是你的長大成人,自己有儿有女的大儿子,都不能叫你那么難受。對于猶達和西門,我們也許很嚴厲,可是看著最小的便雅憫1,不知要怎么疼愛他才好。如果你年紀老了——即使現在不老,將來也總要老——不管你是又老又富或是又老又窮,你總有一天會這么想:“我身邊這些人都很好,可是我死后他們不會怎么傷心。我很有錢,他們想得我的財產——”或是,“我沒有錢,他們撫養著我,一定覺得討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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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見《圣經·創世記》第三十五章第十八節。便雅憫是雅各最小的儿子。
  喬斯給母親穿孝已經滿服,剛剛脫去黑衣服,換上他最喜歡的五顏六色的背心,眼見又有事情來了。家里的人都看得出賽特笠老先生不久便要到黃泉路上去尋找走在他前面的妻子。喬斯·賽特笠在俱樂部正正經經的說道:“近來我父親的身体不好,我不能大規模請客。可是呢,契脫內,我的孩子,如果你高興六點半到我家來,跟一兩個老朋友靜靜儿吃一餐便飯,我非常歡迎。”垂死的老人躺在樓上,喬斯和他的朋友們便在樓底下靜靜的吃飯和喝紅酒。管酒佣人悄沒聲儿的踅來踅去,替他們送酒進來。飯后,他們玩玩牌,有的時候都賓跟他們一起玩。奧斯本太太服侍病人睡好之后,偶然也下來坐一會。她總在父親睡著以后才下來,老頭儿跟所有上了年紀的人一樣,睡得不大穩,有些儿胡夢顛倒。
  老人生了病之后,更依賴女儿。喝湯吃藥的,差不多都要她喂。除了伺候病人之外,她也沒有功夫做什么別的事了。她的床舖擱在通父親臥房的門邊,容易發脾气的病人一有什么響動,她就起來。說句公平話,病人不愿意吵醒他又体貼又盡心的看護,往往動都不動,一連靜臥好几個鐘頭。
  他現在很愛女儿,從女儿長大成人以后,做父親的從來沒有這么疼她。在待人和藹、伺候父親孝順一方面,這忠厚的好人比誰都強。她在父親病房里悄沒聲儿的進出,樣子端庄文雅,臉上甜甜的帶著笑容,都賓少佐看了心里想道:“她進來的時候,腳步輕得像一絲太陽光。”女人守著自己的孩子,或是在病房里伺候病人,臉上可不都像天使一般的慈愛嗎?我想這种表情大家全看見過。
  這樣,几年來藏在心里的怨恨無形消滅了;他口里不說,心里卻很平靜。女儿對他這么孝順体貼,他在臨死之前也就忘記了對她的不滿。以前他們老兩口子常在夜里埋怨女儿,說她為自己的孩子才肯掏出心來,父母上了年紀,又遭到各种不如意的事,她都不在心上,只有儿子是寶貝,后來喬治跟她分手的當儿,她傷心得發狂一般,真是荒唐糊涂,簡直可以說是不敬神明。如今賽特笠老頭儿結了一下總賬,把心里這些疙瘩都忘記了,對于女儿溫和忍耐,自我犧牲的精神才真正服帖。有一晚,她偷偷的走到他的房里,發現他醒著。灰心頹唐的老頭儿對她認了錯,把冰冷無力的手拉著她說:“唉,愛米,我剛才在想,我們對你很不好,很不公道。”她跪在他的床旁邊開始禱告,他拉著她的手,跟她一起禱告。朋友,但愿我們臨死的時候,也有這么一個同伴陪著我們祈禱!
  在他睜眼躺著的時候,說不定他回想到一輩子的遭遇,早年怎么掙扎,后來怎么成功發達,真是大丈夫得志于時,老來怎么一敗涂地,現在又落到這般可怜的結果。命運打敗了他,如今再也沒有机會向它報复。自己身后沒有名,也沒有留下錢,一輩子窮愁潦倒,沒做過有益的事,如今力气已經使盡,就算完了。我常在想,死的時候,又有名又得意好呢,還是又窮又潦倒好?還是愿意什么都有,到臨死不得不撒手呢,還是和命運賭過一場,輸給它以后奄奄一息的死去呢?總有一天,我們說:“到明天,成功和失敗都沒有關系了。太陽照舊升起來,千千万万的人做工作樂,可是一切的喧鬧都和我無關了。”這种感覺准是非常的古怪。
  有一天早晨,太陽照常上升,大家照常起來,做工的做工,尋歡作樂的尋歡作樂,只有約翰·賽特笠不起身。他不再和命運搏斗,也不再希望,不再計划,從此安安靜靜的躺在白朗浦頓墓地上他老妻的身旁。他后來的生活,世上的人就不得而知了。
  都賓少佐、喬斯、喬杰坐著一輛蒙黑布的大馬車去送喪,眼看著下了葬。喬斯是特地從里卻蒙的勳章旅館赶回來的。自從家里有了喪事,他就溜掉了,他說家里有了一個——你懂嗎,在這种情形之下,他不能住在家里。愛米留在家里,照舊做她份內的事。她并不覺得十分難受,她的表情并不是悲傷,只是很嚴肅而已。她禱告上天,希望自己臨死的時候也是這樣安靜而沒有痛苦。她想起父親病中說的話都顯得出他的信仰虔誠,而且順天應命,對于將來很有希望,使她覺得很安心,也很敬服。
  我想了一想,覺得臨死的時候還是這樣好。如果你很有錢,日子過得舒服,最后說:“我手里有錢;我的名气也不小。我一輩子和最上等的人物來往,而且,謝天謝地,我的家世是好的。我很光榮的為王上和國家盡過力。我做過好几年議員,我可以說,我在國會里的演說,大家很看重,對我的批評也不錯。我沒欠過一文錢;不但如此,我還借給我大學時候的舊同學賈克·拉柴勒斯五十鎊錢。他還不出來的話,我的遺產管理人也不會去逼他。我留給每個女儿一万鎊,可算是很丰厚的嫁妝。我的碗盞器皿、家具、貝克街的房子,還有一筆很可觀的遺產,都給我的太太終身使用。我的田產庄地、公債票、貝克街屋子的酒窖里面所有的好酒,都給我儿子。我還給我貼身佣人一年二十鎊的年金。我死后看誰能夠找得出我一件虧心事!”也許你臨死的時候口气完全不同,你說:“我是個窮老頭儿,一輩子潦倒,不得意,到處碰壁。我沒有腦子,運气也不好;我承認自己一輩子不知做錯了多少事。我時常忘了自己該盡的責任,欠的債也還不出。現在我快要死了,我一點辦法都沒有,只有低頭認錯。我禱告上天饒恕我的過失。我真心真意的悔過,跪在上帝面前求他對我慈悲。”你想一想,愿意在自己的葬禮上說哪一篇話呢?賽特笠老頭儿說的是后面的一篇。他低心下气,拉著女儿的手,撇下了生命、失望和虛榮。
  奧斯本老頭儿對喬治說:“能干、勤勉、投机得法究竟有什么好處,你現在看見了吧?你瞧瞧我跟我的銀行存折。再瞧瞧你那窮酸的外公跟他的失敗。可是二十年前他比我強多了。那時候他比我多一万鎊錢呢。”
  除了上面說的親友之外,就只有克拉浦家里的人從白朗浦頓出來送了喪。此外誰都不理會約翰·賽特笠,根本不記得世界上有過這么一個人。
  奧斯本老頭儿第一回听得他朋友勃克勒上校稱揚都賓少佐,覺得不相信。他瞧不起都賓,明白表示像他這么一個人居然有腦子有名聲,簡直令人納悶。這件事小喬治早就告訴過我們。可是老頭儿后來又常常听見和自己來往的人說起都賓的大名。威廉·都賓爵士非常佩服儿子,時常談起少佐怎么有學問,怎么勇敢,別人怎么看得起他等等。后來倫敦有過兩次貴族出面做主人的大宴會,少佐的名字竟在其中一次宴會的賓客名單上登載出來。這一下,勒塞爾廣場的貴人1不由得對他肅然起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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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這是挖苦他的話,因為他只是中產階級,想和貴族來往而高攀不上。
  少佐是喬杰的保護人,喬杰的一切既然歸祖父經管,他和老頭儿少不得要見几次面。老頭儿是個精明的生意人,有一回把少佐代喬杰和他母親記的賬目細細的查了一下,查出一件意想不到的秘密,弄得他又高興又難受。原來寡婦和她孩子靠著過活的資金里面有一部分是少佐自己腰包里掏出來的。
  給他仔細一追問,都賓就把臉緋紅了。他不會扯謊,支吾了半天,只好老實承認。他說:“他們結婚實在是我促成的,”(老頭儿沉下了臉)“因為我想我可怜的朋友已經訂了婚,臨時推托逃避,不但坏了他自己的名譽,而且准會送了奧斯本太太的命。后來她沒有錢過活,我當然有義務盡我所有拿出來撫養她。”
  奧斯本先生的臉也紅了。他緊緊的瞅著都賓說道:“都少校,當年是你坑了我。可是,我得直說,你真是個忠厚的好人。喏,我想跟你拉拉手。我沒想到自己的骨肉要靠你養活。”他們兩人握著手,都賓少佐窘得無地自容,沒承望自己瞞著人做的好事會給人揭穿。
  他竭力使老人心平气和,想起儿子不再發狠。他說:“他真了不起,我們大家都愛他,愿意給他當差。當年我自己也還年輕,承喬治特別和我好,真覺得受寵若惊。在我,跟喬治在一起比跟總司令在一起還体面。講到勇气、膽量、所有軍人不能缺少的品質,我沒有見過比得上他的人。”都賓盡他記憶所及,講了許多喬治怎么勇敢出色的故事給他父親听,并且說:“小喬杰真像他。
  祖父說:“他跟他那么像,有的時候真讓我著急。”
  賽特笠先生害病的那一陣子,少佐曾經到奧斯本先生家里吃過一兩回晚飯,他們飯后坐著閒談,說來說去無非關于那死去的英雄。做父親的照從前一樣夸耀儿子,借著講他的本領和勇气自己吹牛。不過他的心境比以前好,胸襟也比以前寬大,說起那可怜家伙的時候和原來的口气不同了。忠厚的少佐具有基督教徒的精神,看他不念舊惡,覺得非常高興。到第二個黃昏,奧斯本老頭儿管都賓叫威廉,只有在都賓和喬治小時,他才用這种口气說話。老實的都賓知道老頭儿不再和自己鬧別扭,心里很受用。
  第二天早飯的時候奧斯本小姐也說起都賓來。她本來尖刻,又上了些年紀,一開口就批評他的外表和行為上的缺點。一家之主打斷她說:“奧小姐,從前你巴不得嫁給他呢。可惜葡萄是酸的。哈!哈!威廉少佐是個好人。”
  喬杰很贊成他的話,說道:“爺爺,他真是好人。”說著,他走到祖父旁邊,拉著他灰白的大胡子,和顏悅色的笑著吻了他一下子。當晚他就把這件事說給母親听。愛米麗亞听了合意,說道:“你說的不錯。你父親從前也總是夸他。他的為人是少有的,沒有几個人像他一般正直。”這話說過不多一會儿,都賓恰巧來了,愛米麗亞臉上便有些不好意思,禁不起那小混蛋再把方才的話向都賓一說,弄得大家都很窘。喬杰說:“我說呀,都賓,有一個了不起的女孩儿想嫁給你。她很有錢,她戴著假劉海,她一天到晚罵佣人。”
  都賓問道:“她是誰呢?”
  孩子答道:“就是奧姑母。爺爺那么說來著。都賓呀,你做了我的姑夫多好!”剛在這個當儿,賽特笠顫抖的聲音從隔壁傳過來,叫愛米麗亞過去,大家才止了笑。
  誰也看得出來,奧斯本老頭儿改了主意了。有時他也問起喬杰的舅舅。孩子學著喬斯的樣子說:“求老天爺保佑我的靈魂。”一面狼吞虎咽的喝湯,老人看得很好笑。他說:“小孩儿不該學長輩的樣子,太沒規矩了。奧小姐,今天你坐車出去的時候,把我的名片送一張到賽特笠先生那儿去,听見嗎?反正我和他沒有鬧過意見。”
  喬斯也把自己的名片送過來,結果他和少佐兩人就給請到勒塞爾廣場去吃飯。奧斯本先生一輩子請過多少回客,大概數這一回排場最大,也最沉悶。席面上擺著全套金銀器皿,請的客人全是最体面的闊佬。賽特笠先生扶著奧斯本小姐下樓。她對他很客气,可是對于少佐卻不瞅不睬。少佐离她遠遠的坐在奧斯本先生旁邊,怕羞的不得了。喬斯一本正經的說他一輩子沒吃過這么鮮美的甲魚湯,又問奧斯本先生他的西班牙白酒是哪儿買的?
  佣人頭儿輕輕對主人說:“是賽特笠的酒。”奧斯本先生大聲對客人道:“這酒已經藏了好久了。買來的時候价錢很不小呢。”他湊近坐在右手的客人,輕輕告訴他說這些酒還是“那老頭儿家拍賣的當儿買來的”。
  他有過几次在少佐面前遲遲疑疑的問起喬治·奧斯本太太。關于這個題目,少佐只要在高興頭上,可以滔滔不絕的說許多話。他告訴奧斯本先生她怎么受苦,怎么深切的愛丈夫,而且至今還想念他,把他當神明似的崇拜。他又說她撫養父母怎么体諒孝順,到后來覺得應該讓儿子离開家里,便又毅然決然的犧牲自己。老實的都賓聲音抖抖的說道:“您真不知道她受的苦。我希望您跟她和解,我相信您一定肯跟她和解。就算當年她搶了您的儿子,后來她不是也把自己的儿子給了您嗎?說句老實話,不管您怎么疼喬治,她疼小喬治的心還要深切十倍。”
  奧斯本先生只說了一句:“天知道,你是個好人。”他以前從來沒有想到寡婦跟她儿子分离的時候會覺得難受,他得了財產怎么反而叫她心痛呢?他宣布要和愛米麗亞有個諒解,這件事已經說定,兩邊不久就要見面。愛米麗亞為著要和喬治的父親碰頭,覺得害怕,一想起這事就心跳。
  他們兩人注定不能見面。先是賽特笠疾病纏綿,接著便忙他的喪事,這件事就給耽擱下來。賽特笠一死,還有些別的原因,大約對于奧斯本先生很有影響。近來他身子有病,增添了老態,自己在心里籌划著什么事。他請了律師回來,大概把遺囑改動了一下。來看病的醫生說他身体衰弱,神經不安,應該放掉些血,再到海邊休養一陣子。可是他根本不醫治。
  有一天早晨,他到了時候還不下來吃早飯,他的佣人找不著他,走到梳妝室里一看,發現他中風倒在梳妝台旁邊,立刻通知奧斯本小姐。他們請了好几個醫生,還請了專門放血的人。喬治也沒有去上學。奧斯本恢复了一部分知覺,可是不能說話,雖然有一兩回他使勁想說。四天之后他就死了。醫生從樓上下來,辦喪事的從樓下上去。凡是面對勒塞爾廣場花園的窗口,所有的百葉窗都關閉起來。白洛克急急忙忙從市中心赶來。“他留地那孩子多少錢?不能給他一半吧?當然應該是三份平分囉?”這一剎那真是緊張。
  可怜的老頭儿有一兩回想說話而說不出,不知道究竟有什么事情放不下心。我想他當時很想見見愛米麗亞,愿意在自己有口气的時候跟他儿子忠心的妻子言歸于好。我的猜測大約不錯。從他的遺囑上就可以看得出來,多少年來藏在心里的怨恨已經冰釋了。
  他們在他的晨衣口袋里找著當年喬治從滑鐵盧寄回來的信,信口上還有一大塊紅火漆。其余關于他儿子的文件,他也看過,因為他口袋里還有鑰匙,正是收藏這些文件的匣子上的。所有的信封和封口的火漆也都給弄破了。看來中風前一夜他就在翻這些東西。當時佣人頭儿替他送茶點到書房里去,看見他正在讀家里那本大紅《圣經》。
  開讀遺囑之后,發現他把一半財產傳給喬治,下剩的給兩姊妹平分。為經管她們的財產起見,白洛克先生可以繼續經理商行里的事務,如果他不愿意,也可以退出。他又從喬治財產上每年提出五百鎊給他母親,“愛儿喬治·奧斯本的妻子”。小喬治也仍舊歸她撫養。
  他指定“愛儿的好友威廉·都賓少佐”為遺囑執行人。遺囑上說:“他為人忠厚,曾經在我孫儿和儿媳衣食無著的時候加以資助。對于他的好意和關怀,我表示衷心的感謝。我愿將足夠捐得中將職位的數目贈与都賓少佐,隨他怎么處置。”
  愛米麗亞听說公公臨死不再怨她,心里早軟了,又得了這筆遺產,更加感激。后來她知道喬治仍舊歸她撫養;這件事前后有什么經過,由于誰的力量,她也听說了。原來在她貧困的時候,是威廉養活她的。從前給她丈夫的是威廉,現在還她儿子的也是威廉。她雙膝跪下,禱告上天保佑那忠誠不變的好心人。他的感情是深遠崇高的,她在它面前低下頭,承認自己的渺小,覺得只配吻它的腳。
  他這樣了不起的忠誠,這樣為她盡力,愛米麗亞卻只能用感激來報答。除了感激什么也沒有!如果她想到用別种方式來酬報都賓,喬治的影子立刻從墳墓里站起來,說:“你是我的,不能屬于別人。你現在是我的,將來也只能是我的。”
  威廉懂得她的心思。他不是一輩子就在分析她的感情嗎?
  奧斯本先生的遺囑公開之后,和喬治·奧斯本太太來往的人都比以前看得起她,這件事對于咱們倒是個好教訓。在以前,喬斯公館里的佣人凡是听得她有使喚,總不肯依頭順腦,雖然她很客气,他們卻說什么先得問問老爺,看這事行得行不得;現在不敢再說這話。廚娘從前常常嗤笑她的舊衣裳,如今也不笑了。說真的,星期天晚上她穿上新衣服上教堂的時候,愛米麗亞的舊衣服比在旁邊真是黯然無色。別的佣人听得她打鈴不再抱怨,也不故意延宕。馬車夫向來不愿意赶著老頭儿和奧斯本太太出去呼吸新鮮空气,抱怨說車子又不是醫院,現在巴不得替她當差,戰戰兢兢的生怕自己的飯碗給奧斯本先生的車夫奪去。他說:“勒塞爾廣場的馬車夫怎么會熟悉這邊的街道?他們怎么配坐在有身分的太太前面赶車子?”喬斯的朋友們,不論男的女的,一下子都對愛米關心起來,寫的慰問信把過道里的桌子堆得滿滿的。喬斯向來把她當個好脾气、沒心眼的叫化子,自己得給她吃,供她住,現在對于妹妹和有錢的小外甥十二分尊敬。他很關心她的身体,說她經過這么些磨難苦惱,應該換換環境,出去樂一下。他管她叫“可怜的好姑娘”,特意每天到樓下來吃早飯,問她哪天愿意怎么消遣。
  愛米拿喬治保護人的資格,求得另外一個保護人都賓的同意,請奧斯本小姐仍舊住在勒塞爾廣場的屋子里,隨她愿意住几時就住几時。奧斯本小姐感謝她的好意,可是說她再也不愿意一個人住在這樣陰森森的大房子里面。她帶著一兩個老家人,穿了一身重孝,到契爾頓納姆去住。其余的佣人都得了丰厚的工資,給打發掉了。奧斯本太太本來預備把忠心的佣人頭儿留下來使喚,可是老佣人辭謝了。他宁可把歷年積蓄開個酒店。希望他買賣順利!奧斯本小姐不要住在勒塞爾廣場,奧斯本太太和大家商量了一下,也不高興往在這么凄慘的房子里。結果他們把大房子出空;富麗的家具什物,叫人一看就害怕的大燭台,樣子怪凄涼的鏡子(里面也照不見什么東西),都給捆起來藏過一邊。客廳里一套講究的花梨木家具用干草包好;地毯卷起來用繩子捆緊;另有一套精裝的書籍,數目不多而選得很精,都理在兩只酒箱里。所有的東西裝了几大車運到堆棧里去,直要到喬治成年之后再拿出來。還有几只笨重的深顏色箱子,擱滿了器皿碗盞,給運到有名的斯頓畢和羅迪合營銀行的地窖里,也要到那時才拿出來。
  一天,愛米渾身重孝,拉著喬治一同到那沒人居住的屋子里去巡視一下。自從她長大成人之后,還沒有進去過呢。屋子前面剛有貨車來裝過東西,滿地都是干草屑。他們走進一間間空無一物的大房間,看見牆上本來挂肖像和鏡子的地方還留著痕跡。然后他們由空落落的大石頭樓梯上去,看看樓上的屋子。有一間,喬治輕輕的告訴媽媽說,就是爺爺死在里頭的。此后又上一層樓,到了喬治自己的屋里。愛米手里牽著孩子,心里卻在想另外一個人。她知道這臥房不但是小喬治的,從前還是他父親的。
  她走到敞開的窗戶旁邊——當初孩子剛离開她的時候,她時常向著這些窗戶張望,心里說不出的難過。從窗口望出去,越過勒塞爾廣場上的樹頂,就可以看見自己從前的老房子。她在那儿出生,也在那儿過了神圣的童年,享過好几年福。她回想到快樂的假期,慈愛的臉儿,無憂無慮的好時光,還想起以后一大截艱難困頓、把她磨折得抬不起頭來的苦日子。她想到過去的一切,又想到她的始終如一的保護人,她唯一的恩人,她的守護天使,她的溫厚慷慨的好朋友。
  喬杰說:“瞧這儿,誰用金剛鑽在玻璃上刻了喬·奧兩個字。我以前一直沒有看見。這不是我刻的。”
  “喬治,這間屋子本來是你爸爸住的,那時离你出生的時候還遠呢。”她一面吻著孩子,一面紅了臉。
  他們坐車子回里卻蒙的時候,她一路沒有說話。她在里卻蒙暫時租了一所房子,律師們笑容滿面,常到這里來找她,一忽儿出一忽儿進,每次的手續費當然都記在賬上。屋子里少不得給都賓少佐留了一間房;他得給他的被保護人辦許多事情,常常騎馬到他們家里來。
  那時喬杰已經從維爾先生的學校里出來,度著無盡期的長假。那位先生呢,正在寫一篇墓志銘,准備刻在漂亮的大理石碑上,將來安在孤儿教堂里喬治·奧斯本上尉的紀念碑底下。
  白洛克的女人,也就是喬治的姑媽,做人很大方。她預計得到的遺產雖然給那小鬼搶去了一半,她倒不記恨,反而跟嫂子和侄儿言歸于好。羅漢泊頓离開里卻蒙并不遠,有一天,白洛克家的馬車到里卻蒙愛米麗亞的家里來;車身上畫著金牛,車里面坐著萎黃的孩子,一家子都擁到愛米的花園里來。愛米麗亞正在看書;喬斯坐在涼亭里,靜靜的把草莓浸著酒吃;少佐穿了印度短裝,躬著背,讓喬治玩跳田雞。他跳過少佐的頭,一直沖到白洛克家的一群孩子前面。這些孩子帽子上一個個大黑蝴蝶結,腰里系著寬寬的黑帶,跟著穿孝的媽媽一起走進來。“按他的年齡,剛配得上羅莎,”痴心的媽媽想著,向寶貝的女儿瞧了一眼。小姑娘今年七歲,長得很瘦弱。
  弗萊特立克太太說:“羅莎,吻吻你親愛的表哥去。你認得我嗎,喬治?我是你姑媽。”
  喬治道:“我怎么會不認得。對不住,我不愛人家吻我。”他看見表妹乖乖的走上前來吻他,連忙躲開。
  弗萊特立克太太說道:“你這孩子多滑稽,領我到你親愛的媽媽那儿去。”這兩位太太相別十五年,現在重逢了。愛米艱難困苦的時候,她的小姑從來沒有想到要來看望她,現在她日子過得很順利,小姑就來認親,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事。
  還有許多別的人也來拜訪她。咱們的老朋友施瓦滋小姐和她的丈夫從漢泊頓廣場坐了馬車轟隆隆的赶來,跟班馬夫們都穿了黃爍爍的號衣。她還像從前一般熱心熱腸的喜歡愛米麗亞。說句公平話,如果她能夠常常和愛米麗亞見面,倒未必會變心。可是叫她有什么法子呢?在這么一個大城市里,誰有時候去找老朋友呢?如果他們掉了隊,當然就不見了。我們也顧不得多少,總得照樣往前走去。在名利場上,少了個把人有誰注意呢?
  總而言之,奧斯本先生死后大家還沒有傷完心,許多有身分的人已經忙著來結交愛米麗亞。他們相与的個個福星高照,沒有一個走背運。這些太太嫁的丈夫不過是市中心的咸貨商人之類,不過差不多每位都有個把貴族親戚。有些太太本身就很有貴族气派,見聞也廣,不但看索莫維爾太太1的著作,還常到皇家學院去走走。有些太太生活謹嚴,都是福音教徒,經常到愛克塞脫教堂去做禮拜。說句實話,愛米听著她們說話,不知怎么搭訕才好。有一兩回,她推辭不脫,只得到弗萊特立克·白洛克太太家里去作客;覺得苦惱极了。白洛克太太一定要提拔她。承她好意,決定要教育愛米。她給愛米麗亞找裁縫,理家事,還改正她的儀態。她不斷的坐馬車從羅漢泊頓過來,跟她朋友閒談時髦場上和宮廷里的瑣瑣屑屑,都是些最無聊最淺薄的雜碎。喬斯愛听這一套,可是少佐一看見這女人走來賣弄她那些不值錢的高雅,就咕噥著躲到別處去。他在弗萊特立克·白洛克最講究的筵席上吃完了飯,竟對著這位銀行家的禿頂睡起覺來(弗萊特仍舊急煎煎的盼望能把奧斯本家里的財產從斯頓畢和羅迪合營銀行轉到他自己銀行里去)。愛米麗亞不懂拉丁文,也不知道《愛丁堡雜志》上最近一篇出色的文章是誰的作品;大家談起最近那豈有此理的救濟天主教徒的議案,說是比爾首相的態度出爾反爾,叫人奇怪,她听了這事也沒有一句批評。白洛克家的客廳布置的非常豪華,前面望出去就是絲絨一般的草地,整齊的石子路,發亮的花房。愛米坐在客廳里,夾在一群太太中間,一句話也說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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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索莫維爾太太(Mrs.Mary Somerville,1780—1872),女天文學家,曾寫過好几种科學論文。
  羅迪太太說:“她看上去脾气很好,可是沒什么道理。那個少佐似乎對她十分有意。”
  霍莉姚克太太說:“她一點風味儿都沒有。親愛的,我看你教不好她的。”
  格勞笠太太的聲音仿佛從墳墓里出來,她搖一搖裹著頭巾的頭說道:“她真是無知無識得可怕,也許她對于一切都不關心。我問她說,按照喬治爾先生的說法,教皇在一八三六年要下台,可是活泊夏脫先生又說是一八三九年,不知道她的意見是什么。她回答說:‘可怜的教皇!我希望他不下台,他干了什么坏事了?’”
  弗萊特立克太太答道:“親愛的朋友們,她是我的嫂子,又守了寡,因此我覺得我們應該在她踏進上流社會的時候盡量照顧她,教導她。雖然大家都知道這一回我們很失望,可是我幫助她的動机可不是貪圖什么好處。”
  羅迪和霍莉姚克一同坐車离開的時候,羅迪說:“可怜那親愛的白洛克太太!她老是耍手段。她要想把奧斯本太太的存款從我們銀行里搶到她家的銀行里去。她甜言蜜語的哄著那男孩子,叫他坐在她那爛眼睛的羅莎旁邊,真可笑!”
  霍莉姚克太太嚷道:“格勞笠一天到晚說什么有罪的人啦,世界末日善惡決戰啦,但愿她一口气悶死!”說著,馬車走過了泊脫內橋。
  這樣的人太高尚了,愛米跟她們合不來。家里有人提議到國外去游歷,其余的人都高興得跳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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