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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行詩


  獻給下面刊行的十四行詩的
  唯一的促成者
  W.H.先生
  祝他享有一切幸運,并希望
  我們的永生的詩人
  所預示的
  不朽
  得以實現。
  對他怀著好意
  并斷然予以
  出版的
  T.T.

    

  對天生的尤物我們要求蕃盛,
  以便美的玫瑰永遠不會枯死,
  但開透的花朵既要及時雕零,
  就應把記憶交給嬌嫩的后嗣;
  但你,只和你自己的明眸定情,
  把自己當燃料喂養眼中的火焰,
  和自己作對,待自己未免太狠,
  把一片丰沃的土地變成荒田。
  你現在是大地的清新的點綴,
  又是錦繡陽春的唯一的前鋒,
  為什么把富源葬送在嫩蕊里,
  溫柔的鄙夫,要吝嗇,反而浪用?
    可怜這個世界吧,要不然,貪夫,
    就吞噬世界的份,由你和墳墓。

    

  當四十個冬天圍攻你的朱顏,
  在你美的園地挖下深的戰壕,
  你青春的華服,那么被人艷羡,
  將成襤褸的敗絮,誰也不要瞧:
  那時人若問起你的美在何處,
  哪里是你那少壯年華的寶藏,
  你說,“在我這雙深陷的眼眶里,
  是貪婪的羞恥,和無益的頌揚。”
  你的美的用途會更值得贊美,
  如果你能夠說,“我這宁馨小童
  將總結我的賬,寬恕我的老邁,”
  證實他的美在繼承你的血統!
    這將使你在衰老的暮年更生,
    并使你垂冷的血液感到重溫。

    

  照照鏡子,告訴你那鏡中的臉龐,
  說現在這龐儿應該另造一副;
  如果你不赶快為它重修殿堂,
  就欺騙世界,剝掉母親的幸福。
  因為哪里會有女人那么淑貞
  她那處女的胎不愿被你耕种?
  哪里有男人那么蠢,他竟甘心
  做自己的墳墓,絕自己的血統?
  你是你母親的鏡子,在你里面
  她喚回她的盛年的芳菲四月:
  同樣,從你暮年的窗你將眺見——
  縱皺紋滿臉——你這黃金的歲月。
    但是你活著若不愿被人惦記,
    就獨自死去,你的肖像和你一起。

    

  俊俏的浪子,為什么把你那份
  美的遺產在你自己身上耗盡?
  造化的饋贈非賜予,她只出賃;
  她慷慨,只賃給寬宏大量的人。
  那么,美麗的鄙夫,為什么濫用
  那交給你轉交給別人的厚禮?
  賠本的高利貸者,為什么浪用
  那么一筆大款,還不能過日子?
  因為你既然只和自己做買賣,
  就等于欺騙你那嫵媚的自我。
  這樣,你將拿什么賬目去交代,
  當造化喚你回到她怀里長臥?
    你未用過的美將同你進墳墓;
    用呢,就活著去執行你的遺囑。

    

  那些時辰曾經用輕盈的細工
  織就這眾目共注的可愛明眸,
  終有天對它擺出魔王的面孔,
  把絕代佳麗剁成龍鍾的老丑:
  因為不舍晝夜的時光把盛夏
  帶到猙獰的冬天去把它結果;
  生机被嚴霜窒息,綠葉又全下,
  白雪掩埋了美,滿目是赤裸裸:
  那時候如果夏天尚未經提煉,
  讓它凝成香露鎖在玻璃瓶里,
  美和美的流澤將一起被截斷,
  美,和美的記憶都無人再提起:
    但提煉過的花,縱和冬天抗衡,
    只失掉顏色,卻永遠吐著清芬。

    

  那么,別讓冬天嶙峋的手抹掉
  你的夏天,在你未經提煉之前:
  熏香一些瓶子;把你美的財寶
  藏在寶庫里,趁它還未及消散。
  這樣的借貸并不是違禁取利,
  既然它使那樂意納息的高興;
  這是說你該為你另生一個你,
  或者,一個生十,就十倍地幸運;
  十倍你自己比你現在更快樂,
  如果你有十個儿子來重現你:
  這樣,即使你長辭,死將奈你何,
  既然你繼續活在你的后裔里?
    別任性:你那么標致,何必甘心
    做死的胜利品,讓蛆虫做子孫。

    

  看,當普照万物的太陽從東方
  抬起了火紅的頭,下界的眼睛
  都對他初升的景象表示敬仰,
  用目光來恭候他神圣的駕臨;
  然后他既登上了蒼穹的极峰,
  像精力飽滿的壯年,雄姿英發,
  万民的眼睛依舊膜拜他的崢嶸,
  緊緊追隨著他那疾馳的金駕。
  但當他,像耄年拖著塵倦的車輪,
  從絕頂顫巍巍地离開了白天,
  眾目便一齊從他下沉的足印
  移開它們那原來恭順的視線。
    同樣,你的燦爛的日中一消逝,
    你就會悄悄死去,如果沒后嗣。

    

  我的音樂,為何听音樂會生悲?
  甜蜜不相克,快樂使快樂歡笑。
  為何愛那你不高興愛的東西,
  或者為何樂于接受你的煩惱?
  如果悅耳的聲音的完美和諧
  和親摯的協調會惹起你煩憂,
  它們不過委婉地責備你不該
  用獨奏窒息你心中那部合奏。
  試看這一根弦,另一根的良人,
  怎樣融洽地互相呼應和振蕩;
  宛如父親、儿子和快活的母親,
  它們聯成了一片,齊聲在歡唱。
    它們的無言之歌都异曲同工
    對你唱著:“你獨身就一切皆空。”

    

  是否因為怕打濕你寡婦的眼,
  你在獨身生活里消磨你自己?
  哦,如果你不幸無后离開人間,
  世界就要哀哭你,像喪偶的妻。
  世界將是你寡婦,她永遠傷心
  你生前沒給她留下你的容貌;
  其他的寡婦,靠儿女們的眼睛,
  反能把良人的肖像在心里長保。
  看吧,浪子在世上的种种浪費
  只換了主人,世界仍然在享受;
  但美的消耗在人間將有終尾:
  留著不用,就等于任由它腐朽。
    這樣的心決不會對別人有愛,
    既然它那么忍心把自己戕害。

    一○

  羞呀,否認你并非不愛任何人,
  對待你自己卻那么欠缺綢繆。
  承認,隨你便,許多人對你鐘情,
  但說你并不愛誰,誰也要點頭。
  因為怨毒的殺机那么纏住你,
  你不惜多方設計把自己戕害,
  銳意摧殘你那座崢嶸的殿宇,
  你唯一念頭卻該是把它重蓋。
  哦,赶快回心吧,讓我也好轉意!
  難道憎比溫婉的愛反得處优?
  你那么貌美,愿你也一樣心慈,
  否則至少對你自己也要溫柔。
    另造一個你吧,你若是真愛我,
    讓美在你儿子或你身上永活。

    一一

  和你一樣快地消沉,你的儿子,
  也將一樣快在世界生長起來;
  你灌注給青春的這新鮮血液
  仍將是你的,當青春把你拋開。
  這里面活著智慧、美麗和昌盛;
  沒有這,便是愚蠢、衰老和腐朽:
  人人都這樣想,就要鐘停漏盡,
  六十年便足使世界化為烏有。
  讓那些人生來不配生育傳宗,
  粗魯、丑陋和笨拙,無后地死去;
  造化的至寵,她的饋贈也最丰,
  該盡量愛惜她這慷慨的賜予:
    她把你刻做她的印,意思是要
    你多印几份,并非要毀掉原稿。

    一二

  當我數著壁上報時的自鳴鐘,
  見明媚的白晝墜入猙獰的夜,
  當我凝望著紫羅蘭老了春容,
  青絲的卷發遍洒著皚皚白雪;
  當我看見參天的樹枝葉盡脫,
  它不久前曾蔭蔽喘息的牛羊;
  夏天的青翠一束一束地就縛,
  帶著堅挺的白須被舁上殮床;
  于是我不禁為你的朱顏焦慮:
  終有天你要加入時光的廢堆,
  既然美和芳菲都把自己拋棄,
  眼看著別人生長自己卻枯萎;
    沒什么抵擋得住時光的毒手,
    除了生育,當他來要把你拘走。

    一三

  哦,但愿你是你自己,但愛呀,你
  終非你有,當你不再活在世上:
  對這將臨的日子你得要准備,
  快交給別人你那俊秀的肖像。
  這樣,你所租賃的朱顏就永遠
  不會有滿期;于是你又將變成
  你自己,當你已經离開了人間,
  既然你儿子保留著你的倩影。
  誰肯讓一座這樣的華廈傾頹,
  如果小心地看守便可以維護
  它的光彩,去抵抗隆冬的狂吹
  和那冷酷的死神無情的暴怒?
    哦,除非是浪子;我愛呀,你知道
    你有父親;讓你儿子也可自豪。

    一四

  并非從星辰我采集我的推斷;
  可是我以為我也精通占星學,
  但并非為了推算气運的通蹇,
  以及饑荒、瘟疫或四時的風色;
  我也不能為短促的時辰算命,
  指出每個時辰的雷電和風雨,
  或為國王占卜流年是否亨順,
  依据我常從上蒼探得的天机。
  我的術數只得自你那雙明眸,
  恒定的雙星,它們預兆這吉祥:
  只要你回心轉意肯儲蓄傳后,
  真和美將雙雙偕你永世其昌。
    要不然關于你我將這樣昭示:
    你的末日也就是真和美的死。

    一五

  當我默察一切活潑潑的生机
  保持它們的芳菲都不過一瞬,
  宇宙的舞台只搬弄一些把戲
  被上蒼的星宿在冥冥中牽引;
  當我發覺人和草木一樣蕃衍,
  任同一的天把他鼓勵和阻撓,
  少壯時欣欣向榮,盛极又必反,
  繁華和璀璨都被從記憶抹掉;
  于是這一切奄忽浮生的征候
  便把妙齡的你在我眼前呈列,
  眼見殘暴的時光与腐朽同謀,
  要把你青春的白晝化作黑夜;
    為了你的愛我將和時光爭持:
    他摧折你,我要把你重新接枝。

    一六

  但是為什么不用更凶的法子
  去抵抗這血淋淋的魔王——時光?
  不用比我的枯筆吉利的武器,
  去防御你的衰朽,把自己加強?
  你現在站在黃金時辰的絕頂,
  許多少女的花園,還未經播种,
  貞洁地切盼你那絢爛的群英,
  比你的畫像更酷肖你的真容:
  只有生命的線能把生命重描;
  時光的畫筆,或者我這枝弱管,
  無論內心的美或外貌的姣好,
  都不能使你在人們眼前活現。
    獻出你自己依然保有你自己,
    而你得活著,靠你自己的妙筆。

    一七

  未來的時代誰會相信我的詩,
  如果它充滿了你最高的美德?
  雖然,天知道,它只是一座墓地
  埋著你的生命和一半的本色。
  如果我寫得出你美目的流盼,
  用清新的韻律細數你的秀妍,
  未來的時代會說:“這詩人撒謊:
  這樣的天姿哪里會落在人間!”
  于是我的詩冊,被歲月所熏黃,
  就要被人藐視,像饒舌的老頭;
  你的真容被誣作詩人的瘋狂,
  以及一支古歌的夸張的節奏:
    但那時你若有個儿子在人世,
    你就活兩次:在他身上,在詩里。

    一八

  我怎么能夠把你來比作夏天?
  你不獨比它可愛也比它溫婉:
  狂風把五月寵愛的嫩蕊作踐,
  夏天出賃的期限又未免太短:
  天上的眼睛有時照得太酷烈,
  它那炳耀的金顏又常遭掩蔽:
  被机緣或無常的天道所摧折,
  沒有芳艷不終于雕殘或銷毀。
  但是你的長夏永遠不會雕落,
  也不會損失你這皎洁的紅芳,
  或死神夸口你在他影里漂泊,
  當你在不朽的詩里与時同長。
    只要一天有人類,或人有眼睛,
    這詩將長存,并且賜給你生命。

    一九

  饕餮的時光,去磨鈍雄獅的爪,
  命大地吞噬自己寵愛的幼嬰,
  去猛虎的顎下把它利牙拔掉,
  焚毀長壽的鳳凰,滅絕它的种,
  使季節在你飛逝時或悲或喜;
  而且,捷足的時光,盡肆意地摧殘
  這大千世界和它易謝的芳菲;
  只有這极惡大罪我禁止你犯:
  哦,別把歲月刻在我愛的額上,
  或用古老的鐵筆亂畫下皺紋:
  在你的飛逝里不要把它弄髒,
  好留給后世永作美麗的典型。
    但,盡管猖狂,老時光,憑你多狠,
    我的愛在我詩里將万古長青。

    二○

  你有副女人的臉,由造化親手
  塑就,你,我熱愛的情婦兼情郎;
  有顆女人的溫婉的心,但沒有
  反复和變幻,像女人的假心腸;
  眼睛比她明媚,又不那么造作,
  流盼把一切事物都鍍上黃金;
  絕世的美色,駕御著一切美色,
  既使男人暈眩,又使女人震惊。
  開頭原是把你當女人來創造:
  但造化塑造你時,不覺著了迷,
  誤加給你一件東西,這就剝掉
  我的權利——這東西對我毫無意義。
    但造化造你既專為女人愉快,
    讓我占有,而她們享受,你的愛。

    二一

  我的詩神1并不像那一位詩神
  只知運用脂粉涂抹他的詩句,
  連蒼穹也要搬下來作妝飾品,
  羅列每個佳麗去贊他的佳麗,
  用种种浮夸的比喻作成對偶,
  把他比太陽、月亮、海陸的瑰寶,
  四月的鮮花,和這浩蕩的宇宙
  蘊藏在它的怀里的一切奇妙。
  哦,讓我既真心愛,就真心歌唱,
  而且,相信我,我的愛可以媲美
  任何母親的儿子,雖然論明亮
  比不上挂在天空的金色燭台。
    誰喜歡空話,讓他盡說個不窮;
    我志不在出售,自用不著禱頌。

    二二

  這鏡子決不能使我相信我老,
  只要大好韶華和你還是同年;
  但當你臉上出現時光的深槽,
  我就盼死神來了結我的天年。
  因為那一切妝點著你的美麗
  都不過是我內心的表面光彩;
  我的心在你胸中跳動,正如你
  在我的:那么,我怎會比你先衰?
  哦,我的愛呵,請千万自己珍重,
  像我珍重自己,乃為你,非為我。
  怀抱著你的心,我將那么鄭重,
  像慈母防護著嬰儿遭受病魔。
    別僥幸獨存,如果我的心先碎;
    你把心交我,并非為把它收回。

    二三

  仿佛舞台上初次演出的戲子
  慌亂中竟忘記了自己的角色,
  又像被触犯的野獸滿腔怒气,
  它那過猛的力量反使它膽怯;
  同樣,缺乏著冷靜,我不覺忘掉
  舉行愛情的儀節的彬彬盛典,
  被我愛情的過度重量所壓倒,
  在我自己的熱愛中一息奄奄。
  哦,請讓我的詩篇做我的辯士,
  替我把纏綿的衷曲默默訴說,
  它為愛情申訴,并希求著賞賜,
  多于那對你絮絮不休的狡舌:
    請學會去讀緘默的愛的情書,
    用眼睛來听原屬于愛的妙術。

    二四

  我眼睛扮作畫家,把你的肖像
  描畫在我的心版上,我的肉体
  就是那嵌著你的姣顏的鏡框,
  而畫家的無上的法寶是透視。
  你要透過畫家的巧妙去發見
  那珍藏你的奕奕真容的地方;
  它長挂在我胸內的畫室中間,
  你的眼睛卻是畫室的玻璃窗。
  試看眼睛多么會幫眼睛的忙:
  我的眼睛畫你的像,你的卻是
  開向我胸中的窗,從那里太陽
  喜歡去偷看那藏在里面的你。
    可是眼睛的藝術終欠這高明:
    它只能畫外表,卻不認識內心。

    二五

  讓那些人(他們既有吉星高照)
  到處夸說他們的顯位和高官,
  至于我,命運拒絕我這种榮耀,
  只暗中獨自賞玩我心里所歡。
  王公的寵臣舒展他們的金葉
  不過像太陽眷顧下的金盞花,
  他們的驕傲在自己身上消滅,
  一蹙額便足雕謝他們的榮華。
  轉戰沙場的名將不管多功高,
  百戰百胜后只要有一次失手,
  便從功名冊上被人一筆勾消,
  畢生的勳勞只落得無聲無臭:
    那么,愛人又被愛,我多么幸福!
    我既不會遷徙,又不怕被驅逐。

    二六

  我愛情的至尊,你的美德已經
  使我這藩屬加強對你的擁戴,
  我現在寄給你這詩當作使臣,
  去向你述職,并非要向你炫才。
  職責那么重,我又才拙少俊語,
  難免要顯得赤裸裸和她相見,
  但望你的妙思,不嫌它太粗鄙,
  在你靈魂里把它的赤裸裸遮掩;
  因而不管什么星照引我前程,
  都對我露出一副和悅的笑容,
  把華服加給我這寒傖的愛情,
  使我配得上你那繾綣的恩寵。
    那時我才敢對你夸耀我的愛,
    否則怕你考驗我,總要躲起來。

    二七

  精疲力竭,我赶快到床上躺下,
  去歇息我那整天勞頓的四肢;
  但馬上我的頭腦又整裝出發,
  以勞我的心,當我身已得休息。
  因為我的思想,不辭离鄉背井,
  虔誠地趲程要到你那里進香,
  睜大我這雙沉沉欲睡的眼睛,
  向著瞎子看得見的黑暗凝望;
  不過我的靈魂,憑著它的幻眼,
  把你的倩影獻給我失明的雙眸,
  像顆明珠在陰森的夜里高懸,
  變老丑的黑夜為明麗的白晝。
    這樣,日里我的腿,夜里我的心,
    為你、為我自己,都得不著安宁。

    二八

  那么,我怎么能夠喜洋洋歸來,
  既然得不著片刻身心的安息?
  當白天的壓逼入夜并不稍衰,
  只是夜繼日、日又繼夜地壓逼?
  日和夜平時雖事事各不相下,
  卻互相攜手來把我輪流挫折,
  一個用跋涉,一個卻呶呶怒罵,
  說我离開你更遠,雖整天跋涉。
  為討好白天,我告它你是光明,
  在陰云密布時你將把它映照。
  我又這樣說去討黑夜的歡心:
  當星星不眨眼,你將為它閃耀。
    但天天白天盡拖長我的苦痛,
    夜夜黑夜又使我的憂思轉凶。

    二九

  當我受盡命運和人們的白眼,
  暗暗地哀悼自己的身世飄零,
  徒用呼吁去干扰聾瞶的昊天,
  顧盼著身影,詛咒自己的生辰,
  愿我和另一個一樣富于希望,
  面貌相似,又和他一樣廣交游,
  希求這人的淵博,那人的內行,
  最賞心的樂事覺得最不對頭;
  可是,當我正要這樣看輕自己,
  忽然想起了你,于是我的精神,
  便像云雀破曉從陰霾的大地
  振翮上升,高唱著圣歌在天門:
    一想起你的愛使我那么富有,
    和帝王換位我也不屑于屈就。

    三○

  當我傳喚對已往事物的記憶
  出庭于那馨香的默想的公堂,
  我不禁為命中許多缺陷歎息,
  帶著舊恨,重新哭蹉跎的時光;
  于是我可以淹沒那枯涸的眼,
  為了那些長埋在夜台的親朋,
  哀悼著許多音容俱渺的美艷,
  痛哭那情愛久已勾消的哀痛:
  于是我為過去的惆悵而惆悵,
  并且一一細算,從痛苦到痛苦,
  那許多嗚咽過的嗚咽的舊賬,
  仿佛還未付過,現在又來償付。
    但是只要那刻我想起你,摯友,
    損失全收回,悲哀也化為烏有。

    三一

  你的胸怀有了那些心而越可親
  (它們的消逝我只道已經死去);
  原來愛,和愛的一切可愛部分,
  和埋掉的友誼都在你怀里藏住。
  多少為哀思而流的圣洁淚珠
  那虔誠的愛曾從我眼睛偷取
  去祭奠死者!我現在才恍然大悟
  他們只离開我去住在你的心里。
  你是座收藏已往恩情的芳塚,
  滿挂著死去的情人的紀念牌,
  他們把我的饋贈盡向你呈貢,
  你獨自享受許多人應得的愛。
    在你身上我瞥見他們的倩影,
    而你,他們的總和,盡有我的心。

    三二

  倘你活過我躊躇滿志的大限,
  當鄙夫“死神”用黃土把我掩埋,
  偶然重翻這拙劣可怜的詩卷,
  你情人生前寫來獻給你的愛,
  把它和當代俊逸的新詩相比,
  發覺它的詞筆處處都不如人,
  請保留它專為我的愛,而不是
  為那被幸運的天才凌駕的韻。
  哦,那時候就請賜給我這愛思:
  “要是我朋友的詩神与時同長,
  他的愛就會帶來更美的產儿,
  可和這世紀任何杰作同俯仰:
    但他既死去,詩人們又都邁進,
    我讀他們的文采,卻讀他的心。”

    三三

  多少次我曾看見燦爛的朝陽
  用他那至尊的眼媚悅著山頂,
  金色的臉龐吻著青碧的草場,
  把黯淡的溪水鍍成一片黃金:
  然后驀地任那最卑賤的云彩
  帶著黑影馳過他神圣的霽顏,
  把他從這凄涼的世界藏起來,
  偷移向西方去掩埋他的污點;
  同樣,我的太陽曾在一個清朝
  帶著輝煌的光華臨照我前額;
  但是唉!他只一刻是我的榮耀,
  下界的烏云已把他和我遮隔。
    我的愛卻并不因此把他鄙賤,
    天上的太陽有瑕疵,何況人間!

    三四

  為什么預告那么璀璨的日子,
  哄我不攜帶大衣便出來游行,
  讓鄙賤的烏云中途把我侵襲,
  用臭腐的煙霧遮蔽你的光明?
  你以為現在沖破烏云來晒干
  我臉上淋漓的雨點便已滿足?
  須知無人會贊美這樣的藥丹:
  只能醫治創傷,但洗不了恥辱。
  你的愧赧也無補于我的心疼;
  你雖已忏悔,我依然不免損失:
  對于背著恥辱的十字架的人,
  冒犯者引咎只是微弱的慰藉。
    唉,但你的愛所流的淚是明珠,
    它們的富麗夠贖你的罪有余。

    三五

  別再為你冒犯我的行為痛苦:
  玫瑰花有刺,銀色的泉有爛泥,
  烏云和蝕把太陽和月亮玷污,
  可惡的毛虫把香的嫩蕊盤据。
  每個人都有錯,我就犯了這點:
  運用种种比喻來解釋你的惡,
  弄髒我自己來洗滌你的罪愆,
  赦免你那無可赦免的大錯過。
  因為對你的敗行我加以諒解——
  你的原告變成了你的辯護士——
  我對你起訴,反而把自己出賣:
  愛和憎老在我心中互相排擠,
    以致我不得不變成你的助手
    去幫你劫奪我,你,溫柔的小偷!

    三六

  讓我承認我們倆一定要分离,
  盡管我們那分不開的愛是一体:
  這樣,許多留在我身上的瑕疵,
  將不用你分擔,由我獨自承起。
  你我的相愛全出于一片至誠,
  盡管不同的生活把我們隔開,
  這縱然改變不了愛情的真純,
  卻偷掉許多密約佳期的歡快。
  我再也不會高聲認你做知己,
  生怕我可哀的罪過使你含垢,
  你也不能再當眾把我來贊美,
  除非你甘心使你的名字蒙羞。
    可別這樣做;我既然這樣愛你,
    你是我的,我的榮光也屬于你。

    三七

  像一個衰老的父親高興去看
  活潑的儿子表演青春的伎倆,
  同樣,我,受了命運的惡毒摧殘,
  從你的精誠和美德找到力量。
  因為,無論美、門第、財富或才華,
  或這一切,或其一,或多于這一切,
  在你身上登峰造极,我都把
  我的愛在你這個寶藏上嫁接。
  那么,我并不殘廢、貧窮、被輕藐,
  既然這种种幻影都那么充實,
  使我從你的富裕得滿足,并倚靠
  你的光榮的一部分安然度日。
    看,生命的至寶,我暗祝你盡有:
    既有這心愿,我便十倍地無憂。

    三八

  我的詩神怎么會找不到詩料,
  當你還呼吸著,灌注給我的詩哦,
  感謝你自己吧,如果我詩中
  有值得一讀的獻給你的目光:
  哪里有啞巴,寫到你,不善禱頌——
  既然是你自己照亮他的想象?
  做第十位藝神吧,你要比凡夫
  所祈求的古代九位高明得多;
  有誰向你呼吁,就讓他獻出
  一些可以傳久遠的不朽詩歌。
    我卑微的詩神如可取悅于世,
    痛苦屬于我,所有贊美全歸你。

    三九

  哦,我怎能不越禮地把你歌頌,
  當我的最优美部分全屬于你?
  贊美我自己對我自己有何用?
  贊美你豈不等于贊美我自己?
  就是為這點我們也得要分手,
  使我們的愛名義上各自獨處,
  以便我可以,在這樣分离之后,
  把你該獨得的贊美全部獻出。
  別离呵!你會給我多大的痛創,
  倘若你辛酸的閒暇不批准我
  拿出甜蜜的情思來款待時光,
  用甜言把時光和相思蒙混過——
    如果你不教我怎樣化一為二,
    使我在這里贊美遠方的人儿!

    四○

  奪掉我的愛,愛呵,請通通奪去;
  看看比你已有的能多些什么?
  沒什么,愛呵,稱得上真情實義;
  我所愛早屬你,縱使不添這個。
  那么,你為愛我而接受我所愛,
  我不能對你這享受加以責備;
  但得受責備,若甘心自我欺紿,
  你故意貪嘗不愿接受的東西。
  我可以原諒你的掠奪,溫柔賊,
  雖然你把我僅有的通通偷走;
  可是,忍受愛情的暗算,愛曉得,
  比憎恨的明傷是更大的煩憂。
    風流的嫵媚,連你的惡也嫵媚,
    盡管毒殺我,我們可別相仇視。

    四一

  你那放蕩不羈所犯的風流罪
  (當我有時候遠遠离開你的心)
  与你的美貌和青春那么相配,
  無論到哪里,誘惑都把你追尋。
  你那么溫文,誰不想把你奪取?
  那么姣好,又怎么不被人圍攻?
  而當女人追求,凡女人的儿子
  誰能堅苦掙扎,不向她怀里送?
  唉!但你總不必把我的位儿占,
  并斥責你的美麗和青春的迷惑:
  它們引你去犯那么大的狂亂,
  使你不得不撕毀了兩重誓約:
    她的,因為你的美誘她去就你;
    你的,因為你的美對我失信義。

    四二

  你占有她,并非我最大的哀愁,
  可是我對她的愛不能說不深;
  她占有你,才是我主要的煩憂,
  這愛情的損失更能使我傷心。
  愛的冒犯者,我這樣原諒你們:
  你所以愛她,因為曉得我愛她;
  也是為我的原故她把我欺瞞,
  讓我的朋友替我殷勤款待她。
  失掉你,我所失是我情人所獲,
  失掉她,我朋友卻找著我所失;
  你倆互相找著,而我失掉兩個,
  兩個都為我的原故把我磨折:
    但這就是快樂:你和我是一体;
    甜蜜的阿諛!她卻只愛我自己。

    四三

  我眼睛閉得最緊,看得最明亮:
  它們整天只看見無味的東西;
  而當我入睡,夢中卻向你凝望,
  幽暗的火焰,暗地里放射幽輝。
  你的影子既能教黑影放光明,
  對閉上的眼照耀得那么輝煌,
  你影子的形會形成怎樣的美景,
  在清明的白天里用更清明的光!
  我的眼睛,我說,會感到多幸運
  若能夠凝望你在光天化日中,
  既然在死夜里你那不完全的影
  對酣睡中閉著的眼透出光容!
    天天都是黑夜一直到看見你,
    夜夜是白天當好夢把你顯示!

    四四

  假如我這笨拙的体質是思想,
  不做美的距离就不能阻止我,
  因為我就會從那迢迢的遠方,
  無論多隔絕,被帶到你的寓所。
  那么,縱使我的腿站在那离你
  最遠的天涯,對我有什么妨礙?
  空靈的思想無論想到達哪里,
  它立刻可以飛越崇山和大海。
  但是唉,這思想毒殺我:我并非思想,
  能飛越遼遠的万里當你去后;
  而只是滿盛著泥水的鈍皮囊,
  就只好用悲泣去把時光伺候;
    這兩种重濁的元素毫無所賜
    除了眼淚,二者的苦惱的標志。

    四五

  其余兩种,輕清的風,淨化的火,
  一個是我的思想,一個是欲望,
  都是和你一起,無論我居何所;
  它們又在又不在,神速地來往。
  因為,當這兩种較輕快的元素
  帶著愛情的溫柔使命去見你,
  我的生命,本賦有四大,只守住
  兩個,就不胜其憂郁,奄奄待斃;
  直到生命的結合得完全恢复
  由于這兩個敏捷使者的來歸。
  它們現正從你那里回來,欣悉
  你起居康吉,在向我欣欣告慰。
    說完了,我樂,可是并不很長久,
    我打發它們回去,馬上又發愁。

    四六

  我的眼和我的心在作殊死戰,
  怎樣去把你姣好的容貌分贓;
  眼儿要把心和你的形象隔斷,
  心儿又不甘愿把這權利相讓。
  心儿聲稱你在它的深處潛隱,
  從沒有明眸闖得進它的寶箱;
  被告卻把這申辯堅決地否認,
  說是你的倩影在它里面珍藏。
  為解決這懸案就不得不邀請
  我心里所有的住戶——思想——協商;
  它們的共同的判詞終于決定
  明眸和親摯的心應得的分量
    如下:你的儀表屬于我的眼睛,
    而我的心占有你心里的愛情。

    四七

  現在我的眼和心締結了同盟,
  為的是互相幫忙和互相救濟:
  當眼儿渴望要一見你的尊容,
  或痴情的心快要給歎气窒息,
  眼儿就把你的畫像大擺筵桌,
  邀請心去參加這圖畫的盛宴;
  有時候眼睛又是心的座上客,
  去把它繾綣的情思平均分沾:
  這樣,或靠你的像或我的依戀,
  你本人雖遠离還是和我在一起;
  你不能比我的情思走得更遠,
  我老跟著它們,它們又跟著你;
    或者,它們倘睡著,我眼中的像
    就把心喚醒,使心和眼都舒暢。

    四八

  我是多么小心,在未上路之前,
  為了留以備用,把瑣碎的事物
  一一鎖在箱子里,使得到保險,
  不致被一些奸詐的手所褻瀆!
  但你,比起你來珠寶也成廢品,
  你,我最親最好和唯一的牽挂,
  無上的慰安(現在是最大的傷心)
  卻留下來讓每個扒手任意拿。
  我沒有把你鎖進任何保險箱,
  除了你不在的地方,而我覺得
  你在,那就是我的溫暖的心房,
  從那里你可以隨便進進出出;
    就是在那里我還怕你被偷走:
    看見這樣珍寶,忠誠也變扒手。

    四九

  為抵抗那一天,要是終有那一天,
  當我看見你對我的缺點蹙額,
  當你的愛已花完最后一文錢,
  被周詳的顧慮催去清算賬目;
  為抵抗那一天,當你像生客走過,
  不用那太陽——你眼睛——向我致候,
  當愛情,已改變了面目,要搜羅
  种种必須決絕的庄重的理由;
  為抵抗那一天我就躲在這里,
  在對自己的恰當評价內安身,
  并且高舉我這只手當眾宣誓,
  為你的种种合法的理由保證:
    拋棄可怜的我,你有法律保障,
    既然為什么愛,我無理由可講。

    五○

  多么沉重地我在旅途上跋涉,
  當我的目的地(我倦旅的終點)
  唆使安逸和休憩這樣對我說:
  “你又离開了你的朋友那么遠!”
  那馱我的畜牲,經不起我的憂厄,
  馱著我心里的重負慢慢地走,
  仿佛這畜牲憑某种本能曉得
  它主人不愛快,因為离你遠游:
  有時惱怒用那血淋淋的靴釘
  猛刺它的皮,也不能把它催促;
  它只是沉重地報以一聲呻吟,
  對于我,比刺它的靴釘還要殘酷,
    因為這呻吟使我省悟和熟籌:
    我的憂愁在前面,快樂在后頭。

    五一

  這樣,我的愛就可原諒那笨獸
  (當我离開你),不嫌它走得太慢:
  從你所在地我何必匆匆跑走?
  除非是歸來,絕對不用把路赶。
  那時可怜的畜牲怎會得寬容,
  當极端的迅速還要顯得遲鈍?
  那時我就要猛刺,縱使在御風,
  如飛的速度我只覺得是停頓:
  那時就沒有馬能和欲望齊驅;
  因此,欲望,由最理想的愛构成,
  就引頸長嘶,當它火似地飛馳;
  但愛,為了愛,將這樣饒恕那畜牲:
    既然別你的時候它有意慢走,
    歸途我就下來跑,讓它得自由。

    五二

  我像那富翁,他那幸運的鑰匙
  能把他帶到他的心愛的寶藏,
  可是他并不愿時常把它啟視,
  以免磨鈍那難得的銳利的快感。
  所以過節是那么庄嚴和希有,
  因為在一年中僅疏疏地來臨,
  就像寶石在首飾上稀稀嵌就,
  或大顆的珍珠在瓔珞上晶瑩。
  同樣,那保存你的時光就好像
  我的寶箱,或裝著華服的衣櫥,
  以便偶一重展那被囚的寶光,
  使一些幸福的良辰分外幸福。
    你真運气,你的美德能夠使人
    有你,喜洋洋,你不在,不胜憧憬。

    五三

  你的本質是什么,用什么造成,
  使得万千個倩影都追隨著你?
  每人都只有一個,每人,一個影;
  你一人,卻能幻作千万個影子。
  試為阿都尼寫生,他的畫像
  不過是模仿你的拙劣的贗品;
  盡量把美容術施在海倫頰上,
  便是你披上希腊妝的新的真身。
  一提起春的明媚和秋的丰饒,
  一個把你的綽約的倩影顯示,
  另一個卻是你的慷慨的寫照;
  一切天生的俊秀都蘊含著你。
    一切外界的嫵媚都有你的份,
    但誰都沒有你那顆堅貞的心。

    五四

  哦,美看起來要更美得多少倍,
  若再有真加給它溫馨的裝潢!
  玫瑰花很美,但我們覺得它更美,
  因為它吐出一縷甜蜜的芳香。
  野薔薇的姿色也是同樣旖旎,
  比起玫瑰的芳馥四溢的姣顏,
  同挂在樹上,同樣會搔首弄姿,
  當夏天呼息使它的嫩蕊輕展:
  但它們唯一的美德只在色相,
  開時無人眷戀,萎謝也無人理;
  寂寞地死去。香的玫瑰卻兩樣;
  她那溫馨的死可以釀成香液:
    你也如此,美麗而可愛的青春,
    當韶華雕謝,詩提取你的純精。

    五五

  沒有云石或王公們金的墓碑
  能夠和我這些強勁的詩比壽;
  你將永遠閃耀于這些詩篇里,
  遠胜過那被時光涂髒的石頭。
  當著殘暴的戰爭把銅像推翻,
  或內訌把城池蕩成一片廢墟,
  無論戰神的劍或戰爭的烈焰
  都毀不掉你的遺芳的活歷史。
  突破死亡和湮沒一切的仇恨,
  你將昂然站起來:對你的贊美
  將在万世万代的眼睛里彪炳,
  直到這世界消耗完了的末日。
    這樣,直到最后審判把你喚醒,
    你長在詩里和情人眼里輝映。

    五六

  溫柔的愛,恢复你的勁:別被說
  你的刀鋒赶不上食欲那樣快,
  食欲只今天飽餐后暫覺滿足,
  到明天又照舊一樣饕餐起來:
  愿你,愛呵,也一樣:你那雙餓眼
  盡管今天已飽看到膩得直眨,
  明天還得看,別讓長期的癱瘓
  把那愛情的精靈活生生窒煞:
  讓這凄涼的間歇恰像那隔斷
  兩岸的海洋,那里一對情侶
  每天到岸邊相會,當他們看見
  愛的來歸,心里感到加倍歡愉;
    否則,喚它做冬天,充滿了憂悒,
    使夏至三倍受歡迎,三倍希奇。

    五七

  既然是你奴隸,我有什么可做,
  除了時時刻刻伺候你的心愿?
  我毫無寶貴的時間可消磨,
  也無事可做,直到你有所驅遣。
  我不敢罵那綿綿無盡的時刻,
  當我為你,主人,把時辰來看守;
  也不敢埋怨別离是多么殘酷,
  在你已經把你的仆人辭退后;
  也不敢用妒忌的念頭去探索
  你究竟在哪里,或者為什么忙碌,
  只是,像個可怜的奴隸,呆想著
  你所在的地方,人們會多幸福。
    愛這呆子是那么無救藥的呆
    憑你為所欲為,他都不覺得坏。

    五八

  那使我做你奴隸的神不容我,
  如果我要管制你行樂的時光,
  或者清算你怎樣把日子消磨,
  既然是奴隸,就得听從你放浪:
  讓我忍受,既然什么都得依你,
  你那自由的离棄(于我是監牢);
  讓忍耐,慣了,接受每一次申斥,
  絕不會埋怨你對我損害分毫。
  無論你高興到哪里,你那契約
  那么有效,你自有絕對的主權
  去支配你的時間;你犯的罪過
  你也有主權隨意把自己赦免。
    我只能等待,雖然等待是地獄,
    不責備你行樂,任它是善或惡。

    五九

  如果天下無新事,現在的种种
  從前都有過,我們的頭腦多上當,
  當它苦心要創造,卻怀孕成功
  一個前代有過的嬰孩的重擔!
  哦,但愿歷史能用回溯的眼光
  (縱使太陽已經運行了五百周),
  在古書里對我顯示你的肖像,
  自從心靈第一次寫成了句讀!——
  讓我曉得古人曾經怎樣說法,
  關于你那雍容的体態的神奇;
  是我們高明,還是他們优越,
  或者所謂演變其實并無二致。
    哦,我敢肯定,不少才子在前代
    曾經贊揚過遠不如你的題材。

    六○

  像波浪滔滔不息地滾向沙灘:
  我們的光陰息息奔赴著終點;
  后浪和前浪不斷地循環替換,
  前推后擁,一個個在奮勇爭先。
  生辰,一度涌現于光明的金海,
  爬行到壯年,然后,既登上极頂,
  凶冥的日蝕便遮沒它的光彩,
  時光又撕毀了它從前的贈品。
  時光戳破了青春頰上的光艷,
  在美的前額挖下深陷的戰壕,
  自然的至珍都被它肆意狂喊,
  一切挺立的都難逃它的鐮刀:
    可是我的詩未來將屹立千古,
    歌頌你的美德,不管它多殘酷!

    六一

  你是否故意用影子使我垂垂
  欲閉的眼睛睜向厭厭的長夜?
  你是否要我輾轉反側不成寐,
  用你的影子來玩弄我的視野?
  那可是從你那里派來的靈魂
  遠离了家園,來刺探我的行為,
  來找我的荒廢和恥辱的時辰,
  和執行你的妒忌的職權和范圍?
  不呀!你的愛,雖多,并不那么大:
  是我的愛使我張開我的眼睛,
  是我的真情把我的睡眠打垮,
  為你的緣故一夜守候到天明!
    我為你守夜,而你在別處清醒,
    遠遠背著我,和別人卻太靠近。

    六二

  自愛這罪惡占据著我的眼睛,
  我整個的靈魂和我身体各部;
  而對這罪惡什么藥石都無靈,
  在我心內扎根扎得那么深固。
  我相信我自己的眉目最秀麗,
  態度最率真,胸怀又那么俊偉;
  我的优點對我這樣估計自己:
  不管哪一方面我都出類拔萃。
  但當我的鏡子照出我的真相,
  全被那焦黑的老年剁得稀爛,
  我對于自愛又有相反的感想:
  這樣溺愛著自己實在是罪愆。
    我歌頌自己就等于把你歌頌,
    用你的青春來粉刷我的隆冬。

    六三

  像我現在一樣,我愛人將不免
  被時光的毒手所粉碎和消耗,
  當時辰吮干他的血,使他的臉
  布滿了皺紋;當他韶年的清朝
  已經爬到暮年的巉岩的黑夜,
  使他所占領的一切風流逸韻
  都漸漸消滅或已經全部消滅,
  偷走了他的春天所有的至珍;
  為那時候我現在就厲兵秣馬
  去抵抗凶暴時光的殘酷利刃,
  使他無法把我愛的芳菲抹煞,
  雖則他能夠砍斷我愛的生命。
    他的丰韻將在這些詩里現形,
    墨跡長在,而他也將万古長青。

    六四

  當我眼見前代的富麗和豪華
  被時光的手毫不留情地磨滅;
  當巍峨的塔我眼見淪為碎瓦,
  連不朽的銅也不免一場浩劫;
  當我眼見那欲壑難填的大海
  一步一步把岸上的疆土侵蝕,
  汪洋的水又漸漸被陸地覆蓋,
  失既變成了得,得又變成了失;
  當我看見這一切扰攘和廢興,
  或者連廢興一旦也化為烏有;
  毀滅便教我再三這樣地反省:
  時光終要跑來把我的愛帶走。
    哦,多么致命的思想!它只能夠
    哭著去把那刻刻怕失去的占有。

    六五

  既然銅、石、或大地、或無邊的海,
  沒有不屈服于那陰慘的無常,
  美,她的活力比一朵花還柔脆,
  怎能和他那肅殺的嚴重抵抗?
  哦,夏天溫馨的呼息怎能支持
  殘暴的日子刻刻猛烈的轟炸,
  當岩石,無論多么么險固,或鋼扉,
  無論多堅強,都要被時光熔化?
  哦,駭人的思想!時光的珍飾,
  唉,怎能夠不被收進時光的寶箱?
  什么勁手能挽他的捷足回來,
  或者誰能禁止他把美麗奪搶?
    哦,沒有誰,除非這奇跡有力量:
    我的愛在翰墨里永久放光芒。

    六六

  厭了這一切,我向安息的死疾呼,
  比方,眼見天才注定做叫化子,
  無聊的草包打扮得衣冠楚楚,
  純洁的信義不幸而被人背棄,
  金冠可恥地戴在行尸的頭上,
  處女的貞操遭受暴徒的玷辱,
  嚴肅的正義被人非法地詬讓,
  壯士被當權的跛子弄成殘缺,
  愚蠢擺起博士架子駕馭才能,
  藝術被官府統治得結舌箝口,
  淳朴的真誠被人瞎稱為愚笨,
  囚徒“善”不得不把統帥“惡”伺候:
    厭了這一切,我要离開人寰,
    但,我一死,我的愛人便孤單。

    六七

  唉,我的愛為什么要和臭腐同居,
  把他的綽約的丰姿讓人褻瀆,
  以至罪惡得以和他結成伴侶,
  涂上純洁的外表來眩耀耳目?
  騙人的脂粉為什么要替他寫真,
  從他的奕奕神采偷取死形似?
  為什么,既然他是玫瑰花的真身,
  可怜的美還要找玫瑰的影子?
  為什么他得活著,當造化破了產,
  缺乏鮮血去灌注淡紅的脈絡?
  因為造化現在只有他作富源,
  自夸富有,卻靠他的利潤過活。
    哦,她珍藏他,為使荒歉的今天
    認識從前曾有過怎樣的丰年。

    六八

  這樣,他的朱顏是古代的圖志,
  那時美開了又謝像今天花一樣,
  那時冒牌的艷色還未曾出世,
  或未敢公然高据活人的額上,
  那時死者的美發,墳墓的財產,
  還未被偷剪下來,去活第二回
  在第二個頭上2;那時美的死金鬟
  還未被用來使別人顯得華貴:
  這圣洁的古代在他身上呈現,
  赤裸裸的真容,毫無一點鉛華,
  不用別人的青翠做他的夏天,
  不掠取舊脂粉妝飾他的鮮花;
    就這樣造化把他當圖志珍藏,
    讓假藝術賞識古代美的真相。

    六九

  你那眾目共睹的無瑕的芳容,
  誰的心思都不能再加以增改;
  眾口,靈魂的聲音,都一致贊同:
  赤的真理,連仇人也無法掩蓋。
  這樣,表面的贊揚載滿你儀表;
  但同一聲音,既致應有的崇敬,
  便另換口吻去把這贊揚勾消,
  當心靈看到眼看不到的內心。
  它們向你那靈魂的美的海洋
  用你的操行作測量器去探究,
  于是吝嗇的思想,眼睛雖大方,
  便加給你的鮮花以野草的惡臭:
    為什么你的香味赶不上外觀?
    土壤是這樣,你自然長得平凡。

    七○

  你受人指摘,并不是你的瑕疵,
  因為美麗永遠是誹謗的對象;
  美麗的無上的裝飾就是猜疑,
  像烏鴉在最晴朗的天空飛翔。
  所以,檢點些,讒言只能更恭維
  你的美德,既然時光對你鐘情;
  因為惡蛆最愛那甜蜜的嫩蕊,
  而你的正是純洁無瑕的初春。
  你已經越過年輕日子的埋伏,
  或未遭遇襲擊,或已克服敵手;
  可是,對你這樣的贊美并不足
  堵住那不斷擴大的嫉妒的口:
    若沒有猜疑把你的清光遮掩,
    多少個心靈的王國將歸你獨占。

    七一

  我死去的時候別再為我悲哀,
  當你听見那沉重凄慘的葬鐘
  普告給全世界說我已經离開
  這齷齪世界去伴最齷齪的虫:
  不呀,當你讀到這詩,別再記起
  那寫它的手;因為我愛到這樣,
  宁愿被遺忘在你甜蜜的心里,
  如果想起我會使你不胜哀傷。
  如果呀,我說,如果你看見這詩,
  那時候或許我已經化作泥土,
  連我這可怜的名字也別提起,
  但愿你的愛与我的生命同腐。
    免得這聰明世界猜透你的心,
    在我死去后把你也當作笑柄。

    七二

  哦,免得這世界要強逼你自招
  我有什么好處,使你在我死后
  依舊愛我,愛人呀,把我全忘掉,
  因外我一點值得提的都沒有;
  除非你捏造出一些美麗的謊,
  過分為我吹噓我應有的价值,
  把瞑目長眠的我阿諛和夸獎,
  遠超過鄙吝的事實所愿昭示:
  哦,怕你的真愛因此顯得虛偽,
  怕你為愛的原故替我說假話,
  愿我的名字永遠和肉体同埋,
  免得活下去把你和我都羞煞。
    因為我可怜的作品使我羞慚,
    而你愛不值得愛的,也該愧赧。

    七三

  在我身上你或許會看見秋天,
  當黃葉,或盡脫,或只三三兩兩
  挂在瑟縮的枯枝上索索抖顫——
  荒廢的歌壇,那里百鳥曾合唱。
  在我身上你或許會看見暮靄,
  它在日落后向西方徐徐消退:
  黑夜,死的化身,漸漸把它赶開,
  嚴靜的安息籠住紛紜的万類。
  在我身上你或許全看見余燼,
  它在青春的寒灰里奄奄一息,
  在慘淡靈床上早晚總要斷魂,
  給那滋養過它的烈焰所銷毀。
    看見了這些,你的愛就會加強,
    因為他轉瞬要辭你溘然長往。

    七四

  但是放心吧:當那無情的拘票
  終于絲毫不寬假地把我帶走,
  我的生命在詩里將依然長保,
  永生的紀念品,永久和你相守。
  當你重讀這些詩,就等于重讀
  我獻給你的至純無二的生命:
  塵土只能有它的份,那就是塵土;
  靈魂卻屬你,這才是我的真身。
  所以你不過失掉生命的糟粕
  (當我肉体死后),惡蛆們的食餌,
  無賴的刀下一個怯懦的俘獲,
  太卑賤的穢物,不配被你記憶。
    它唯一的价值就在它的內蘊,
    那就是這詩:這詩將和它長存。

    七五

  我的心需要你,像生命需要食糧,
  或者像大地需要及時的甘霖;
  為你的安宁我內心那么凄惶
  就像貪夫和他的財富作斗爭:
  他,有時自夸財主,然后又顧慮
  這慣竊的時代會偷他的財寶;
  我,有時覺得最好獨自伴著你,
  忽然又覺得該把你當眾夸耀:
  有時飽餐秀色后膩到化不開,
  漸漸地又餓得慌要瞟你一眼;
  既不占有也不追求別的歡快,
  除掉那你已施或要施的恩典。
    這樣,我整天垂涎或整天不消化,
    我狼吞虎咽,或一點也咽不下。

    七六

  為什么我的詩那么缺新光彩,
  赶不上現代善變多姿的風尚?
  為什么我不學時人旁征博采
  那競奇斗艷,窮妍极巧的新腔?
  為什么我寫的始終別無二致,
  寓情思旨趣于一些老調陳言,
  几乎每一句都說出我的名字,
  透露它們的身世,它們的來源?
  哦,須知道,我愛呵,我只把你描,
  你和愛情就是我唯一的主題;
  推陳出新是我的無上的訣竅,
  我把開支過的,不斷重新開支:
    因為,正如太陽天天新天天舊,
    我的愛把說過的事絮絮不休。

    七七

  鏡子將告訴你朱顏怎樣消逝,
  日規怎樣一秒秒耗去你的華年;
  這白紙所要記錄的你的心跡
  將教你細細玩味下面的教言。
  你的鏡子所忠實反映的皺紋
  將令你記起那張開口的墳墓;
  從日規上陰影的潛移你將認清,
  時光走向永劫的悄悄的腳步。
  看,把記憶所不能保留的東西
  交給這張白紙,在那里面你將
  看見你精神的產儿受到撫育,
  使你重新認識你心靈的本相。
    這些日課,只要你常拿來重溫,
    將有利于你,并丰富你的書本。

    七八

  我常常把你當詩神向你禱告,
  在詩里找到那么有力的神助,
  以致凡陌生的筆都把我仿效,
  在你名義下把他們的詩散布。
  你的眼睛,曾教會啞巴們歌唱,
  曾教會沉重的愚昧高飛上天,
  又把新羽毛加給博學的翅膀,
  加給溫文爾雅以兩重的尊嚴。
  可是我的詩應該最使你驕傲,
  它們的誕生全在你的感召下:
  對別人的作品你只潤飾格調,
  用你的美在他們才華上添花。
    但對于我,你就是我全部藝術,
    把我的愚拙提到博學的高度。

    七九

  當初我獨自一個懇求你協助,
  只有我的詩占有你一切嫵媚;
  但現在我清新的韻律既陳腐,
  我的病詩神只好給別人讓位。
  我承認,愛呵,你這美妙的題材
  值得更高明的筆的精寫細描;
  可是你的詩人不過向你還債,
  他把奪自你的當作他的創造。
  他賜你美德,美德這詞他只從
  你的行為偷取;他加給你秀妍,
  其實從你頰上得來;他的歌頌
  沒有一句不是從你身上發見。
    那么,請別感激他對你的稱贊,
    既然他只把欠你的向你償還。

    八○

  哦,我寫到你的時候多么气餒,
  得知有更大的天才利用你名字,
  他不惜費盡力气去把你贊美,
  使我箝口結舌,一提起你聲譽!
  但你的价值,像海洋一樣無邊,
  不管輕舟或艨艟同樣能載起,
  我這莽撞的艇,盡管小得可怜,
  也向你茫茫的海心大膽行駛。
  你最淺的灘瀨已足使我浮泛,
  而他岸岸然駛向你万頃汪洋;
  或者,万一覆沒,我只是片輕帆,
  他卻是結构雄偉,气宇軒昂:
    如果他安全到達,而我遭失敗,
    最不幸的是:毀我的是我的愛。

    八一

  無論我將活著為你寫墓志銘,
  或你未亡而我已在地下腐朽,
  縱使我已被遺忘得一干二淨,
  死神將不能把你的憶念奪走。
  你的名字將從這詩里得永生,
  雖然我,一去,對人間便等于死;
  大地只能夠給我一座亂葬墳,
  而你卻將長埋在人們眼睛里。
  我這些小詩便是你的紀念碑,
  未來的眼睛固然要百讀不厭,
  未來的舌頭也將要傳誦不衰,
  當現在呼吸的人已瞑目長眠。
    這強勁的筆將使你活在生气
    最蓬勃的地方,在人們的嘴里。

    八二

  我承認你并沒有和我的詩神
  結同心,因而可以絲毫無愧恧
  去俯覽那些把你作主題的詩人
  對你的贊美,褒獎著每本詩集。
  你的智慧和姿色都一樣出眾,
  又發覺你的价值比我的贊美高,
  因而你不得不到別處去追蹤
  這邁進時代的更生動的寫照。
  就這么辦,愛呵,但當他們既已
  使盡了浮夸的辭藻把你刻划,
  真美的你只能由真誠的知己
  用真朴的話把你真實地表達;
    他們的濃脂粉只配拿去染紅
    貧血的臉頰;對于你卻是濫用。

    八三

  我從不覺得你需要涂脂蕩粉,
  因而從不用脂粉涂你的朱顏;
  我發覺,或以為發覺,你的丰韻
  遠超過詩人獻你的無味繾綣:
  因此,關于你我的歌只裝打盹,
  好讓你自己生動地現身說法,
  證明時下的文筆是多么粗笨,
  想把美德,你身上的美德增華。
  你把我這沉默認為我的罪行,
  其實卻應該是我最大的榮光;
  因為我不作聲于美絲毫無損,
  別人想給你生命,反把你埋葬。
    你的兩位詩人所模擬的贊美,
    遠不如你一只慧眼所藏的光輝。

    八四

  誰說得最好?哪個說得更圓滿
  比起這丰美的贊詞:“只有你是你”?
  這贊詞蘊藏著你的全部資產,
  誰和你爭妍,就必須和它比擬。
  那枝文筆實在是貧瘠得可怜,
  如果它不能把題材稍事增華;
  但誰寫到你,只要他能夠表現
  你就是你,他的故事已夠偉大。
  讓他只照你原稿忠實地直抄,
  別把造化的清新的素描弄坏,
  這樣的摹本已顯出他的巧妙,
  使他的風格到處受人們崇拜。
    你將對你美的祝福加以咒詛:
    太愛人贊美,連美也變成庸俗。

    八五

  我的緘口的詩神只脈脈無語;
  他們對你的美評卻累牘連篇,
  用金筆刻成輝煌奪目的大字,
  和經過一切藝神雕琢的名言。
  我滿腔熱情,他們卻善頌善禱;
  像不識字的牧師只知喊“阿門”,
  去響應才子們用精煉的筆調
  熔鑄成的每一首贊美的歌詠。
  听見人贊美你,我說,“的确,很對”,
  憑他們怎樣歌頌我總嫌不夠;
  但只在心里說,因為我對你的愛
  雖拙于詞令,行動卻永遠帶頭。
    那么,請敬他們,為他們的虛文;
    敬我,為我的啞口無言的真誠。

    八六

  是否他那雄渾的詩句,昂昂然
  揚帆直駛去奪取太寶貴的你,
  使我成熟的思想在腦里流產,
  把孕育它們的胎盤變成墓地?
  是否他的心靈,從幽靈學會寫
  超凡的警句,把我活生生殛斃?
  不,既不是他本人,也不是黑夜
  遣送給他的助手,能使我昏迷。
  他,或他那個和善可親的幽靈
  (它夜夜用机智騙他),都不能自豪
  是他們把我打垮,使我默不作聲;
  他們的威脅絕不能把我嚇倒。
    但當他的詩充滿了你的鼓勵,
    我就要缺靈感;這才使我喪气。

    八七

  再會吧!你太寶貴了,我無法高攀;
  顯然你也曉得你自己的聲价:
  你的价值的證券夠把你贖還,
  我對你的債權只好全部作罷。
  因為,不經你批准,我怎能占有你?
  我哪有福气消受這樣的珍寶?
  這美惠對于我既然毫無根据,
  便不得不取消我的專利執照。
  你曾許了我,因為低估了自己,
  不然就錯識了我,你的受賜者;
  因此,你這份厚禮,既出自誤會,
  就歸還給你,經過更好的判決。
    這樣,我曾占有你,像一個美夢,
    在夢里稱王,醒來只是一場空。

    八八

  當你有一天下決心瞧我不起,
  用侮蔑的眼光衡量我的輕重,
  我將站在你那邊打擊我自己,
  證明你賢德,盡管你已經背盟。
  對自己的弱點我既那么內行,
  我將為你的利益捏造我种种
  無人覺察的過失,把自己中傷;
  使你拋棄了我反而得到光榮:
  而我也可以借此而大有收獲;
  因為我全部情思那么傾向你,
  我為自己所招惹的一切侮辱
  既對你有利,對我就加倍有利。
    我那么衷心屬你,我愛到那樣,
    為你的美譽愿承當一切誹謗。

    八九

  說你拋棄我是為了我的過失,
  我立刻會對這冒犯加以闡說:
  叫我做瘸子,我馬上兩腳都躄,
  對你的理由絕不作任何反駁。
  為了替你的反复無常找借口,
  愛呵,憑你怎樣侮辱我,總比不上
  我侮辱自己來得厲害;既看透
  你心腸,我就要絞殺交情,假裝
  路人避開你;你那可愛的名字,
  那么香,將永不挂在我的舌頭,
  生怕我,太褻瀆了,會把它委屈;
  万一還會把我們的舊歡泄漏。
    我為你將展盡辯才反對自己,
    因為你所憎惡的,我絕不愛惜。

    九○

  恨我,倘若你高興;請現在就開首;
  現在,當舉世都起來和我作對,
  請趁勢為命運助威,逼我低頭,
  別意外地走來作事后的摧毀。
  唉,不要,當我的心已擺脫煩惱,
  來為一個已克服的厄難作殿,
  不要在暴風后再來一個雨朝,
  把那注定的浩劫的來臨拖延。
  如果你要离開我,別等到最后,
  當其他的煩憂已經肆盡暴虐;
  請一開頭就來:讓我好先嘗夠
  命運的權威應有盡有的凶惡。
    于是別的苦痛,現在顯得苦痛,
    比起喪失你來便要無影無蹤。

    九一

  有人夸耀門第,有人夸耀技巧,
  有人夸耀財富,有人夸耀体力;
  有人夸耀新妝,丑怪盡管時髦;
  有人夸耀鷹犬,有人夸耀駿驥;
  每种嗜好都各饒特殊的趣味,
  每一种都各自以為其樂無窮:
  可是這些癖好都不合我口胃——
  我把它們融入更大的樂趣中。
  你的愛對我比門第還要豪華,
  比財富還要丰裕,比艷妝光彩,
  它的樂趣遠胜過鷹犬和駿馬;
  有了你,我便可以笑傲全世界:
    只有這點可怜:你隨時可罷免
    我這一切,使我成無比的可怜。

    九二

  但盡管你不顧一切偷偷溜走,
  直到生命終點你還是屬于我。
  生命也不會比你的愛更長久,
  因為生命只靠你的愛才能活。
  因此,我就不用怕最大的災害,
  既然最小的已足置我于死地。
  我瞥見一個對我更幸福的境界,
  它不會隨著你的愛憎而轉移:
  你的反复再也不能使我頹喪,
  既然你一反臉我生命便完畢。
  哦,我找到了多么幸福的保障:
  幸福地享受你的愛,幸福地死去!
    但人間哪有不怕玷污的美滿?
    你可以變心腸,同時對我隱瞞。

    九三

  于是我將活下去,認定你忠貞,
  像被騙的丈夫,于是愛的面目
  對我仍舊是愛,雖則已翻了新;
  眼睛盡望著我,心儿卻在別處:
  憎恨既無法存在于你的眼里,
  我就無法看出你心腸的改變。
  許多人每段假情假義的歷史
  都在顰眉、蹙額或气色上表現;
  但上天造你的時候早已注定
  柔情要永遠在你的臉上逗留;
  不管你的心怎樣變幻無憑准,
  你眼睛只能訴說旖旎和溫柔。
    你的嫵媚會變成夏娃的苹果,
    如果你的美德跟外表不配合。

    九四

  誰有力量損害人而不這樣干,
  誰不做人以為他們愛做的事,
  誰使人動情,自己卻石頭一般,
  冰冷、無動于衷,對誘惑能抗拒——
  誰就恰當地承受上天的恩寵,
  善于貯藏和保管造化的財富;
  他們才是自己美貌的主人翁,
  而別人只是自己姿色的家奴。
  夏天的花把夏天熏得多芳馥,
  雖然對自己它只自開又自落,
  但是那花若染上卑劣的病毒,
  最賤的野草也比它高貴得多:
    极香的東西一腐爛就成极臭,
    爛百合花比野草更臭得難受。

    九五

  恥辱被你弄成多溫柔多可愛!
  恰像馥郁的玫瑰花心的毛虫,
  它把你含苞欲放的美名污敗!
  哦,多少溫馨把你的罪過遮蒙!
  那講述你的生平故事的長舌,
  想對你的娛樂作淫猥的評論,
  只能用一种贊美口气來貶責:
  一提起你名字,誣蔑也變諂佞。
  哦,那些罪過找到了多大的華廈,
  當它們把你挑選來作安樂窩,
  在那儿美為污點披上了輕紗,
  在那儿触目的一切都變清和!
    警惕呵,心肝,為你這特權警惕;
    最快的刀被濫用也失去鋒利!

    九六

  有人說你的缺點在年少放蕩;
  有人說你的魅力在年少風流;
  魅力和缺點都多少受人贊賞:
  缺點變成添在魅力上的錦繡。
  寶座上的女王手上戴的戒指,
  就是最賤的寶石也受人尊重,
  同樣,那在你身上出現的瑕疵
  也變成真理,當作真理被推崇。
  多少綿羊會受到野狼的引誘,
  假如野狼戴上了綿羊的面目!
  多少愛慕你的人會被你拐走,
  假如你肯把你全部力量使出!
    可別這樣做;我既然這樣愛你,
    你是我的,我的光榮也屬于你。

    九七

  离開了你,日子多么像嚴冬,
  你,飛逝的流年中唯一的歡樂!
  天色多陰暗!我又受盡了寒凍!
  触目是龍鍾腊月的一片蕭索!
  可是別离的時期恰好是夏日;
  和膨脹著累累的丰收的秋天,
  滿載著青春的淫蕩結下的果實,
  好像怀胎的新寡婦,大腹便便:
  但是這累累的丰收,在我看來,
  只能成無父孤儿和乖异的果;
  因夏天和它的歡娛把你款待,
  你不在,連小鳥也停止了唱歌;
    或者,即使它們唱,聲調那么沉,
    樹葉全變灰了,生怕冬天降臨。

    九八

  我离開你的時候正好是春天,
  當絢爛的四月,披上新的錦襖,
  把活潑的春心給万物灌注遍,
  連沉重的土星3也跟著笑和跳。
  可是無論小鳥的歌唱,或万紫
  千紅、芬芳四溢的一簇簇鮮花,
  都不能使我訴說夏天的故事,
  或從爛熳的山洼把它們采掐:
  我也不羡慕那百合花的洁白,
  也不贊美玫瑰花的一片紅暈;
  它們不過是香,是悅目的雕刻,
  你才是它們所要摹擬的真身。
    因此,于我還是嚴冬,而你不在,
    像逗著你影子,我逗它們開怀。

    九九*

  我對孟浪的紫羅蘭這樣譴責:
  “溫柔賊,你哪里偷來這縷溫馨,
  若不是從我愛的呼息?這紫色
  在你的柔頰上抹了一層紅暈,
  還不是從我愛的血管里染得?”
  我申斥百合花盜用了你的手,
  茉沃蘭的蓓蕾偷取你的柔發;
  站在刺上的玫瑰花嚇得直抖,
  一朵羞得通紅,一朵絕望到發白,
  另一朵,不紅不白,從雙方偷來;
  還在贓物上添上了你的呼息,
  但既犯了盜竊,當它正昂頭盛開,
  一條怒沖沖的毛虫把它咬死。
    我還看見許多花,但沒有一朵
    不從你那里偷取芬芳和婀娜。

    一○○

  你在哪里,詩神,竟長期忘記掉
  把你的一切力量的源頭歌唱?
  為什么浪費狂熱于一些濫調,
  消耗你的光去把俗物照亮?
  回來吧,健忘的詩神,立刻輕彈
  宛轉的旋律,贖回虛度的光陰;
  唱給那衷心愛慕你并把靈感
  和技巧賜給你的筆的耳朵听。
  起來,懶詩神,檢查我愛的秀容,
  看時光可曾在那里刻下皺紋;
  假如有,就要盡量把衰老嘲諷,
  使時光的剽竊到處遭人齒冷。
    快使愛成名,趁時光未下手前,
    你就擋得住它的風刀和霜劍。

    一○一

  偷懶的詩神呵,你將怎樣補救
  你對那被美渲染的真的怠慢?
  真和美都与我的愛相依相守;
  你也一樣,要倚靠它才得通顯。
  說吧,詩神;你或許會這樣回答:
  “真的固定色彩不必用色彩繪;
  美也不用翰墨把美的真容畫;
  用不著攙雜,完美永遠是完美。”
  難道他不需要贊美,你就不作聲?
  別替緘默辯護,因為你有力量
  使他比鍍金的墳墓更享遐齡,
  并在未來的年代永受人贊揚。
    當仁不讓吧,詩神,我要教你怎樣
    使他今后和現在一樣受景仰。

    一○二

  我的愛加強了,雖然看來更弱;
  我的愛一樣熱,雖然表面稍冷:
  誰把他心中的崇拜到處傳播,
  就等于把他的愛情看作商品。
  我們那時才新戀,又正當春天,
  我慣用我的歌去歡迎它來歸,
  像夜鶯在夏天門前徹夜清囀,
  到了盛夏的日子便停止歌吹。
  并非現在夏天沒有那么愜意
  比起万籟靜听它哀唱的時候,
  只為狂歡的音樂載滿每一枝,
  太普通,意味便沒有那么深悠。
    所以,像它,我有時也默默無言,
    免得我的歌,太繁了,使你煩厭。

    一○三

  我的詩神的產品多貧乏可怜!
  分明有無限天地可炫耀才華,
  可是她的題材,盡管一無妝點,
  比加上我的贊美价值還要大!
  別非難我,如果我寫不出什么!
  照照鏡子吧,看你鏡中的面孔
  多么超越我的怪笨拙的創作,
  使我的詩失色,叫我無地自容。
  那可不是罪過嗎,努力要增飾,
  反而把原來無瑕的題材涂毀?
  因為我的詩并沒有其他目的,
  除了要模仿你的才情和嫵媚;
    是的,你的鏡子,當你向它端詳,
    所反映的遠遠多于我的詩章。

    一○四

  對于我,俊友,你永遠不會哀老,
  因為自從我的眼碰見你的眼,
  你還是一樣美。三個嚴冬搖掉
  三個蒼翠的夏天的樹葉和光艷,
  三個陽春三度化作秋天的枯黃。
  時序使我三度看見四月的芳菲
  三度被六月的炎炎烈火燒光。
  但你,還是和初見時一樣明媚;
  唉,可是美,像時針,它躡著腳步
  移過鐘面,你看不見它的蹤影;
  同樣,你的姣顏,我以為是常駐,
  其實在移動,迷惑的是我的眼睛。
    顫栗吧,未來的時代,听我呼吁:
    你還沒有生,美的夏天已死去。

    一○五

  不要把我的愛叫作偶像崇拜,
  也不要把我的愛人當偶像看,
  既然所有我的歌和我的贊美
  都獻給一個、為一個,永無變換。
  我的愛今天仁慈,明天也仁慈,
  有著惊人的美德,永遠不變心,
  所以我的詩也一樣堅貞不渝,
  全省掉差异,只敘述一件事情。
  “美、善和真”,就是我全部的題材,
  “美、善和真”,用不同的詞句表現;
  我的創造就在這變化上演才,
  三題一体,它的境界可真無限。
    過去“美、善和真”常常分道揚鑣,
    到今天才在一個人身上協調。

    一○六

  當我從那湮遠的古代的紀年
  發見那絕代風流人物的寫真,
  艷色使得古老的歌詠也香艷,
  頌贊著多情騎士和絕命佳人,
  于是,從那些國色天姿的描畫,
  無論手腳、嘴唇、或眼睛或眉額,
  我發覺那些古拙的筆所表達
  恰好是你現在所占領的姿色。
  所以他們的贊美無非是預言
  我們這時代,一切都預告著你;
  不過他們觀察只用想象的眼,
  還不夠才華把你歌頌得盡致:
    而我們,幸而得親眼看見今天,
    只有眼惊羡,卻沒有舌頭詠歎。

    一○七

  無論我自己的憂慮,或那夢想著
  未來的這茫茫世界的先知靈魂,
  都不能限制我的真愛的租約,
  縱使它已注定作命運的抵償品。
  人間的月亮已度過被蝕的災難,
  不祥的占卜把自己的預言嘲諷,
  動蕩和疑慮既已獲得了保險,
  和平在宣告橄橄枝永久蔥蘢。
  于是在這時代甘露的遍洒下,
  我的愛面貌一新,而死神降伏,
  既然我將活在這拙作里,任憑他
  把那些愚鈍的無言的种族凌辱。
    你將在這里找著你的紀念碑,
    魔王的金盔和銅墓卻被銷毀。

    一○八

  腦袋里有什么,筆墨形容得出,
  我這顆真心不已經對你描畫?
  還有什么新東西可說可記錄,
  以表白我的愛或者你的真价?
  沒有,乖乖;可是,虔誠的禱詞
  我沒有一天不把它复說一遍;
  老話并不老;你屬我,我也屬你,
  就像我祝福你名字的頭一天。
  所以永恒的愛在長青愛匣里
  不會蒙受年歲的損害和塵土,
  不會讓皺紋占据應有的位置,
  反而把老時光當作永久的家奴;
    發覺最初的愛苗依舊得保養,
    盡管時光和外貌都盼它枯黃。

    一○九

  哦,千万別埋怨我改變過心腸,
  別离雖似乎減低了我的熱情。
  正如我拋不開自己遠走他方,
  我也一刻离不開你,我的靈魂。
  你是我的愛的家:我雖曾流浪,
  現在已經像遠行的游子歸來;
  并准時到家,沒有跟時光改樣,
  而且把洗滌我污點的水帶來。
  哦,請千万別相信(盡管我難免
  和別人一樣經不起各种試誘)
  我的天性會那么荒唐和鄙賤
  竟拋棄你這至寶去追求烏有;
    這無垠的宇宙對我都是虛幻;
    你才是,我的玫瑰,我全部財產。

    一一○

  唉,我的确曾經常東奔西跑,
  扮作斑衣的小丑供眾人賞玩,
  違背我的意志,把至寶賤賣掉,
  為了新交不惜把舊知交冒犯;
  更千真万确我曾經斜著冷眼
  去看真情;但天呀,這种种离乖
  給我的心帶來了另一個春天,
  最坏的考驗證實了你的真愛。
  現在一切都過去了,請你接受
  無盡的友誼:我不再把欲望磨利,
  用新的試探去考驗我的老友——
  那拘禁我的、鐘情于我的神袛。
    那么,歡迎我吧,我的人間的天,
    迎接我到你最親的純洁的胸間。

    一一一

  哦,請為我把命運的女神詬讓,
  她是嗾使我造成業障的主犯,
  因為她對我的生活別無贍養,
  除了養成我粗鄙的眾人米飯。
  因而我的名字就把烙印4接受,
  也几乎為了這緣故我的天性
  被職業所玷污,如同染工的手:
  可怜我吧,并祝福我獲得更新;
  像個溫順的病人,我甘心飲服
  澀嘴的醋來消除我的重感染5;
  不管它多苦,我將一點不覺苦,
  也不辭兩重忏悔以贖我的罪愆。
    請怜憫我吧,摯友,我向你擔保
    你的怜憫已經夠把我醫治好。

    一一二

  你的愛怜抹掉那世俗的譏讒
  打在我的額上的恥辱的烙印;
  別人的毀譽對我有什么相干,
  你既表揚我的善又把惡遮隱!
  你是我整個宇宙,我必須努力
  從你的口里听取我的榮和辱;
  我把別人,別人把我,都當作死,
  誰能使我的鐵心腸變善或變惡?
  別人的意見我全扔入了深淵,
  那么干淨,我簡直像聾蛇一般,
  憑他奉承或誹謗都充耳不聞。
  請傾听我怎樣原諒我的冷淡:
    你那么根深蒂固長在我心里,
    全世界,除了你,我都認為死去。

    一一三

  自從离開你,眼睛便移居心里,
  于是那雙指揮我行動的眼睛,
  既把職守分開,就成了半瞎子,
  自以為還看見,其實已經失明;
  因為它們所接触的任何形狀,
  花鳥或姿態,都不能再傳給心,
  自己也留不住把捉到的景象;
  一切過眼的事物心儿都無份。
  因為一見粗俗或幽雅的景色,
  最畸形的怪物或絕艷的面孔,
  山或海,日或夜,烏鴉或者白鴿,
  眼睛立刻塑成你美妙的姿容。
    心中滿是你,什么再也裝不下,
    就這樣我的真心教眼睛說假話。

    一一四

  是否我的心,既把你當王冠戴,
  喝過帝王們的鴆毒——自我阿諛?
  還是我該說,我眼睛說的全對,
  因為你的愛教會它這煉金術,
  使它能夠把一切蛇神和牛鬼
  轉化為和你一樣柔媚的天嬰,
  把每個丑惡改造成盡善盡美,
  只要事物在它的柔輝下現形?
  哦,是前者;是眼睛的自我陶醉,
  我偉大的心靈把它一口喝盡:
  眼睛曉得投合我心靈的口味,
  為它准備好這杯可口的毒飲。
    盡管杯中有毒,罪過總比較輕,
    因為先愛上它的是我的眼睛。

    一一五

  我從前寫的那些詩全都撒謊,
  連那些說“我愛你到极點”在內,
  可是那時候我的确無法想象
  白熱的火還發得出更大光輝。
  只害怕時光的無數意外事故
  鑽進密約間,勾銷帝王的意旨,
  晒黑美色,并挫鈍鋒銳的企圖,
  使倔強的心屈從事物的隆替:
  唉,為什么,既怵于時光的專橫,
  我不可說,“現在我愛你到极點,”
  當我擺脫掉疑慮,充滿著信心,
  覺得來日不可期,只掌握目前?
    愛是嬰儿;難道我不可這樣講,
    去促使在生長中的羽毛丰滿?

    一一六

  我絕不承認兩顆真心的結合
  會有任何障礙;愛算不得真愛,
  若是一看見人家改變便轉舵,
  或者一看見人家轉彎便离開。
  哦,決不!愛是亙古長明的塔燈,
  它定睛望著風暴卻兀不為動;
  愛又是指引迷舟的一顆恒星,
  你可量它多高,它所值卻無窮。
  愛不受時光的播弄,盡管紅顏
  和皓齒難免遭受時光的毒手;
  愛并不因瞬息的改變而改變,
  它巍然矗立直到末日的盡頭。
    我這話若說錯,并被證明不确,
    就算我沒寫詩,也沒人真愛過。

    一一七

  請這樣控告我:說我默不作聲,
  盡管對你的深恩我應當酬謝;
  說我忘記向你繾綣的愛慰問,
  盡管我對你依戀一天天密切;
  說我時常和陌生的心靈來往,
  為偶爾机緣斷送你寶貴情誼;
  說我不管什么風都把帆高揚,
  任它們把我吹到天涯海角去。
  請把我的任性和錯誤都記下,
  在真憑實据上還要積累嫌疑,
  把我帶到你的顰眉蹙額底下,
  千万別喚醒怨毒來把我射死;
    因為我的訴狀說我急于證明
    你對我的愛多么忠貞和堅定。

    一一八

  好比我們為了促使食欲增進,
  用种种辛辣調味品刺激胃口;
  又好比服清瀉劑以預防大病,
  用較輕的病截斷重症的根由;
  同樣,飽嘗了你的不膩人的甜蜜,
  我選上苦醬來當作我的食料;
  厭倦了健康,覺得病也有意思,
  盡管我還沒有到生病的必要。
  這樣,為采用先發制病的手段,
  愛的策略變成了真實的過失:
  我對健康的身体亂投下藥丹,
  用痛苦來把過度的幸福療治。
    但我由此取得這真正的教訓:
    藥也會變毒,誰若因愛你而生病。

    一一九

  我曾喝下了多少鮫人的淚珠
  從我心中地獄般的鍋里蒸出來,
  把恐懼當希望,又把希望當恐懼,
  眼看著要胜利,結果還是失敗!
  我的心犯了多少可怜的錯誤,
  正好當它自以為再幸福不過;
  我的眼睛怎樣地從眼眶躍出,
  當我被瘋狂昏亂的熱病折磨!
  哦,坏事變好事!我現在才知道
  善的确常常因惡而變得更善!
  被摧毀的愛,一旦重新修建好,
  就比原來更宏偉、更美、更強頑。
    因此,我受了譴責,反心滿意足;
    因禍,我獲得過去的三倍幸福。

    一二○

  你對我狠過心反而于我有利:
  想起你當時使我受到的痛創,
  我只好在我的過失下把頭低,
  既然我的神經不是銅或精鋼。
  因為,你若受過我狠心的搖撼,
  像我所受的,該熬過多苦的日子!
  可是我這暴君從沒有抽過閒
  來衡量你的罪行對我的打擊!
  哦,但愿我們那悲怛之夜能使我
  牢牢記住真悲哀打擊得多慘,
  我就會立刻遞給你,像你遞給我,
  那撫慰碎了的心的微賤藥丹。
    但你的罪行現在變成了保證,
    我贖你的罪,你也贖我的敗行。

    一二一

  宁可卑劣,也不愿負卑劣的虛名,
  當我們的清白蒙上不白之冤,
  當正當的娛樂被人妄加惡聲,
  不体察我們的感情,只憑偏見。
  為什么別人虛偽淫猥的眼睛
  有權贊揚或詆毀我活躍的血?
  專偵伺我的弱點而比我坏的人
  為什么把我認為善的恣意污蔑?
  我就是我,他們對于我的詆毀
  只能夠宣揚他們自己的卑鄙:
  我本方正,他們的視線自不軌;
  這种坏心眼怎么配把我非議?
    除非他們固執這糊涂的邪說:
    惡是人性,統治著世間的是惡。

    一二二

  你贈我的手冊已經一筆一划
  永不磨滅地刻在我的心版上,
  它將超越無聊的名位的高下,
  跨過一切時代,以至無窮無疆:
  或者,至少直到大自然的規律
  容許心和腦繼續存在的一天;
  直到它們把你每部分都讓給
  遺忘,你的記憶將永遠不逸散。
  可怜的手冊就無法那樣持久,
  我也不用籌碼把你的愛登記;
  所以你的手冊我大膽地放走,
  把你交給更能珍藏你的冊子:
    要靠備忘錄才不會把你遺忘,
    豈不等于表明我對你也善忘?

    一二三

  不,時光,你斷不能夸說我在變:
  你新建的金字塔,不管多雄壯,
  對我一點不稀奇,一點不新鮮;
  它們只是舊景象披上了新裝。
  我們的生命太短促,所以羡慕
  你拿來蒙騙我們的那些舊貨;
  幻想它們是我們心愿的產物,
  不肯信從前曾經有人談起過。
  對你和你的紀錄我同樣不賣賬,
  過去和現在都不能使我惊奇,
  因為你的記載和我所見都扯謊,
  都多少是你疾馳中造下的孽跡。
    我敢這樣發誓:我將万古不渝,
    不管你和你的鐮刀多么鋒利。

    一二四

  假如我的愛只是權勢的嫡种,
  它就會是命運的無父的私生子,
  受時光的寵辱所磨折和播弄,
  同野草閒花一起任人們采刈。
  不呀,它并不是建立在偶然上;
  它既不為榮華的笑顏所轉移,
  也經受得起我們這時代風尚
  司空見慣的抑郁、憤懣的打擊:
  它不害怕那只在短期間有效、
  到處散播异端和邪說的權謀,
  不因驕陽而生長,雨也沖不掉,
  它巍然獨立在那里,深思熟籌。
    被時光愚弄的人們,起來作證!
    你們畢生作惡,卻一死得干淨。

    一二五

  這對我何益,縱使我高擎華蓋,
  用我的外表來為你妝點門面,
  或奠下偉大基礎,要留芳万代,
  其實比荒涼和毀滅為期更短?
  難道我沒見過拘守儀表的人,
  付出高昂的代价,卻喪失一切,
  厭棄淡泊而拚命去追求葷辛,
  可怜的贏利者,在顧盼中雕謝?
  不,請讓我在你心里長保忠貞,
  收下這份菲薄但由衷的獻禮,
  它不攙雜次品,也不包藏机心,
  而只是你我間互相致送誠意。
    被收買的告密者,滾開!你越誣告
    真摯的心,越不能損害它分毫。

    一二六*

  你,小乖乖,時光的無常的沙漏
  和時辰(他的小鐮刀)都听你左右;
  你在虧缺中生長,并昭示大眾
  你的愛人如何雕零而你向榮;
  如果造化(掌握盈虧的大主宰),
  在你邁步前進時把你挽回來,
  她的目的只是:賣弄她的手法
  去丟時光的臉,并把分秒扼殺。
  可是你得怕她,你,她的小乖乖!
  她只能暫留,并非常保,她的寶貝!
  她的賬目,雖延了期,必須清算:
  要清償債務,她就得把你交還。

    一二七

  在遠古的時代黑并不算秀俊,
  即使算,也沒有把美的名挂上;
  但如今黑既成為美的繼承人,
  于是美便招來了侮辱和誹謗。
  因為自從每只手都修飾自然,
  用藝術的假面貌去美化丑惡,
  溫馨的美便失掉聲价和圣殿,
  縱不忍辱偷生,也遭了褻瀆。
  所以我情婦的頭發黑如烏鴉,
  眼睛也恰好相襯,就像在哀泣
  那些生來不美卻迷人的冤家,
  用假名聲去中傷造化的真譽。
    這哀泣那么配合她們的悲痛,
    大家齊聲說:這就是美的真容。

    一二八

  多少次,我的音樂,當你在彈奏
  音樂,我眼看那些幸福的琴鍵
  跟著你那輕盈的手指的挑逗,
  發出悅耳的旋律,使我魂倒神顛——
  我多么艷羡那些琴鍵輕快地
  跳起來狂吻你那溫柔的掌心,
  而我可怜的嘴唇,本該有這權利,
  只能紅著臉對琴鍵的放肆出神!
  經不起這引逗,我嘴唇巴不得
  做那些舞蹈著的得意小木片,
  因為你手指在它們身上輕掠,
  使枯木比活嘴唇更值得艷羡。
    冒失的琴鍵既由此得到快樂,
    請把手指給它們,把嘴唇給我。

    一二九

  把精力消耗在恥辱的沙漠里,
  就是色欲在行動;而在行動前,
  色欲賭假咒、嗜血、好殺、滿身是
  罪惡,凶殘、粗野、不可靠、走极端;
  歡樂尚未央,馬上就感覺無味:
  毫不講理地追求;可是一到手,
  又毫不講理地厭惡,像是專為
  引上鉤者發狂而設下的釣鉤;
  在追求時瘋狂,占有時也瘋狂;
  不管已有、現有、未有,全不放松;
  感受時,幸福;感受完,無上災殃;
  事前,巴望著的歡樂;事后,一場夢。
    這一切人共知;但誰也不知怎樣
    逃避這個引人下地獄的天堂。

    一三○

  我情婦的眼睛一點不像太陽;
  珊瑚比她的嘴唇還要紅得多:
  雪若算白,她的胸就暗褐無光,
  發若是鐵絲,她頭上鐵絲婆娑。
  我見過紅白的玫瑰,輕紗一般;
  她頰上卻找不到這樣的玫瑰;
  有許多芳香非常逗引人喜歡,
  我情婦的呼吸并沒有這香味。
  我愛听她談話,可是我很清楚
  音樂的悅耳遠胜于她的嗓子;
  我承認從沒有見過女神走路,
  我情婦走路時候卻腳踏實地:
    可是,我敢指天發誓,我的愛侶
    胜似任何被捧作天仙的美女。

    一三一

  盡管你不算美,你的暴虐并不
  亞于那些因美而驕橫的女人;
  因為你知道我的心那么糊涂,
  把你當作世上的至美和至珍。
  不過,說實話,見過你的人都說,
  你的臉缺少使愛呻吟的魅力:
  盡管我心中發誓反對這說法,
  我可還沒有公開否認的勇气。
  當然我發的誓一點也不欺人;
  數不完的呻吟,一想起你的臉,
  馬上聯翩而來,可以為我作證:
  對于我,你的黑胜于一切秀妍。
    你一點也不黑,除了你的人品,
    可能為了這原故,誹謗才流行。

    一三二

  我愛上了你的眼睛;你的眼睛
  曉得你的心用輕蔑把我磨折,
  對我的痛苦表示柔媚的悲憫,
  就披上黑色,做旖旎的哭喪者。
  而的确,無論天上燦爛的朝陽
  多么配合那東方蒼白的面容,
  或那照耀著黃昏的明星煌煌
  (它照破了西方的黯淡的天空),
  都不如你的臉配上那雙淚眼。
  哦,但愿你那顆心也一樣為我
  挂孝吧,既然喪服能使你增妍,
  愿它和全身一樣与悲憫配合。
    黑是美的本質(我那時就賭咒),
    一切缺少你的顏色的都是丑。

    一三三

  那使我的心呻吟的心該詛咒,
  為了它給我和我的朋友的傷痕!
  難道光是折磨我一個還不夠?
  還要把朋友貶為奴隸的身分?
  你冷酷的眼睛已奪走我自己,
  那另一個我你又無情地霸占:
  我已經被他(我自己)和你拋棄;
  這使我遭受三三九倍的苦難。
  請用你的鐵心把我的心包圍,
  讓我可怜的心保釋朋友的心;
  不管誰監視我,我都把他保衛;
  你就不能在獄中再對我發狠。
    你還會發狠的,我是你的囚徒,
    我和我的一切必然任你擺布。

    一三四

  因此,現在我既承認他屬于你,
  并照你的意旨把我當抵押品,
  我情愿讓你把我沒收,好教你
  釋放另一個我來寬慰我的心:
  但你不肯放,他又不愿被釋放,
  因為你貪得無厭,他心腸又軟;
  他作為保人簽字在那證券上,
  為了開脫我,反而把自己緊拴。
  分毫不放過的高利貸者,你將要
  行使你的美麗賜給你的特權
  去控訴那為我而負債的知交;
  于是我失去他,因為把他欺騙。
    我把他失掉;你卻占有他和我:
    他還清了債,我依然不得開脫。

    一三五*

  假如女人有滿足,你就得如“愿”,
  還有額外的心愿,多到數不清;
  而多余的我總是要把你糾纏,
  想在你心愿的花上添我的錦。
  你的心愿汪洋無邊,難道不能
  容我把我的心愿在里面隱埋?
  難道別人的心愿都那么可親,
  而我的心愿就不配你的青睞?
  大海,滿滿是水,照樣承受雨點,
  好把它的貯藏品大量地增加;
  多心愿的你,就該把我的心愿
  添上,使你的心愿得到更擴大。
    別讓無情的“不”把求愛者窒息;
    讓眾愿同一愿,而我就在這愿里。

    一三六

  你的靈魂若罵你我走得太近,
  請對你那瞎靈魂說我是你“心愿”,
  而“心愿”,她曉得,對她并非陌生;
  為了愛,讓我的愛如愿吧,心肝。
  心愿將充塞你的愛情的寶藏,
  請用心愿充滿它,把我算一個,
  須知道宏大的容器非常便當,
  多裝或少裝一個算不了什么。
  請容許我混在隊伍中間進去,
  不管怎樣說我總是其中之一;
  把我看作微末不足道,但必須
  把這微末看作你心愛的東西。
    把我名字當你的愛,始終如一,
    就是愛我,因為“心愿”是我的名字。

    一三七

  又瞎又蠢的愛,你對我的眸子
  干了什么,以致它們視而不見?
  它們認得美,也看見美在那里,
  卻居然錯把那极惡當作至善。
  我的眼睛若受了偏見的歪扭,
  在那人人行駛的海灣里下錨,
  你為何把它們的虛妄作成鉤,
  把我的心的判斷力鉤得牢牢?
  難道是我的心,明知那是公地,
  硬把它當作私人游樂的花園?
  還是我眼睛否認明顯的事實,
  硬拿美麗的真蒙住丑惡的臉?
    我的心和眼既迷失了真方向,
    自然不得不陷入虛妄的膏肓。

    一三八

  我愛人賭咒說她渾身是忠實,
  我相信她(雖然明知她在撒謊),
  讓她認為我是個無知的孩子,
  不懂得世間种种騙人的勾當。
  于是我就妄想她當我還年輕,
  雖然明知我盛年已一去不复返;
  她的油嘴滑舌我天真地信任:
  這樣,純朴的真話雙方都隱瞞。
  但是為什么她不承認說假話?
  為什么我又不承認我已經衰老?
  愛的習慣是連信任也成欺詐,
  老年談戀愛最怕把年齡提到。
    因此,我既欺騙她,她也欺騙我,
    咱倆的愛情就在欺騙中作樂。

    一三九

  哦,別叫我原諒你的殘酷不仁
  對于我的心的不公正的冒犯;
  請用舌頭傷害我,可別用眼睛;
  狠狠打擊我,殺我,可別耍手段。
  說你已愛上了別人;但當我面,
  心肝,可別把眼睛向旁邊張望:
  何必要耍手段,既然你的強權
  已夠打垮我過分緊張的抵抗?
  讓我替你辯解說:“我愛人明知
  她那明媚的流盼是我的死仇,
  才把我的敵人從我臉上轉移,
  讓它向別處放射害人的毒鏃!”
    可別這樣;我已經一息奄奄,
    不如一下盯死我,解除了苦難。

    一四○

  你狠心,也該放聰明;別讓侮蔑
  把我不作聲的忍耐逼得太甚;
  免得悲哀賜我喉舌,讓你領略
  我的可怜的痛苦會怎樣發狠。
  你若學了乖,愛呵,就覺得理應
  對我說你愛我,縱使你不如此;
  好像暴躁的病人,當死期已近,
  只愿听醫生報告健康的消息;
  因為我若是絕望,我就會發瘋,
  瘋狂中難保不把你胡亂咒罵:
  這乖張世界是那么不成体統,
  瘋狂的耳總愛听瘋子的坏話。
    要我不發瘋,而你不遭受誹謗,
    你得把眼睛正視,盡管心放蕩。

    一四一

  說實話,我的眼睛并不喜歡你,
  它們發見你身上百孔和千瘡;
  但眼睛瞧不起的,心儿卻著迷,
  它一味溺愛,不管眼睛怎樣想。
  我耳朵也不覺得你嗓音好听,
  就是我那容易受刺激的触覺,
  或味覺,或嗅覺都不見得高興
  參加你身上任何官能的盛酌。
  可是無論我五种机智或五官
  都不能勸阻痴心去把你侍奉,
  我昂藏的丈夫儀表它再不管,
  只甘愿作你傲慢的心的仆從。
    不過我的災難也非全無好處:
    她引誘我犯罪,也教會我受苦。

    一四二

  我的罪咎是愛,你的美德是憎,
  你憎我的罪,為了我多咎的愛:
  哦,你只要比一比你我的實情,
  就會發覺責備我多么不應該。
  就算應該,也不能出自你嘴唇,
  因為它們褻瀆過自己的口紅,
  劫奪過別人床弟應得的租金,
  和我一樣屢次偷訂愛的假盟。
  我愛你,你愛他們,都一樣正當,
  盡管你追求他們而我討你厭。
  讓哀怜的种子在你心里暗長,
  終有天你的哀怜也得人哀怜。
    假如你只知追求,自己卻吝嗇,
    你自己的榜樣就會招來拒絕。

    一四三

  看呀,像一個小心翼翼的主婦
  跑著去追攆一只逃走的母雞,
  把孩子扔下,拚命快跑,要抓住
  那個她急著要得回來的東西;
  被扔下的孩子緊跟在她后頭,
  哭哭啼啼要赶上她,而她只管
  望前一直追攆,一步也不停留,
  不顧她那可怜的小孩的不滿:
  同樣,你追那個逃避你的家伙,
  而我(你的孩子)卻在后頭追你;
  你若赶上了希望,請回頭照顧我,
  盡媽媽的本分,輕輕吻我,很和气。
    只要你回頭來撫慰我的悲啼,
    我就會禱告神讓你從心所欲。

    一四四

  兩個愛人像精靈般把我誘惑,
  一個叫安慰,另外一個叫絕望:
  善的天使是個男子,丰姿綽約;
  惡的幽靈是個女人,其貌不揚。
  為了促使我早進地獄,那女鬼
  引誘我的善精靈硬把我拋開,
  還要把他迷惑,使淪落為妖魅,
  用肮髒的驕傲追求純洁的愛。
  我的天使是否已變成了惡魔,
  我無法一下子确定,只能猜疑;
  但兩個都把我扔下,互相結合,
  一個想必進了另一個的地獄。
    可是這一點我永遠無法猜透,
    除非是惡的天使把善的攆走。

    一四五

  愛神親手捏就的嘴唇
  對著為她而憔悴的我,
  吐出了這聲音說,“我恨”:
  但是她一看見我難過,
  心里就馬上大發慈悲,
  責備那一向都是用來
  宣布甜蜜的判詞的嘴,
  教它要把口气改過來:
  “我恨”,她又把尾巴補綴,
  那簡直像明朗的白天
  赶走了魔鬼似的黑夜,
  把它從天堂甩進陰間。
    她把“我恨”的恨字摒棄,
    救了我的命說,“不是你”。

    一四六

  可怜的靈魂,万惡身軀的中心,
  被圍攻你的叛逆勢力所俘擄,
  為何在暗中憔悴,忍受著饑饉,
  卻把外壁妝得那么堂皇麗都?
  賃期那么短,這傾頹中的大廈
  難道還值得你這樣舖張浪費?
  是否要讓蛆虫來繼承這奢華,
  把它吃光?這可是肉体的依皈?
  所以,靈魂,請拿你仆人來度日,
  讓他消瘦,以便充實你的貯藏,
  拿無用時間來兌換永欠租期,
  讓內心得滋養,別管外表堂皇:
    這樣,你將吃掉那吃人的死神,
    而死神一死,世上就永無死人。

    一四七

  我的愛是一种熱病,它老切盼
  那能夠使它長期保養的單方,
  服食一种能維持病狀的藥散,
  使多變的病態食欲長久盛旺。
  理性(那醫治我的愛情的醫生)
  生气我不遵守他給我的囑咐,
  把我扔下,使我絕望,因為不信
  醫藥的欲望,我知道,是條死路。
  我再無生望,既然喪失了理智,
  整天都惶惑不安、煩躁、瘋狂;
  無論思想或談話,全像個瘋子,
  脫离了真實,無目的,雜亂無章;
    因為我曾賭咒說你美,說你璀璨,
    你卻是地獄一般黑,夜一般暗。

    一四八

  唉,愛把什么眼睛裝在我腦里,
  使我完全認不清真正的景象?
  竟錯判了眼睛所見到的真相?
  如果我眼睛所迷戀的真是美,
  為何大家都异口同聲不承認?
  若真不美呢,那就絕對無可諱,
  愛情的眼睛不如一般人看得真:
  當然嘍,它怎能夠,愛眼怎能夠
  看得真呢,它日夜都淚水汪汪?
  那么,我看不准又怎算得稀有?
  太陽也要等天晴才照得明亮。
    狡猾的愛神!你用淚把我弄瞎,
    只因怕明眼把你的丑惡揭發。

    一四九

  你怎能,哦,狠心的,否認我愛你,
  當我和你協力把我自己厭惡?
  我不是在想念你,當我為了你
  完全忘掉我自己,哦,我的暴主?
  我可曾把那恨你的人當朋友?
  我可曾對你厭惡的人獻殷勤?
  不僅這樣,你對我一皺起眉頭,
  我不是馬上歎气,把自己痛恨?
  我還有什么可以自豪的优點,
  傲慢到不屑于為你服役奔命,
  既然我的美都崇拜你的缺陷,
  唯你的眼波的流徒轉移是听?
    但,愛呵,盡管憎吧,我已猜透你:
    你愛那些明眼的,而我是瞎子。

    一五○

  哦,從什么威力你取得這力量,
  連缺陷也能把我的心靈支配?
  教我誣蔑我可靠的目光撒謊,
  并矢口否認太陽使白天明媚?
  何來這化臭腐為神奇的本領,
  使你的种种丑惡不堪的表現
  都具有一种靈活強勁的保證,
  使它們,對于我,超越一切至善?
  誰教你有辦法使我更加愛你,
  當我听到和見到你种种可憎?
  哦,盡管我鍾愛著人家所嫌棄,
  你總不該嫌棄我,同人家一條心:
    既然你越不可愛,越使得我愛,
    你就該覺得我更值得你喜愛。

    一五一

  愛神太年輕,不懂得良心是什么;
  但誰不曉得良心是愛情所產?
  那么,好騙子,就別專找我的錯,
  免得我的罪把溫婉的你也牽連。
  因為,你出賣了我,我的笨肉体
  又哄我出賣我更高貴的部分;
  我靈魂叮囑我肉体,說它可以
  在愛情上胜利;肉体再不作聲,
  一听見你的名字就馬上指出
  你是它的胜利品;它趾高气揚,
  死心蹋地作你最鄙賤的家奴,
  任你頤指气使,或倒在你身旁。
    所以我可問心無愧地稱呼她
    做“愛”,我為她的愛起來又倒下。

    一五二

  你知道我對你的愛并不可靠,
  但你賭咒愛我,這話更靠不住;
  你撕掉床頭盟,又把新約毀掉,
  既結了新歡,又种下新的憎惡。
  但我為什么責備你兩番背盟,
  自己卻背了二十次!最反复是我;
  我對你一切盟誓都只是濫用,
  因而對于你已經失盡了信約。
  我曾矢口作證你對我的深愛:
  說你多熱烈、多忠誠、永不變卦,
  我使眼睛失明,好讓你顯光彩,
  教眼睛發誓,把眼前景說成虛假——
    我發誓說你美!還有比這荒唐:
    抹煞真理去堅持那么黑的謊!

    一五三

  愛神放下他的火炬,沉沉睡去:
  月神的一個仙女乘了這机會
  赶快把那枝煽動愛火的火炬
  浸入山間一道冷冰冰的泉水;
  泉水,既從這神圣的火炬得來
  一股不滅的熱,就永遠在燃燒,
  變成了沸騰的泉,一直到現在
  還證實具有起死回生的功效。
  但這火炬又在我情婦眼里點火,
  為了試驗,愛神碰一下我胸口,
  我馬上不舒服,又急躁又難過,
  一刻不停地跑向溫泉去求救,
    但全不見效:能治好我的溫泉
    只有新燃起愛火的、我情人的眼。

    一五四

  小小愛神有一次呼呼地睡著,
  把點燃心焰的火炬放在一邊,
  一群蹁躚的貞洁的仙女恰巧
  走過;其中最美的一個天仙
  用她處女的手把那曾經燒紅
  万千顆赤心的火炬偷偷拿走,
  于是這玩火小法師在酣睡中
  便繳械給那貞女的纖纖素手。
  她把火炬往附近冷泉里一浸,
  泉水被愛神的烈火燒得沸騰,
  變成了溫泉,能消除人間百病;
  但我呵,被我情婦播弄得頭疼,
    跑去溫泉就醫,才把這點弄清:
    愛燒熱泉水,泉水冷不了愛情。

  注釋
   1詩神:即詩人,故下面用男性代詞“他”字。
   2當時制造假發的人常常買死人的頭發作原料。
   3土星在西歐星相學里是沉悶和憂郁的象征。
   4烙印:恥辱。
   5當時相信醋能防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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