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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風雨交加。艾略特驅車前往沃爾特里德陸軍醫療中心。他從16街的入口進去,后來就迷了路。他几次停下問路,最后才找到病理部。
  “我是艾略特·羅思,”他告訴接待員,“和斯潘塞醫生約好的。”
  几分鐘以后,斯潘塞出現在接待處。他穿著手術服,滿身散發著甲醛溶液的气味。他請艾略特就座以后,自己去更換衣服。
  艾略特坐下,然后翻閱一本過期的《醫學經濟》雜志。他瀏覽了几篇有趣的文章,其中有《一名從未謀面的病人是如何告我治療不當的》、《90年代的熱門股票》,然后放下雜志。
  從他左邊開著的房門,他能夠看到醫院的太平問。几輛手推車上躺著白布包裹的尸体,它們正非常耐心地等待解剖。
  20分鐘之后,斯潘塞回來了。“羅思先生?我忙完了。”他身材矮小,面部浮腫,大鼻子,稀疏的頭發整整齊齊地橫搭在頭頂上。他的制服襯衣領上別著陸軍上校的銀質鷹徽。斯潘塞領著艾略特穿過大廳,到了辦公室。
  艾略特在一張灰色金屬桌前的椅子上就座,桌子上面的一個大罐子正好擋在他和斯潘塞之問。大罐子里漂浮著一具男性胎儿的標本。他發現,斯潘塞裝作沒有看見他的反應。艾略特把罐子挪到一旁,然后說:“用不了多長時間,上校。”
  “沒問題,羅思先生。”斯潘塞愉快地說,“請叫我醫生。”
  艾略特當時覺得他在開玩笑,可是從他臉上的表情來看,又像是認真的。這個家伙很可能喜歡自吹自擂。艾略特點了點頭,從公文包內拿出解剖報告。“希望您能多多指教,說明一下死亡原因。”
  “等一等。”斯潘塞伸手從自己身后的書柜里取出了一份解剖報告,然后端端正正地擺放在桌面上。“在我看來,死因是清楚的。”
  “可以說‘清楚’,也可以說‘不清楚’。您認為克蘭德爾先生是死于心肌梗塞?”
  斯潘塞抬起頭來,或許是因為艾略特沒有用“心髒病發作”這樣的外行話而引起了他的興趣。“不。事實上他患有一定程度的高溫綜合症,或者叫中暑衰竭,那使他的心髒難以承受。正是中暑衰竭和動脈粥樣硬化造成了死亡。而他們是無法知道這一點的。他門當時的治療措施是适當的——”
  “作為高溫綜合症?”
  “是的,盡管他們當時并不知道這一點。他們給他輸了液——醫生能夠做的僅此而已。”
  “您是說,一個現代醫院的急診室沒法挽救一名循環系統衰竭的47歲的男子?”
  “那不是我的話,你不要斷章取義。”斯潘塞醫生的臉頰發紅。
  “我只是努力在理解,”艾略特的口气緩和下來。“請您原諒,不過,我的委托人失去了丈夫……需要弄清楚其中的原因。”
  斯潘塞兩臂交叉,兩眼圓瞪。“我知道你的算盤,羅思先生。”“先生”一詞只是輕輕地一帶而過。“我曾經在社會上行過醫,也有律師要我提供有利于他們案子的鑒定。但是,我只能以解剖結果為依据,講出自己的意見。而我認為,這位病人本來患有的心肌纖維變性嚴重地加劇了高溫綜合症。我已經說得夠明白了。如果你不愿理解——”
  “哦,我理解。不過,他心肌纖維變性的程度如何呢?”
  斯潘塞查看著他的記錄,后來回答說:“中度。”
  “您知不知道他沒有症狀?”
  斯潘塞聳了聳肩膀。“許多人都沒有症狀。可是,病變卻是存在的。”
  艾略特輕輕地撫摸著自己的胡髭。“那么,假如這件事情沒有發生,他將來得心髒病的可能性有多大?”
  “噢,我認為應該非常大。不過,我不是給人看病的,你別忘記這一點。”
  “忘不了。他能活多少年?”
  “這我就不能妄言了。”
  “可以理解。”
  艾略特看看手表,俯身拿起自己的公文包,故作認真地把斯潘塞的報告和他自己的記錄放在里面擺好。“好的,占用了您的時間,謝謝您,醫生。”
  他走到門口,轉身問道:“哦,還有,您提取組織標本沒有?”
  “當然提了。那是標准做法。”
  “是心髒的?”
  艾略特高興地听見他毫不猶豫地回答:“是的。我們有冷凍庫。”
  “好的。我們可能需要它們。再次向您表示謝意。”
  艾略待開車离開醫院大樓以后,發現自己的雙手把方向盤抓得死死的。他低頭一看,指關節都發白了。于是,他放松了下來,回想与斯潘塞見面的情況。這位醫生顯然幫不了什么忙,不過也不會帶來什么危害。
  現在,艾略特必須找到一名專家來作證,而且越快越好。只有那樣,他才能赶在公眾忘卻這件事情之前以充足的理由要求法院立案。
  一周以后,艾略特來到首都西爾頓飯店,敲響一間套房的房門。他深深地吸气以后,看見了出來開門的喬治·波拉德醫生。“請進,羅思先生,”波拉德說,“我還要繼續開會,只有20分鐘時間。”波拉德說罷,指了指窗戶下小桌旁的椅子。他面目清瘦,几乎給人憔悴的感覺,留著灰色短發,一張臉只剩下皮包骨頭。
  波拉德在艾略特的對面坐下,然后戴上眼鏡,拿過一份卷宗打開。艾略特看著這位醫生先讀了封面上有關克蘭德爾案件的情況,然后是里邊裝的東西。
  他看完以后問艾略特:“我忘了——是誰介紹你來的?”
  “查理·格拉瑟。您為他的案子在華盛頓市作過几次證。”
  波拉德是費城附近一家小社區醫院的急診室主任,可是卻用大量時間在全國各地為醫療事故案件的原告作證。當然,他在法庭上總是說,他收入的大部分為行醫所得。
  原告律師們認為,有必要利用波拉德這樣的人來對付那些“被告的娼妓”——那些不顧事實真相為當地醫護人員作證的醫生。艾略特并不贊同這樣的說法,不過,他實際上持無所謂的態度。他需要一名專家,而波拉德可以充當這一角色。
  波拉德再次翻閱解剖報告,然后指著一頁記事簿上的文字說:“當然,我記得曾經看到過有關克蘭德爾部長的新聞。”他歎了一口气。“這是一件使人感到悲傷的案子。我認為,那家醫院的醫生沒有作出正确的診斷。”
  “你指的是中暑?還是心髒病?”
  “高溫綜合症。他的症狀介于輕度虛脫——又叫中暑衰弱——和中暑虛脫之間,無法确切地判定。”
  “那么,他的体溫只是稍微偏高又怎么解釋?”
  波拉德微微一揚頭。“嗯,我反复查對了那一點。近來的研究成果表明,即使患者沒有發燒,也可以作出中暑的診斷。當然,他們無法知道病人的心髒不好,而那正好說明為什么一開始就應該作出正确診斷。如果沒有高溫綜合症導致的循環性虛脫,他的心髒就不會承受如此大的負擔,對不對?”他用力地敲打著病歷。
  艾略特完全贊同他的說法,可是卻想試一試這個家伙到底有多大能耐。他說:“讓我站在對方的立場上提問。是否作出高溫綜合症的診斷可能無關緊要吧?”
  波拉德滿臉惊訝。“怎么會呢?”
  “听著,對中暑虛脫的正确治療方法是恢复病人的液体平衡——那一點在治療休克時已經做到了。”
  波拉德思考了一陣,然后說道:“他們輸液的分量不夠,只是起到緩解而不是治療作用。”
  艾略特心里叫道,太妙了。
  波拉德繼續查閱病歷,接著補了一句:“還有——他們給他用了碳酸氫鹽!”
  “那是心髒复蘇術的常規藥品,對吧?”
  “對,不過那卻是治療高溫綜合症的禁忌藥品,用后只會使病情惡化。”他聳了聳肩膀。“這就可以說明問題了。”他低頭看了一下手表,“抱歉,我得回去開會了。剩下的細節改日再談。”
  艾略特點到了問題的關鍵:“不過,你能否從醫學的角度比較肯定地說明,這個病例的處理方法違反了治療常規?”
  波拉德把頭靠在椅背上。“是的,我看可以。”
  “那么,關于病人的死因呢?你能否說明那是造成病人死亡的直接原因?”
  波拉德笑了。“噢,看看你們這些律師是多么喜歡直接原因。關于這一點我得進一步研究他的病史,不過,可以肯定地回答你,我能夠加以說明。”
  “太好了,大夫,”艾略特接著說,“那么,我可以把你列為原告方面的專家證人嗎?”
  “可以。”
  艾略特本想輕松地舒一口气,可是它到了嘴邊又被咽了下去。“非常感謝,”他說,“我什么時候能夠得到你的書面報告?”
  “嗯,首先,你得使我的證詞符合現在的情況。”他咳了一聲。“因為是急件,恐怕得收你雙倍費用。”他查看了一下記錄說,“一共是5000美元。”
  艾略特心里一怔。有什么辦法,格拉瑟提醒過他,波拉德收費昂貴。他從公文包里掏出辦公用支票本,逐項填寫后,推到波拉德面前。
  波拉德故作高雅,連手也沒有伸一下。“謝謝,”他說,“我會把同意協助調查取證和出庭作證的文件送給你的。”他毫無熱情地笑了笑。
  “好的,就這樣。”艾略特站起來,与波拉德握手以后离開房問。一進了走廊,他便伸手去摸褲子的后兜,發現自己的錢包居然還在。
  第二個星期一,艾略特從最高法院大樓出來,心里的感覺和9月下旬的天气一樣,暖融融的,十分舒坦。他嘴里吹著口哨,走過售報机,到了明媚的陽光下。他的公文包里裝著一份剛剛蓋上立案日戳的訴訟文件:原告琳達·L.克蘭德爾,賈斯廷·W.克蘭德爾的遺產繼承人;被告首都大學醫院和卡倫·M.穆爾醫生。
  他回到自己的辦公室,發現西蒙正等著他。西蒙拿出一張粉紅色紙條在他眼前一晃。
  “頭獎!”
  “什么?”
  “看看這張紙條吧!”
  艾略特有些不耐煩,順手抓過紙條一看,原來是《華盛頓郵報》的法庭記者庫爾特·托馬斯寫的便條:“想談談關于克蘭德爾案件的情況。”
  艾略特在接待處坐下。“動作真快。”
  西蒙笑得咧大了嘴。“法庭的書記員們總是將能吸引人的案件的情況捅給那幫記者們。一旦《郵報》感興趣,電視台就會緊跟著來的。”
  “對啊。不過,我什么也不能說。”
  西蒙說:“胡說。有許多可以講的東西,而且不會泄露任何秘密。听著,‘我們确信,克蘭德爾部長死于醫療事故。’只要讓你的名字出現在報紙上,你的面孔出現在電視屏幕上就行了。”
  “大概應該讓你去講。”
  “噢,不。你的面子比我的大。”
  艾略特笑著說:“對呀,我應該知道怎么做,經常看,已經會了。”
  “對啊!”西蒙高舉手臂,五個指頭分開。艾略特笑著与他擊掌。
  這是一個好開端——非常好的開端。
  這位矮個子非常有禮貌。
  “勞駕,”他對總服務台的希拉說,“您能否告訴我穆爾醫生在哪里?”
  希拉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后立刻意識到,他不是醫院的人。他穿著一件肮髒的原色戰壕雨衣,那張面孔使人難以注目。他的手里提著一只破舊的維尼綸手提箱。
  “您是——”
  “約翰遜,吉姆·約翰遜。”
  “和她預約過嗎?”
  他猶豫片刻后答道:“是的。”
  希拉點了點頭。“請在接待處等一等,讓我找找她。”
  約翰遜先生欲言又止,好像改變了主意,順從地轉身坐下。
  穆爾醫生說,她從來沒有听說過吉姆·約翰遜這個名字,根本談不上什么預約。而且,她沒有時間來應酬,問希拉能不能打發他走?希拉對穆爾醫生的反應一點也不感到惊訝。
  這天晚上,首都大學醫院急診室里忙作一團。
  卡倫直到最近都喜歡這种忙碌而緊張的倒班工作方式。在急診室工作對醫生來說具有很大的刺激性:前一分鐘你還在不慌不忙地為病人包扎受傷的踝部,突然手推車彭的一聲沖了進來,你又得立刻搶救另外一個人的生命。
  但是,自從克蘭德爾死后,急診室里熟悉的日常工作好像處處暗布陷阱。對自己能力的信心并不能使她消除對治療中發生不測事件的擔心。最使她感到痛苦的是她內心里反复出現的自責——她當時可以挽救克蘭德爾的生命嗎?
  她甚至覺得母親的判斷是正确的,自己不适合從事急診醫療工作。
  然而,今天晚上,就在今天晚上,卡倫又找回了原來的和諧節奏。到了下班的時候,她覺得自信、平靜、胜任、愉快。今天的晚班十分忙碌,急診室外救護車警燈的紅光透過窗戶映照進來,病人們呻吟不斷,房間里充滿消毒劑的气味,護士們不停地低聲講話。她檢查病人,作出診斷,縫合傷口,這使她內心恢复了往日的平靜。
  這時,就像往常一樣,她的工作戛然而止。伊拉·夏皮羅來接替從6點開始的早班。卡倫向他簡要地介紹了留在急診室里的病人的情況,接著到自己的貯藏柜前更換衣服,然后向停車場走去。
  她走到离自己那輛丰田車几英尺遠的地方,面前突然冒出了一個人影。他身材矮小,穿著一件雨衣。
  卡倫往后退了几步一看:那個人手里提著一個箱子——企圖施暴強奸的人一般不提箱子。
  “是穆爾醫生嗎?”他彬彬有禮地問。
  “是的。”卡倫答道,一顆懸著的心終于落了下來。
  那人點了點頭說:“這是給您的。”他低著頭從手提箱里取出一沓紙遞給她。她不假思索地伸手接了過來。
  那人笑著說一聲“對不起了”,隨即轉身离去。
  她望著他的背影遠去,然后走到附近牆邊的一盞燈下,動手翻閱那一疊紙。上面的一頁用英文和西班牙文寫著:“哥倫比亞特區最高法院傳票。”傳票下面是一份長達9頁的《醫療事故起訴書》。
  卡倫呆呆地站在潮濕的停車場上,看著上面寫著“起訴理由之一,起訴理由之二,起訴理由之三,關于事實与主張的陳述”。她迷惑不解地看著這些文字,最后一頁上的“2000万美元”這几個字赫然映入她的眼帘。
  她精神恍惚,雙手反复翻著那些文件,而目光卻不在上面。最后,她拖著腳步進了汽車,然后插進鑰匙,開動了汽車。她的腦海中沒有出現回家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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