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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軍師


作者:司馬遼太郎

1.

  “大阪城之存亡,決定于小松山一戰!”
  這是后藤又兵衛基次的主見,在共議軍机大事時,因他力陳己見,京城內有人竟給他起個別名,稱作:“小松山大人”。
  “德川有重兵三十万,丰臣僅僅十二万。”又兵衛一再堅持說,“如蹈關原野戰之覆轍,胜利恐難指望。而況,駿河大將軍德川家康,實乃自武家開基創業以來野戰之高手。能夠克敵制胜的,唯有這座小松山。”
  又兵衛用手指敲著地圖,圖上標著聳立在大和境內的平坦無奇的小山。由于指頭不斷地敲打,地圖的這個部分終于破裂了。
  “小松山!”又兵衛不知大聲疾呼了多少次。
  他主張:調大軍于小松山,然后一舉殲滅入侵河內平原的敵軍。因有地利可恃,可以穩操胜券。但我方則須源源不斷投入兵力。
  “要准備浴血奮戰小松山,只有此舉才是上策,方能扭轉右大臣(丰臣秀賴)的時運。”又兵衛反复強調說:“天下大勢究竟如何而定,全在于這座充其量不過百米之高的小松山。”
  ——咳,這是說的什么呀?
  丰臣秀賴的家臣們,面面相覷。
  上座是家臣長老大野治長,接著是大野道犬、渡邊內藏允,內侍官細川賴范、同森元隆,心腹親信鈴木正祥、平井保能、平井保延、淺井長房、三浦義世等,他們一個個不是京城內擅威作福的女官們的子弟,便是他們的親朋故舊。
  這些人過分地仗恃所謂“嫡系”臣子的權勢,十分蔑視后藤又兵衛、真田幸村、毛利胜永、長宗我部盛親、明石全登等流浪出生的武士大將。其實,他們這些嫡系家臣,不過是一伙只知道紙上談兵、夢中斗法的人。
  對于又兵衛的方略,他們不免面呈難色。
  “小松山!”
  丰臣家的領地有三處,即攝津、河內与和泉,年產六十五万余石糧食。他們破天荒頭一遭知道,領地里還有這樣一座山。從地圖上看,它不是离大阪城有四十里之遙嗎?
  城里稱作太夫人的淀君,也常來出席軍務會。她怕自己那個二十三歲的儿子秀賴會輕信浪人武將們的花言巧語而陷身于沙場絕境,所以特來“垂帘听政”——加以監視。
  嫡系眾臣少不得看著太夫人的臉色來商議軍務。
  又兵衛目光尖利地望著秀賴的臉又說:“愚臣以為主公倘能駕幸小松山,全軍將士必當士气大振,競相爭功,拼死拒敵。故此,小松山之役,必胜無疑……”
  秀賴一言不發。
  “主公尊意如何?”
  “……”
  秀賴是個大個字,身高六尺,皮膚白皙,容貌清秀。他不象死去的父親秀吉,倒是秉承了織田和淺井母系這一脈血緣。自從娘胎落地,秀賴就由侍婢撫育,至今連個澡都不會洗。他只是在少年時期出過一次城,到住吉海灘去撿過貝殼。也許他生來并不算笨,但是母親的溺愛,把他那一點點聰明也完全給窒息了。要說他的本事嘛,不過是會讓女人生孩子罷了!
  秀賴用征詢的目光望著正襟端坐的母親,華飾麗服緊裹著她白白胖胖的身子。
  太夫人啟齒了。過去,人們稱她為“絕代佳人”,可如今卻變得臃腫難看了。她板著面孔招呼嫡系家臣的長老治長:“總管大人。”
  太夫人從不直接對那些浪人部將講話,即使她不把他們當成罪人來看,至少也把家臣露骨地分為兩類,即嫡系親信和流浪出身的武將。她深信這對維護全城的尊卑高下是极其重要的。
  “右大臣不能躬親出戰。小松山戰事,還要從長計議。”
  并排坐著的嫡系眾臣,頓時松了口气,面露舒心之色。距城四十里實在是太遠了。現在,哪怕离開京城一步都是危險的,何苦非去冒這种險呢?更何況京城是古今罕見、亙古無匹的大阪城!
  其實,城廓已經不复存在了。
  城廓已在去年冬季一仗的和談中,上了德川家康的當,全填平了。盡管城廂龐大,但是防御能力已經減半,成了一座徒有其表的城池。
  ——不過,城還在。
  大阪城,仿佛是嫡系眾家臣的命根子。為什么非要棄城跑到四十里之外的小松山呢?四十里路未免太遠了。
  可是,就在這時,關東大統帥德川家康,以七十五歲的高齡,已經离開他隱居的駿府,跨越了六百里河山,在元和元年四月十八日,進駐了京都。
2.

  四月里,軍机大計依然爭議不休。
  會上,真田幸村等人曾一度獻策,主張出兵到京都和近江的瀨田,積极迎擊東軍主力,但這一著也被大野治長和治房兩兄弟駁回了。
  提出堅守勿出方案的,是大野兄弟所信賴的小幡勘兵衛景憲。景憲本是德川家康手下的一名家將,后來假扮成流浪武士,被派到大阪城當密探。
  由于他“熟知家康慣用的戰術”,受到丰臣家的重用。身為探子,家康給予他的使命就是竭力阻撓丰臣一方出城迎戰。為此,景憲援引古今戰例,歷數固守城池的好處。
  他鼓吹“出戰必亡”,使得嫡系眾家臣個個生怕出城迎戰。自然,在他們看來,又兵衛要在城外四十里遠處決戰的想法,“蓋出于苹蹤浪跡的武士之輩自暴自棄的策略。”(嫡系家臣將渡邊內藏允語。)
  話雖如此,又兵衛在大阪城內卻并非等閒之輩。在七個決戰大軍里,他被推為一軍的大將,經常參与大野治長主持商議的最高軍務。無論是在兩派家臣中,抑或是在中下級武士中,又兵衛都享有絕對的威望。
  又兵衛的侍從長澤九郎兵衛,是個嫡系出身的年輕武士,他象敬神那樣尊敬又兵衛基次。后來,他在生平自傳《長澤聞書》里這樣寫道:
  有一次,基次大人洗澡時,我和師兄曾走進去說:“我們幫大人擦擦澡吧。”他的身体十分健壯,看不出已是五十六歲的人了。然而使我們非常惊訝的,是他渾身上下累累的刀傷、箭傷和彈傷。他要我們數數看,于是我和師兄饒有興致地數了起來,傷口竟達五十三處之多。
  ——這,就是我的一生呢!
  他笑著說道。
  這么呵呵一笑,一個個老傷疤都顫動起來,真是又奇怪又滑稽。我們覺得,正是這些傷疤意味著戰神重來時,不由得潸然淚下。
  城里流傳著這些傷疤的故事。一個個傷疤,如實地記錄了又兵衛身經百戰的戎馬生涯。不過,他可不是那种令太夫人感到害怕的輕率寡信、刁鑽無賴的流浪漢。又兵衛的舉止得体,談吐斯文,比那些在錦衣玉食的安樂窩中長大的嫡系家臣還來得溫文爾雅。
  又兵衛常說:“軍法,乃圣賢之法度也。平日之禮儀,當謙而恭之。為將者,務鮮欲寡求,善慈多德,武士之風范不可稍懈。事發一旦,即能統兵拒敵而不失毫發之机,此乃至關重要矣。”
  他在黑田家做過一軍的統帥,与主人長政相處不來,終因一些區區小事發生了齟齬,于是他拋棄年俸一万六千石的高祿出走,成為一名流浪武士,以至在京城行過乞。可是,從又兵衛的為人行事卻看不出他竟是一個曾經滄海,命蹇時乖的人。又兵衛對待下屬總是那么溫良恭儉。
  去年,即慶長十九年秋,丰臣家接納流浪武將,于是他應募進入大阪城。
  与他同時進城的還有長宗我部盛親和真田幸村,他們雖然也是流浪武士,但過去都是諸侯或諸侯的后裔,手下的一班舊臣,得知他們進城的消息后,前來投奔的,有成百上千。然而,又兵衛是只身一人進城的。丰臣家先撥給他二千士兵,讓他當了這隊兵的將領。又兵衛別出心裁地教練手下的兵士,很快就把他們訓練得象百年的嫡系臣子一般。
  在城里,一眼就能認出后藤又兵衛的軍隊。据說其他部隊也自然地模仿起后藤軍的樣子,從部隊的建制直到武器的長短。因而,他在城里是一個深孚眾望的人。
  但是,人們對又兵衛感到棘手的就是“小松山”這件事。嫡系眾臣全然鼓不起勁來,他們害怕又兵衛的長驅迎擊主義。
  在最后一次軍務會上,又兵衛盡管仍然痛切陳詞,但主持會議的治長卻截斷了他的話:“又兵衛大人,主公面前,說話當自慎。”然后,他催促真田幸村道:“左衛門佐大人,請談高見。”
  幸村是信州名將真田昌幸之子,他的實戰經歷只有兩次:一次是十六歲那年隨父在信州上田城与德川家康的派遣軍作戰;另一次是二十几歲時在關原之戰的前鋒戰,即上田的攻守戰中,協同父親一起擊退了德川軍。
  但是,幸村有天賦的謀士之才,而且關原之戰以后,他和父親削發為僧,在高野山脈的九度山上隱居了十多年。在此期間,熟讀日漢兵書,學習掌握了父親的全部兵法。可以說,又兵衛是在沙場上熟諳韜略,而幸村卻是在書齋里深通謀略的。
  前面提及的長澤九郎兵衛在回憶錄中記載:“真田左衛門佐,年約四十四五、額有一疤,長及二三寸,体甚矮小。”可以想見,他是個身短体瘦,目光深沉的人。
  据說在冬季會戰前幸村進城時,連城里的平民百姓都煮了赤豆飯,連呼“請真田大人相助。”幸村的父親昌幸是一代名將,他多謀善斷,早在武家和庶民中名傳遐邇。他儿子幸村的智謀就更加“青出于藍而胜于藍”了!
  秀賴也著實高興得很,派家臣長老治長前往平野口相迎,又派內侍官甲斐守速見為正使,去幸村的住所拜訪,當場賜給他金元二百枚,銀毫三万文。
  入城后不久,幸村就同又兵衛二人不和。
  那是在冬季會戰前,內外城濠還都未填平,城廓和丰臣秀吉建城時一樣雄偉堅固。幸村在城內一邊巡視一邊感歎不已:“不愧是丰臣秀吉的領地啊。”可是他發現城防有一個嚴重的弱點。
  城南玉造口一處城牆顯得十分單薄,秀吉生前大概未曾發現。可是,從大阪的地勢、道路的情況看,幸村認為,敵軍攻城的主力必然集中于城南,應在那儿再构筑一道工事。
  也就是說,在城外再修筑一座外城。也巧,干涸的城濠外有座小山丘,幸村剛進城不久,便已成竹在胸,這就是后來著名的“真田丸”。
  其實,英雄所見略同。又兵衛早几天就發現了這個缺點,實地勘察了那座丘陵,決定在那儿修筑城外工事,并畫出圖樣,在城里准備好木材,配備了民工。
  幸村自管自地在城里安排了民工備好料。一天,他來到現場,意外地看到一堆不知哪里來的木材。
  “查明是誰下令如此安排的?”
  他派自己的親信家人海野去城里打听,這才得知征用勞力修建工事的是后藤又兵衛。
  “后藤?”
  當時,幸村并不那么看重又兵衛的才能,雖然他野戰經驗不多,可要論堅守城邑,倒很自負,因為他隨同父親在信州上田城打的那一仗,是古今少有的一次戰例。又兵衛要干什么?他心中很是不悅。
  “給我搬走!”他命令說。
  又兵衛的臨時工棚被拆除,木材也搬到遠處去了。
  后來,又兵衛到現場一看,不由得一愣,他問這是誰干的,民工說:“是真田大人。”
  “這個黃口小儿!”
  又兵衛只說了這么一句話,可是城里人卻添油加醋,說什么后藤大人和真田大人鬧翻了,甚至還有人傳說又兵衛揚言,真田這小子如有那种歹念,馬上闖到他的行營,不惜与之一戰,見個高低。
  城內十几万人中,女人有一万。士兵大都是臨時拼湊起來的烏合之眾,其中混有不少德川派來的奸細。要散步流言蜚語,這個城是最合适不過的了。
  大野治長吃了一惊。這位大藏卿局的女官之子,不知該如何處置才好。
  這時,“真田大人要謀反”的流言又不脛而走。幸村的胞兄真田信幸是信州上田城的領主,領地年產十一万五千石糧。現是德川手下的一個諸侯,正在西伐軍的軍中。謠傳說幸村為了与其暗通,才故意想把新工事筑在城外。
  這种謠傳,終于使治長下決心解決這件事。他私下把后藤又兵衛叫來。又兵衛還以為治長是要听取軍事上的意見,于是前往二丸,到治長府上去了。
  “也沒有什么其他的事。”治長煞有介事地提起城里的謠傳。他四十多歲年紀,才能平庸,但一碰到這种人事瓜葛,倒确象個女官之子,异常熱心。
  “你意下如何?”治長歪著頭說,左眼帶點斜視。
  又兵衛感到無聊之至,他說:“自古以來,城堡非外敵所克,而為內患所破的不乏其例。真田大人系出名門世家子弟,非見利忘義之徒。年逾四十,人品愈益高雅,乃心地豪爽之故。城內謠傳,早有所聞。但真田大人的主張,在下深表贊同。也許真田大人因有此謠傳,故不固守于城內,而置身城外筑壘設防,擬舍身沖入敵陣廝殺。為此,鄙人已決定將該地讓予真田大人,不再与其爭奪職守。既然后藤欣然相讓,則謠言不攻自破矣。”
  由真田來筑城的事,誰也不再怀疑了。
  幸村听說這件事是又兵衛的謙讓,卻沒有來表示一點什么。
  又兵衛的幕僚們說:“來面謝致意一番,方是人之常情嘛!”
  又兵衛笑道:“我是播州一鄉村武士之子,幼年喪父之后,浪跡江湖,故深諳人情世故,极易感受他人情義。然而世家子弟則迥然而异,他們生來便以為‘万物皆備于我’。真田大人長在富貴之中,焉能將此事放于心上!”
  真田丸在十一月中,只用了一個多月的時間,便竣工了。又兵衛和諸將應邀前往參觀。
  城堡五十四丈見方,占地一万坪。城堡外設有寨柵,圍繞寨柵有道無水深濠,濠內又打入二層木樁,寨柵每隔五、六尺就開六個槍眼,城樓之間筑起了了望樓,城樓內有無數條通道以便与各了望樓聯系。
  一個月就建成了如此規模的城堡,又兵衛對幸村的指揮能力感到十分惊訝,城堡所具有的獨創性也使他佩服。
  “原來并非尋常之輩。”
  從那時起,又兵衛開始對幸村肅然起敬。他想:“此人尚可与之一談。”可是想到會戰,又兵衛又非常自負。他認為,不可否認,幸村才能出眾,但也不過是個繼承家傳兵法,只曉得固守城池的防衛戰高手罷了,決非統率數万大軍馳騁疆場的上將之才。
  真田丸竣工后不久,在城外的天滿,會集十余万軍馬進行檢閱,由后藤又兵衛督率。為此,真田幸村的家臣十分不滿。
  ——雖說又兵衛曾是黑田手下一武將,年俸万石糧,但充其量是個家臣而已,連個一官半職也沒有。我們大人反要听他的調遣,實在豈有此理。
  原土佐守長宗我部盛親的家人,也口出怨言。然而,傳言遞語煞是作怪,會變得面目全非,當這些話語又傳到后藤又兵衛的耳中時,已經變成“真田大人對此事心怀不滿”了。
  “切勿理睬!”又兵衛告誡自己的幕僚說。雖然如此,他卻不同于幸村那些后世的崇拜者,對幸村沒有什么景仰之情。又兵衛的這种感情,恐怕也是很自然的。
  冬季會戰是以和談結束的,丰臣家中了德川家康的奸計,將城濠填平,從此,大阪成了一座無險可据的城池,如同打碎了外殼的蠑螈。
  這次提出的“小松山”之戰,則是夏季這場決戰中的事了。
3.

  夏季會戰前夕,軍務會無休無止,几乎持續到開戰的前一刻,可是,作戰方略依然沒有定論。
  會議陷入僵局,于是大野治長發問道:“真田大人有何見教?”
  會上意見有二种。嫡系諸將大多主張負固守城,而浪人諸將則堅持于城外決戰,就這一點而論,幸村和又兵衛是一致的,只是對決戰戰場定在何處尚有分歧。
  又兵衛選擇离城四十里地的小松山為戰場,与此相反,幸村則提出,城南八里外的四天王寺一帶最為适中。
  “那不行!”又兵衛表示反對。他說:“四天王寺一帶因距城近,調兵遣將固然甚為方便,但戰場地勢開闊,大阪兵力不及東軍三分之一,這是极其不利的,誠難免為浩浩蕩蕩的東軍所吞沒。”
  幸村反駁說:“不過,四天王寺的圍牆、伽藍,恰是一座很好的外城牆。”
  幸村這位戰術家即使打野戰也念念不忘運用城池戰術。每個武將各有自己的戰術特點,對幸村來說,利用城邑作戰,可說是真田家的看家本領。
  這既是他的拿手,也是他的局限。
  “再說,”幸村又道:“大阪城与四天王寺,同處上町台的高地,其間距离不足八里,如若上奏懇請,主帥(丰臣秀賴)出陣是大有希望的。”
  幸村是這樣盤算的:去四十里遠的地方,太夫人想必不會同意,但如果出城只有八里來地,秀賴出陣當不無可能。
  主公出陣,士气必振。
  又兵衛的想法也一樣。但是,才四十里遠的地方,秀賴為什么就不能去呢?
  “金纓帥旗飄蕩在小松山……”這是又兵衛心里描繪的理想決戰圖。秀賴的父親,已故的秀吉年輕時在戰場上常常是身先士卒,沖鋒陷陣。征服中原后,有驅馳在小田原、奧州、四國、九州等地,大軍所到之處,總能看到他的帥旗。
  然而他的下一代,竟然到了“不敢越雷池一步”的境地!
  幸村和又兵衛都是翹楚百年的軍師,可是,臨陣商議起兵之事,尚須考慮主帥出城能走几里路這么個微不足道的小事。
  這正是這個城市的宿命。
  索性假定主帥不上陣,制定作戰方案倒更來得便當。這樣的話,當會長驅直進,一鼓占領小松山。
  “治長總管大人,”又兵衛仍然不肯放棄自己的方案,他打開一幅大地圖,是特地讓繪圖師為這次會議畫的。
  山脈、河流、村落、道路,分別用彩色標出,宛如從天上俯瞰大地一般,攝津、河內的地形,一目了然。
  “哦——”又兵衛准備周到,使群臣惊訝不已。
  “這是一帶群山。”又兵衛的手指南北畫了一條直線。自北向南并排聳立著生駒、信貴、二上、葛城、金剛諸峰,好似一道屏風,將大和和河內隔成二個天地。
  “敵軍主力來自大和。”
  當然,他們必須越過這道屏風。盡管有几處隘口可以過人,但是,可供大軍通過的通道只有一條。
  面大和河又貫穿這條名叫“國分岭”的通道,敵軍一定會沿著大和河而來。“國分”是這條通道上靠近河內的一個村名,古代曾是河內的首府。
  “言之有理。”有人贊許道。
  大軍經過兩山夾峙的隘口時,非得把隊伍拉成條長蛇陣不可。
  又兵衛說:“能居高臨下俯視這個隘口的便是小松山。將主力集中于小松山,即可將山下成單行緩緩而進的東軍一一擊潰。倘若令其進入河內的攝津大平原,則我方兵力勢單力薄,將無能為力,”又兵衛抬起頭來說:“其結果必敗無疑。”
  “未必如此。”幸村說:“敵軍是否從國分岭來尚不得而知,若是自北繞過生駒山麓前來進犯,小松山上的主力不僅無用武之處,大阪也如同一座空城,那才真是必敗無疑。与其冒必敗之險,毋宁將主力置于城郭附近的四天王寺,不論敵軍來自何方,因离城不遠,我軍調遣自如,此實為万全之策。”
  治長的頭腦混亂了,若論耍權術机謀,他還多少有點能耐,至于殺伐征戰之事,卻是一竅不通。這种時候,平庸的政治家,辦法只有一個。他不考慮哪個方案能夠獲胜,卻一味想方設法如何息事宁人。他只能居中調和,來一個折中妥協。
  “那么,這樣辦如何?”他討好似地,眼光在幸村和又兵衛臉上來回溜了几轉。
  “怎么辦?”
  “妙注意喲。”治長雙手握成拳頭,右拳放在地圖上小松山的位置,“又兵衛大人在此,如何?”然后又把左拳放在四天王寺一處,“左衛門佐大人則在此。”
  他居然把主要決戰戰場分為兩地,將為數不多的兵力,一分為二,分別由兩人指揮。他以為這樣一來,豈不皆大歡喜!
  “不愧是總管大人!”太夫人夸獎道,“誠為高見,可依此而行!右大臣意下如何?”
  “高見高見!”秀賴控制不了自己的大嗓門,尖聲地嚷道。
  “主公已經准奏哩!”治長得意洋洋地看著兩將。
  幸村和又兵衛兩人茫然不知所措。雙方誰都不滿意這個折中方案。這么做只有更加突出各自方案中的缺點。
  小松山分兵五万。
  四天王寺口分兵五万。
  丰臣家要用這些兵力去抵擋三十万東軍。讓為數不多的部隊,分兵拒敵,是兵法上的大忌,無异于讓敵人去各個擊破。
  軍務會就此結束了。七位大將一個個踏著月影各回行營。半路上,曾在宇喜多家當過家臣長老的明石全登与正要回駐扎在八條口行營的長宗我部盛親肩并肩地走著。他每走几步,就放聲絕望地狂笑一陣。
  “真是愚蠢之至!”這位勇猛的老基督徒說。
  他笑的是:“城里有后藤和真田兩位百年難遇的軍師,無論大軍由誰統帥,采用哪個方案,當不難擊潰東軍。然而,目今一城之主是太夫人和太夫人的乳母之子治長。后藤和真田兩位軍師,相爭結果,所得方案竟如此愚不可及,全然不合兵法,這种方案是連聚眾舉事的農夫亦不屑采用的。”
  新的編制如下:
  第一軍后藤又兵衛率六千四百人,其中有薄田兼相、明石全登、山川賢信、井上定利、北川宣胜、山本公雄、稹島重利、小倉行春諸將。
  第二軍真田幸村率一万二千人,其中有毛利胜永、福島正守、福島正綱、渡邊扎、大谷吉胤、長岡興秋、宮田時定和監軍伊木遠雄。
  然而,秀賴并沒有把這兩支軍馬的絕對兵權授与后藤和真田,所有的部將都是“參謀”,凡事要經諸將共同商議方才有效,可以說這是一支聯軍。
  幸村第二軍的行營設在四天王寺,又兵衛第一軍的行營則設在距四天王寺十里多的平原上的一個村庄里。布陣完畢,已是元和元年的五月一日,几天后就要決戰了。
4.

  這期間,德川家康正在京都的二條城。
  五月五日,他离開二條城,當天深夜在河內的星田(現在大阪府寢屋川市)布好陣勢,這時,接到了密探的情報。
  密探名叫朝比奈左衛門,是由京都行政官板倉胜重事先派遣去的,現在大阪軍部將通口雅兼的手下干事。
  根据密探的情報,后藤又兵衛已前去國分岭,正在部署,准備戰斗。
  于是,家康決定調遣主力部隊三万四千人對待后藤,并擬定進攻的陣容和行軍序列。
  第一軍由日向守水野胜成率四千人。
  第二軍由美濃守本多忠政率五千人。
  第三軍由下總守松平忠明率四千人。
  第四軍由陸奧守伊達政宗率一万人。
  第五軍由上總輔弼松平忠輝率一万零八百人。
  被提拔為先鋒大將的水野胜成,是三河刈屋地方的人,出身寒微,年俸只有三万石糧。但他在家康的嫡系眾臣中以驍勇善戰聞名。
  家康把嫡系和旁系各諸侯都委派給他,授与他絕對兵權,并對他說:“諸將中,如有膽敢藐視你出身低微不服軍令者,概不留情,當就地斬首。”
  后藤和真田充其量不過是聯合部隊的主持人,手上的兵權若有若無,相形之下,水野胜成應該說是得天獨厚的了。
  水野胜成在奈良,會同家康配備給他的諸將商議軍情。他們是丹后守崛直寄兄弟、式部少輔丹羽氏信、丰后守松倉重政、奧田三郎右衛門忠次、別所孫次郎、監軍中山勘解由照守、村賴左馬助重治。
  當時,真田幸村在四天王寺正殿,接連收到相同的情報:東軍大隊人馬正從大和方向不斷朝國分岭西進。
  “果不出又兵衛所料。”
  幸村是個謀士,他心里沒有一點芥蒂,倒是為又兵衛慶幸。
  幸村也知道,此刻在后方城里謠傳四起,對又兵衛很不利。太夫人左右的人說:“后藤大人莫非是奸細么?”
  這也是事出有因,并非無風起浪。一天晚上,京都相國寺僧人楊西堂,自稱是家康的密使,到了又兵衛設在平原上的營帳。
  楊西堂對又兵衛說:“大將軍有言,如閣下愿投東軍,可將貴鄉播州五十万石之領地加封閣下。”
  當然,又兵衛嚴辭拒絕了,并說:“大將軍如此器重鄙人武藝,實為武士之榮光。請代為謝忱。”這樣便將來使彬彬有禮地打發回去了。
  謠言由此而起。幸村還听說,這种誹謗,會使又兵衛身敗名裂。
  ——難道又兵衛急欲戰死疆場么?
  作為幸村,面對東軍挺進國分岭的局面,必須重新制定作戰方案。
  幸村認為,應同又兵衛協商,便于五月五日晚,和丰前守毛利胜永一起策馬前往設在平原的后藤行營。幸村是五月一日抵達四天王寺陣地的,這期間,他在四天王寺營地無所事事,度過了寶貴的几天時光。現在終于開始行動,前去表示同意又兵衛的作戰方案。
  在平原的陣前,三將正在計議。他們都是熟諳謀略、頭腦清醒的宿將,一旦聚在一起,當即作出決斷。
  采用又兵衛原來的方案,即:
  ——今夜第一軍先行出發,第二軍殿后。
  ——全軍于道明寺會集。
  ——黎明時越過國分岭,占据小松山,擊潰敵前鋒部隊,伺机全軍直搗家康和秀忠的大寨。
  “不胜感謝之至!”這几天又兵衛似乎蒼老了許多。幸村是在慶長十九年秋天初次見到又兵衛的,自那以來,他還是第一次看到他神情如此黯然。
  “不才尚未被人感謝過呢!”幸村故意大聲地笑著說道。
  對又兵衛來說,當他們否決大野治長的折中案的時候,幸村如若堅持自己的方案,也可以把又兵衛拉到四天王寺口去決戰的,然而幸村沒有這樣做,他同意了又兵衛的方案。又兵衛是為此而致謝的。
  幸村和胜永兩人,為了作好出發的准備,急忙告辭回營。
  又兵衛立即出發了,為在道明寺附近同幸村的各路人馬會合,他特地放慢了行軍速度。
  奈良的街道,路面狹窄。士兵排成兩列,個個手里舉著火把,二千八百人嗎,緩緩向東迤邐而行。
  夜色漸濃,天上的繁星,一顆顆都消失在漆黑的夜空中。霧靄沉沉,又兵衛絲毫沒有發覺,這場迷霧對自己的人生會發生怎樣的影響。霧,越來越濃了。
5.

  東軍先鋒大將水野胜成已率軍到達國分岭。
  河內平原,沉沒在眼下的一片黑暗之中。
  “起霧了!”五十二歲的胜成自言自語道。
  他小時名叫國松,從少年時代起就跟隨家康,連自己也算不清到底轉戰過多少個沙場。憑著這些年的經歷,他知道,濃霧之日,兩軍對壘,凶多吉少。
  探子回來報告:“從平原到藤井寺長達十二里的大道上,可以看到火把在移動。”
  要是沒有夜霧,從水野胜成站立的高地上,也能看見那隊火把,但現在卻看不見。
  胜成從堀直寄和丹羽氏信兩支人馬中抽調出若干槍炮手,命令他們朝火把方向進軍,并讓每人也拿上火把。
  協同作戰的各部將嘲笑道:“日向大將(胜成)未免名過其實,豈有明火執仗,如此夜襲的蠢人!”
  可是,漫天大霧之中,沒有照明,寸步難行!
  又兵衛到達了藤井寺,下令全軍停止前進。此時正是寅時(早晨四點),天還沒亮。
  “在此等候真田大人。”又兵衛對幕僚們說。
  全軍一齊熄滅了火把,頓時四周一片漆黑。
  由于后藤軍一下子滅了燈火,胜成派出的一隊槍炮手迷失了方向。
  又兵衛等待著。
  可是,看不到真田軍到來的跡象。
  ——糟糕。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天要亮了。天一亮,二千余人的小部隊蠕動在一片開闊的河內平原上,會被數万東軍吞嚙殆盡的。
  “去道明寺!”
  隊伍又出發了。道明寺是与真田約定會師的地點,計划在黎明前集合,天一亮就開戰,可是,万一真田軍不來,又兵衛他們就會變成一支孤軍。
  又兵衛所焦慮的正是這一點。走了四里多路,不久便到達道明寺。但是真田軍還沒有到。派出探子去后面尋找,可是數里之內,看不到一兵一卒。
  “我們受騙了。”幕僚中有人說。
  真田幸村的哥哥現在東軍,家康派來誘降的密使,多經他哥哥先到幸村處,這是人所共知的。難道幸村為了破坏這次作戰,故意不按時到達么?
  不過,在這种時刻,又兵衛不是個隨意猜忌、頭腦簡單的將軍。
  ——幸村是位智謀之士啊。
  不錯,但正因為他是一個謀士,所以盡管在緊要時刻同意了后藤的原來方案,但歸根到底,他不過是照別人的方案行事。幸村未必肯去拼死。這從他的行軍速度上也不難看出來。
  “如此人情!”連又兵衛也這樣想了。
  其實,事情很簡單,五月六日這一天濃霧彌漫,濃霧象在一口漆黑的大鍋底游弋,使得一万二千名真田軍從四天王寺出發后,雖拼命向東追赶后藤軍,卻進軍遲緩。
  幸村本來是個冷靜的人,這時也難得用高嗓門叱斥著部隊。
  ——倘若遲到,又兵衛難免一死。
  但是,這霧可真叫人万般無奈!
  又兵衛的不幸終于開始了。道明寺一帶天色發白,天亮了。
  按原計划,這里該是夜晚,戲還不該拉幕開場。
  可是幕拉開了。
  演戲的准備還沒有就緒。被大霧濡濕的二千多名后藤軍將士,佇立在河內平原這廣闊的舞台上。可是,大霧雖給夜晚帶來了不祥之兆,一到天明,反轉禍為福了。因為大霧正濃,東軍發現不了后藤軍。
  “將士們,大丈夫光榮戰死疆場,當在今日!”又兵衛命令道。
  他在石川河西岸遍插旌旗,擺好陣勢。陟過石川河淺灘,對面就是小松山。
  應該先行占領。
  因為有霧,看不清對岸的敵軍。又兵衛為了解敵人如何布陣和人數多寡,組織小股槍炮隊,先去小松山“哨探”。
  所謂“哨探”,實際上是火力偵察,向人數不明的敵陣射擊,然后根据回射的槍聲、數量和位置,即可判斷敵情的大概。
  透過濃霧,傳來雙方對射的槍聲,又兵衛依稀揣摸出敵陣的情景。
  一夜來,他第一次露出笑容。
  “小松山上無敵軍。”
  東軍的水野胜成之所以忽略這座如此重要的山,是因為他不明地理情況。水野帳下的一班將領,在各處隨意布下陣勢,就地休息,以恢复一夜行軍的疲勞,唯獨小松山除外。
  又兵衛命撤去石川河陣地,涉過淺灘,全軍搶占了小松山,俯視山下的敵軍。
  日高霧散,山下東軍狼狽不堪。他們抬頭看到,漸漸散盡的薄霧里,有無數旌旗招展。
  “攻下此山!”水野胜成命令道。
  不等點派,帳下的將領們都爭先涌到山腳下,真是“兵多無謀”。對陣雙方兵力相差懸殊的時候,人少的一方須變換戰術,而人多的一方,只要一個勁地猛沖就行了。
  松倉重政和奧田忠次兩軍打頭陣,先從正面登山。
  后藤軍的部將山田外記,片山助兵衛輕而易舉擊潰了成群爬上來的東軍,先是擊斃了敵將奧田忠次,此外,東軍里枉送首級的著名武士還有:高田九郎次郎、今高物右衛門、井關久兵衛、岡本加助、神子田四郎兵衛、井上四郎兵衛、下野道仁、阿波仁兵衛。
  東軍的先鋒部隊潰敗下去,后來成為島原領主的松倉重政,當時如同從山崖上滾下去似地大敗而逃。
  山頂上的又兵衛立即下令吹響螺號,命前鋒山田和片山兩將追殺敵人,向國分岭隘口快速推進。
  那儿就是水野胜成的大寨。
  胜成慌了。沖殺過來的后藤軍不過二三百人,卻是個個拼死力戰,加上道路狹窄,南面是山,北面有大和河的懸崖,如投入全部兵力則施展不開。雙方都成一列縱隊,一人一騎地交鋒。
  況且,又兵衛就在頭頂上督戰。
  山上又兵衛軍號角齊鳴,鼓聲震地。
  然而,又兵衛的前鋒部隊終于精疲力竭了。
  胜成不斷投入生力軍,開始反攻。又兵衛在山上當即派出中軍替換前鋒,又將東軍赶出几十丈遠。
  “真田怎么不來?”又兵衛明知埋怨也無濟于事,卻仍然不由自主地大聲嚷道。
  要是現在有真田那一万二千人的援兵,就可把后備兵力陸續投入戰場,替換疲勞的將士,同時在山上布好猛烈的火力射擊敵陣,那么東軍勢必潰散而逃。
  這時,又兵衛在山上坐在折凳上,臉色顯得格外明朗。
  “不是應驗了么?”這指的是他原來的方案。
  要是真田軍照他的方案准時到達的話,胜利是會實現的。現在事實已經證明了這一戰術的正确。
  “這樣也可差強人意了。”丰臣家是注定要滅亡的,又兵衛和他的下屬的浪人將士只要能夠在這儿響當當地結束自己地道的武士的一生也就可以了。
  時間在推移。
  又兵衛的兵士們疲憊不堪,卻仍在混戰之中來回沖殺搏斗。
  東軍方面,不光是水野的第一軍,本多忠政的第二軍五千人,伊達政宗的第四軍一万人都已陸續到達戰場。
  又兵衛看到,時机已到,便踢倒折凳站起身來,只帶了三十騎護身隨從,沖下山去。他緊拉韁繩正要躍下山路的一剎那,子彈打中了胸膛。
  可是,又兵衛并沒有落馬。他的將士金馬平右衛門大吃一惊,策馬赶來,又兵衛在馬上慢慢回過頭來看著他說道:“平衛,速將我的頭顱砍下,切莫讓敵人繳獲。”說著,便倒伏在馬鞍上,他已經死了。
  又兵衛望眼欲穿、所期待的真田幸村的第二軍,終于在中午之前到達藤井寺村口,比約定時間遲到了七個小時。他是從半夜丑時從四天王寺口出發的,因此,行軍速度是每走八里要花去將近三個時辰。
  象幸村這樣素來用兵神速的武將,竟會遲緩得如此令人吃惊,恐怕不能說僅僅是濃霧的緣故吧。
  雖說和又兵衛已經約好,但幸村大概中途又轉念想保存自己的兵力。一万二千名真田軍是大阪方面最大的机動兵力,要是按照后藤方案讓這支人馬輕易地消耗在國分岭的隘口上,那么幸村自己也就失去最壯烈的殞身之地了。
  “又兵衛當于又兵衛的殞身之地死去。”幸村一定是這樣想的。
  這倒并非他沒有人情,象又兵衛那樣的軍事家就應該讓他死在他最喜愛最合适的戰場上,我這樣的軍事家也想在自己所認為運籌得當的地方殞身。他准是那么想的。
  幸村特意赶到藤井寺村,卻只与東軍發生了几次小沖突就立刻退兵了。
  第二天,五月七日,他在自己戰略中最理想的決戰場——城外四天王寺高地与十八万東軍激戰,曾几次擊退敵軍,有一次還沖入家康的營寨。
  在以少胜多的野戰中,可以說他指揮的是一個很理想的戰例。
  下午,幸村從四天王寺西門往東退卻的時候,在安居天神寺院內被越前兵西尾仁左衛門砍掉了首級。
  翌日,大阪城陷落了。
  秀賴終究沒有走出城門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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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錄入者:和·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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