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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經過兩周的航行,名古屋丸號于八月一日抵達圣弗朗西斯科。一路上,天气晴好,大海平靜,多數乘客都平安地度過了海上的航程。
  名古屋丸號上有很多人是舉家旅行,還有很多年歲較大、不喜歡走火奴魯魯那條更有樂趣航線的人。乘客多數是日本人,他們中有些人要前往秘魯和巴西。船上也有些美國人,与弘子同艙的那位婦女是美國人,她性格內向,很少与其他乘客講話,她僅在更衣或去洗手間的路上碰到弘子時才和她打招呼。弘子沒有什么談話的題目,所以,她也同樣寡言少語。一路上,她因悲傷和想家而對一切都麻木不仁。她還有些暈船。
  几個年輕的日本小伙子想和她說話,弘子卻十分禮貌地避開他們。從离開福岡到抵達美國之間,她除了說“早安”或“晚安”之外,就再沒有与他人說過什么。她獨自到餐廳吃飯時也一直沉默,總是低著頭,使人感到根本不可能与她接近。她只穿庄重、深色的和服。
  船快到達港口時,她鎖上箱子,扣好提包,站在艙里向窗外看去。全新的金門大橋從頭上越過,依山而建的城市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十分美麗。但這一切對她來說都是那么陌生,她不知道在這儿能學到什么。她將見到十八年來常常听說、可一點也不了解的表親,她只希望他們能像父親所相信的那么好。
  移民局的官員乘拖輪來到船上,他們檢查護照、蓋章。人們在船上的餐廳里排隊等待驗證過海關。查驗過護照后,弘子來到甲板上,用手按住被風刮起的頭發。她將頭發打成整齊的發結,身穿淺藍色的和服。這件和服是她离開福岡后所穿的最漂亮的一件,它看上去像一片夏日的藍天。站在護攔邊上,她顯得那么嬌小、可愛。
  客輪鳴起了高亢的汽笛,拖輪慢慢地將它拖進港口。名古屋丸號停靠在第三十九號碼頭上。片刻之間,驗證合格的乘客開始离船,多數人都急急匆匆,以便早點儿見到親屬或朋友,早點儿結束兩周的航行。但弘子卻慢慢地走下跳板,她動作优美,小心翼翼。她不敢肯定她是否能認出她的表親,也不知道到哪儿去找他們。她感到很不安,他們要是忘了來接她怎么辦?他們認不出她怎么辦?或者,認出她后,不喜歡她怎么辦?千万條思緒閃過腦海。
  碼頭上有著無數陌生的面孔。人們擁擠著,四處涌動,辨認行李,尋找提包,召喚出租車。弘子站在那儿,感到自己完全被興奮的人們淹沒。這儿似乎處于集會般的气氛之中,附近的一艘美國客輪啟航時,鼓樂齊鳴,奏起《在得克薩斯腹地》。
  人聲嘈雜,震耳欲聾。正當她絕望地四處張望時,她突然發現一張极像她父親的面孔。那人比她父親老些,個子也不如她父親那么高,但有些東西卻使她隱約感到熟悉。
  “你是弘子?”他看著個子小小的弘子問,心里卻十分肯定。她的相貌和正雄寄給的照片一樣,他被她流露出的害羞和溫柔的神情深深打動了。
  弘子默默地點點頭,周圍的一切使她暈頭轉向,她一直在害怕找不到他們,直到現在,她還不敢相信表叔已經找到了她。
  “我是田中武雄,是你的叔叔。”她點點頭,但不明白為什么他用英語和自己講話。他的英語十分標准,听不出一點日本口音,“你的嬸嬸禮子和孩子們都在車里等你。”
  她深深地向他鞠躬,表示尊敬,同時也代表她的父親。她能听懂英語,這使他也感到吃惊。他猶豫了一下,然后微微地向她鞠躬,知道如果不還禮,她會感到難堪,她父親也會的。他僅僅向他的長者鞠躬,從未向晚輩或同齡人鞠過躬。他了解正雄,卻沒有想到他的女儿會那么保守,不過,他還記得在日本那次短短的逗留期間,秀美對他十分禮貌,正式。
  “你知道行李在哪儿嗎?”他和藹地問。在周圍暴風雨般的嘈雜聲中,他的話有一股令人鎮靜的力量。行李按字母順序擺在碼頭上,那儿有海關人員進行檢查。她用手指了指字母T。他這時怀疑她是否會講英語,到現在為止,她還沒有講過一句英語,她只是鞠躬。她只有一次小心翼翼地抬頭看他,但馬上又害羞地將目光移開。
  “我想他們已經檢查完了。”她輕輕地說。她的話消除了他的疑慮。很顯然,她的話是經過反复斟酌之后說出的,表明她還不習慣于用英語講話。“我只有一件行李。”她連自己都覺得這句英語很像她母親說的那么蹩腳。她父親和弟弟裕二的英語講得很好,听起來就像美國人一樣。秀美的英語同弘子講得相差無几,不那么流利。
  “旅途怎么樣?”武雄一邊和她走向放行李處,一邊問她。他們找到了早已放在那儿的單件行李。一名海關人員站在行李旁,他放行的速度之快令人吃惊。
  武雄向行李工招招手,告訴他車停在哪儿,然后帶著弘子离開客輪去見她的表兄妹。他開的是一輛當年剛買的墨綠色雪鐵龍大轎車,可以輕松容下全家人和一條到哪儿都跟隨他們的愛犬。他們今天將狗留在家里,以便騰出地方放弘子的行李。他們要直接返回帕羅·奧德。孩子們都來了,想到要見到弘子,他們都非常興奮。
  “旅途很順利,”她用斟酌后的英語回答,“謝謝。”她仍然不明白為什么他一直和她說英語,他也是日本人。父親要求她講英語是為了培養她的英語能力,她理解,可此時,她卻因為不能和他講日語而感到异樣,用英語講話是那么別扭。但弘子并不知道,雖然他和她一樣,都不是美國人,可他畢竟在美國生活了二十年,他的妻子和孩子都在美國出生。
  他走在前面,在碼頭上的人群中穿行,行李工搬著她的箱子跟在后面。不久,他們來到汽車旁。禮子和孩子們正等在車里。身穿紅色連衣裙的禮子馬上跳下車,熱情地抱住弘子。武雄幫著把行李放到雪鐵龍的后箱里。
  “你長得真漂亮!”禮子微笑著評論著。她是個麗質女人,同弘子的母親年齡相仿,但頭發剪得很短,臉上還化了妝,她紅色的連衣裙十分奪目。弘子像對武雄那樣向她鞠躬致敬。“在這儿,你不必鞠躬。”禮子仍然笑著,拉著她的手,給孩子們作介紹,她叫他們肯、薩莉和苔米。弘子常听到他們的名字,只不過是叫健二、幸子和多美子。肯今年十六歲,比一般日本孩子個頭高得多;薩莉十四歲,身穿一件灰色連衣裙、一件開司米毛衣和一雙皮涼鞋,看上去非常成熟,她是個漂亮的女孩,長得很像她母親。苔米才八歲,非常可愛,小巧活潑,還沒等弘子說話,她就抱住弘子的脖子親她。
  “歡迎你回家,弘子。”苔米高興地笑著,然后評論起弘子的身高,“我差不多和你一樣高。”弘子笑了,向他們鞠躬,他們都很感興趣地看著她。“在這里,我們從不鞠躬,”苔米說,“老人才這樣做。我們也不穿和服,不過,你的和服真漂亮。”她長得像個日本玩具娃娃。苔米要与弘子、肯一起坐在后排,薩莉和父母坐進了前排。
  几分鐘后,他們上了路,說說笑笑。弘子馬上就被他們的情緒所感染,孩子們告訴她他們在學校的朋友,苔米說起她的洋娃娃。禮子要他們靜下來,但他們根本不听,他們太興奮了。弘子美麗嬌小,頭發長得也很漂亮,薩莉說弘子就像她父親有一次送給她的玩具娃娃一樣。她問弘子帶沒帶西式服裝。
  “帶了一些,我父親說我會需要的。”
  “他說得對,”禮子接過話題,“弘子,薩莉可以借給你你所需要的一切。”弘子很喜歡她,禮子嬸嬸,她想這樣稱呼她。雖然禮子和弘子的父親一樣,都是日本人,但她出生在弗雷斯諾,英語純正,她已經完全美國化了。禮子的父親和他的几個親戚在弗雷斯諾做鮮花种植生意。她的父母很早就來到美國,禮子出生在美國,然后回日本上了几年大學,但她不習慣日本的生活。她是個美國人,所以,她又回到了美國,并獲得斯坦福大學的獎學金。她在那儿遇見了武雄,他們一年后結婚。又過了一年,她的父母退休,回到日本,在那次大地震中喪生。那時,弘子才剛剛出生。禮子家在弗雷斯諾的生意由親戚照管。除了武雄和孩子們之外,他們是禮子僅有的親戚了。
  “我能体會到你的感受,弘子,”禮子說,“當我的父母將我送回日本學習時,我覺得我是被送到了另一個星球上去了。那儿的一切都和我想象的不同。那時我的日語說得不好,而我家在日本的親戚誰都不講英語。我認為他們都很古怪,很保守。”
  “對,就和他一樣,”薩莉指著肯,插了一句,惹得大家都笑了。
  “我知道改變不容易,也許你也覺得我們很古怪吧。”禮子微笑著看著弘子。弘子害羞地低下頭,笑了。她几乎沒有勇气和他們交談,他們和她說話時,她就低下頭,好像特別膽小,她是薩莉見過的最怕羞的女孩。弘子很難相信他們會如此開放,如果不看他們的臉,她永遠也不會相信他們是日本人,他們的言談、舉止和表現完全不像日本人,他們似乎与日本民族的行為舉止和文化習俗脫离了聯系。
  “你喜歡美國食品嗎?”薩莉好奇地問。她們將住在一個房間,薩莉极想知道她有沒有男朋友。肯也想知道,他和鄰居家的佩姬已經相處了好長時間。
  “我從來沒吃過它們。”弘子猶豫了一下才回答薩莉的問題。苔米咯咯地笑了起來。
  “你應該用單數,不應說‘它們’。你是說你從沒有吃過漢堡包和奶西?”她像看火星人一樣看著弘子。
  “沒有,我只是在書上讀到過。很好吃嗎?”
  苔米低聲說了一句什么,好像是說,看來得幫助弘子提高英語水平了。
  “棒极了,”苔米說,“你會喜歡的。”
  他們為她准備了一頓純正的美國晚餐——家庭庭院燒烤。他們還邀請他們的几個鄰居,有美國人,有日本人。武雄是晚餐的掌勺,他們要做漢堡包、熱狗、牛排和雞。禮子要烤爆米花,做土豆泥和色拉,薩莉要做一個巨大的洋蔥面包。苔米從早上就幫助媽媽烤巧克力曲奇和茶點餅,做冰淇凌。
  從港口到帕羅·奧德,他們開車走了一個小時。武雄叔叔將車開進大學路,路過斯坦福大學,以便讓她看看他工作的學校。學校很美,但与她想象的相距很遠,學校的建筑風格似乎是西班牙或墨西哥式的。草坪平整、碧綠,非常美麗。弘子早就听說過這所學校,現在終于看見它,她有些激動。
  “裕二打算明年來這學習。”弘子不自覺地講起了日語。她三個年輕的表親們吃惊地看著她,從他們的目光中,她知道他們听不懂。
  “你們不講日語?”她用英語問道,同時也以惊訝的眼光看著他們,他們的父母怎么不教他們日語呢?
  “我不再講日語了。”禮子嬸嬸解釋說。“因為我父母已去世多年,我的日語已經荒廢了。我一直想做到与武雄講日語,可卻從未實現過。孩子們只會講英語。”弘子點點頭,盡可能不讓她看出來她的不理解。他們身上沒有任何日本人的影子,連武雄叔叔也沒有。她不知道他們為什么已將自己的文化傳統拋棄得那么徹底。武雄叔叔生在日本,禮子与孩子們都出生在加利福尼亞。然而,他們都徹底放棄了傳統,這令她感到奇怪,也使她更加感到离家是那么遙遠。她不知道若是父母見到他們會怎么想。當然,她的表兄妹們都很活潑,但他們一點也不是日本人了,他們已成為徹底的美國人。她在這儿完全像個陌生人。
  “你的英語很不錯,”武雄叔叔贊揚弘子說。苔米可不完全這么認為,但她沒有說出來。“這一定是你父親的功勞。”他微笑著說。他知道,正雄對美國的語言和文化一直有著不懈的追求。好多年以前,武雄就想讓他來美國,可正雄不想冒險失去在大學的工作。時光匆匆,他沒能成行。
  “我弟弟的英語比我好得多。”弘子告訴他們。他們都笑了,她英語講得是不錯,但讓人馬上就能听出有外國口音,就像他們要講日語一樣,不過,武雄例外。對弘子來說,与他們交談很困難,可她沒有別的辦法,她只能講英語。
  當他們离開斯坦福大學后,武雄將車開進一條很优美的林蔭大道——他們的家就在這條街上。到家時,弘子吃惊地看到他們住的房子有多么大。他們剛結婚時,住房很小,苔米出生后,就顯得更加擁擠,武雄不得不擴大面積。他們喜歡這棟房子和地點。像他表弟一樣,武雄也在大學教書,他是政治學系的正教授,現在擔任系主任工作。禮子在學校醫院做兼職護士。
  房子的前后都有大面積的草坪和樹木,還有一個前一個夏天才建好的門廊。禮子將家里收拾得干淨整洁,他們邀請了很多朋友來慶祝弘子的到來。房子很大,足能容下他們所有人。當薩莉領她去看她們的臥室時,弘子吃惊地看到里面放著一張很寬的四柱大床,上邊垂著美麗的粉白相間的慢帳,對弘子來說,這是一張雜志里刊出的照片。薩莉似乎愿意与她合住一張床,她已經將衣柜的一部分騰了出來。
  “我的東西不多。”弘子指著自己的箱子說。箱子里面不僅裝著她上學用的衣服,還有和服。她小心地拿出一件晚上穿的粉紅色帶花的和服時,苔米跑進房間要帶她去看看自己的洋娃娃。
  “你今晚想借用點什么?”弘子和苔米消失在走廊時,薩莉在她們身后叫道。薩莉不想跟她說什么,但認為若是她穿和服參加燒烤晚餐未免有些傻气。她下樓后跟母親說了她的想法。禮子正在做晚飯時吃的土豆泥。
  “給她個机會吧,”禮子理解地說,“她剛到這儿,她以前可能除了和服之外沒穿過別的。不能要求她在五分鐘之內換上皮鞋和褶裙。”
  “好吧,可來的客人會不會感到她一直穿著和服很怪?”薩莉堅持自己的想法。
  “他們不會的。她長得漂亮,剛從日本來,為什么不給她個机會,薩莉。讓她先和我們熟悉,然后才能希望她能放棄舊的習慣。”
  “哈,朋友,”肯進來時听到她們的最后一句話。“薩,你希望她怎么樣?把頭發卷成卷?明晚參加吉特巴舞比賽?給這個孩子一次机會,她剛到。”
  “我和你妹妹也是這么說。”禮子同意。肯一邊听著母親与妹妹的談話,一邊往切開的面包里抹花生醬。
  “我只不過是說她在今晚吃燒烤時穿和服很不合适。”對十四歲的薩莉來說,穿著得体很重要。
  “她不會像你想的那么怪,傻瓜!”肯沖妹妹做了個鬼臉,倒了一杯牛奶,就著自己的三明治喝了起來。他飯量大,食物對他來說很重要,他還經常愿意加番茄醬。他這時才想起關心他母親,想起晚餐的事儿。
  “媽媽,你今晚不做日本風味吧?”
  禮子笑了起來,可肯卻真的擔心。
  “我想我已經不會做了,”她似乎有些后悔,“你外祖母已經去世十八年,我以前也不知道怎么做。”
  “棒!我不喜歡那玩意儿。我可不喜歡生魚片,還有那些蠕動的東西。”
  “什么東西蠕動?”武雄正好從后院回來,來取今晚燒烤用的木炭,好奇地問,“我們認識的人蠕動?”他很感興趣。禮子向他挑了一下眼眉,笑了笑。他們是幸福的夫妻。她已經三十八歲了,還很漂亮;他五十歲了,可仍然英俊。
  “我們在說生魚,”禮子回答他,“肯害怕我給弘子做日本飯菜。”
  “沒机會了,”說著,他打開柜門,拉出一袋木炭。“她是我認識的最糟糕的日本廚師。做漢堡包和烤肉——這才是她的最佳特長。”他彎下身去,親了一下妻子。這時,肯已經吃完了第二個三明治,苔米和弘子也從地下室的玩具房間上來了。苔米一直在向弘子展示她父親給她搭的娃娃房,展示她母親手工編織的地毯和帘子。武雄利用小塊壁紙為她制作了一些微型壁畫,他還為她郵購了几盞英國制造的小型吊燈。
  “真漂亮,我從來沒見過像你這樣的娃娃屋,它可以是一座博物館了。”弘子贊歎說。田中家住在一座非常漂亮的房子里,有寬敞的空間,地下室的游戲室也极寬敞。大家都在舒适的廚房里忙碌著。
  肯遞給弘子最后半個三明治,可她不敢接過來。
  “花生醬的,”他說,“加了葡萄果凍。”
  “我從未吃過這東西。”她小心翼翼地說。
  苔米告訴她,這沒什么,應該嘗一嘗。她嘗了一口,臉上露出禮貌但卻惊奇的表情。很明顯,這与她想象的味道不同。
  “好吃嗎?”苔米問。
  弘子在心中默想,這東西會不會將她的嘴永遠粘住。薩莉猜到了她的想法,遞過一杯牛奶。第一次嘗到的美國食品并沒有給弘子留下什么好印象。’
  武雄拿著木炭返回后院,家里的愛犬一顛一顛地跑進廚房。看到狗,弘子微笑起來,它至少是种熟悉的動物。這是一种叫做柴狗的日本种狗,它很友好。
  “她叫萊西,”苔米說,“我喜歡的品种。”
  “她看什么都像萊西,真正的萊西是長毛牧羊犬。”肯不同意苔米的說法。肯的語气使弘子想起裕二,他也經常這么講話。肯在很多方面都讓人想起裕二,這讓她感到舒服,但同時又使她更想家。
  下午,肯到鄰居家找他的女朋友佩姬去了。薩莉悄悄地消失在街上,她也去了鄰居家。她本想邀請弘子一起去,但又怕弘子告訴母親,她還不了解她。薩莉愛去那儿,因為她的朋友有個十六歲英俊的哥哥,薩莉喜歡他。
  苔米留在家里,但她一直在后院幫助爸爸。弘子在廚房幫助禮子嬸嬸。弘子很能干,做事麻利,禮子很受感動。弘子講話不多,也不期待表揚,她像輕風一樣在廚房里忙來忙去,做著准備工作。雖然她以前從未見過土豆泥,但很快就知道怎么做了。她又幫助准備玉米做色拉。武雄要妻子煨肉時,弘子也很快學會了。然后她又和禮子一起來到外邊擺放巨型的冷餐桌。禮子從未見過任何一個女孩像她這么麻利、能干。她仍然很害羞,可她知道什么時候該做什么。
  “謝謝你幫忙,”禮子和她一起上樓換衣服時對她說。她是個可愛的女孩,禮子知道,他們會使她快樂,這是她唯一的希望。她因有事可做,所以整個下午她看上去快活多了。可現在,站在樓梯上,她似乎又陷入愁悶之中。就是她不說出來,禮子也能猜到她在想家。“真是太感謝你了,”她溫柔地說。“弘子,你到美國來,我們很高興。”
  “我也很高興。”弘子向她深鞠一躬。
  “在這儿,你不用鞠躬。”禮子將手輕輕地放在她的肩上。
  “我不知道有什么其他方式能向您表示敬意,謝謝您的關照。”她和禮子走向薩莉的房間。弘子的東西都放得井井有條,而薩莉的卻亂七八糟,格外醒目。
  “你不必向我們表示敬意,我們理解你的心情。在這儿,你可以不那么拘于禮節。”弘子又准備鞠躬,但停住了,臉上露出微笑。
  “在這儿,一切都很不一樣,”弘子承認,“我要學的東西很多。”到現在,她才剛剛懂得她爸爸說要去見見世面、學新東西時的意圖。她以前根本沒有想過世界會是這樣的不同,這還是在她表親家里,其它地方恐怕就更加不同了。
  “你會很快就學會的。”禮子再次向她保證。
  晚上,弘子站在燒烤晚餐桌邊時,异樣的感覺再次出現。她的身邊到處都是交談著的陌生人。他們過來和她打招呼、握手、致意,她向他們鞠躬回禮。他們夸獎她是多么可愛,她的和服多么漂亮。客人中有很多日本人,是第一代或第二代美國人,但他們都只講英語,很多人很早就已失去了自己的日本傳統。可能他們的祖父母們還能對弘子產生親切感。晚餐上還有很多非日本人,她覺得自已被這些人淹沒了。現在,她几乎更加不了解她的表親們。晚餐結束后,她幫助收拾完餐具,便獨自站在院子里,看著天空,想念著父母。
  “這儿是不是离家太遠了?”一個聲音在她背后輕柔地響起。她轉過身去,惊奇地發現一個男人站在身后。他年輕、高大、一頭深色的頭發,按照西方標准來說,他十分英俊。弘子赶緊低下頭,不讓他看到眼淚。她十分孤獨、想家。
  他開始日我介紹,而她卻仍低著頭,沉默不語。“我叫彼得·詹金斯。”他伸出一只手,弘子握了一下,然后慢慢地抬起頭再次看他。他比健二還要高,很瘦,一頭柔軟的棕色頭發,藍眼睛,很健壯。他長得很年輕,可實際已有二十七歲了。他是斯坦福大學政治學系副教授,武雄的助手。
  “我去過日本一次,那是個我見到的最美麗的國家,我特別喜歡京都。”他知道她家在那儿,可他說的是真心話。接著,他体貼地說:“你對這儿一定感到陌生,我剛從日本回來時,也同樣感到陌生。我想象不出你對美國有什么感覺,因為你是頭一次來。”從她的角度去看自己的文化傳統也同樣使彼得感到奇怪。他熱情地微笑,表情友善,体貼。弘子不了解他,但心里對他產生了好感。
  “這儿很不錯,”她輕輕地回答,看著自己的腳尖,感到自己應該向他鞠躬,但禮子可能會認為她不應這樣做。“我很幸運。”她悄聲地補充一句,想抬頭看他,又做不到,她太害羞了,他看得出來。她像個小女孩,還遠遠不是成人。除了年齡之外,她的身上沒有一點學生的痕跡。她這么嬌小、內向,可在同時,他對她有了一种特別強烈的沖動。她是個有趣的女孩,很聰明,身上体現出她自己文化傳統中特有的精巧和溫柔。看到她獨自站在院子里,彼得·詹金斯被她深深地打動了,她具有他在日本看到并喜歡的日本婦女的一切美德,他現在能做的只能是看著弘子,看著她在自己的面前微微顫抖。
  “想進屋去嗎?”他輕輕地問,他這時才發現她是因為太害羞,而不好意思從他身邊走開,她點點頭,在黑暗中還是沒有抬頭看他。“听武雄說你要在九月份進入圣安得魯學院學習?”他邊慢慢地和她一起走回房子邊說,心里贊揚她的和服做得真漂亮。一會儿,他看到禮子正在和兩個朋友交談,所以他將弘子留在她嬸嬸身邊。禮子向彼得點頭微笑,然后將弘子介紹給那兩位婦女。
  弘子向她們深鞠一躬,表示對田中家朋友的敬意。她倆看著弘子,似乎對鞠躬致意不太感興趣。門廊那邊,彼得正在与武雄說話,告訴武雄自己已經見過他們的親屬弘子。
  “她是個溫柔、可怜的女孩,她一定感到很孤獨。”彼得同情她。她的舉止會博得任何一個人的同情,會讓人感到應該像大鳥一樣將她呵護在翅膀下。
  “她很快就會習慣的,”武雄手中拿著一杯酒,微笑著說。燒烤晚餐進行得十分順利,大家看上去都喜歡這次聚會。“她和我一樣,開始不習慣。上次去過日本后,你就對日本產生了興趣。”他說的對,彼得對日本的所有地方都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你為什么不想念祖國?”彼得不理解。
  武雄常說他喜歡美國,也早想加入美國國籍,但是,盡管他已在美國生活了二十年,還和一個美國人結了婚,他還是不能入美國籍,因為那樣違法。
  “在日本,我忍受不了,你看看她。”武雄看了一眼他年輕的表親,他認為她代表了他所痛恨的日本的一切方面,所以他逃了出來。“她被人約束,被扼殺了,她不敢正面看我們,還穿著日本人四十年前穿的衣服;她會用帶子將乳房束起來;如果她怀孕,她大概連自己的丈夫都不會告訴,她會同樣將肚子扎起來;當她到了一定年齡,她的父母就會給她找一個她從未見過的人做丈夫,而他們夫妻之間從來就不會有一句真誠的對話,他們一生都互相鞠躬,相互隱藏著各自的感情。他們做生意也是如此,可能更糟。一切都受傳統制約,一切都是表面的、恭敬的、保守的,你從來不能講出你的真實感情,不能因為你愛一個女人而追求她。如果我在日本遇見禮子,大概也不能和她結婚。我可能會与一個我父母給我挑選的女人結婚,而我也許根本就不能和她生活到一起。今天,弘子將過去的一切都帶回到了我的記憶之中來,她像一只關在籠中的小鳥,膽小得連歌唱都不敢。不,我不怀念日本。”他傷心地看了看弘子,“但我相信,她十分想家,她父親是個好人,他能在那种束縛下不泯滅自己的理想。他有可愛的妻子,我相信他們真心相愛。可當我看到弘子,我又看到了日本的一切,那儿什么都沒有改變,仍然那么令人壓抑。”彼得點點頭表示同意,在那儿,他見過那种壓抑和傳統,但他也看到了其他方面,他不明白為什么武雄不像自己那樣喜歡那個國家。
  “你對日本歷史的評价很有見地,知道那儿上千年來沒有變化,也可能几千年后也不會發生變化,但我喜歡日本,我喜歡仔細研究她,我喜歡她所代表的一切。”彼得直率地說。武雄向他投以惊奇的目光。
  “別讓禮子听到你說的話,她認為日本婦女從來就沒有得到過公平的待遇,她們被丈夫完全控制著。禮子像苹果餡餅一樣美國化了,她喜歡美國化,她不喜歡在日本讀書。”
  “我認為你倆都不正常。”彼得微笑著說。這時,兩個斯坦福大學的教授走過來將彼得拉走,他沒有机會再和弘子說話了。但他看到,她在同田中家的朋友告別時不停地彎腰鞠躬。不管武雄說了些什么,他認為弘子是個有著自尊和气質高貴的姑娘。他覺得那儿的習俗很動人,并非是一文不值。他准備离開時,他們的目光交匯了,就在這一瞬間,彼得敢發誓說她在正眼看他,可馬上,她的眼光又垂了下去,接著,她和表親說話。
  那天晚上,沒有人和弘子講日語。彼得在离開前向她微微鞠躬表示告別時,他用日語說了聲再見。她抬起頭,不知他是否是在開玩笑,但她看到他的目光中充滿熱情和微笑。她正式地向他鞠躬,眼睛一直看著地面,她說見到他很榮幸。他也這樣回答她,然后,他和一個同來的漂亮金發女孩一起离開。弘子注視著他們走出院子,然后就帶著苔米回到屋里。
  她打了個哈欠,時間太晚了,但她的确度過了美好的時光,他們都度過了美好時光。雖然弘子誰也不認識,但她仍很高興,她品嘗了各种食品,所有的食物都与她想象的极為不同。
  “有趣嗎?”弘子安排苔米上床后,又下樓到廚房幫助清理東西時,禮子問她。他們邀請了一些与她年齡相仿的學生,但她卻因為過于害羞而沒和他們交談,她多半時間是獨自一人或和苔米呆在一起。彼得·詹金斯是和她唯一交談的成年客人,可這還是他主動引出話題的。她很難与他人交談,連彼得也不例外,她太害羞了。盡管如此,她還是感到今晚的晚餐很有趣,客人們很友好。
  “是的,很有趣。”她回答。禮子對她微笑著,她知道苔米會教弘子說英語的。
  萊西趴在地上搖著尾巴,等著喂給它剩飯。肯和武雄在院子里收拾著燒烤架和酒杯,只有薩莉不想幫忙,她在樓下的一個房間里,用電話与一個女朋友聊天,總是說馬上就說完,可一直談了半個小時,她“有事情”要告訴她。
  “你表現得很不錯,弘子,”禮子由衷地說,“人人都喜歡你,我知道這很不容易。”弘子年輕的臉上泛起了紅暈,默不做聲地幫助收拾餐具,她的怕羞仍然使他們感到奇怪,只有禮子看見她和彼得講話。今晚,他是和他的新女友一起來的,她是圣弗朗西斯科的一個模特,從肯的眼神里,禮子看出肯對她很贊賞。
  “大家都高興嗎?”武雄手里端著裝滿杯子的托盤走了過來,“真是非常好的晚餐。”他贊揚妻子,也向弘子微笑。
  “是的,”她輕輕地說,“漢堡包棒极了。”她模仿苔米的語气,大家都大笑起來。這時肯正在廚房大吃剩飯,他總是在不停地吃,他到了能吃的年齡了,那年八月末他將參加學校足球訓練。
  “感謝你們今晚的聚會。”弘子客气地致謝。收拾停當后,他們都上樓回到自己的房間去了。
  薩莉和弘子靜靜地脫下衣服,穿好睡衣,鑽進了被子。躺在床上,弘子計算著自己家离這儿有多遠,回想起一路上的旅程,她所遇到的人及在這儿受到的熱情歡迎。盡管田中一家人已經是美國人了,弘子還是喜歡他們;她喜歡肯,喜歡他頑皮的性格和長長的四肢,還有他那永遠填不飽的肚子;喜歡薩莉漂亮的衣服、她和男友的電話及她的秘密;她尤其喜歡苔米和她的洋娃娃,以及她要使弘子完全美國化的決心。她喜歡他們的父母,他們對她真好,他們甚至還為她特意舉行晚會。她也喜歡他們的朋友,喜歡萊西。躺在床上,回想著發生的事情和她的“歷險”,弘子希望父母和裕二都能來這儿,這樣,她可能就不那么想家了。
  她翻了一下身,側躺著,長長的頭發散開在枕頭上,可以听到薩莉平穩、均勻的呼吸聲,可弘子卻怎么也睡不著。對她來說,變化太大了,她在美國度過了第一天,她還要在這儿呆上十一個月,然后才能回家和父母團圓。
  迷迷糊糊地,她用日語數著月份,周數,天數,漸漸進入夢鄉。她夢見自己又回到家,和父母、弟弟在一起……不久,她悄聲地說……不久……回家……在遙遠的地方她听到一個青年用日語說再見……她不知道他是誰,為什么這么說,她歎了口气,翻了個身,將一只手搭在薩莉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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