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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重返故鄉


  收拾和搬家能夠很好地映現出你生活中的几何學。它遠遠超出了所有箱子的正方和長方的形狀。你一只手要拿著個燈罩,另一只手要拿著一疊貓王斯蒂文斯的照片集,同時一個胳膊要夾著個足球;而后在你經過的路上,你突然看到有一個三角架。我費力地抱起一個柳木折疊桌,把它搬上貨運卡車。這時我正好經過了穿衣鏡。它可以追溯到8年以前,我在依阿華州的鄉村從一對青年夫婦手里買到了它。那是一個陰雨的早晨,當時他們正在變賣他們所擁有的全部物品,因為農場在他們的經營下最終破產;我把它拉到了考爾比大學的教師公寓,當時我在那所大學教書,而且內爾剛剛出生。我記得在一個极其寒冷的冬天,气溫是零下二十三度,內爾出院了,頭一晚上呆在家中。我們將她包在有帽兜的三層接生被單里,而且將我們的厚毛衣蓋在她的搖籃上。當科倫起床給她喂奶時,經常需要打開三層的接生被單。科倫會以最快的速度給她換尿布,并且用一塊熱浴巾給她擦身,再把她包扎起來;然后就在我們的床上喂她吃奶。科倫會把她放在我們兩人之間并且側過身來,趴在她的身上,這樣內爾就能夠夠著她的乳頭。一旦內爾把自己的肚子灌滿了熱奶,她就會放著屁廚出各种雜亂的東西。然后科倫又會把這些動作重新再做一遍,并且在整個過程不斷用嘴哈气以暖和冰冷的手指。

  在那段時間內,我全力以赴地去做我的第一份大學教授的工作。到現在,我們已經走過了一段長長的路。海外總是有著更好的工作和神奇的机會。我曾經帶著我的第一個女儿穿越了17個州、大西洋、愛爾蘭海和密西西比河,直到她開始上小學一年級。在我們一同下榻的每一個地方,我們都放上一顆小星星,把它叫做我們的家。你在夜色天幕上可以注視到這些荒涼的星座。在一時沖動中,你會把這組星座稱為期望。
  像男人們抱燒火用的木柴那樣,我抱了滿滿一怀物件,然后,把我們所有的財物裝進了貨運卡車。期望些什么呢?當你在生活沿途遇到了阻礙,你就會一次又一次地問自己這個問題,但是确實沒有時間來做出回答。難道是期望更多的金錢、更加的安定、更高的地位、更受到人們的尊敬、或者更能夠獲得前途和希望?
  很可能就是上面所說的。在我們同一代人中間,我是屬于高級身份的管理雇佣階級。為了金錢我可以到任何地方,并且把這些地方稱作是自己的家。雖然我并不依戀于這些地方和當地的人們,但是這些地方卻有很多飛黃騰達的机會。
  我用了大半天的時間來裝卡車。六歲的內爾曾要求我去尋找我們的馬料桶,因為她整個冬天都在為毛驢擔憂。其實她真正想做的是和我在一起,陪我收拾整理。但是我堅持說要自己把它干完。但是當我開始了這項工作,我就后悔沒有讓全家參与進來。就算我要消除所有的關于我的重大而嚴酷的問題,就算我要拋開由這次搬遷所造成的全部悲傷,但是小孩子們應該能夠攜帶一些小的物件,而且我們應該在一起清點物品。
  現在,我們生活中曾使用過的多數笨重物件都已無法挽留了。我曾經有過一個想法,舉辦一次庭院拍賣活動,這樣我們就可以輕輕松松地轉移到下一個雇佣我的地方。我們已經將滿屋子的家俱縮減成在我面前的那么一堆東西。我們又回到了我們剛剛結婚時的那种狀況,當時我們几乎一無所有,并且我無法抑制住自己渴望笨重家庭用具的狂想。
  前一天,在電話中我已經告訴財務經理,為了退休基金,我們將奉獻出我們自己不能拾起和帶走的全部物品。我記得在說這話時十分自豪,同時熱切地等待著他的反應。
  “像是一群難民,”他簡短地說道。
  我猜想他正在暗示我們所擁有的笨重物品——電冰箱、煤爐以及那個需要兩個男人和一個小孩才能搬動的笨重長沙發——和一個退休帳單在當今發達的社會中是固定我們的停泊纜繩,失去了它們也就失去了特定的合法性;并且我們在沖動面前越是脆弱,那么我們就越是急于向某些人提高我們的嗓門,而不是怀疑自己。整個世界都知道你只不過是一個小孩子,直到你占有的物品超過了你的負重能力。
  最后,卡車終于裝好了,于是所剩下的最后一件要做的事情是完成我正在建造的一個鳥舍。事實上,它是一個鳥類的旅館,每年春天它可以有意地吸引向北飛行的岩燕。我极其認真地建造了這個鳥舍,它總共有12個隔開的小間,有著雪松木瓦的房頂和一個由白色柱子支撐的圍起來的門廊。開始時,我是為了我們的兩個大女儿而建造,但是到了后來就完全成了我的意圖,而且我准備把它留給已經買下我們房子的地理系教授。
  天空的云層開始堆積。我就在后院挖坑,准備在那儿埋下一個16英尺的雪松木柱,然后把鳥舍系到木柱頂端的木板平台上。
  “有點太晚了,”我的鄰居對我說道。這話使我感到有些愜意。“每年這個時候,你只能招引麻雀。”
  他進了屋。此時天開始下雨,一陣狂風卷過樹林,把鳥舍吹掉了。也許他看見我拾起了破碎的木板。在雨中我用了很長時間才把它給弄好。我站在地面上欣賞著它,心想它是一個紀念碑,代表了我們在楓樹街所做過的簡短逗留。然后,我走進了屋,在廚房的浴室內脫下了被雨淋透的衣服。對著鏡子,我瞥了一眼裸体的自己,這使我停了下來。上一次是在什么時候,我曾認真地看我自己呢?也許是在四年前,為了得到這份工作,我在面試前認真地穿衣時?我向后站了站,看著鏡子里的我。皮膚是白晰的,肌肉已經深埋在厚厚的肥肉下、我已經在室內生活了很長時間,這可以在鏡子中看出來。我突然感到一种強烈的恐懼,于是我長時間地站在那里,心想:所有史奈德家族的人們都是用他們的雙手辛勤地耕作而過著他們的生活,我長期以來一直想遠离他們,我的作法是不是讓我明白了一點,我將不能夠值上一個大价錢。我對著鏡子做了一個古怪的鬼臉,沉下了肩膀,挺起了我那小小的羅漢肚,然后說道:“你好,我是熱奶泡烤面包片教授。”
  事后證明,馬料桶是在一個舊帆布袋子里,這個袋子被科倫用來保存嬰儿衣服。我開車向前行駛,將毛驢放在了車子的檔泥板上。我的儿子穿著他的蝙蝠俠披風,挨著我坐,而他的另一邊是一個負責放音樂的姐姐。每當我從兩個膝蓋之間拿起一瓶啤酒大大地喝上一口時,她的面孔上就會露出痛苦的表情。自從我的鳥舍大慘敗后,我的胃口就一直不好。但是當我們駛入馬薩諸塞州時,我開始和孩子們一起唱歌,并且設定了一個獎金,發給第一個看到“歡迎來到緬因州”路牌的人。“我們都叫它是‘尼爾·R·格雷博斯在流浪生活中的卓越演說獎’,并且獎金是我第一個月的薪水。”我說道,同時將三夸特的食料放在了檔泥板上喂驢子。
  “誰是尼爾?”內爾問到。
  “他是被人們長期遺忘的科爾格特大學的校長。”我說。
  “我想念了科爾格特。”杰克說道。
  我轉過身,看到了他的眼中流露出憂傷。這個憂傷是由我造成的。我知道這件事情,但是他還不明白。“好吧。”我說,“你不要再難過了,蝙蝠俠,否則你會失去那個路牌和獎金。”
  那個路牌就像是個私人的歡迎,因為我們發現在巨大的“歡迎來到緬因州”的路牌的下面又加上了“曲棍球冠軍之鄉”的字樣。我把車子開到路邊停了下來,等著科倫駕駛的貨運卡車從后面赶上來,她拿著像机。她親吻了我,并告訴我們都站過來拍照留影。我讓她試著把野花和沙丁樹取到背景中。這里畢竟不是自助餐廳,也不是工厂的大門。
  當我們正玩得開心時,一輛敞篷小型運貨卡車快速朝我們駛來,它的喇叭嘟嘟噠噠地鳴叫著。我舉起手做了個大幅度的友好的手勢。但是那個司机卻轉過頭來看著我,當他快速离開時,竟然惡意地用手指指著我。“真是活見鬼。”我低聲說道。我把孩子們召集在一起,并且讓他們坐到了貨運卡車里,然后告訴科倫要小心駕駛。我沒有看清那個司机的長相。我努力去忘記他。他只不過是一個緬因州臭名昭著的笨蛋,只會有兩种下場:或者他被抓進監獄中,或者他會成為州警察。我可以想象出這個小丑似的人物皮帶上挂著一把刀,而且他的牛仔褲在他那瘦小的臀部上吊得非常低,以致于當他彎腰時就會讓整個世界看到他屁股上的黑疵。我极力想要忘記他,就像我過去遇到和他一樣的人物時那樣,在背后咒罵他。但是當我坐回到汽車里時,我卻在駕駛盤后坐了很長一段時間,眼睛直盯著前面的道路。我又開始感到极端的恐懼,這种恐懼和我站在鏡子前面所体驗到的恐懼一模一樣。
  我開車上了州際公路,接著向前行駛。這時我想,如果開車追上他,我會如何去做呢?我將也用指頭指著他,或者把他擠到路邊,然后連人帶車把他撞出公路。在接下去的半個小時左右的時間內,我思考著那樣去做的每個微小細節,設想著我將對他說什么。我把這一幕向前放映,然后倒回來,再次全部放映,并且修改其中的情節,直到我說出了我想要對他說而且需要對他說的所有的話。可能我會告訴他,在我的記憶中,我從很早很早以前就已經使自己胜過了像他那樣的家伙了,我曾經使自己成為了一個明星運動員,所以我可以走在他的前面。那就是我在飛駛的車廂中腦海里所想的一部分。好的,他怎么會不知道我是誰呢?在我遇到科倫以前,我將自己的二十多歲用于不斷地努力,從而有意識地把我自己轉變成一個完全不同于我身后的無聊家伙們和干活工人們的人。我希望我的生活具有重要性,然而。如果我不從事重要工作的話,我又怎能如此呢?所以我創辦并制作了讓每個人都來看的新聞摘要和晚間新聞。27歲時,我辭退了那份報紙編輯的工作,著手一項任務,去澄清一個死去了的戰士在朝鮮戰場上的名聲。在麥克阿瑟時代,他被軍隊判了罪,而且被當作一名叛國者關進了監獄。在他整個一生中,這個戰士一直聲稱自己是無辜的,但是在他還沒有來得及證明這件事時,他就离開了人世。我遇到了他,正好是在他臨終時的心髒病爆發前。于是我將接下來的7年用以和美國軍方、聯邦調察局、中央情報局進行斗爭。我在國內各州之間來口穿梭,直到最終找到了那些在1955年的軍事法庭上控告他的人們。我說服了這些人,讓他們出面承認他們是被指揮長官逼迫著來陷害那位來自緬因州的士兵。然后我迫使聯邦調查局公布了關于這名戰士的秘密緊急報告,報告中錯誤地把他刻畫成了一位共產主義者。我也找到了那位指揮長官,他受到了人們的指責。最后,我迫使國防部長在五角大樓舉行了一次公眾審問。我之所以做所有這些事情,是因為死去的戰士身后留下了一個儿子,他的儿子根本不相信自己的父親是無辜的。我把他的儿子帶到了華盛頓參加那次審問,終于讓他看到了關于他父親的真相。
  為了什么呢?當我一路行駛時,我在問自己。我一直相信我的動机是高尚的。后來我將這段經歷寫成了一部書,好萊塢立刻就購買了那本書的版權、而且我把錢平均分給了那個戰士的妻子。
  但是現在我卻思考,當我在做這件事時,是不是為了證明我自己的重要价值呢?也許我想證明的事情是我值得過上一种被人稱贊的生活和那种舒适的大學職位,正是這种公眾成就感占据了我的心靈。當然,我也關心那個戰士和他的家屬,我确實由衷地關心他們。但是,當我行駛在州際公路上時,我明白了我過去一直是那樣一种人:他們謹慎地開辟他們的戰場,并且用心算計著這些戰斗在最終的時刻對他們本人來說將會意味著什么。
  所有這些都在我的腦海中浮現了出來。當我從這种狀態下走出來時,我竟然忘記了停車交納過路費。
  我們在雅茅斯鎮已經找到了一幢美麗的四面延伸的緬因州農舍,并且租下了它,准備在那里度過日漸臨近的夏天。這正是我一直曾經希望的那种房子,盡管它的租价是科倫父母的鄰里房子的兩倍。當我第一次觀察這個地方時,我就覺得它像是那种應該由一個成功者來居住的房子。它臨近大海,成功的人們可以在那里把他們的家庭安頓得舒舒服服,并且像模像樣地度過夏天,然后他們就會找到一份新的工作。
  當我們將車駛入汽車道時,科倫的兩個兄弟和他們的父母以及兩個姐妹正等在那儿迎接我們。我的一個老朋友住在前面的路上,他帶著烤餡餅和啤酒來了,正好可以幫我把行李拉到三樓。當我們走過空蕩的房間時,他問我為什么全家又返回了緬因州。
  “這里是家鄉呀。”我告訴他。
  “呀,哈,”他說,“但是我的意思是你為什么离開科爾格特大學呢?”
  “因為它离大西洋太遙遠了。”我說。我的聲音在光禿的牆壁和地板之間回蕩著。“當我們离家去那里的時候,我們想著我們在那儿呆兩年,但是我們卻呆了四年,時間太長了。”在第一個小時我就編造出了重返緬因州的理由,這將成為我的常備說法,用以回答人們的有關詢問:為什么四年前我和科倫那么滿怀希望地前往科爾格特大學,可是現在卻离開那里,返回家鄉。我在說這個理由時,竟然是那么地經常并且那么地隨便,以致于我自己也有點儿相信我不是被人解雇了。
  現在我看到,我應當為我們的處境而感到真正的恐懼了。不僅僅是因為,在開頭的几個星期內,又有7個我所申請的大學拒絕了我,而是因為這些拒絕信和我只剩下兩所大學可以听候回音的現實并沒有使我感到比渴望把這些信件瞞過科倫時的心情更急迫。在庫房里,有一個老式的本·霍根牌子的高爾夫球袋。每當信寄過來時,我首先看一遍,然后將其疊成一個小方塊,把它丟在那個高爾夫球袋的底部。
  盡管我做了极大的反省,雖然我确實深深地怀疑世界可能已經改變了,但是我仍然無法理解事態的真實情況。我翻來覆去地考慮那天晚上我的來自紐約市朗克斯區的學生在我的庭院內所講的那個故事,他和他的好朋友們過去經常把他們的垃圾堆在郊區小村的美麗綠地上。那個學生留在了我的記憶中,而且比任何事情都深刻。正是他那給我講故事的方式、正是他那臉上露出的滿足的表情,好像他要糾正我所持有的一些幻想。
  當然,時逢緬因州的夏天,返回家鄉确實令人心情舒暢。我爬上了樓梯,在臥室前面看到科倫和所有四個小孩子睡在同一張床上。他們全都是那么的美麗和安靜,以致于我屏住了自己的呼吸。三個小女孩正在吮吸她們的大拇指,于是我把手指從她們的口中拿了出來。然后,我從床的一角抱起了杰克,因為他尿濕了床單。“杰克寶貝。”當我抱著他來到浴室時,我在他耳邊輕聲喚著他的名字。我扶著他,讓他站在了浴室的前面,而他卻像一個小醉鬼似的搖來晃去。我仍然記得,當他從科倫的肚子里生出來時,我為他的生理結构而感到多么的惊訝。當時我們已經有了兩個女儿,我從未想過再要一個儿子。他出生時有10鎊重,肩膀很寬,頭上是又密又黑的胎發,而且兩頰紅潤。當他第一次出現在我的眼前時,他看上去就像來自愛爾蘭小人國政治家會議的會員,在路上順便停下來到此拜訪。但是那卻是一個難產。產鉗不起作用,同時一個讓人心畏的真空吸取机也無法將他吸出來。突然間,醫生要求別的人們來幫忙。于是,所有工作人員都到了產房,照看科倫并且鼓勵她繼續努力。我站在旁邊,一無用處,只能對他們的幫助感到心慰。處于痛苦和決定中的科倫,就像天上的月亮,美麗而冷漠。
  回到臥室后,我把卡勒放回到她的搖籃中,這樣床上就有我躺的位置了。然后我注意到科倫已經細心地把針繡壁畫挂了起來,這是她在每次臨近分娩時為每個小孩子所做的:深藍如玉的天空上挂著月亮和星星;白色的海鷗環繞著一艘采蝦船。我從不記得自己曾經看到她制作這些壁畫;就好像它們是突然出現了。她從哪儿找到那些時間呢?我感到惊奇。
  我知道她現在想要使這個陌生的房子在她的孩子們眼中看上去像個家。在我上床以前,我低頭看了看她。好吧,我想。我所要做的全部事情就是以她為榜樣。她并未飄浮于過去或者提前進入未來,為了她的孩子們,她只是在這里,在當前。我并不想向前邁上一步,加入到那些悲慘的男人行列中,像他們那樣撞擊一個中年時期的路障,然后立刻開始尋找某個人來責罵,或者返回過去尋找某些被隱藏起來的真理——當你把這种真理拿到陽光下時,它會更像是一個借口。我已經失去了我的工作,我想要做的全部的事情就是在這個租來的房子中卸下我們的物品,擦掉我鞋子上的灰塵,找到一條重返過去的航道,然后打開加速器的開關。很久以來,我一直希望獲得一個清靜的休假。噢,難道成功不是依賴于此嗎?
  我快要進入夢鄉時,卡勒就開始大聲哭了起來。我走到她的搖籃前,這樣她就不會吵醒所有的人。在有了嬰孩的歲月中,你學會了一种搖晃的方式,從而使他們不再哭泣。這就像過去人們習慣于使用公共線路電話系統,你知道哪個鈴聲是你的,哪個鈴聲你可以忽略。這是一個要求安慰的哭聲。這种哭聲一直被我當做最緊急的,同時也是最容易平息的一种哭聲。我就抱著卡勒走下了樓,我的游戲計划是在她的瓶子中裝入一些牛奶,喂她吃,然后搖晃她几分鐘,再把她輕輕放回搖籃中。在過去的日子里,我曾經這樣做過百次之多,已經熟練得連用腦袋想都不想了,甚至有時睡著覺也會做好這件事。但是當我打開了冰箱門,低頭看著卡勒時,我突然間全身心体驗到了自己的体重穩定了下來,而且我周圍的所有事物都墜入了低速運動中。我猜想這是我慢慢枯竭的速度,自從我在25年前開始奔上一條成功生活之路以來,第一次有了這种体驗,而且也是我第一次沒有匆忙地將我的女儿放回到搖籃。相反,我把月亮指給她看,它的濃厚的光芒像流水般涌進了這幢老房子的窗戶,而且洒滿了草地。我感覺到在我的光腳所踩的松木地板上有著顆顆沙粒,這些沙粒是某個其它的人從沙灘上帶回來的。
  當我們走出房門,我想:讓我降慢速度,這一時刻我要像你媽媽那樣和你生活在一起。就在這里,讓我告訴你我們是在哪儿,而不是我們正要去哪儿。我們穿過了一塊布滿重重暗影的地面,暗影在夜風中相互糾結,飄搖不定。我想起了那天晚上,我曾抱著她漫步校園,讓她看上面寫有我名字的大幅旗幟。當時我沒有問自己任何問題,我是一個自由自在的航海員。然而那個夜晚已經看似屬于另外一种發生在很久很久以前的、而且不是我的生活了。
  我不停地告訴我自己,一定要在這條路上做標志,這樣我就會記住在貨車場以南10英里之外的遙遠的火車的汽笛聲,以及當我們經過時我們腳下的那些停止了它們鳴叫的蛐蛐。在汽車道的盡頭,一只黃鼠狼跳躍著跑進了高高的草叢中,就像一個老練的小偷消失在一個外套衣架后面一樣。卡勒很安靜,縮成了一團,緊緊依偎著我。我低下頭看她,發現她正沖我笑呢。為什么我就不應該為她而感到惊訝呢?在這里,她那微小的聲音說出了她最初的詞句,盡管她的腳仍然小得可以在一個茶杯中涮洗。
  又走了27步,我們來到了主干公路旁。我們沒有橫穿過去,相反,我們佯裝在公路的另外一邊是另外一個國家,那個國家并不歡迎偷渡者。但是從我們站立的地方,可以看到行駛的車燈照亮了河面上停泊的船只。海水沙灘的气味飄過了小山。河面上傳來格達達的水泵抽水聲,它抽取艙底的污水,然后再將污水洒回河中。我舉起卡勒,這樣她就可以看到水面上白色的月光。月光照亮了她的尿布和她穿的挖溝者式樣的T恤衫,她也閃著光,就像一個穿好了洗禮衣服的嬰儿。
  后院斜坡陡然而升。我感到自己的呼吸開始急促了。89步上到了頂部。那里的一個羽毛球网像蜘蛛网似的罩住了我們,于是我們像印第安人似的偷偷溜進了樹林。在我的腳丫下,我感到了一個蘑菇,然后是蘚苔、松葉針、老樹葉和干朽的樹皮。我用她的臉頰碰了碰半空中垂下來的一支冰冷的樹枝。她伸出了手,一下抓住了它,一路上再也沒放手。
  庫房門上的木閂已經被露水打濕了。我抱著她走了進去。周圍是陳舊的雪地輪胎、半捆石棉絕緣体、五個生銹的滑車鐵箱、一台老式的像蛇皮一樣的照像机皮箱子、一個我曾揮動過的棒球球棒、一個呼拉圈、卷起來的布滿灰塵的小地毯、三個沒有椅面的藤條椅、兩扇窗戶上爬動的飛蛾、一個正在碰撞玻璃的六月份的小甲虫、一條木匠的工作椅。
  一般情況下,我會匆忙地上床,為了第二天的工作而好好睡上一覺,并且我不會注意房頂上箭頭指向西南的風向標。我對我的女儿說:在這里,讓我告訴你你在哪儿。我開始了,用手指著南邊給她看,然后,我說出了在那儿熟睡著的兄弟姐妹的名字,又說出了曾經當了三十年護士的祖母的名字。最后我說出了曾祖母的名字,她是在72年前從愛爾蘭橫渡大西洋后來到了這里,她也是我女儿生命中最遙遠的延伸。再向南轉動一個方位后,一個祖父在可以停泊大型油輪的船厂工作。卡勒看上去長得像他,像她媽媽的父親。他讓卡勒媽媽的母親為他生了個女儿,而后他的女儿又在自己的女儿中再次創造了一個他。在西邊和北邊是另外一族的兄弟姐妹、叔叔和姑姑們。我說出了每個方位的朋友們。當我說出他們全部的名字時,我一直在原地轉動,而她笑得露出了牙。住在親戚們的中間,我感覺我像是穿過時間又飛了回來,這樣我現在又站在了我曾經遠离過的人們中間了。我想起了我的姑姑弗蘭西斯,她在7歲時患了小儿麻痹症。她的父親,也是我的伯爺沃爾特,是一位汽車修理工,于是在60多年中像抱玩具似的將她從輪椅抱到她的床上,再抱到浴室。她的整個生活都是在他的屋檐下度過的。當他已經是、79歲高齡時,他仍然每天鍛煉身体,使他的胳膊和肩膀保持強健,從而能夠抱起他的女儿。在他那無盡的痛苦和悲傷中,有些時候他必定會為他們之間的相依為命而感到幸福;而另外一些時候,每當他看著他曾經抱著的嬰儿在他的怀抱中變成了一個老太太時,他必定會為之感到惊奇。在他死前的10分鐘,他把她從床上抱到了她的輪椅里。在這個晚上不熟悉的緩慢狀態下,我感到和他的心靈相通了,就好像他是和我女儿的未來相銜接著。我只是希望她將來不要被別人在違背她的意愿時搬來搬去,而且她不要被別人抱著時摔得傷痕累累。如果真的會有那件事情出現時,她應該被人輕輕柔柔地抱動。于是我就知道她將被她生命中所攜帶的事物而塑造定型,就像沃爾特大爺的胳膊和肩膀那樣,60多年以來因為抱他的女儿而變型了。我希望卡勒也要記住今天晚上。
  當我再次低頭看她時,她已經睡著了。那個六月夜晚的西邊,在我們的樹木和庫倉陰影之外,對面的河谷上有几個屋子仍然亮著燈。黑暗中燈光點點。一個野心勃勃的現代人几乎對她的鄰居知之甚少,因而我几乎不能記起他們的名字。但是今晚,我感到特別地同情這些在我周圍睡著的人們。在這夜色沉寂的黑暗中,我們全都是如此的渺小,我想,而且我們都是如此強烈地希望照亮我們的道路。在我們需要獲得或糾正我們自己的生命時,有些時候我們甚至并不知道我們所攜帶的重量。我看著我的女儿,希望在她作為一名女性的生活中,她將能夠找到像今晚這樣的時刻,生命存在的時刻,一旦她所面臨的下一段生活足以使她不再要求更多更多。我希望她不要被欲望帶走,不要像我那樣被欲望帶著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永不滿足、一直等待著生活達到我的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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