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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公審的日子來臨了。我鎮靜地出庭,但群眾的表情使我深感悲傷。我從中找不到任何支持,任何同情。我認為,在這樣的場合,我至少應當看到尊重的表示,那是陷入不幸和遭到隔离的人所需求的。但所有的臉上只流露出一种粗野不遜的好奇心。平民出身的姑娘們大惊小怪地高聲談論我的美貌和年輕。一大批屬于貴族或金融界的婦女在旁听席上展示華麗的服飾,似乎赶來過節。眾多的僧侶在百姓中間露著光頭,唆使他們反對我;從擠得緊緊的行列里不時傳來“強盜”、“瀆神的人”、“野獸”等叫罵聲。當地的名流們懶洋洋地倚靠在榮譽席上,用低級下流的語言議論我的激情。我以對人生深惡痛絕的平靜態度听到并看見這一切;如同一個旅客抵達旅程的終點,心力交瘁、無動于衷地望著那些為了一個更遠的目的地而忙亂地重又動身的人。
  公審煞有介事地開始了,各個時代的法官行使職權時都有這個特點。我的審訊記錄是簡短的,雖然向我提出的關于我生平的問題多得不可胜數。我的答复使好奇的公眾的期望意外地受挫,大大縮短了審訊的時間。我使自己不越出三种主要答复的范圍,其內容是不變的。第一,對于一切有關我的童年和教育的問題,我回答說,我決不是走到被告席上來控訴別人的。第二,對于涉及愛德梅、我的感情的性質、我同她的關系等問題,我回答說,德·莫普拉小姐的品德和聲望不允許對她跟任何一個男子的關系的性質提出哪怕最簡單的疑問;至于我的感情,我沒有必要向任何人說明。第三,對于目的在于使我承認我的所謂罪行的問題,我回答說,我甚至不是無意的肇事者。通過极其簡短的答复,我扼要講述了直接先于這次事件的某些情況;但是感到應當為愛德梅也為我自己隱瞞曾經使我心神不定的紛亂的沖動,我以墜馬來解釋我之所以离開她的原因,以我認為有必要去追我的馬以便重新護送她來解釋別人發現我和她躺著的身軀遠离的原因。不幸的是,這一切都不明不白,也不可能清楚。我的馬跑開的方向与我所說的方向正好相反,而在我知道出事之前別人看見我的狼狽模樣,用墜馬解釋也是不夠的。他們尤其盤問我干嗎同堂妹待在樹林里,不像我們本來表明的那樣去追隨獵隊。他們不愿相信我們确實是在命運指引下迷了路。他們反駁說,不能設想命運會像一個有理性的人,端著槍正好在加佐塔樓守候愛德梅,趁我轉身走開五分鐘的時候向她射擊。他們硬說我不是施展詭計,就是使用暴力把她帶到那個偏僻的地方,企圖強奸她,后來或者出于沒有得逞的報复心,或者由于擔心罪行敗露而受到懲罰,就決意殺人滅口。
  法庭听取了所有有利于我或不利于我的證詞,老實說,只有馬爾卡斯一個人可以被看作真正在為我辯白。其他有利于我的證人只是确認,一個“很像莫普拉家族”的僧侶有關期間曾在瓦雷納轉悠,出事那天晚上甚至好像躲起來了,從此以后未再露面。這些證詞不是在我慫恿下作的,我聲明也不是應我請求而作的,這使我感到不胜惊异,因為我從上述證人中間看到几個當地最正直的人。但這些證詞只在真正關心真理的埃先生的眼里才有分量。這位推事提高聲音問,怎么沒有責令若望·德·莫普拉先生出庭同這些證人對質,既然他已盡力通過一些證書讓人确認他不在現場。這項异議僅僅被一陣憤慨的竊竊私議聲接受。不把若望·莫普拉視作圣徒的人雖然不算少,但他們對我是冷漠的,到這儿來只是為了看一場戲。
  當苦修會會士從人群中突然站出來時,偽君子們的興奮達到了頂點。他一邊裝腔作勢地放下風帽,大膽走近旁听席前的欄杆,一邊說他是個應受蔑視的可恥罪人,但在這個人人該追求真理的場合,他認為自己作出坦率、爽直的榜樣是義不容辭的責任,他甘心接受一切可以使法官們作出明斷的考驗。听眾中傳來歡欣雀躍的聲音。苦修會會士被領進證人席,与證人們對質。證人們毫不遲疑地一致宣稱,他們見到過的那個僧侶与這個人穿同樣的衣服,外貌像一家人一樣,遠看頗為相像,但并不是同一個人——在這一點上他們已不存在絲毫怀疑。
  這次事件的結果對苦修會會士來說是一次新的胜利。沒有人想到,既然讓人們表現得那么正直,那就很難相信他們沒有真正見到過另一個苦修會會士。這會儿,我記起神甫与若望·德·莫普拉在富熱泉邊初次會晤時,后者曾向他三言兩語地提起,他有個“教友”跟他一起云游,在古萊農庄過夜。我認為應當把這件事告訴我的律師。他去同坐在證人席上的神甫低聲商議;神甫對這個情況記得很清楚,卻不能進一步補充任何細節。
  輪到神甫陳述了,他以焦慮的神情朝我轉過臉來,眼里充滿淚花。他慌亂地回答程式化的問題,聲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見。他費了很大勁儿控制自己,終于說了下面這番話對實質性問題作證:
  “我正待在林中時,騎士先生求我下車,去看看他女儿到哪里去了;愛德梅從獵隊走開已有相當長的時間,引起他的不安。我跑得夠遠的,在距加佐塔樓三十步的地方發現貝爾納·德·莫普拉先生處于張皇失措的境地。我剛听見一聲槍響,注意到他的卡賓槍沒有了;他已把它扔掉(發射過了,像已證實的那樣),就在几步路之外。我們一起跑到德·莫普拉小姐跟前,發現她身中兩彈躺在地上。另外一個人比我們先赶到,這時正守在她身邊;只有他能把從她口中听到的話告訴我們。我見到她時,她已失去知覺。”
  “可您已從這個人口中一字不差地听到那些話了,”法庭庭長指出:“据說,在您和這個叫做帕希昂斯的有文化的農民之間存在著友誼的聯系。”
  神甫猶豫了,問良心法在這儿是否与訴訟法相矛盾;法官們是否有權要求一個人泄露別人交托給他的秘密,讓他違背自己的誓言。
  “您曾在這儿以基督的名義宣誓說真話,全部的真話,”對方回答:“該由您判斷這個誓言是否不比您以前可能起過的誓言更庄嚴。”
  “不過,如果我是在保證不泄漏忏悔內容的情況下接受這個秘密的,”神甫說,“您就肯定不會勸我泄漏它了。”
  “很久以來,”庭長說,“您已不再听任何人忏悔,神甫先生。”
  听到這种不合禮儀的提醒,若望·德·莫普拉喜形于色——一种惡魔似的喜悅,使我想起從前我所熟悉的他那副模樣,一見痛苦和眼淚就樂不可支。
  神甫從這次小小的人身攻擊引起的气惱中找到他本來缺乏的勇气。他垂下眼睛呆了片刻。他們以為他受辱了;但他重新抬起頭來時,他們看見他眼中閃耀著一种教士的既狡黠又固執的光芒。
  “全面考慮之后,”他以非常溫和的口气說,“我認為,我的良心命令我保守這個秘密;我會這樣做的。”
  “奧貝爾,”王家律師狂怒地說,“看來您不知道法律會對您這樣表現的證人處以什么刑罰。”
  “我不是不知道。”神甫的口气越發溫和了。
  “您總不見得想嘗一嘗吧?”
  “需要的話,我就服刑好了,”神甫回答,一絲難以覺察的。矜持的微笑和一种极其完美的、庄重的姿態使所有在場的婦女都深受感動。
  婦女們總是高尚而美好的事物的优秀鑒賞家。
  “好极了,”檢察官又說。“難道您堅持這种沉默的方式嗎?”
  “可能。”神甫回答。
  “在德·莫普拉小姐遭到槍擊后的日子里,如果您能听到她說的話,不論意識清楚狀態中說的還是譫妄狀態中說的,您都愿意告訴我們嗎?”
  “這方面的情況我一概不愿告訴你們,”神甫答道。“复述這些話是違反我的感情的,甚至在我看來是完全不合适的,因為譫妄狀態中說的絕對證明不了什么,而意識清楚狀態中說的,又只是些對長輩真誠友好的話。”
  “好极了,”王家律師邊說邊站起身子:“您拒絕作證是与本案有關的一個事件,我們將依法請求法庭對此進行審議。”
  “至于我,”庭長說,“憑我目前擁有的權宜處置權,我下令逮捕奧貝爾,把他押送入獄。”
  神甫坦然自若地讓人帶走了。觀眾不由得肅然起敬,盡管僧侶和教士們惱恨不已,低聲謾罵這個异端分子,會場中卻依然一片肅靜。
  所有的證人都被傳訊了(應當說那些已被收買的人在公開場合起的作用不太大),最后勒布朗小姐到庭使審判圓滿完成。我很吃惊地看到這個老姑娘如此激烈地攻擊我,把她的仇恨如此集中地對准我。何況,她确實有些非常厲害的武器可以損害我。憑著仆人們竊取的在門口偷听和刺探家中一切秘密的權利,加上她善于曲解和說謊的本事,她竟隨心所欲地將她能引用的大部分事實安排得足以斷送我。她陳述七年前,我是怎樣把德·莫普拉小姐從我那些又粗魯又凶惡的叔叔手中搭救出來,跟隨她抵達圣賽韋爾堡的。
  “這么說,”她轉身朝若望·德·莫普拉彬彬有禮地點頭致意,“并沒有影射庭上這位圣人的意思,他早已從大罪人變成了大圣徒。但是以什么樣的代价,”她一邊繼續說一邊重新面向法官席,“這個卑鄙的強盜才救了我親愛的女主人呢?他玷污了她,先生們。由于遭到強奸而又無法自慰,可怜的小姐后來天天都是在恥辱中以淚洗面度過的。她自尊心太強,沒法將自己的不幸向任何人吐露,又太誠實,不愿欺騙任何人,她跟她熱戀著的、同時也得到回愛的德·拉馬爾什先生斷絕了關系。七年里,她拒絕了向她提出的一切求婚,這都是由于榮譽攸關,她憎恨貝爾納先生。起初,她想自殺;她曾請人磨快她父親的一把小獵刀(馬爾卡斯先生在這儿可以證明,如果他愿意記起來的話);要不是我將這把刀扔進了宅內一口井里,她肯定已自殺身亡。她也想自衛,抵御她的追逼者夜晚的攻擊;只要擁有這把刀,她總是將它放在枕頭下面;每天晚上她必定把臥室的門閂上。有几次我見她回來時面無血色,几乎暈倒,气喘吁吁,好似剛剛被人追逐,惊恐万狀。隨著這位先生逐漸接受教育,學習文雅的舉止,小姐眼看她不可能有別的丈夫——既然他口口聲聲說要殺死一切敢于自荐的人——希望他改去自己的野性,對他表現得格外溫柔体貼。她甚至在他生病期間看護他,不是由于愛他,或者像馬爾卡斯先生在他的講法中說的那樣敬重他,而是生怕他在囈語中,當著仆人們或她父親的面,泄漏他曾奸污過她的秘密,那是她出于羞恥心和自尊心一直注意隱瞞的。這一點今天在場的婦女想必都能理解。七七年,全家人到巴黎去過冬時,貝爾納先生又變得嫉妒、專橫,多次威脅要殺死德·拉馬爾什先生,小姐不得不把后者打發走。此后,她跟貝爾納有過几次激烈的爭吵,對他宣稱她不愛他,永遠不會愛他。出于憤怒和憂傷——不可否認,他如狼似虎般地愛上她——他動身去美洲;在那儿度過的六年期間,他的信顯示出他有很大進步。他回來時,小姐已拿定主意做老姑娘,心情又變得非常宁靜。貝爾納先生方面,似乎也已長成一個相當好的小伙子。可是,由于天天看見她,不斷靠在她的椅背上,或者在她父親睡覺時一邊幫她繞毛線一邊低聲跟她談話,結果他重新深深墜人情网,失去理智。我不愿過分指責他,可怜的人!我相信他的正确去向是進收容所而不是上絞架。他經常通宵又叫又吼,給她寫些极其愚蠢的信,她邊讀邊笑,然后將信放進口袋,不作答复。哦,這儿有其中的一封,不幸事件發生后,我替她脫衣服時在她身上發現的;這封信已被一顆子彈打穿,血跡斑斑,但還能讀,看得出先生經常企圖殺害小姐。”
  說著,她將一張半燒焦、半沾上血跡的紙放在桌上,引起觀眾們的一陣戰栗——在某些人是真誠的,在其他許多人是裝模作樣的。
  念信之前,她完成陳述,以一些使我大惑不解的說法作為結束;我再也分不清事實真相和造謠誣蔑的界線了。她說:
  “出事以來,小姐一直生死未卜。她肯定不會复原了,不管醫生們怎么宣布。我敢說這些先生只在某些時刻見到病人,不像我全面了解她的病情,我可是連一個夜晚也沒有离開過她。他們認為她傷口見好,但神經錯亂。我偏要說她傷口見坏,頭腦卻比他們說的好得多。小姐极少胡言亂語,即使偶爾亂說,也是當著這些先生的面,因為他們使她心慌,使她害怕。她盡力顯得不像發瘋似的,結果成為這個樣子;但是,只要他們丟下她單獨同我,同圣約翰或者同神甫先生在一起,她又變得像往常一樣恬靜,溫柔,明白事理(如果神甫先生愿意,他完全可以向你們說明實際情況)。她說她痛苦得要死,雖然她向醫生們表示她几乎不難受了。她以适合一個女基督教徒的寬厚胸怀談到她的凶手,每天重复許多遍:
  “‘愿上帝在來生寬恕他,就像我在今生原諒他一樣!畢竟,一個男人必須愛极了一個女人才會殺她!我不該不嫁給他,興許他會使我幸福的;我把他逼人絕境,他向我報仇了。親愛的勒布朗,注意永遠不要泄漏我告訴你的秘密!一句不審慎的話會把他送上斷頭台的,我父親也會因此死去!……’
  “可怜的小姐万万沒有想到事情會發展到這個地步,我在法律和宗教的責令下不得不說出我想保守的秘密;我到這儿來并非為她尋找淋浴裝置,而是來供認事實真相的。我引以自慰的是,這一切不難向騎士先生隱瞞,他的頭腦已不比剛生下的嬰儿清楚。至于我,我盡了自己的責任;愿上帝審判我!”
  勒布朗小姐信心十足、滔滔不絕地講完這番話之后,在一片嗡嗡的贊賞聲中坐下;他們著手宣讀在愛德梅身上發現的信。
  這确實是出事前几天我寫給她的那封信。他們遞給我看;我忍不住親吻愛德梅的血跡;然后,瞥了一眼筆跡,我一邊還信一邊平心靜气地承認這封信是我寫的。
  宣讀這封信對我真是致命的一擊。命運似乎精于損害它的犧牲品,有意(也許有一只卑鄙的手幫它作這种刪節)毀掉證明我的服從和敬重的段落。某些詩意的隱語對我狂熱的胡話本來可以提供解釋和諒解,如今已難以辨認。而一目了然,使人人信服的是那些保持完整的段落,證明我的激情的狂暴,我的怒气的瘋癲。就像下面這樣一些句于:“我有時真想半夜起來,去殺你!如果我有把握在你死后不再愛你,我可能早已多次這樣做了。謹慎對待我,巴;因為我身上有兩個人,有時候從前的強盜支配著新人,”等等。我的敵人們的嘴上掠過一絲胜利的微笑。我的那些辯護人泄了气,甚至可怜的中士也以失望的神情瞧著我。公眾已經給我定了罪。
  這次事件之后,檢察官占了上風,朗讀一份嚴厲的公訴狀,把我描述成一個不可救藥的惡人,一個該死的祖先的該死的后代,一個邪惡的本能必然提供的儆戒;在竭力把我貶成一個可惜、可怕的人之后,為了擺出公正。寬厚的姿態,他又試圖引起法官們對我的同情心;他要證明我沒有自制力,我的理智從小就被殘酷的景象和窮凶极惡的道德原則搞亂,早已不健全了;不管處在什么情況下,不管我的情感如何發展,也決不可能复原。最后,在說了一通哲學和浮夸的華麗辭藻之后,使听眾大為高興的是,他要求對我判處無期徒刑,剝奪公民權利終身。
  雖然我的律師是個有气魄、有頭腦的人,但那封信使他感到十分意外,听眾對我如此有惡感,法官們听他發言時又公然作出怀疑和不耐煩的表示(這是本地法官席上沿襲下來的不正派習慣),以致他的辯護詞顯得蒼白無力。一切看來有充分理由可以提出有力要求的地方都成了補充質詢。他抱怨說,不是所有的程序都完成了,案子中某些疑點未被充分澄清,一件好些情況尚被神秘籠罩著的訴訟案判得太倉促了。他要求傳訊醫生們,就听取德·莫普拉小姐作證的可能性發表他們的意見。他指出,最重要。惟一重要的陳述是帕希昂斯的陳述,帕希昂斯可能在任何日子出庭,證明我無罪。最后,他要求搜尋那個托缽僧,該僧侶与莫普拉家族相像早已被值得信任的證人們确認,但還沒有找到解釋。按照他的意見,必須了解安托万·德·莫普拉到哪里去了,應當傳苦修會會士對此作出交代。他大聲抱怨,他們拒絕任何延期,也就剝奪了他的一切辯護手段;他鼓起勇气聲明,某些邪惡的激情該對這樣一种審判程序的盲目迅速的進程負責、庭長當即要他遵守秩序;檢察官反駁說,一切程序都已完成,法庭已經掌握足夠的情況,搜尋托缽僧是一种不得体的幼稚要求,若望·德·莫普拉早就證明他最小的弟弟已于几年前死亡,這些辯駁獲得成功。全体法官退席審議;半小時之后返回,宣布把我判處死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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