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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在探索開發一种新的產品時,經常有人向井深建議制造收音机,因為收音机在日本仍然有很大的需求量,而不是再加個短波接收器就可以滿足的。但是井深堅決地拒絕了這种建議。他的理由是大公司可能很快就會從戰爭中恢复過來,他們勢必將其元件优先用于自己的產品,然后才賣給其他人。很自然,他們會把最新的技術保留在自己手中,盡可能長久地在与他人的競爭中保持領先地位。井深和我經常談到新公司的概念,它應該成為一個具有改革精神的、明智的公司,用精巧的方法生產高技術的新產品。僅僅生產收音机并不是實現這种理想的好主意。
  我們對日本人剩下的家庭用具進行了一次并不科學的調查。我們已經賣出了不少的短波接收器,使很多日本人從戰爭中小心翼翼地保留下來的中波收音机功能大大增強,現在我們意識到人們還有很多的留聲机。在戰爭期間,新的電動机和磁拾音頭是不可能弄到的,很顯然,用這些東西對戰前或者戰時的那种老式留聲机進行修理、改造還是大有市場的。新的美國流行搖擺樂和爵士樂隨著唱片進入日本,大家都渴望得到。美國人帶來了他們的音樂,占領當局興起了一場運動,向日本人展示美國和美國人的生活方式。占領當局控制了廣播電台,學校里又可以重新教英語了,英語廣播也得以恢复,而這些在戰爭期間都是被禁止的。經過多年的思想禁錮和軍事獨裁,民主、個人自由和平等的思想植入了肥沃的土地。
  占領期間,什么東西都很緊缺,每個人都必須到黑市去采購。我們的新公司,也就是1946年5月7日正式成立的東京通信工程公司,想方設法買了一輛非常破舊的達特桑牌小卡車,价錢大約相當于一百美元。整個公司里只有我和井深這兩個最高領導者有駕駛執照,所以我們不得不自已駕車去交貨,去買日用品,去為工厂搞原材料。我們要辦公,要幫助裝車卸車,車開不起來時又要去搖,還要干其它的雜活。
  東京街上的景象一片混亂、嘈雜,到處是煙霧和惡臭。汽油极少,就算你找到了,价錢也非常昂貴。很多轎車、卡車和公共汽車都進行了改造,使用廢油、焦炭和其它固体可燃物,包括垃圾和煤粉。戰后這些車還在行駛。街上偶爾還出現了驢車。我們想盡各种合法的和其它辦法為我們的卡車搞到汽油。許多美國兵賣汽油,用管子從他們的吉普車和卡車油箱中往外吸,還有些人干脆整桶地賣。占領當局為了制止這种行為,在汽油中加上紅色染料。街上隨時設置關卡,警察阻攔車輛,憲兵把一根長玻璃管插進油箱中,一頭用手指按住后再抽出來,如果他發現管子中有紅顏色,司机就要費一番口舌了。但是不久他們抓到的人就越來越少了,因為有些聰明的日本人發現用焦炭可以把汽油中的染料濾掉,這樣一來,又開創了一种興旺的新行業,使黑市汽油合法化了。
  我們知道大電气公司對更換零件的生意不感興趣,他們生產和銷售新的留聲机。做零件生意肯定不是我們的理想,我們努力的目標是高技術,井深對眼下的情況很清楚。當時我們制造的新型電動机和拾音頭是最好的,正是這些產品才使得公司沒有因為財政危机而垮下去。現金十分緊張,當局為了防止通貨膨脹,對銀根嚴加控制,在流通中凍結了大量的現金,給我們造成了不少的麻煩。個人和公司從銀行中提取現金都有一定的額度。這也正是我們不得不動員每個人都來生產電熱毯的初衷,想通過直接銷售來多搞點現金。
  井深下決心要生產一种全新的產品,不是對戰前市場上已有的產品稍加改造,而是在日本前所未有的,也就是鋼絲錄音机。我們已經見過德國生產的鋼絲錄音机的樣机,日本的東北大學為了這种机器正在研究一种特殊的鋼絲。研究者們在他們的實驗室里已經為磁性鋼材開發出了杰出的新技術。
  井深打听到住友金屬公司可以生產我們所需要的鋼絲,這是一种直徑精确度達到十分之一毫米的鋼絲,不容易制造。井深去了一趟大阪,与住友公司商談為新型錄音机生產鋼絲的事,但他們對他的訂貨不感興趣。他代表著一家很小的新公司,要求的是一种高技術的產品,這种產品的生產費用很高,但又只有一家買主。其它能夠生產鋼絲的公司也是一樣的態度。然而有些事情非常微妙,遭到拒絕后結果反倒更好。我們無法生產鋼絲錄音机,非常沮喪,但是命運中還有一种更加优越的磁帶錄音机卻在前面等著我們,盡管當時我們誰也不知道。
  占領軍接管了日本放送局NHK,也就是日本的BBC,他們需要新的技術裝備,像混響單元和其它播音、廣播設備等,井深對這些東西都很熟悉。井深投標承包為NHK制造一個大型廣播混響單元,這件事由一個美國軍官負責,他是一名陸軍准將。他來到御殿山上我們的那所破房子里,他想看看這個不知名的工厂和它的管理情況,還想商量一下有關的技術細節。井深的一個朋友,叫島茂雄,他負責NHK戰爭破坏后的重建工程,島茂雄一直推荐讓井深接這個合同。島茂雄陪著那個將軍來視察,但是當將軍看到我們的條件如此簡陋時,他大吃一惊,不停地搖頭。他不明白為什么NHK的人會推荐這樣一個工作在原始條件下的無名小厂。井深的朋友只好懇請將軍相信他的判斷,他最后還是被說服了,但是他對我們的破厂房十分擔心,建議我們在周圍放上一桶桶的沙和水,以防万一發生火災。
  NHK的總部离東京市中區的麥克阿瑟將軍司令部只有半英里遠,當那台設備交到NHK總部時,每個人都為它的質量感到惊訝,特別是那個原來持怀疑態度的准將,他弄不懂為什么一個不知名的小厂能在臨時工棚中造出這樣的高技術產品。大家都來表示祝賀,人人臉上都露出了微笑,將軍也非常高興。我們通過第一個產品展示了我們的質量,贏得了信任,所以我認為還會從美軍廣播服務公司和遠東空軍那里得到訂貨的。
  當井深到NHK去送交那台混響設備并接受祝賀時,他在一個辦公室里發現了一台美國制造的威爾考克牌磁帶錄音机,這是他見到的第一台磁帶錄音机。簡要地查看了一番后,他做出了一個決定。他曾試圖制造的鋼絲錄音机不能与這种錄音机相比。鋼絲錄音机有著明顯的缺點,盡管其設想不錯。例如說,為了得到高保真度,鋼絲必須快速穿過錄音/放音磁頭,這意味著鋼絲卷繞盤上必須有大量的鋼絲,然而卷繞盤上只能儲存一定量的鋼絲,所以要么必須使用很細的鋼絲,要么必須使用很大的卷繞盤。更糟糕的是無法方便地編輯鋼絲上的錄音內容。不管錄什么,都必須一次錄好。如果要想修改已經錄在鋼絲上的聲音,后來加上去的部分必須与以前的內容保持精确同步,這是很難做到的。
  但是那怕只要看一眼新的錄音机,就會知道磁帶要容易擺弄多了。磁帶不像鋼絲,它可以方便地剪接,所以修改部分可以單獨錄制,再插入到任何需要的地方。在一個較小的卷繞盤上就可以儲存大量的磁帶。最大的优點的是磁帶錄音的保真度比鋼絲好得多。我們曾經讀過磁帶錄音的一些資料,它是德國人發明的。事實上,戰爭中德國人曾經用磁帶錄制了很多宣傳節目,一個小時又一個小時地播放。安培克斯公司是美國戰后最早投入這個行業中生產硬件的几家公司之一,而主要的磁帶生產厂家則是明索托礦業和制造公司,現在改稱3M公司。這項技術不斷地成長和改進。井深現在正是要我們的公司來生產這种机器,而不再是鋼絲錄音机了。
  在此以前,井深談到過可能制造的產品已經太多,以至于同事們,特別是會計,都有點不耐煩了。井深自己也明白,他的信用越來越成問題了。他下決心要為日本造出新的磁帶錄音机,他必須使我們的同事們和那位手頭很緊的審計員相信這個主意是可行的。井深与NHK的那位美國軍官商量,允許他把那台錄音机借回去給其他的人看一下。那個軍官有點不愿意,但是最后還是答應由他自己帶著那台錄音机到我們公司來。大家都圍上前去觀看,看完后,每個人都相信公司的确應該搞這個項目,只有我們的會計除外,他叫長谷川純一,是我父親從家里派來幫助我們料理公司財務的。
  我們公司的總務經理叫太刀川正三郎,他和長谷川兩人對我們做的每件事都抱著冷淡和批評的態度,他們覺得這個新的計划費用昂貴,而且也沒有什么希望。他們認為我們不應該為這個項目花錢去搞研究和設計。井深和我對磁帶錄音机的新概念感到非常激動,而且認定它是一個很适合我們公司的項目,所以我們決定聯合起來對付長谷川,要讓他看到光明的前途。我們邀他到一個黑市餐館去吃飯,席面很丰盛,還有啤酒,這在當時是很稀罕的。我們又吃又喝,一直搞到很晚。我們向他解釋了磁帶錄音机的功效,它將會帶來一場工業革命,如果我們在這個領域立即動手,捷足先登,那么我們就能打敗所有行動遲緩的大公司。我們必須看清形勢,赶快抓住這個机會。說服工作大有成效,酒足飯飽后,在回家的路上他滿口答應了我們的要求。
  很快我們就意識到還有一個主要的問題,我們根本就不知道怎樣制造磁帶,而它正是這個系統中的關鍵所在。磁帶是新項目的中心,它對于我們還是一個謎。由于我們早期對鋼絲錄音机做了不少的工作,所以對于制造磁帶錄音机的机械和電子部件我們有相當的把握,但磁帶本身卻是另外一回事。日本沒有一個人懂得錄音磁帶,而且也不可能進口,所以我們必須自己制造磁帶。一開始我們的策略就不是僅僅生產錄音机,還要生產錄音帶,因為我們知道,一旦用戶買了錄音机,以后就會繼續不斷地買錄音帶。如果我們只賣錄音机而不賣錄音帶,我們就會拱手把一筆好生意讓給未來的競爭對手。
  我們首要的、也是最困難的任務就是找到或者自制帶基材料。我們沒有塑料,只有玻璃紙,盡管我們知道玻璃紙并不合适,但手頭上只有它。井深和我,再加上一個頗有才气的年青工程師,木原延年,組成一個小組,把玻璃紙裁成四分之一英寸寬的窄條,涂上各种試驗材料。不久我們就弄明白了,這樣搞是不行的,因為那怕是最好的玻璃紙,在錄音机构里走一兩次以后就會拉伸變形,最終造成錄音失真。我們請了化學家幫忙想辦法使玻璃紙更加結實,但仍然無濟于事。我們又試了更厚的玻璃紙,還是不行。最后我去找我的表弟小寺高路,他在本州紙業公司工作,請他看一看是否有可能為我們造一种非常結實、非常薄、非常光滑的牛皮紙,我們可以用來做磁帶的帶基。他說這事值得一試,不久他就提供給我們一种質量很好的紙。我們又重新操起了刮胡刀片。
  在當時物質匱乏的條件下,找到好的磁性材料涂到帶基上几乎是不可能的。但是井深、木原和我自己,硬是用手工做出了第一批磁帶,我現在回想起這件事甚至還是覺得不太可信。我們要切出足夠的磁帶繞到磁帶盤上,于是我們把長紙條放在實驗室的地板上。剛開始用的磁性材料失敗了。這是因為我們研磨成粉的材料磁性太強了。紙帶上只需要較弱的磁性材料。木原的研究結果表明應該采用醋酸亞鐵,這种東西在燃燒后變成三氧化二鐵。正是這种材料!但是到哪里去找這种材料呢?我拉上木原,我們一起到東京的藥品批發街去。在那里我們找到了唯一的一家商行經銷這种材料。我們買了兩瓶,帶回實驗室。我們沒有電爐來加熱這种化學材料,所以只好借來一個平底鍋,用木勺子將它攪勻,再放到廚房的爐子上加熱,直到它變為咖啡色和黑色。咖啡色的粉末是三氧化二鐵,黑色的是四氧化亞鐵。木原擅長于檢查粉末的顏色,并知道怎樣把它們區分開來。我們把磁性粉末与日本漆混合在一起,調到一定的濃度,以便噴涂到紙帶上。結果發現噴涂不行,我們又想盡种种別的辦法,最后用浣熊腹部的軟鬃毛制成一种刷子,手工刷上去的。出乎我們的意料之外,這樣做的效果最好。當然,紙做的磁帶是很差勁的。井深說質量太差了,連打電話時常說的“喂,喂”都听不清楚。但我們還是為此感到自豪。當時公司里有四十五名職工,三分之一以上的人是大學畢業生。盡管人材濟濟,但是沒有塑料做帶基我們還是無法生產出高質量的產品。后來當我們能夠搞到塑料材料時,我們馬上將它投入應用。我們的技術已經准備就緒,很快就進入了早期的磁帶市場。井深對磁帶領域的信念很堅定,所以我們對它投入了額外的大量精力,很久以后的1965年11月,他終于如愿以償,當然其他人也有同感,IBM選擇了我們的磁帶在他們的計算机中儲存數据。當我們公司開始向IBM提供制造磁帶的技術,并在克羅拉多州波爾達市IBM的工厂里安裝机器、配置技術人員時,我們感慨万分。
  在初期的日子里,磁帶對公司的前景起著關鍵的作用。至于硬件方面,我們將磁帶錄音机的机构完善到了當時的最高水平。1950年我們生產出來的錄音机又笨又重,但是它的音質相當漂亮,我充滿自信,大家也這樣估計,經過這許多的努力,我們終于走上了通往成功的道路。當我們的錄音机准備上市的時候,我們都認為一旦顧客看到和听到它之后,一定會爭先恐后地到我們公司來定貨的。
  事實卻使我們猛然醒悟。磁帶錄音机在日本太新穎了,以至于几乎沒有人知道它是個什么東西,而知道的人中間大多數又認為他們沒有必要買一台。人們感到并不需要磁帶錄音机,我們也就賣不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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