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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我回到我的辦公桌,和“班克·狄克的工作便衣”進行了長時間的交流,討論的結果是,當務之急首先要完成對克勞迪婭·凡·何文的背景調查以确認她成為有效證人。為此,我必須先和波士頓地區分局的“野嘴”聯系上。
  順著高羅威的思路還要去找几個醫生身邊的人,他們要有動机愿意交談。我重新翻閱了檔案,并又向電話公司索要了几份复印資料。在最近几個月期間從依貝哈特家打出的大量電話都打給了一個當地號碼454,這個電話屬于西奧多·費茵。從記錄來看,事情非常明顯,費茵女士和依見哈特一家人通過各种方式存在著聯系:有時僅僅是一周內就有二十次熱線。
  “班克·狄克的工作便衣”和我用相同的波長工作,我們一致同意,因為這些電話是在白天從住處打出的,所以最有可能打電話是那位妻子,也許是給一位女朋友,也許是她在加利福尼亞唯一的朋友,愿意傾听這位從波士頓來的無事可干的護士抱怨她在第二十街是多么的孤獨如同置身于當代的地中海中被徹底隔絕一樣。
  西奧多·費茵無疑就是高羅威所要的那一類信息源。但是如果我立即打電話找她,她可以很輕易地回過頭就告訴她的閨中密友,FBI正在調查她的丈夫,從而可能使整個操作告吹,并且把我捧回值班室。
  為了保險,我應該找一個熟知西奧多·費茵和依貝哈特家關系的人聊聊。誰知道呢?
  在街上轉個圈就會明白,蒙塔娜以北的社會是個雙重結构,上中層的白人和勞動階層的拉丁人共存在一個平行的世界里,當白种女人不在場的時候,你就可看到女佣們聚攏在繁華的住區街道的某個陰暗的角落里,有成堆的手推車和嬰儿,用西班牙語傳播著各种流言蜚語好像這里不再有明天一樣。這一注賭會是安全的,我向“班克·狄克的工作便衣”解釋說,這些流言大多是對付白人婦女的,她們付多少工酬呀,她們怎樣支使佣人呀以及誰的婚姻不幸,誰和誰兩個相好一類的。
  如果西奧多·費茵和克萊諾·依貝哈特關系密切,那么對她們的女佣,維奧萊塔·奧爾瓦多來說,是完全有机會知道其中的一切的,維奧萊塔會和她的好朋友談起這件事,古特瑞絲夫人是住在這幢房子里的年長女人,并且也是從薩爾瓦多來的,還幫她照看孩子;這是一個不僅了解而且關心她的人。
  我撥通了古特瑞絲夫人的電話,說我有些關于我堂妹的問題。哪种問題?她想知道。哦,關于她的生活,她怎樣到美國來的。對我顯示出這樣的對我自己家族的興趣感到滿意,古特瑞絲夫人同意我們在星期天再見面。
  當然關于維奧萊塔的那一套是撒謊,我真正想得到的是她的雇主的情況。我沾沾自喜地向吊在那里的“班克·狄克的工作便衣”瞥去,但是感覺它在責難我:它知道我只不過是在對自己撒謊。
  星期天下午雨停了一會儿。盡管還是陰云密布,气溫只有華氏五十度,我仍然抓住這個机會把巴羅庫塔開了出來,扎著膠底鞋,穿著飛行皮夾克,戴上飛行員的太陽鏡,一頂道吉棒球帽帽舌向后反戴著。當我把車停到維奧萊塔·奧爾瓦爾多的公寓樓樓前時,古特瑞絲夫人已經帶著特瑞薩和克里斯多巴在外邊等著我了。
  我跟他們說哈羅時孩子們几乎沒有什么反應。我以為在他們坐上來以后至少會對我的篷車發生一點興趣,而他們仍然什么也沒說。風吹著他們蓬亂的黑色頭發,但他們的臉仍是蒼白的。
  古特瑞絲夫人和我在前座簡單地交換了几句話,關于明天是不是會繼續下雨。當我沿著落日大街加速行駛時,她從胸口里掏出了一個很大的白色女式手袋。撐開成尖屋頂狀反扣在頭上,似乎是為了防上弄亂她光亮的頭發樣式。
  現在做什么?是不是試著說几個西班牙問題使談話繼續下去?用拉丁美洲人的身份?他們會喜歡這樣呢還是可能覺得受到了侮辱?這种拘束的沉默已經不是我所能解決的了,所以我只好推給某种古老的方式,退回到我自己的空間里——我的車,我的星期天,我的音樂——只花了二十多分鐘,開上高速公路又開了下來,開進格里非斯公園的“旅行城”里。
  在好萊塢·希爾的這一側,潮濕,霧气彌漫的空气中有雪茄煙和鐵銹的味道,盡管天气陰晴莫測,但停車坪上還是半滿著,我們從一些顯得脆弱的桉樹底下走過,穿過大門,發現自己正站在一個微型火車站里,那里有列微型蒸汽火車正在行駛。
  “他們想去坐一坐嗎?”我問古特瑞絲夫人。
  特瑞薩搖著她的頭,不。她的弟弟只是拉著她的手,他穿著一件新的“菱佳海龜”毛線衣。
  我注意到几張露天的餐桌:“他們餓了嗎?”
  “他們吃過午飯了。但也許他們還想吃點。”
  我們組成了一支奇怪的小分隊,我裹在我的皮衣里,戴著棒球帽;古特瑞絲夫人套著青綠色的花布護腿,穿了一件尺碼大得像圓桶的紅色毛線衣;還有兩個孤儿。
  我買了微波爐烤的熱狗和飲料。我們四周的人全是在參加生日派對,大部分是拉美人。待瑞薩和克里斯多巴吃得很慢很仔細,似乎他們已經學會珍惜每一粒糧食,眼睛卻盯著那些包裝禮盒,一個彩飾陶罐藏進樹枝里,一個便攜式烤架上挂滿著冒著煙的腌肉和長長的整根的大蔥,散發出炙烤的大蒜和歐椴的風味。每一伙似乎都包括了十至二十個家庭成員,幽默、輕松。生日蛋糕部是從商店買來的精心制作。特瑞薩看著他們卻并沒有妒忌。甚至根本沒有任何眼睛看得出來的感情變化。
  “媽媽!”克里斯多巴突然叫了起來,興奮地,用手指著。
  “他認為那位小姐看上去像他母親。”古特瑞絲夫人撫摸著他的頭,“Pobrecito。
  一個漂亮的年輕女人,她可能的确很像是從我看過的那些解剖照片中复活的死尸,正坐在那邊抱著一個嬰儿,一面剝著盤子里包裹水果的錫箔紙。她微笑著用她的鼻尖蹭著孩子,而孩子則抓注垂落在她腰間的波浪型黑長發。
  “克里斯多巴懂不懂得……”我不知道如何說下去。
  “他知道她的媽媽不會回來。”
  克里斯多巴使勁拉著他姐姐的胳膊,但她仍舊無動于衷就像他指著的不過是一輛路過的公共汽車而已。
  “你記不記得維奧萊塔是否曾經跟你談起依貝哈特先生家的一個朋友,名字叫作西奧多·費茵的?”
  “你是指特迪小姐?”
  “可能是。”
  “哦是的,克萊諾小姐和特迪小姐關系非常密切,而特迪家的女佣,雷娜,也和維奧萊塔十分親密。”
  “所以她們四個經常在一起?”
  “那倒不會。”
  “不?”
  “特迪小姐和克萊諾小姐在一起時非常瘋狂。”
  “那是為什么?”
  “我不知道,但是維奧萊塔后來很不高興,因為她再也見不到雷娜了。還有那兩個小姑娘也喜歡在一起玩。”
  “發生什么事了?特迪和克萊諾打了一架?”
  “哦是的。她們相互間不再說話。”
  這倒是個好消息。這意味著我可以放心大膽地接近西奧多·費茵。我們交談的時間很長,這個下午已經快結束了。我站起來伸了伸腰,發現玫瑰園里的花朵上已星星點點地洒上了好些在不知不覺中落下來的小雨點。我懶散地盯著它們看了一會儿,然后轉過身來很有禮貌地問古特瑞絲夫人:
  “依貝哈特大夫把支票寄給你了嗎?”
  “是的,他寄了。我給孩子們買了些新衣服。”她有几分自豪地向著克里斯多巴鮮綠色的毛線衣點點頭,“然后我寫信給老祖母問她想怎么辦。也許是她來這儿,也許是孩子們回薩爾瓦多和她以及他們的兄長生活在一起。”
  “維奧萊塔有別的孩子?”
  “當然,你在照片里見過他的。老祖母抱著的那個,是維奧萊塔的長子。她扔下他才來到了這個國家。”
  “她怎么能扔下這么小一個孩子呢?”
  “為了創造好一點的生活。”古特瑞絲夫人解釋道,在她的眉間明顯表現出挖苦的神情。“她工作,然后把錢寄回家照顧儿子和老祖母。在內心,”——她拍了拍她的心髒——“她想念她的媽媽。”
  她打開她的隨身手袋,取出一卷薄擦面紙。手袋里則散發出濃郁的香粉的气息。
  “現在那孩子一定已經有八歲或者九歲了。他甚至還不知道他已經失去了媽媽。”
  除了溫和地濺落的几點雨滴外——落在我的頭發上,長椅上,落在上百朵含苞的玫瑰上——我們之間再無話可說。
  古特瑞絲夫人垂著頭,用兩張擦面紙在眼角壓了壓。像是格里夫插到了我們中間,站在冰冷水泥地上,兩只長滿青苔一樣的胳膊圈在我們肩上。我几乎覺察不到他的重量。我的心因為同樣感到親人的喪失而抽緊了,時時听到噗噗的響聲,似乎在一瞬間就要將你推倒一樣。在我內心,它依舊保持著神秘性,這是一种毫無根源的隱密的躁動。
  “使家庭團圓是維奧萊塔的夢想。”
  “特瑞薩和克里斯多巴是在這個國家出生的嗎?”
  “是的,”古特瑞絲夫人說:“父親走了。”
  她對那父親嗤之以鼻,“啪”地把手袋關上。
  “如果他們出生在這里,他們就是美國公民,受美國政府的監護。這即是說政府將會照顧他們。”
  古特瑞絲夫人像混凝土澆筑的桌子一樣一動不動:“那不對。”
  “這不是只針對我們。這是法律。”
  “法律是錯的。”
  我呷了一口酸甜的檸橙汁。我不想陷于情緒比的爭論當中。我是一個聯邦政府的特工——理所當然我相似的社會有義務、有同情心去關心我們中像特瑞薩那樣失去了親人,受到了傷害的人,她幼稚的臉現在就像石頭雕刻的一樣呆滯。蒙蒙小雨已經飄過了,一縷陽光刺穿一塊厚厚的烏云洒在遠方。我能看出,對特瑞薩來說,雖然僅僅是离開了那所公寓里她的秘密場所一小會儿,但是坐在這里仍然是痛苦的,她怀著孤獨,毫無戒備地瞪視著這個世界。
  “哪天是你的生日,特瑞薩?”
  她看了看古特瑞絲夫人,什么也沒說。
  “跟我說吧,你一定知道你的生日。”
  她低聲說了一個日期。
  “你想要什么作你的生日禮物?”
  “我想要一張床。”特瑞薩毫不猶豫地說。
  “你沒有床?你在哪儿睡覺?”
  “廚房的桌子下面。”
  我抬起頭來,目光投向了那條遙遠的光線,心里想盡管太陽眼鏡能夠最好地遮蔽紫外線的照射,但是透鏡本身卻不是黑的——根本不夠黑。
  特瑞絲的眼睛還盯在她的空盤子上。
  “想再要一只熱狗嗎?”
  她點點頭。這個物品丰富的快餐小酒吧所有的每一樣東西我都買了兩份:爆米花、冰淇淋三明治、玉米餅片,看著孩子們將它們一掃而光。
  “告訴他們到處走一走、玩一玩。”
  古待瑞絲夫人用西班牙語重复了一遍,但是孩子們全都沒動。如果你并不是一個前來野餐的大家庭中的一員的話,在這個“旅行城”中是沒有什么鬼事好做的。我希望在我從電話簿的前几頁把它找出來時早知道這點就好了。你可以去修在又黑又舊的大車庫里的運輸工具博物館,看看19O2年的救火車,或者爬上像陷在泥潭里的鋼鐵怪獸一樣僵立的火車頭。但特瑞薩和克里斯多巴什么都不想做。他們都是一只手拉著古特瑞絲夫人的手,蹲下來,把另一只手臂纏繞在她壯碩的小腿上。
  “讓他們去玩。”我尖聲地重复道。
  她說的時候嗓聲更加尖厲,他們很不情愿地拖著腳步朝小車走過去。
  “如果他們自己的家庭不能确定下來,特瑞薩和克里斯多巴就只好讓人領養。”我告訴她,說得很緩慢,帶著絕對的确信的權威,盡可能的清楚和刨除感情因素,正是你像一個罪犯宣布他的權力的那种方式。“由我去与有關的机构接洽好了。”
  古待瑞絲夫人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她的雙手都已經掩在了嘴上。她方形的寬厚指甲上涂著上紅色的指甲油,有三個或者四個從廉价商店里買來的戒指套在粗壯的手指上。
  “我愛這些孩子!”她叫道,“而且你會幫我們的。”
  “我們應該想想怎樣做更正确。”
  “什么是正确?”古特瑞絲夫人問,“維奧萊塔想要創造一個好點儿的生活。在美國賺了錢寄回給她的孩子。她只有十八歲。她坐公共汽車從墨西哥城來到提園那,在車上她破男人們強暴了,令人發指的輪奸,就壓在車底板上。這正确嗎?”
  “這就是為什么我們需要法律。”
  “她剛剛离開一個嬰儿,乳房里還脹滿了奶水,法律可不管這些。”
  克里斯多巴和特瑞薩在長傳后面躲躲閃閃的,最后古特瑞絲夫人再也忍受不住了。她站起來去看看他們到底在做什么,然后拽著克里斯多巴的胳膊把他拖過來。
  “這位小姐是警察,”她富于技巧地說,把他推到我面前,“讓她看看你做了什么。”
  克里斯多巴拒絕抬起頭來。古特瑞絲夫人把他的手從他的口袋里拉出來。他攥著一個价值約六十九美元的塑料玩具小汽車。
  “從別人的生日聚會上輸過來的。”她粗魯地搖晃著他,“你這個小賊。”
  她盯著我。因為我知道什么東西對于孩子來說是最好的,所以當然我會處理好這件事。
  我領著他穿過廣場:“我們不能拿不屬于我們的東西。”我輕聲地向他解釋說。
  我們走過那個敲碎了的彩飾陶罐,有一些糖果,和一些小玩具散落在潮濕的草叢里。
  我推著他來到那場生日派對中的父親面前,“克里斯多巴拿了這個,但是他知道這是不對的,所以他想把它還回來。”
  但是男孩絲毫沒有屈從的意思,玩具車仍然緊緊地攥在手里。
  “沒關系,讓他拿著吧。”那男人說。
  克里斯多巴掙脫了我的手,帶著眼淚奔到他姐姐那邊。
  “謝謝你。”我唯一能說的,“非常感謝。”
  我并未完全說出我的意思。我有些緊張,盡管天气陰冷,但汗水已將我浸濕了。我并不想拿走他的小汽車,我根本就不想到這儿來,但是我曾經為我的堂妹的孩子們,這些無父無母,心靈受到創傷,生活在不快樂中的孩子們許下過諾言,要帶他們到這個“旅行城”來度過一個下午。而旋轉小木馬還在前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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