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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前面的圣徒維森特和圣徒塞巴斯蒂昂,身材最高大,自然應當是首領。他們都是殉道者,盡管前者除了象征性的榮耀之外沒有什么為信仰而犧牲的業績,只不過由助祭把他打扮成受過難的樣子,而后者像往常一樣赤身裸体,捆在樹上,身上還有那些小心翼翼地拔下投槍之后留下的可怕傷口的痕跡,也許投槍是在路上才折斷的。隨后而來的是女子,3位招人喜愛的女子,最美麗的是匈牙利女王圣女伊莎貝爾,她死的時候剛剛24歲;另外兩位圣女是克腊拉和特雷薩,她們充滿激情,都是被內心的火燒死的,人們根据她們的言語和行動作出這种推測,如果我們知道女圣徒們的靈魂如何,至少也會這樣推測。最靠近圣女克腊拉的是圣徒弗朗西斯科,難怪這位圣徒喜歡她,他們從阿西斯時代就認識,現在又在前往平特烏斯的路上相遇了,倒也不是由于友情多么深厚,若非繼續他們中斷了的談話,就是有什么東西使他們親近起來了。在這眾神隊伍中,如果說圣徒弗朗西斯科因為最有女人气、心腸軟和生性歡樂占据了确實合适的位置,那么圣徒多明我和圣徒伊納西奧所占的位置也非常合适,他們都是臉色陰沉的伊比利亞神,几乎像魔鬼般凶惡,如果這不有辱于魔鬼的話;總之,也許可以不太公正地說,只有一個圣徒能創建宗教裁判所,而另一個則塑造人們的靈魂。了解這些警察的人都知道,至徒弗朗西斯科已經受到怀疑。
  眾神之中,符合哪种喜好的都有。不是想要一位种菜園和寫文章的神嗎,我們有圣徒本托。不是想要一位儉朴、博學和禁欲的神嗎,我們有圣徒布魯諾。不是想要一位宣揚!日十字軍遠征、召募新十字軍的神嗎,沒有比圣徒貝爾納爾多更好的了。他們3個在一起來了,也許由于長相近似,也許由于3個圣徒的品德加在一起就是個正直的人,也許他們的名字中第一個字母相同,因為名字中的第一個字母相同而在一起的事并不少見,也許正是由于這個原因我們認識的一些人才結合在一起,比如布里蒙達和巴爾塔薩爾,關于巴爾塔薩爾我們有話要說,他赶的那對牛拉的車上是圣徒若奧·德·德烏斯,這是從意大利運到圣安東尼奧·多·托亞爾的唯一的葡萄牙教友們的圣徒,他和這個故事中講的一模一樣,正被運往馬芙拉。
  跟在圣徒若奧·德·德烏斯后面的,應當說一下,這位圣徒的家在蒙特莫爾·唐·若奧五世一年前把公主送到邊界的時候曾去看過,當時沒有提到這次訪問,這表明我們對國寶不夠重視,但愿圣徒原諒我們的不敬之罪,好,我們接著說,跟在圣徒若奧·德·德烏斯后面的是不那樣光芒四射的半打其他幸運者,我們并不輕視他們的許多功績和美德,但日复一日的經驗告訴我們,沒有世上名聲的幫助,在天上就不能出人頭地,所有這些圣徒都是這种明目張膽的不平等的犧牲品,因為不夠顯赫才只留下一個名字,若奧·達·馬塔、弗朗西斯科·德·保拉、費利克斯·德·瓦洛伊斯、彼得羅·諾拉斯科、菲利浦·內利,這樣排列下來像是普通人的名字,就這樣吧,反正他們也不能抱怨,每個圣徒乘坐各自的車,但不是隨隨便便地乘坐,而是像其他的五星級圣徒一樣規規矩矩地躺在用麻絮、羊毛和木屑袋做的柔軟的床上,這樣才不會弄皺他們衣服上的格印,不會弄歪他們的耳朵,大理石看上去堅硬,其實就這樣脆弱,只消兩錘維納斯便失去了兩只胳膊。我們的記性越來越不濟了,剛才我們還從布魯諾、本托和貝爾納多聯想到巴爾塔薩爾和布里蒙達,卻把巴爾托洛梅烏忘記了,巴爾托洛梅烏·德·古斯曼或者巴爾托洛梅烏·德·洛倫索,隨便怎么叫吧,但這絕不是對他輕視。千真万确的是,對死去的人,人們總是說一聲哎呀,對于沒有真的或者假的神拯救的死者,人們要說兩聲哎呀。
  我們已經過了平特烏斯,正在前往法尼翁埃斯的路上,18尊雕像在18輛車上,由18對牛拉著,赶車的人我們早就知道了,但是,這次行程不能与運送那塊万桶巨石相比,這种事一生只能遇到一次,如果人的才智創造不出變難為易的方法,那么最好還是讓世界繼續處于最初的粗糙狀態。民眾們來到路邊觀看,他們只是感到詫异,這些圣徒們都躺在車上,詫异得有理,如果這些圣像像宗教游行時站在异架上那樣站在車上行走,該是何等壯觀和有教益的場面;即使那些矮小的圣徒,按我們現在的量法不到3公尺,人們也能從遠處望見;至于前面的那兩位,即圣徒維森特和圣徒塞巴斯蒂昂,几乎有5公尺高,那就更不用說了,他們簡直是身強力壯的巨人,基督教里的大力神,信徒中的冠軍,居高臨下,從土堆和油橄攬樹冠上面望著這廣漠的世界,那才像絲毫無愧于希腊和羅馬的宗教。車隊在琺尼翁埃斯停下來,因為當地居民們想逐個知道這些路過的圣徒是誰,這也難怪,迎接身体如此高大、精神如此崇高的客人,即使是路過的客人,也不是天天都有的事;運送建筑材料的倒是天天見到,不同的一次是几個星期之前那個運送大鐘的隊伍,有一百多口鐘,將來它們必定在馬芙拉修道院的鐘樓上喚起人們對這些事件的難以忘怀的回憶,另一次就是這個眾神隊伍了。當地教區神父被請來解說,但他也說不清楚,因為并非所有雕像底座上的名字都能看得見,在許多情況下要靠神父的辨認能力,有一個馬上就能看出來,這位是圣徒塞巴斯蒂昂,另外嘛,可愛的孩子們,這几個字他倒背如流,你們現在看到的這位圣徒是費利克斯·德·瓦洛伊斯,他是走在前邊的圣徒貝爾納爾多教育出來的,圣徒貝爾納爾多与后邊來的圣徒若奧·達·馬塔一起創建了三位一体教團,該教團建立的目的是贖救非教徒手中的奴隸,請看,我們神圣的教會有多么令人欽佩的歷史;哈,哈,哈,琺尼翁埃斯的人們笑起來,教區神父先生,什么時候才下達命令賦救教徒們手中的奴隸呢。
  看到此事難辦,神父去找車隊主管,請求看一看意大利方面開具的出口文書,這一机靈的作法重新樹立起人們對神父的信賴;于是琺尼翁埃斯的居民們看到他們無知的神又站到教堂前地的牆上,按照牛車走過的次序高喊圣徒們的名字,一直喊到最后一輛,即小個子若澤赶的那輛運載圣徒卡埃塔諾的牛車。小個子若澤既向歡呼聲報以微笑,同時也嘲笑那些歡呼的人們。不過小個子若澤是個心術不正的家伙,所以上帝懲罰他,或者是魔鬼懲罰他,讓他的背駝了,一定是上帝懲罰的,因為沒有听說過魔鬼有懲罰活人身体的法力。車隊過完了,朝阿希克山山頂走去了,祝它一路順利。
  不過,位于阿爾熱斯和卡爾納希德那邊的里巴馬爾圣約瑟修道院那些新入教者們卻不順利,此時此刻,他們正在前往馬芙拉的路上跋涉,心中怀著自豪或者感到省區主教強加給他們的痛苦。事情是這樣的,修道院竣工祝圣禮日期快到了,進行圣事所用物品和將住在修道院的人所需的東西裝箱陸續運到,現已開始安放和保存,這是根据省教區主教的命令進行的;到了合适的時候,該主教又下達命令,應當把命令的內容說一下,即新人教者赶往新住處。此事稟告了國王,這位仁慈的主人動了心,想讓新入教者乘他的快帆船到圣安東尼奧·多·托亞爾港,以減少他們的旅途勞頓。但是海上風大浪高,乘船航行無异于瘋狂地送命,所以國王又建議年輕的教士們乘他的轎式馬車前往,對此,省區主教以神職人員特有的謹慎回答說,主上,這怎么行呢,讓本應苦行的人享受舒适,讓本該站崗的人想不到危險,向本該准備坐在滾察上的人提供松軟的墊子,這种事我不肯干,主上,否則我就不擔任省區主教之職,讓他們步行去吧,為人民作了榜樣,對人民有所教益,我主耶穌只乘過一次驢,他們這樣不算為過吧。
  面對如此強有力的理由,唐·若奧五世撤銷提供船的建議一樣撤銷了提供轎式馬車的主意;這些新入教者,30個沒有見過世面、膽小怕事的年輕人,連同他們的師傅曼努埃爾·達·克魯斯修士和另一位看管修士若澤·德·桑塔·特雷薩于上午离開了里巴馬爾圣約瑟修道院,年輕人只隨身帶著一本日課經。可怜的年輕人,可怜的羽毛本丰的小鳥們,新人教者的師傅們無不例外都是最可怕的暴君,每日都用贖罪鞭答,6下,7下,8下,直到可怜的年輕人背上皮開肉綻,仿佛這還不夠,他們必須在傷口腐爛的脊背上背著重物,讓傷口永遠不能愈合,現在他們必須赤著腳走6菜瓜,爬山越谷,腳下滿是石塊和泥泞,這路太糟糕了,与它相比,圣母出埃及乘驢走的路簡直是平坦的大道,圣徒約瑟就不用說了,他是具有忍耐力的楷模。
  總算走完了半萊瓜,好艱難的路,大手指尖上開了口子,不是被芒刺的就是被這高低不平的土地上的植物划的,最嬌嫩的人腳上已經開始流血,留下了修行的紅色花朵的足跡,要不是天气太冷,要不是年輕人臉上滿是裂口,眼里含著淚水,那就是一幅漂亮的天主教苦行圖了,上天堂實在不易。他們一邊走一邊誦讀日課經上的句子,以麻醉靈魂和种种痛苦,但這是肉体的痛苦,只消一雙便鞋便能代替最有效的祈禱,我的上帝呀,既然你非這樣驅除我的欲望不可,就該先拿走我道路上的石頭,因為你既是石頭的父親也是修土的父親,而并非是石頭的父親我的繼父。除了也許在許多年后才出現學徒生活之外,最糟糕的生活莫過于當新人教者,我們甚至可以說新入教者就是上帝的學徒,請圣母院一個叫若奧的修道士說說吧,他也曾是這個圣方濟各會的新入教者,現在他肯定作為竣工祝圣禮第三天的布道者正前往馬芙拉,不過他因為只是替補者不會上台布道,請胖子修土若奧說說吧,之所以叫胖子是因為他當了修土之后越長越肥,他在當新人教者的時候骨瘦如柴,到阿爾加維去為修道院乞求施舍羔羊,一下子干了3個月,衣衫襤樓,打著赤腳,饑一頓飽一頓,所受的折磨可想而知,收集起那些動物,赶著它們從一個地方走到另一個地方,求人家看在上帝份上再給一只羔羊,把所有的羊赶到草場,在進行各式各樣的宗教活動時胃里陣陣劇痛,确實太餓了,只吃面包,喝水,眼前出現了帶湯的肉食的誘惑。苦行生活全都一樣,不論是新入教者、學徒還是新兵。
  道路多得很,但也有重复的時候。新人教者們离開里巴馬爾圣約瑟修道院,經過貝拉斯和薩布戈之后朝蓋盧斯方向走去,在莫雷列紛停留了一點時間,在醫療所稍稍歇息了一下備受折磨的腳,再開始上路、還沒有習慣過來的時候疼得更加厲害,現在是繼續朝佩洛·比涅羅走,這一段路最糟糕,路面上滿是大理石碎碴。再往前走,下坡通往舍茶依羅斯,他們看見路邊豎著一個木頭十字架,表明那里死過人,一般來說是被殺的,是被殺的也好,不是也罷,總要為其靈魂念一通天主經,修道土和新人教者們都跪倒在地齊聲誦經,可怜的人們,這才是最大的慈善,為一個不認識的人祈禱;他們跪著的時候能看見他們的腳跟,受盡了折磨,鮮血淋漓,肮髒不堪,十分痛苦,是人体最感人的部位,而跪著的時候腳底朝天,永遠走不到天堂。誦完天主經之后接著往下走,到了河谷,穿過一座橋,又開始念日課經,他們沒有看見一個女人從家里的小門探出頭來,也沒有听見她說了一聲,該詛咒的教士們。
  偶然事件是好結果和坏結果的載体,它要圣像們和新入教者們在從舍萊依羅斯來的道路和從阿爾凱薩·佩克納來的道路交匯處相遇,那是這群人歡天喜地的時候,因為它是幸運的征兆。教士們赶到車隊前邊,為車隊開道驅邪,高聲誦讀簡單而熱烈的禱詞,要是教會禮儀書允許的話他們會舉起十字架,可惜沒有帶來。他們就這樣進入了馬芙拉,受到了凱旋式的歡迎,雙腳血肉模糊,慌亂的目光中充滿虔誠,也許是因為饑餓所致,因為從里巴馬爾圣約瑟修道院走來,一路上只啃些泉水中蘸濕的面包,現在好了,今天住進修道院客房,一定受到較好的對待;他們已經走不動了,就像走火堆的人一樣,在熊熊的火舌上走過,后來火滅了,成了灰燼,激情也消失了,只剩下一片憂傷。甚至沒有看人們把圣像從車上卸下來的場面。工程師和力工們來了,帶來了絞盤、滑輪、絞盤棒、墊木、纜繩、軟墊,有些工具突然出了毛病,所以舍萊依羅斯那個女人才說,該詛咒的教士們;人們汗流浹背,咬牙切齒,總算把圣像都卸下來,但現在它們直立在地上,顯出本來的高度,并且圍成一圈,面向里邊,像是在開會或者聯歡,圣徒維森特和圣徒塞巴斯蒂昂中間站著3個女圣徒,伊莎貝爾、克拉腊和特雷薩,在他們腳下她們3個像是侏儒,不過女人是不能用尺來衡量的,女圣徒也是如此。
  巴爾塔薩爾朝谷地走去,要回家了,當然,工地上的工作尚未結束,但他從那么遠的地方回來,費盡力气,我們不要忘記,從圣安東尼奧·多·托亞爾到這里只用了一天的時間,在把牛卸下來安頓好以后,有權利早一點儿歇息。有時候時間似乎停滯不動,就像在屋檐上筑巢的燕子一樣,它來了又走,走了又來,出出進進,我們總是看見它,我們和它都以為永生永世都會這樣,或者半個永生永世,那也算不錯。但是,原來在這里的突然不在了,剛才我還看到它呀,它藏到哪儿去了呢;如果我們手邊有面鏡子,我的天,時間過得多么快啊,昨天我還是街區的一朵花,而今天街區面目全非,我也算不得什么花了;巴爾塔薩爾沒有鏡子,只有我們的眼睛看著他正沿著泥泞的下坡路回鎮上去,我們的眼睛對他說,巴爾塔薩爾,你的胡子几乎全白了,巴爾塔薩爾,你的額頭上有許多皺紋了,巴爾塔薩爾,你脖子上的肉皮松弛了,巴爾塔薩爾,你的肩膀已經塌陷下去了,巴爾塔薩爾,你不像原來那個男子漢了;不過這肯定是我們的眼睛出了毛病,因為一個女人正向這邊走來,我們看到的那個老人在她眼里卻是個年輕人,卻是當年那一天她曾這樣問過的士兵,你叫什么名字呀,也許她眼中看到的不是那個士兵,就是這個正往下走的男人,身上肮髒,一只手殘廢,外號叫“七個太陽”,盡管疲憊不堪,但對這個女人來說永遠是太陽,這個太陽不總是光芒四射,但即使被烏云遮住或者日蝕的時候仍然存在,活生生地存在,我的上帝呀;她張開雙臂,不過,是她向他張開雙臂,他也向她張開雙臂,這在馬芙拉鎮上成了笑談,那么大歲數了,還在大庭廣眾之下緊緊摟抱,也許是從來沒有生孩子的緣故,也許是因為兩個人都覺得對方比實際上年輕,可怜的瞎子們,或許唯有他們倆才能相互看得清楚,這是最難的看人方法,現在他們到了一起,就連我們的眼睛也能看出來,他們變得漂亮了。
  吃晚飯的時候阿爾瓦羅·迪約戈說,圣像就留在卸車的地方了,來不及放進各自的神位上,竣工祝圣禮在星期天就要舉行,不論怎樣仔細、怎樣干活也難以讓教堂呈現徹底完成的模樣,圣器室建成了,但拱頂還沒有粉刷,仍然是原樣,上頭會下令用涂上石膏的帆布蓋住,顯得像經過粉刷的一樣整齊完美;教堂的圓頂還沒有建好,也用這种辦法彌補。阿爾瓦羅·迪約戈對這些細枝末節都了如指掌,他從普通采石工升成了石匠,從石匠升成了雕刻匠,因為一直守時,一直勤勉,一直說到做到,并且心靈手巧說話謙恭,受到官員和工長的喜愛,与那幫赶牛車的人大不相同,他們動輒惹是生非,渾身是牛屎,散發著牛屎味,而他的手上的汗毛和胡子上總是落著大理石粉末,顯得雪白,一輩子的衣服都是白白的。阿爾瓦羅·迪約戈一輩子都會這樣,不過他這輩子活得不長,不久以后他便從一堵牆上掉下來再也不用上去了;其實工程并沒有要求他這樣做,他是去擺正一塊他親手雕刻的石頭,因為出自他的手,不能放不好。他從几乎30米的高度掉下來,一下子就摔死了;于是這位為丈夫受器重而自豪的伊內斯·安托尼亞成了個凄涼的寡婦,唯恐儿子現在也掉下來,以免斷了可怜的丈夫的根苗。阿爾瓦羅·迪約戈還說,新人教者們要搬到廚房上邊已經蓋好的兩所房子里去住;听到這個情況巴塔薩爾說,粉刷的牆壁還太潮濕,這個季節又非常寒冷,那些教士們少不了要生病;阿爾瓦羅·迪約戈回答說,教士們住的房間里已經生了炭火,日夜燒著,不過即使這樣牆壁還是潮得往下滴水,嗅,巴爾塔薩爾,運那些圣像很費事吧;運來倒也不費事,最費事的是裝車,裝好以后只要辦法對、有力气,再加上牛有耐心,就運回來了。兩個人越談越沒有精神,壁爐的火也越來越弱,阿爾瓦羅·迪約戈和伊內斯去睡覺了,關于加布里埃爾,我們就不用說了,晚飯吃到最后一口的時候已經睡著了;這時巴爾塔薩爾問道,布里蒙達,你想去看看那些圣像嗎,天大概睹著,不一會儿月亮就出來;她回答說,好,走吧。
  夜里很寒冷,很明亮,他們沿山坡往維拉山頂爬的時候月亮出來了,很大,很紅,先映出了一個個鐘樓,還有最高的牆不規則的圖形,后面是維拉山的前額,這座山帶來了多少麻煩,耗費了多少炸藥啊。巴爾塔薩爾說,明天我到容托山去一趟,去看看那机器,從最后一次去到現在已經6個月了,誰知道它怎么樣;我跟你一起去;不用,我很早就走,如果需要修理的地方不多,晚上以前就回來了,最好還是現在去,過几天就是竣工祝圣禮慶祝活動了,万一下起雨來道路就不好走了;你要多加小心;你放心吧,賊不會搶劫我,狼也不會咬我;我說的不是賊也不是狼;那指的什么呢;我說的是机器;你總是囑咐我要小心,我去去就回來,還能怎樣小心呢;各方面都要小心,不要忘了;放心吧,女人,我的那一天還沒有到;我放心木下,男人,那一天總是要到。
  他們來到教堂前的大廣場上,教堂的身軀拔地而起,直刺云天,俯視著工程的其他部分。而將來是宮殿的地方剛剛建成了第一層,它的兩邊豎起了几座木制建筑,不久后的慶典就在那里舉行。這么多年的工作,13年,才修起這么點東西,一個尚未完工的教堂,修道院的兩翼才建到第三層,其余部分的高度不及修道院的大門,一共需要300間修士寢室而現在剛剛建了40間,并且還沒有竣工,看起來這似乎不可思議。看起來很少但實際上很多,如果不是太多的話。一只螞蟻到打谷場抓住一個稻谷皮,從那里到螞蟻窩是10公尺的距离,男人走起來20步,但這個稻谷皮走這段路的是這只螞蟻而不是那個男人。馬芙拉工程的弊病在于是由人來建而不是由巨人來建;如果想用這項工程以及過去和未來的工程證明巨人干的事人也能干,那么就應當承認要和螞蟻用同樣多的時間,對每樣東西都必須從其合理的比例來考慮,螞蟻窩和修道院,石板和稻谷皮。
  布里蒙達和巴爾塔薩爾走進圣像圈里。月亮照在圣徒塞巴斯蒂昂和圣徒維森特這兩個大雕像的正面,他們兩個中間是3位女圣徒,接著是那些身体或臉面開始處于陰影中的圣像,圣徒多明我和圣徒伊納西奧完全被遮在黑暗之中;最嚴重的不公正是圣徒弗朗西斯科·德·阿西斯所受的待遇,他本該在最光亮之處,站在他的圣女克腊拉旁邊,應當這樣做并非暗指他們之間有什么肉体交易,況且,即使有的話又有什么關系呢,人們并不因為這种事就不能成為圣徒,有了這种事人們才能成為圣徒。布里蒙達一個一個地看,盡力猜測,有的一眼就能認出來,另一些需要看很久才能猜中,還有一些怎么猜也沒有把握,另外的一些則像鎖著的箱子一樣,無從猜起了。她知道,圣徒維森特底座上的那些字母和符號清楚地說明他的名字,但那是學識字的人用的。她用手指摸了摸那些直線和曲線,像個還沒有學會識別凸型字母表的盲人一樣,布里蒙達不能問那雕像,你是誰呀,盲人也不能問一張紙,你說的是什么呀;只有在當年布里蒙達問你叫什么名字呀的時候,巴爾塔薩爾能回答說,我叫巴爾塔薩爾·馬特烏斯,“七個太陽”。世界上的一切都在作出回答,遲遲不來的是提問的時机。一大塊孤孤單單的云從海上飛來,在明亮的天空顯得那樣無依無靠,在整整一分鐘里遮住了月亮。雕像都成了形狀模糊的白色影子,失去了輪廓,沒有了表情,仿佛雕塑家的刻刀尚未找到以前的大理石塊一樣。他們不再是什么圣徒或者圣女,而僅僅是原始的存在,不會說話,失去了雕刻家賦予他們的能力,完全回到原始狀態,渾飩狀態,就像站在他們中間的這個男人和女人一樣,溶進了黑暗之中,而這兩個人不是大理石做的,而是有血有肉的人;我們知道,沒有比人的血肉之軀更易于和地上的影子相混淆的了。在緩緩飛過的大塊云彩下面,站崗的士兵們升起的黃火看得更清楚了。遠方,馬德拉島模糊一片,像一條巨龍臥在海上,正用4万個風箱呼吸,那是正在睡覺的4万人,還有在醫療站的那些可怜的人們,醫療站沒有一張帆布床空著,除非護士們抬走几具尸体,這個累死了,這個長了個瘤子,這個正在吐血,這個昏厥了,不能動彈,很快就完蛋。云朝陸地里飛去了,這只是一种說法,朝陸地那邊飛去了,即朝農村飛去了,當然,人們永遠不能知道,當我們不再春云彩的時候,當云彩隱沒在那座山后面的時候,它究竟去干些什么,很可能鑽進地里,或者落到地面上,誰也猜不出它在地上孕育什么奇特的生命或者罕見的法力;布里蒙達,我們回家吧,巴爾塔薩爾說。
  他們离開了又被月亮照亮的眾神雕像,開始下坡朝谷地走去,這時布里蒙達回頭看了看,那地方像鹽一樣閃著磷光。她側耳細听,發現他們在嘟嘟嚷嚷地談話,大概是在開教士會議,進行辯論或者審訊,或許是他們被塞進潮濕的船艙与老鼠為伍或者擁在甲板上從意大利出發以來的頭一次開會,也許是他們最后一次全体一起在月光下談話了,因為過不了多久他們就分別放進各自的神龕,有一些再也不能互相對視,有一些只能斜著眼相看,另外一些則還能望著天空,這似乎是對他們的懲罰。布里蒙達說,這樣對待他們,讓他們這樣站在那里,大概當圣徒也是件不幸的事,如果說這叫成神,那么被判罪又該怎樣呢;可他們是雕像呀;我倒喜歡讓他們從石頭上下來,成為像我們一樣的人,因為總不能和雕像說話呀;誰知道沒有外人的時候他們會不會說話呢;這我們可就不知道了,可是,如果只是他們之間這几個和那几個說話,沒有人在場,那么我就要問,我們需要他們干什么呢;我經常听說,我們想得到拯救就需要神;他們拯救不了我們;你听誰說的;我是我內心感到的;你內心感到了什么呢;我感到誰也不能得到拯救,誰也不會毀滅;這樣想是罪孽;罪孽并不存在,只存在死与生;生在死之前;巴爾塔薩爾,你錯了,是死在生之前,死去的是原來的我們,生出的是現在的我們,所以說我們不會一下子永遠死去;當我們被埋到地底下,當弗朗西斯科·馬爾克斯被運石頭的車軋死的時候,不就不可挽回地死了嗎;既然說到他,那么可以說弗朗西斯科·馬爾克斯出生了;但他本人不知道;這正如我們不完全知道我們是什么人一樣,盡管如此,我們還活著;布里蒙達,你在哪里學到了這些事呀;我在母親肚子里的時候是睜著眼睛的,從那里我什么都看得見。
  他們走進后院。月光現在呈乳白色。陰影既黑又重,比太陽照出的影子還清晰。后院有個舊棚子,木板已經腐朽,當年一頭母驢來來往往于完活計后就在棚子里休息,家里人都叫它母驢棚,其實母驢已死去多年,連巴爾塔薩爾也不記得,我騎過它沒有呢;他弄不清楚,也許說出了口,我把耙放到母驢棚里去,這句話仿佛證明布里蒙達說得對,似乎那牲口戴著籠頭和馱鞍出現在眼前;那時母親在廚房里喊,去幫助你父親把母驢的騾子卸下來,其實他幫不了什么忙,那時年歲太小,不過已經習慣于干些重活;既然出了力就得有賞,父親就讓他叉開腿,騎在潮濕的驢背上,牽著驢在后院溜達,所以,我從小就是騎手。布里蒙達把他拉到棚子里,他們倆晚上到那里邊去這不是第一次,有時是這個的主意,有時是那個的想法,反正只要肉体的需要迫切,而且估計難以抑制讓只是小心翼翼地擁抱的阿爾瓦羅·迪約戈和伊內斯·安托尼亞難為情的呻吟、哼卿甚至喊叫的時候就到棚子里去,這樣也免得小外甥加布里埃爾大嚷大叫,必須讓他安靜下來,那可是罪過。那寬寬的舊牲口槽在有用的時候固定在适當的高度,現在已經快散架、平放在地上,上面舖著干草,還有兩件舊外衣,像國王的床一樣舒适。這些東西干什么用,阿爾瓦羅·迪約戈和伊內斯·安托尼亞心里清楚,但都佯裝不知道。但他們都是安分守己的人,在肉欲上不作非分之想,所以從來沒有异想天開去試試新鮮,只是生活變化了以后加布里埃爾會去幽會,离得那么近,說來就來,誰也猜想不到。也許有人猜得到,也許布里蒙達猜得到,這倒不是因為她曾經把巴爾塔薩爾拉到棚子里去過,因為總是由女人邁出第一步,總是由女人說第一句話,總是由女人做第一個手勢,而是因為強烈的欲望扼緊了她的喉嚨,因為要緊緊擁抱巴爾塔薩爾,因為要享受親吻的愜意,兩張可怜的嘴,已經失去了當年的潤澤,牙齒也掉了几顆,斷了几顆,不過,愛情存在于一切東西之上。
  他們破例在那里睡了一宿。凌晨,巴爾塔薩爾說,我要去容托山了;布里蒙達起了床,回到家里,在半明半暗的廚房里摸索著找到了點吃的,妹妹、妹夫和外甥還在屋里睡覺,她走出來,關上門,把巴爾塔薩爾的旅行袋也拿來了,把食品和工具放進去,沒有忘記那副鐵鉤子,誰也免不了遇上坏人。兩個人出了門,布里蒙達把巴爾塔薩爾送到鎮子外邊;遠處,矗立在陰暗的天空中的教堂白塔隱約可見,夜里那么晴朗,誰也想不到會陰天。兩個人躲在一棵樹下擁抱,樹枝低垂,身旁是秋天金色的樹葉,腳下踩的也是金色的樹葉,它們已經与土地融合在一起,待來年重新泛綠。這不是身穿宮廷盛裝的奧麗安娜在向亞馬迪斯告別,也不是羅米歐抱起朱麗葉親吻,只不過是巴爾塔薩爾要到容托山去修理被時間損坏了的東西,只不過是布里蒙達在徒勞無益地試圖讓時間停滯不動。他們都穿著深色衣服,像兩個不肯安靜下來的陰影,剛剛分開又湊到一起,我不知道他們在想什么,在為什么別的情況作准備,這也許是胡思亂想,是此時此地的胡思亂想,是知道好事不長久之后的胡思亂想;好事來的時候我們沒有察覺,好事在的時候我們沒有看見,等好事走了我們才發覺它不在了。巴爾塔薩爾,不要在那里呆得太晚;你在棚子里睡覺吧,我可能夜里回來,不過,要是有許多地方需要修,那就只好明天才回來了;我知道,布里蒙達,再見;巴爾塔薩爾,再見。
  既然前几次去的情況已經說過,后來的情況就無須詳述了。變化有多大,誰走過這條路,早就說了許多;關于地點和景色的變化只消說,人們來來往往,季節更迭,每次變化一點儿,人,房子,屋檐,田地,牆,宮殿,橋梁,修道院,碎石路,風車,有的變化巨大,歷來如此,春天,夏天,現在正是秋天,冬天不久要到來。巴爾塔薩爾像熟悉他的右手拿一樣熟悉這些道路。他在佩德魯里奧斯小河岸邊休息了一會儿,有一天他曾經和布里蒙達在這里歇息過,不過那時鮮花正開,野地里的金盞花,庄稼地里的麗春花,還有叢林里色彩較為暗淡的花。路上遇到了一些往馬芙拉去的人,一群群男女敲著鼓,吹著風笛,有時候前邊還走著一位神父或者修士,用异架抬著癱瘓者的景象也不鮮見,莫非今天是有什么奇跡的祝圣節嗎,人們永遠木會知道上帝什么時候恩施藥治病,所以瞎子、瘸子和癱瘓者應當不停地進香;今天我主會來吧,誰知道我是不是空空希望一場呢,好吧,去馬芙拉,今天是我主休息的日子,或者打發卡博圣母去治病,人怎能知道何時何地顯靈呢,不過只要虔誠就能得到拯救;布里蒙達問道,從什么當中拯救呢。
  剛剛下午,巴爾塔薩爾就到了巴雷古多山的頭几個山包。后面就是容托山,太陽剛沖出云層,把容托山照得非常明亮。山上有些陰影在徘徊,像巨大的黑色巨獸在小山丘上走動,所到之處山丘毛發豎起,隨后陽光照暖了樹木,照得一洼洼的水閃閃爍爍。風輕輕吹動風車的臂膀,發出輕輕的口哨聲,只有路過這里、不考慮生活中其他事情的人才注意到這些東西,天上的云彩,開始落下的太陽,在這里生成在那邊消失的風,正在搖動或者死亡后掉到地上的樹葉,而觀看這一切的是一個當年的士兵的眼睛,他曾經殘酷地殺過人,這個罪過或許已由其生活中的其他事件補贖,他的心被十字架插得流了血,他目睹過大地多么廣漠,地上的万物多么渺小,他也曾平心靜气地和他的牛說過話,聲音那么溫柔,這些事看來不算多,但總有人知道這樣做是不是就足夠了。
  巴爾塔薩爾已經進入容托山的支脈,正在叢林中尋找通往飛行器所在地點的几乎難以看見的道路。每次走近它的時候心里都陣陣緊張,唯恐它已被別人發現,也許已經毀坏,也許被人偷走,但每次都惊喜地發現它像剛剛落下來一樣,盡管降落得很快,并且微微顫抖;降落的地方是灌木和神奇的藤蔓,說藤蔓神奇是因為一般來說在這一帶土地上很少見。沒有被偷走,也沒有被毀坏,它還在那里,在原來的地方,翅膀耷拉下來,它那烏脖子鑽進較高的樹枝里,腦袋像個吊起來的鳥窩。巴爾塔薩爾走過去,把旅行袋放到地上,在開始干活之前坐下休息了一會儿,把兩條油煎沙丁魚放在一片面包上吃下去,使用砍刀刀尖和刀刃時就像雕刻象牙藝術品那樣得心應手,吃完以后把刀在草上擦干淨,在褲子上抹了抹手,就朝机器走去。陽光強烈,天气很熱。巴爾塔薩爾蹬上大鳥的翅膀,動作十分小心,以免弄坏了上面那層藤條,最后鑽進了大鳥里面。甲板上的几塊木板朽了,應當帶必要的材料來,替換下這几塊木板,那需要用几天的時間;還有一個辦法,就是他剛剛想到的,把机器一個部件一個部件地拆下來,送到馬芙拉,藏在一個干草堆里,或者,如果把這秘密的一半告訴几位要好的朋友,和他們一起把大鳥藏在修道院的某個地下室里;他自己也感到奇怪,為什么早先沒有想出這個辦法,回去以后和布里蒙達說說。
  由于心不在焉,沒有發現腳踩在什么地方,腳下的兩塊木板承受不住,突然斷裂,掉下去了。他猛地揮動手臂設法去撐住,以免摔下去,沒想到胳膊上的鉤子伸進了啟動布帆的環里,整個身体吊在了空中;巴爾塔薩爾看見帆布轟地一聲朝兩邊張開了,陽光傾瀉到机器上,既怕球和金屬球閃閃發光。机器自轉了兩周,撕開了圍著它的灌木,飛起來了。天空不見一絲云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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