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國王、俾隆、朗格維及杜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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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王
| 讓眾人所追求的名譽永遠記錄在我們的墓碑上,使我們在死亡的恥辱中獲得不朽的光榮;不管饕餮的時間怎樣吞噬著一切,我們要在這一息尚存的時候,努力博取我們的聲名,使時間的鐮刀不能傷害我們;我們的生命可以終了,我們的名譽卻要永垂万古。所以,勇敢的戰士們——因為你們都是向你們自己的感情和一切俗世的欲望奮勇作戰的英雄——我們必須把我們最近的敕令嚴格實行起來:那瓦將要成為世界的奇跡;我們的宮廷將要成為一所小小的學院,潛心探討有益人生的學術。你們三個人,俾隆、杜曼和朗格維,已經立誓在這三年之內,跟我一起生活,做我的學侶,并且絕對遵守這一紙戒約上所規定的各項條文;你們的誓已經宣過,現在就請你們簽下自己的名字;這樣一來,誰要是破坏了這戒約上最細微的一枝一節,就可以讓親筆的字跡勾消他的榮譽。要是你們已經下了最大的決心,愿你們簽下名字,無渝斯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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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格維
| 我已經決定了。左右不過是三年的長齋;身体雖然憔悴,精神上卻享受著盛宴。飽了肚皮,餓了頭腦;美食珍饈可以充實肌膚,卻會閉塞心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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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曼
| 陛下,杜曼已經抑制了他的情欲,把世間一切粗俗的物質的歡娛丟給傖夫俗子們去享受。戀愛、財富和榮華把人暗中催老;我要在哲學中間找尋生命的奧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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俾隆
| 我所能夠說的話,他們兩人都已經說過了。我已經發誓,陛下,在這儿讀書三年;可是其他嚴厲的戒條,例如在那時期以內,不許見一個女人,這一條我希望并不包括在內;還有每一星期中有一天不許接触任何食物,平常的日子,每天只有一餐,這一條我也希望并不包括在內;還有晚上只許睡三小時,白天不准瞌睡,這一條我也希望并不包括在內,因為我一向總是從天黑睡到天亮,還要再把半個白晝當作黑夜。啊!這些題目太難,叫人怎么辦得到?不看女人盡讀書,不吃飯又不許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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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王
| 你在宣誓的時候,已經聲明遵守這些條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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俾隆
| 請陛下恕我,我并沒有發這樣的誓。我只發誓陪著陛下讀書,在您的宮廷里居住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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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格維
| 除了這一點以外,俾隆,其余的條件你也都發誓遵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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俾隆
| 那么,先生,我只是開玩笑說說的。我倒要請問,讀書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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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王
| 知道我們所不知道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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俾隆
| 您的意思是說那些我們常識所不能窺察的事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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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王
| 正是,那就是讀書的莫大的報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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俾隆
| 好,那么我要發誓苦讀,把天地間的奧秘勤搜冥索:當煌煌的禁令阻止我宴樂的時候,我要知道什么地方可以填滿我的饑腸;當我們的肉眼望不見一個女人的時候,我要知道什么地方可以遇見天仙般的姑娘;要是我發了一個難以遵守的誓言,我要知道怎樣可以一邊叛誓,一邊把我的信譽保全。要是讀書果然有這樣的用處,能夠知道目前還不知道的東西,你盡可以命我發誓,我一定踊躍從命,決無二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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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王
| 這些是學問途中的障礙,引導我們的智慧去追尋無聊的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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俾隆
| 一切愉快都是無聊;最大的無聊卻是為了無聊費盡辛勞。你捧著一本書苦苦鑽研,為的是追尋真理的光明;真理卻虛偽地使你的眼睛失明。這就叫作:本想找光明,反而失去了光明;因為黑暗里的光明尚未發現,你兩眼的光明已經轉為黑暗。我宁愿消受眼皮上的供養,把美人的妙目姿情鑒賞,那脈脈含情的奪人光艷可以掃去我眼中的霧障。學問就像是高懸中天的日輪,愚妄的肉眼不能測度它的高深;孜孜矻矻的腐儒白首窮年,還不是從前人書本里掇拾些片爪寸鱗?那些自命不凡的文人學士,替每一顆星球取下一個名字;可是在眾星吐輝的夜里,燦爛的星光一樣會照射到無知的俗子。過分的博學無非浪博虛聲;每一個教父都會替孩子命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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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王
| 他反對讀書的理由多么充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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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曼
| 他用巧妙的言辭阻善濟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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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格維
| 他讓莠草蔓生,刈除了嘉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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俾隆
| 春天到了,小鵝孵出了蛋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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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曼
| 這句話是怎么接上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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俾隆
| 各得其時,各如其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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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曼
| 一點意思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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俾隆
| 聊以湊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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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王
| 俾隆就像一陣冷酷無情的霜霰,用他的利嘴咬死了春天初生的嬰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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俾隆
| 好,就算我是;要是小鳥還沒有囀動它的新腔,為什么要讓盛夏夸耀它的榮光?為什么要我喜愛流產的嬰儿?我不愿冰雪遮掩了五月的花天錦地,也不希望薔薇花在圣誕節含嬌弄媚;万物都各自有它生長的季節,太早太遲同樣是過猶不及。你們到現在才去埋頭功課,等于爬過了牆頭去拔開門上的鍵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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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王
| 好,那么你退出好了。回家去吧,俾隆,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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俾隆
| 不,陛下;我已經宣誓陪著您在一起;雖然我說了這許多話為無知的愚昧張目,使你們理竭詞窮,不能為神圣的知識辯護,可是請相信我,我一定遵守我的誓言,安心忍受這三年的苦行。把那紙儿給我,讓我一條一條讀下去,在這些嚴厲的規律下面把我的名字簽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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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王
| 你這樣回心轉意,免去了你終身的恥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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俾隆
| “第一條,任何女子不得進入离朕宮廷一哩之內。”這一條有沒有公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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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格維
| 已經公布四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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俾隆
| 讓我們看看違禁的有些什么處分。“如有故違,割去該女之舌示儆。”這懲罰是誰定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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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格維
| 不敢,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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俾隆
| 好大人,請問您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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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格維
| 她們看見了這樣可怕的刑罰,就會嚇得不敢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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俾隆
| 好一條禁止良好風尚的野蠻法律!“第二條,倘有人在三年之內,被發現与任何女子交談,當由其他朝臣共同議定最嚴厲之辦法,予以公開之羞辱。”這一條,陛下,您自己就要破坏的;您知道法國國王的女儿,一位端庄淑美的姑娘,就要奉命到這儿來,跟您交涉把阿奎丹歸還給她的老邁衰弱、臥病在床的父親;所以這一條規律倘不是等于虛設,就只好讓這位眾人贊慕的公主白白跋涉這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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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王
| 你們怎么說,各位賢卿?這一件事情我全然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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俾隆
| 讀書人總是這樣舍近而求遠,當他一心研究著怎樣可以達到他的志愿的時候,卻把眼前所應該做的事情忘了;等到志愿成就,正像用火攻奪取城市一樣,得到的只是一堆灰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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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王
| 為了事實上的必要,我們只好廢止這一條法令;她必須寄宿在我們的宮廷之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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俾隆
| 事實上的必要將使我們在這三年之內毀誓三千次,因為每個人都是生來就有他自己的癖好,對這些癖好只能寬大為怀,不能用強力來橫加壓制。要是我破坏了約誓,就可以用這個字眼作盾牌,說我所以背信是出于事實上的必要。所以我在這儿簽下我的名字,全部接受這一切規律;(簽名)誰要是違反了戒約上最微細的一枝一節,讓他永遠不齒于人口。倘然別人受到誘惑,我也會同樣受到誘惑;可是我相信,雖然今天你們看我是這樣地不情愿,我一定是最后毀誓的一個。可是戒約上有沒有允許我們可以找些有趣的消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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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王
| 有,有。你們知道我們的宮廷里來了一個文雅的西班牙游客,他的身上包羅著全世界各地的奇腔异調,他的腦筋里收藏著取之不盡的古怪的辭句;從他自負不凡的舌頭上吐出來的狂言,在他自己听起來就像迷人的音樂一樣使人沉醉;他是個富有才能、善于折衷是非的人。這個幻想之儿,名字叫做亞馬多的,將要在我們讀書的余暇,用一些夸張的字句,給我們講述在戰爭中喪生的熱帶之國西班牙騎士們的偉績。我不知道你們喜不喜歡他;可是我自己很愛听他說謊,我要叫他作我的行吟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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俾隆
| 亞馬多是一個最出色的家伙,一個會用嶄新字句的十足時髦的騎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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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格維
| 考斯塔德那個村夫和他配成一對,可以替我們制造無窮的笑料;這樣讀書三年也不會覺得太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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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德爾持信及考斯塔德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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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爾
| 哪一位是王上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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俾隆
| 這一位便是,家伙。你有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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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爾
| 我自己也是代表王上的,因為我是王上陛下的巡丁;可是我要看看王上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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俾隆
| 這便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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勞德爾
| 亞馬——亞馬——先生問候陛下安好。外邊有人圖謀不軌;這封信可以告訴您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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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斯塔德
| 陛下,這封信里所提起的事情是跟我有關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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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王
| 偉大的亞馬多寫來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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俾隆
| 不管內容多么羅蘇,我希望它充滿了夸大的字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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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格維
| 問題不大,希望倒滿大的,愿上帝給我們忍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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俾隆
| 耐著听,還是忍住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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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格維
| 隨便听听,輕聲笑笑,要不然就別听也別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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俾隆
| 好,先生,我們應該怎么開心,還是讓文章的本身替我們決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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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斯塔德
| 這件事,先生,是關于我和杰奎妮妲兩個人的。至于情,我确是知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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俾隆
| 知什么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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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斯塔德
| 其情其狀隨后即見分曉,先生;三者具備,一無欠缺:他們看見我在庄上和她并坐談情,行為有些莽撞;等她走到御苑里的時候,我又隨后跟著,結果被人抓住了。這不是“其情其狀隨后即見分曉”嗎?說到情,先生,那只是男女之情;說到狀——咳,不過是奇形怪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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俾隆
| 還有個隨后呢,老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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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斯塔德
| 隨后就要看對我的處置了;愿上帝保佑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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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王
| 你們愿意用心听我讀這一封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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俾隆
| 我們愿意洗耳恭听,就像它是天神的圣諭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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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斯塔德
| 愚蠢的世人對肉体的需要也是同樣洗耳恭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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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王
| “上天的偉大的代理人,那瓦的唯一的統治者,我的靈魂的地上的真神,我的肉体的養育的恩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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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斯塔德
| 還沒有一個字提起考斯塔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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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王
| “事情是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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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斯塔德
| 也許是這樣的;可是假如他說是這樣的,那他,說實話,也不過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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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王
| 閉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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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斯塔德
| 像我們這种安分守己,不敢跟人家打架的人,只好把一張嘴閉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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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王
| 少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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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斯塔德
| 我也懇求你,對別人的私事還是少說話為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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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王
| “事情是這樣的,我因為被黑色的憂郁所包圍,想要借著你的令人健康的空气的最靈效的醫藥,祛除這一种陰沉的重壓的情緒,所以憑著我的紳士的身分,使我自己出外散步。是什么時間呢?大約在六點鐘左右,正是畜類紛紛吃草,鳥儿成群啄食,人們坐下來享受那所謂晚餐的一种營養的時候:以上說明了時間。現在要說到什么場所:我的意思是說我散步的場所;那是稱為你的御苑的所在。于是要說到什么地點:我的意思是說我在什么地點碰到這一樁最淫穢而荒謬的事件,使我從我的雪白的筆端注出了烏黑的墨水,成為現在你所看見、察閱、誦讀或者瀏覽的這一封信。可是說到什么地點,那是在你的曲曲折折的花園里的西邊角上東北偏北而略近東首的方向;就在那邊我看見那卑鄙的村夫,那可發一笑的,下賤的小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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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斯塔德
|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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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王
| “那沒有教養的孤陋寡聞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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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斯塔德
|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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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王
| “那淺薄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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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斯塔德
| 還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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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王
| “照我所記得,考斯塔德是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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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斯塔德
| 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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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王
| “公然違反你的頒布曉諭的詔令和禁抑邪行的法典,跟一個——跟一個——啊!跟一個說起了就使我万分气憤的人結伴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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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斯塔德
| 跟一個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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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王
| “跟一個我們祖母夏娃的孩儿,一個陰人;或者為了使你格外明白起見,一個女子。受著責任心的驅策,我把他交給陛下的巡丁安東尼·德爾,一個在名譽、態度、舉止和信用方面都很优良的人,帶到你的面前,領受應得的懲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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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爾
| 啟稟陛下,我就是安東尼·德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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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王
| “至于杰奎妮妲——因為這就是那和前述村夫同時被我捕獲的脆弱的東西的名稱——我讓她等候著你的法律的威嚴;一得到你的最輕微的傳諭,我就會把她帶來受審。抱著必恭必敬、燃燒全心的忠誠,你的仆人唐·阿德里安諾·德·亞馬多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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俾隆
| 這封信還不能适如我的預期,可是在我所曾經听到過的書信中間,這不失為最有趣的一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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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王
| 是的,這是古今惡札中的杰作。喂,你對于這封信有什么話說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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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斯塔德
| 陛下,我承認是有這么一個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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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王
| 你听見諭告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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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斯塔德
| 我听倒是听見的,不過沒有十分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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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王
| 諭告上說,和婦人在一起而被捕,處以一年的監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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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斯塔德
| 我不是和婦人在一起,陛下,我是跟一個姑娘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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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王
| 好,諭告上說姑娘也包括在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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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斯塔德
| 這也不是一個姑娘,陛下;她是個處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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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王
| 處女也包括在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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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斯塔德
| 那么我就否認她是個處女。我是跟一個女孩子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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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王
| 女孩子不女孩子,隨你怎么說都沒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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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斯塔德
| 這女孩子對我很有用呢,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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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王
| 听我的判決:你必須禁食一星期,每天吃些糠喝些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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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斯塔德
| 我宁愿祈禱一個月,每天吃些羊肉喝些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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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王
| 唐·亞馬多將要做你的看守人。俾隆賢卿,你監視著把他押送過去。各位賢卿,我們現在就去把我們彼此堅決立誓的事情實行起來。(國王、朗格維、杜曼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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俾隆
| 我愿意用我的頭去和無論哪一個人的帽子打賭,這些誓約和戒律不過是一場無聊的笑柄。喂,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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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斯塔德
| 我是為了真理而受難,先生;因為我跟杰奎妮妲在一起而被他們捉住,這是一件真實的事實,而且杰奎妮妲也是一個真心的女孩子。所以歡迎,幸運的苦杯!痛苦也許會有一天露出笑容;現在,歇歇吧,悲哀!(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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