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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冒著寒冷


  小瑪麗對孩子古怪的話看來并不在意,只當作好意的話看待;她給他仔細蓋好,撥旺了火。籠罩在附近的沼澤上面的濃霧看來离散開還早得很,她便勸熱爾曼在火邊拾掇一下,打一個盹儿。
  “我看出您已經想睡了,”她對他說,“因為您一聲不吭,您瞪著火炭,就像您的小家伙剛才那模樣。得了,睡一會儿吧,我來守著孩子和您。”
  “睡覺的該是你,”農夫回答,“我呀,我來守著你們倆,因為我沒有一點想睡的意思;我腦子里有五十個念頭在轉悠。”
  “五十個呀,真不少,”姑娘帶點調侃的意味說,“有多少人只要有一個念頭就很高興了!”
  “那么,我要是沒有五十個的話,至少有一個,一小時以來老糾纏著我。”
  “我馬上給您講出來,包括您以前有過的念頭。”
  “好哇,你要猜得出就說出來吧,瑪麗,由你說給我听,那我才高興呢。”
  “一個鐘點以前,”她說,“您想吃……現在您想睡。”
  “瑪麗,我不過是一個放牛的,而你卻簡直把我當作一頭牛了。你是一個淘气的姑娘,我看出你根本不想跟我聊聊。你睡吧,那總比數落一個悶悶不樂的人要好些。”
  “要是您想聊聊的話,咱們就聊吧,”姑娘說,一面半躺在孩子旁邊,頭倚著馬鞍,“您在自尋煩惱,熱爾曼,這方面您沒有顯出多少男子漢的勇气來。如果我不是竭力克制自己的悲哀的話,我呀,我有什么話不好說呢?”
  “那是當然,我放心不下的正是你的苦惱,我可怜的孩子!你要遠离你的親人,生活在一個盡是荒野和沼澤的鬼地方,你會染上秋季的寒熱病,那儿養綿羊不會有什么收益,一個想養好羊的牧羊女總要發愁;再說,你要呆在陌生人中間,他們興許不會好好待你,不了解你好在哪里。瞧,這真叫我說不出的難受,我真想把你帶回你家里,不去富爾什了。”
  “您說了這么些,心地真好,但缺少理智,我可怜的熱爾曼;對朋友不該說泄气話,您不該給我指出我的命運不好的一面,而是應該給我指出好的一面,就像咱們在勒貝克那間酒店吃東西時您所做的那樣。”
  “有什么辦法呢!那會儿我是那种看法,而眼下看法又另一個樣。你最好是找到一個丈夫。”
  “那不可能,熱爾曼,我已經對您說過了;正因為不可能,我也就不去想它。”
  “但如果找得到呢?興許,你肯告訴我你希望要什么樣的人,我就能夠想出一個人來。”
  “想出不等于找到。我呀,既然白費心思,也就不去設想。”
  “你不想找一個家境富裕的嗎?”
  “不,哪敢這樣想,因為我像約伯一樣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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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約伯是《舊約》上最窮的人。
  “要是他家境寬裕,你就可以不愁住得好,吃得好,穿得好,一家子都是正直的人,能讓你接濟你母親,那怎樣?”
  “噢!那樣敢情好!能接濟我媽媽是我的全部心愿。”
  “如果真有這种机會的話,即使男方不太年輕,你不會太挑剔吧?”
  “啊!請原諒,熱爾曼,這正是我看重的一點。我不喜歡年紀大的!”
  “年紀大當然不行;但比如像我這樣年紀的呢?”
  “您的年紀對我來說是太大了,熱爾曼;我喜歡像巴斯蒂安那樣的年紀,雖然巴斯蒂安不如你漂亮。”
  “你更喜歡養豬的巴斯蒂安嗎?”熱爾曼不稱心地問,“喜歡這個眼睛長得像他所赶的牲口一樣的小伙子嗎?”
  “我不管他的眼睛,只因為他是十八歲。”
  熱爾曼感到自己嫉妒得要命。他說:
  “得了,我看你愛上了巴斯蒂安,這至少是一個怪念頭!”
  “是的,這可能是一個怪念頭,”小瑪麗回答,放聲大笑,“他會成為一個怪丈夫。你要他信什么他就信什么。比方那一天,我在本堂神甫的菜園里撿到一只西紅柿,我對他說,這是一只好看的紅苹果,他像饞鬼一樣咬了一口。您看到他那副丑態就好了!我的上帝,他多丑呀!”
  “既然你嘲笑他,那么你并不愛他囉?”
  “這不能算是一個理由。但我并不喜歡他:他待他的小妹妹很凶,人又邀遏。”
  “那么,你不覺得對別的人有意思嗎?”
  “這跟您有什么相干呢,熱爾曼?”
  “毫無相干,說說罷了。姑娘,我看你心里已經有個情人。”
  “沒有,熱爾曼,您想錯了,我還沒有情人,以后也許會有:既然我打算攢上一點錢再結婚,我注定要晚結婚,嫁給一個年紀大的人。”
  “那么,馬上嫁給一個年紀大的吧。”
  “不!要等我不再年輕的時候,那我就無所謂了;眼下是另外一回事。”
  “瑪麗,我看出我不討你喜歡:這是一目了然的。”熱爾曼沒有斟酌字句,气惱地說。
  小瑪麗沒有答腔。熱爾曼向她俯下身子:她睡著了;仿佛受到瞌睡的襲擊被征服了一樣,孩子們就是這樣的,他們還在嘰嘰咕咕說著話,卻已經睡著了。
  熱爾曼很欣幸她沒注意到自己最后的几句話;他承認說得完全不明智。他轉過背去,想改變思路,散一散心。
  但那是枉然,他睡不著,不想別的,淨想剛才說過的話。他繞著火堆轉來轉去,走開了,又走回來;末了,他激動得好像吞了大炮火藥一樣,倚在那棵蔭蔽著兩個孩子的材于上,瞅著他們睡覺。
  他心里想著:“我說不清我怎么從來沒有發覺這個小瑪麗是這一帶最漂亮的姑娘!……她雖然气色并不好,但她的小臉像荊棘叢中的玫瑰一樣嬌嫩!多么可愛的嘴巴,多么小巧的鼻子!……就她的年齡來說,她不算高大,身段長得像只小鵪鶉一樣,体態像燕雀那樣輕盈!……我不明白這儿的人干嗎那樣欣賞高大肥胖、臉色血紅的女人……我的女人比較瘦小蒼白,但她比誰都討我歡喜……這一個也很嬌弱,但她身体并非更坏,她好看得像只白羊羔一樣!……再說,她的神態多么溫柔忠厚!能從她的眼里看到她的善良的心,即使睡著眼睛閉上時也一樣!……說到聰明,應當承認,她胜過我親愛的卡特琳,跟她在一起不會厭气……她快活、聰明、勤快、多情和風趣。我看不出還能希望找到更好的女人……”
  熱爾曼企圖從另一個角度去考慮,繼續想:“我干嗎老想著這些呢?我的岳父不愛听這些話,全家人都會說我是瘋子!……再說,她本人也不想要我,這可怜的孩子!……她覺得我年紀太大,剛才她對我這樣說來著……她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不在乎還要忍受貧窮苦難,穿著寒滲的衣服,一年里有兩三個月要忍饑挨餓,只要有一天能夠嫁給一個自己喜歡的丈夫,就心滿意足了……她呀,她是對的!我在她的地位,也會那樣做的……打現在起,如果我能夠順著自己的心意辦事,自己不滿意的婚事就不去著手進行的話,那我要挑一個合意的姑娘……”
  熱爾曼越是想去分析,使自己心情平靜下來,就越是做不到。他走開二十步遠,消失在濃霧中;驀地,他又走回來跪在兩個睡著的孩子身邊。他想再吻一吻小皮埃爾,他的一條臂膀摟著瑪麗的脖子;他吻錯了地方,瑪麗感到有股像火一樣的熱气在她的嘴唇上一掃而過,她惊醒過來,惶恐不安地望著他,一點儿不明白他想干什么。
  “我看不清你們,我可怜的孩子們!”熱爾曼說,赶緊縮回身子,“我差點儿壓在你們身上,把你們壓痛了。”
  小瑪麗天真地信以為真,又睡著了。熱爾曼走到火堆的另一頭,向上帝起誓,他不再走動,直到她睡醒。他信守諾言,但心里很不自在,在相信自己都要發瘋了。
  將近子夜,霧終于散去,熱爾曼可以透過樹枝看到繁星閃爍。月亮也從蒙蓋著它的霧气中掙脫而出,開始在濕漉漉的苔蘚上撒下星星點點的鑽石。橡樹干仍然處在庄嚴肅穆的黑暗中,稍遠一點,樺樹的白色樹干活像一排裹著尸布的幽靈。火光映在水塘中;青蛙習慣了火光,試著發出几下細弱膽怯的鳴聲。老樹虯結的枝椏布滿白色的地衣,仿佛干瘦的巨大臂膀似的,伸展交叉在我們的旅行者的頭頂上;這是一個美妙的地方,可是荒涼寂寞,熱爾曼忍受不了,便唱起歌來,往水里扔石子,排解這可怕的孤寂煩悶。他想叫醒小瑪麗;這時他看見她站起身來,看看是什么時辰,他向她提議重新上路。
  “再過兩小時,”他對她說,“快要天亮,天气會非常冷,盡管有火,咱們也忍受不了……現在往前赶路可以看得清了,咱們會找到一個接待我們的人家,至少能找到一個谷倉,咱們可以在屋頂下度過這一夜。”
  瑪麗沒有別的主意,雖然她還很想睡覺,但她准備跟著熱爾曼上路。
  熱爾曼抱起他的儿子,沒有把他弄醒,并要瑪麗挨著他,藏在他的披風里,因為她不愿意把自己裹著小皮埃爾的披風抽出來。
  當他感到那少女這樣挨緊他時,本來心情舒展和快活起來的熱爾曼又開始失魂落魄了。有兩三次他驟然地分開,讓她一個人走。后來看到她跟不上,便又等著她,猛地把她拉到自己身邊,摟得那樣緊,她感到很惊訝,甚至有點惱火,但不敢說出來。
  他們根本不知道往哪個方向走,也不知道走到哪儿去;他們在樹林里又轉了一圈,重新回到那片空曠的荒野面前,于是又循著原路回來,兜來轉去走了很長時間,透過樹枝看到了亮光。
  “好了!那儿有一所房子,”熱爾曼說,“人都已經起來了,因為火都生著啦。天已經不早了嗎?”
  但這不是一所房子:這是他們動身時壓住的篝火,微風又把火吹燃了……
  他們走了兩小時,又回到出發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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