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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處決



       我將領你去那個綠色的樹林,

       讓你親手挑選那棵樹。

                  《古老的民謠》

  “贊美上帝,因為他使我們具有哈哈大笑,也使別人開怀大笑的本領。一些蠢豬輕視弄臣們的作用,那是十分可恥的。我們看到人們開了一個玩笑,何況還不是最漂亮的玩笑(既然它能使兩位君王都很開心,自然也還過得去),結果在防止法蘭西和勃艮第發生一場大戰上起到了一千种政治考慮都無法起到的作用。”

  這就是勒格洛里爾看到眼前發生的現象所作出的一個推論。正如我們在前一章詳細描述過的,兩位君王之間實現了和解。接著,勃艮第的警衛便撤出了佩隆城堡,國王也遷出了那不祥的“赫伯特伯爵塔樓”,法國和勃艮第的大臣們都高興地看到查爾斯公爵及其宗主之間至少是表面上又沉浸在信任和友好的气氛中。然而,路易王雖受到了禮貌的對待,他還是充分意識到自己仍是被怀疑對象。但他卻審慎地裝出視而不見的樣子,并給人一种自以為完全自由自在的印象。

  然而,正如在類似情況下經常發生的那樣,雖然主要當事人已暫時消除分歧,實現和解,但參与陰謀的一個卑賤奴才卻正在痛苦地体驗到有句政治格言的确言之不假,即大人物固然經常用得著一些社會渣滓來充當工具,但一旦發現他們不再必需,便令其得到可悲的下場,從而彌補對社會造成的損失。

  這人便是海拉丁·毛格拉賓。公爵的官員把他交給了路易王的軍法總監。此人又把他交給了他的兩名忠實助手,特洛瓦—艾歇爾和小安德烈,要他們立即將他處決。在几個衛兵和一大群看熱鬧的游民的跟隨下,他們兩人一個扮演歡快的角色,一個扮演憂郁的角色,走在這流浪漢的兩邊(用現代人的比喻來說,就像悲劇演員和喜劇演員中間夾著加立克),押著他前往附近的一個森林。為了減少麻煩,免去絞刑架所牽涉到的那套行刑儀式,負責處決他的這兩個人打算利用碰到的第一株高得足以吊得起他的大樹,把他打發了事。

  1加立克(1717—1779):一個以演莎士比亞戲劇而聞名的演員。
  他們沒過多久就找到了一株像滑稽人物小安德烈所說的能結這樣一顆“橡子”的橡樹。他們把這倒霉的囚徒放在河岸上,讓一支人數不少的衛隊看守他,便著手行刑前的臨時准備。海拉丁呆望著人群,正好碰到了昆丁·達威特的目光。由于昆丁覺得他已認出這被戮穿了偽裝的騙子正是那個不忠不義的向導,所以他跟在人群后面來到現場,想看看處決的情況,并親自證實一下,是否确系此人。

  當行刑者告訴他一切准備就緒時,海拉丁以十分鎮靜的表情請他們行行善,答應他一件事。

  “我的儿子,只要不違反我們的職責,什么都可以。”特洛瓦—艾歇爾說道。

  “那就是說,”海拉丁講道,“除開我這條命,什么都可以。”

  “正是這樣,”特洛瓦—艾歇爾說道,“不過,我還可以更慷慨一點。你似乎決心給我們這個神秘的行道增加點光彩,准備死得像個男子漢大丈夫,不裝出一副難看的鬼臉——好吧,盡管給我們的命令是迅速處決,但我倒不在乎讓你多活十分鐘。”

  “您真是太慷慨了。”海拉丁說道。

  “為此我們真會受到指責,”小安德烈說道,“不過,這怕什么?像你這樣一個靈活精干、身体結實的伙子滿有希望像個老實人那樣從樹上乖乖落下來。對于你這种好樣的貨色,我把命送給你都行。”

  “要是你想請一位忏悔師……”特洛瓦—艾歇爾說道——

  “或者想喝一公升的酒。”那滑稽鬼說道。

  “或者要听一首贊美詩。”那悲劇角色說道。

  “或者,要听一支歌。”那喜劇角色說道。

  “都不需要。仁慈、善良、辦事利落的朋友們,”那波希米亞人說道,“我只要求和那位蘇格蘭衛隊的射手談几分鐘話。”

  兩位行刑吏躊躇了一會。特洛瓦—艾歇爾想起,根据許多情況來判斷,昆丁·達威特的确深受他們的主子路易王的賞識,所以決定同意讓他們談談話。

  當昆丁應他們的召喚來到死回跟前時,這死回狼狽的外貌——誠然其下場确實罪有應得——也不禁使他大吃一惊。獵犬把他那紋章官的華麗外袍撕成了碎片;而把他從獵犬的狂咬下救出來,并把他帶上絞架的那兩個兩足動物又把這身衣服連抓帶扯,搞得更加殘破不堪。這就使得這個死回的外表顯得既可笑,又可怜。滿臉的油彩和殘存的偽裝用的假胡須使他的面孔顯得光怪陸离,但臉頰和嘴唇卻透露出臨終者的蒼白。然而,他也和他們部族的大多數人一樣,表現出頑強的忍受痛苦的勇气。他那滴溜溜轉的閃爍著的眼睛以及他嘴邊挂著的一絲苦笑似乎都在向逼近的死亡表示輕蔑。

  昆丁走近這可怜的死回時,既感到恐怖,也動了惻隱之心。也許他的態度不免流露出這兩种心情,因為他听見小安德烈喊道:“快活的射手,你就快點走吧——假如你走路慢騰騰的,就像把腳下的卵石當成雞蛋,害怕踩破它們,那么這位貴人就沒功夫等你了。”

  “我得和他私下談談。”那死因說道,說話的聲調似乎充滿了絕望。

  “我這上絞架的可愛的伙計,我們的職責可無法容許你這么干啦。我們知道你像條老奸巨猾的鱔魚。”

  “我已經被你們用馬肚帶全身綁住,”那罪人說道,“再說,你們可以在我們周圍警戒,只消所不到我們講話就行——那射手是你們國王的仆人——要是我給你們十個錢幣——”

  “這筆錢用來買彌撒,對他可怜的靈魂會有好處。”特洛瓦—艾歇爾說道。

  “用來買葡萄酒或白蘭地酒,可以慰勞慰勞我可怜的身体,”小安德烈一唱一和地說道,“那么,我的小乖乖,你就把錢拿出來吧。”

  “弄點錢賞賞這兩個嗜血的獵犬吧,”海拉丁對達威特說道,“他們一抓住我就把我的錢搶光了——給這點錢會對你大有好處的。”

  兩個絞刑吏得到昆丁的賄賂之后,便遵守諾言,退到听不見他們講話的地方,但對這死回的行動進行嚴密的監視。昆丁等了片刻,想讓這不幸的人開口講話。見他仍不做聲,便主動對他說道:“你終于獲得到了這种下場?”

  “不錯。”海拉丁對答道,“既用不著占星術家,也用不著給我相面或看手相,誰都可以預言,我一家人的下場也就是我自己的下場。”

  “是你長期欺詐作惡才使得你不得善終!”那蘇格蘭人說道。

  “不,這是那明亮的阿多波蘭及其姊妹星安排給我的歸宿!”那波希米亞人回答道,“我之所以來到這里,是因為我愚蠢地相信,法國人自己奉為神圣的東西可以對他們的嗜血和殘忍有所約束。但不管他們把忠誠和騎士精神說得多么神圣,即使我穿上牧師的外袍也未必會比紋章官的外袍使我的安全更有保障。”

  “被戳穿的騙子無權希求偽裝給他帶來豁免。”達威特說道。

  “被戳穿的騙子!”波希米亞人說道,“我掌握的行話和那個當紋章官的老混蛋一樣地道。不過,別提它了。今后都別再提它了。”

  “你在濫用時間,”昆丁說道,“如果你有什么要說的,就赶快說,然后照管照管你自己的靈魂吧!”

  “照管我的靈魂?”那波希米亞人可惜地大聲笑道。“你以為一個二十年的麻瘋病患者可以頃刻治好嗎?要是我真有靈魂,那么,打從我十歲起我的靈魂就已經走上了今天這條軌道。也許我得花一個月的時間才能回憶完我所有的罪過,再花一個月時間來向牧師坦白。如果能讓我多活這么長的時間,十之八九我會把它另作別用。”

  “你這鐵了心的家伙,別說褻瀆神明的話了!你有什么要說的就快說。听你說完我好走開,讓你去迎接你的滅亡。”達威特帶著既怜憫又恐怖的心情說道。

  “我想求你給我做件好事,”海拉丁說道,“不過,我想先花點什么來買你這件好事,因為,你們這些人雖然口說要待人慈善,卻決不會白給人東西。”

  “要不是你已經站在死亡的邊緣,我真想說:愿你這些玩意都見鬼去,”昆丁說道,“你快說要我幫什么忙得了。把你想要給我的留給你自己吧——它對我沒有用。我記得你過去對我的好處已經夠多的了。”

  “你知道,我念念不忘的是在謝爾河岸上發生的那件事。我一直很喜歡你,”海拉丁說道,“我本可以幫你娶到一個有錢的貴婦人。我見你系著她的紗巾,結果使我誤以為你對她有意。我的确認為攜帶有大量錢財的哈梅琳要比那另一只雌麻雀更能給你帶來實惠,因為這只雌麻雀的老窩是在布拉克蒙。查爾斯已把它据為己有,而且很可能長期霸占。”

  “你這不幸的浪子,快別瞎扯了,”昆丁說道,“那兩個行刑官等得不耐煩了。”

  “再給他們十個錢幣,要求再延長十分鐘吧!”那死因說道,因為他也像大多數臨刑的犯人那樣,一方面蔑視死亡,一方面又想推遲死亡的到來。

  “那么你就好好利用花錢買來的這几分鐘吧!”達威特說道,然后又去和軍法總監的兩名部下作了一筆新的交易。

  這事辦妥以后,海拉丁又繼續說道:“你可以相信我,我的确是對你一片好心。你本來可以輕而易舉地娶她為妻,因為她就連‘阿登內斯野豬’都不嫌棄,盡管他求婚的方式十分粗魯,而且在他的豬廄里對她作威作福,仿佛她也是一輩子都吃榛子殼和橡子長大的。”

  “別說這种粗野的、不合時宜的笑話了,”昆丁說道,“我得再次告訴你,再這樣我就要走開,讓你去迎接你的滅亡。”

  “你說得對,”海拉丁考慮片刻后說道,“在劫難逃,無法回避!好吧,我告訴你,我之所以倒霉地偽裝紋章官來到這里,是因為德拉馬克的一大筆賞金打動了我的心,同時我還指望從路易王手上撈到更大的一筆。我不僅是為了傳遞你也許听人提到過的那個挑戰書,而且是想告訴國王一個重要的机密。”

  “這可是一個可怕的冒險。”達威特說道。

  “事情果然如此,我也為此付出了代价,”那波希米亞人對答道,“德拉馬克原打算通過瑪爾松与路易王取得聯系。但看來她無法接近他,而只能找到那位占星術家。她把我們旅途的經過以及在索恩瓦爾德發生的事情全都告訴了他。但她所帶的這些信息除開那老人以預言的形式暗示給路易王以外,就很少有可能傳到他耳里。好吧,我就把我的秘密告訴你吧。這要比她所掌握的那個重要得多。威廉·德拉馬克已在列日城聚集了一支兵多將廣的強大軍隊,并且每天都在動用那老主教留下的錢財繼續招兵買馬。但他不打算和勃艮第的騎兵貿然交鋒,更不打算困守被毀過的列日城。他打算這么辦——先按兵不動,讓那性情急躁的查爾斯在城外扎營,然后趁黑夜傾巢出動,對圍城者來個突然襲擊。他准備叫許多兵士都穿上法軍鎧甲,并叫喊“法蘭西”,“圣路易”和“圣丹尼斯的圣旗万歲!”這樣一些口號,以造成仿佛城里真有一支強大的法國增援部隊的假象。這樣就不可避免地會在勃艮第人當中制造极大的混亂。假如路易工率領衛隊、隨從以及可能跟隨他的士兵給以外應,那么‘阿登內斯野豬’就肯定能叫勃艮第全軍覆沒。這就是我的秘密,我把它遺贈給你。你可以用它來防止事情的發生,也可以用它來推波助瀾——你可以隨意把情報賣給路易工或賣給查爾斯公爵——救你想救的人,消滅你想消滅的人。就我來說,我只惋惜我不能把它當成引信,點燃一個地雷,讓他們全都毀滅!”

  “這的确是一個重要机密。”昆丁說道,因為他馬上意識到在一半法國人、一半勃艮第人組成的陣營中,要制造國家之間的猜忌是多么輕而易舉。

  “那還用說,”海拉丁對答道,“既然情報到手,我想你就不會在答應我為之付出了這一代价的請求之前一走了事吧?”

  “你把你的要求告訴我好了,”昆丁說道,“只要辦得到,我就答應。”

  “這倒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要求——只是為了我那匹可怜的小馬克勒帕。它是這世界上惟一會想念我的動物。你往南走一英里,就會看到它在一個挖煤工人留下的茅草棚旁邊吃草。你只消這么給它打個口哨,”(說罷他吹了一個特殊的哨音)“叫叫它的名宇克勒帕,它就會走到你的跟前。這是我藏在寬袍底下的韁繩——幸好那些獵狗沒把它奪走,因為別的韁繩休想套住它。你把它牽走,要心疼它——我并不因為是它的主人才說這個話,而是因為我把一場大仗的命運交給了你掌握。它決不會在緊要關頭拆你的台——無論白天夜晚,气候好坏,也不管是歇在溫暖的馬廄里,還是露宿在寒冬的曠野上,這對克勒帕都無所謂。要是我逃出了佩隆城門,跑到我留下它的那個地方,我也就不會像現在這個樣子了。你愿好好對待克勒帕嗎?”

  “我向你發誓,我會好好待它。”看到這么一個狠心的人也似乎保留了一絲慈愛之心,昆丁大受感動。

  “永別了!”那死因說道,“再等等——再等等——我差點忘記了一位仕女的委托。而有負人情和禮貌是雖死也難以瞑目的。這封短簡是‘阿登內斯野豬’賢惠而又异常愚蠢的夫人寫給她黑眼睛的侄女的。從你的表情看來,我算是找到了一個十分樂意的信使。還補充一句:我忘了告訴你,你可以在我鞍座的填塞物里找到滿滿一袋金幣。正是為了它我才干了這件要了我的命的冒險差事。你把它拿去,以百倍地補償你給那兩個嗜血奴才的几個金幣——我把你作為我的財產繼承人。”

  “我會用這錢來做些好事,并為你的靈魂買些彌撒。”昆丁說道。

  “別提靈魂了,”海拉丁臉色可怕地說道,“過去、現在、將來都不可能有靈魂這個東西!這是牧師們臆想出來的!”

  “你是個不幸的,最最不幸的人!你考慮考慮吧!讓我跑去給你請位牧師——他們還會答應再延遲一會的——我可以花錢賄賂他們。”昆丁說道,“臨死你還是這么個看法,毫不改悔,你到底指望什么呢?”

  “我希望我能風歸風,土歸土,”這橫了心的無神論者將他那被束縛的兩臂用力抵著胸口說道,“我所信仰、我所希望和我所期待的就是人這奧秘的形体能消融在大自然的整体當中,与別的物質混在一起,以便填補那隨時消失,又隨時以別的形式再現出來的种种物質。我化成的水滴將用來補充溪水和雨水,我化成的泥土將用來丰富它們的大地母親,我化成的空气將在微風中嬉戲,我化成的火將用來增添阿多波蘭及其姊妹星体上的熊熊烈焰。我生是這個信仰,死也還是這個信仰!走開吧!滾吧!別再打攪我了!我想對人講的全都講完了!”

  昆丁·達威特深深感到此人處境可怕,但也看到,要想喚醒他意識到自己正處于地獄的邊緣,也屬徒勞。因此他只好向他道別。這死回也像已陷入沉思但不得不向扰亂其思路的親朋道別的人們一樣,只是慍怒地略略點頭作為回答。昆丁向那森林走去,很快就找到了正在吃草的克勒帕。這小馬一听到他的哨音便走了過來,但并不是馬上就愿意向他的新主人俯首就范,而是見這陌生人走近時,便發出鼻息聲,并作出惊跳的反應。然而,由于昆丁對馬的習性具有一般的知識,而且他和海拉丁在旅途中同行時已對他所贊賞的這匹馬具有某些具体的了解,所以他還是很快占有了波希米亞人的這一臨終贈禮。他還沒來得及赶回佩隆城,那波希米亞人早已去到他那虛妄而可怕的信念將最終受到考驗的地方——對于一個既不悔恨過去,也不懼怕來世的人,這將是一种可怕的經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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