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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


  南山城郊的一仗剿滅了明智光秀的秀吉繼續向北進兵。在北陸地方又打敗了柴田胜家,從而奠定了織田政權繼承人的地位。
  但信長的次子織田信雄卻認為這不是繼承而是篡奪。從這一立場出發,他在尾張國舉兵抗戰,同時呼吁東海國的德川家康支援,并与他取得了聯系。
  天正十二年,雙方在小牧、長久手進行會戰。
  當時秀吉已拿下京城,以大板為根据地,其勢力范圍已達二十四國,領地的面積已超過六百二十万石,版圖比原來的織田政權還大。
  与此相比較,織田信雄只有一百零七万石,德川家康是一百三十八万石,雙方實力相差懸殊。但是秀吉對于家康的才干以及他部下將領的勇猛善戰,評价很高。他認為在這場大會戰中必須謹慎行事。
  甚至可以說秀吉是過于謹慎了。他從能夠動員的十五万人中,把可以抽調的兵力全都抽出來投入了美濃、尾張平原的大會戰中。但是秀吉告誡全軍,不讓他們首先出擊,而是要他們到處构筑野戰會的城堡,建立了一條占地廣大的要塞線,采用以陣地對峙的作戰方式。家康也一樣。由于雙方都憑借精心构筑的陣地据守不出,在這种情況下,誰先動手誰就要吃虧。兩軍于三月開戰。四月,秀吉的一支部隊輕率地采取了行動。他們想長驅直入,一舉奔襲家康的根据地三河。在秘密行軍途中被家康發覺,受到他的主力部隊的攻擊而潰逃。
  家康在這一局部戰爭中取得了胜利。自那以后,他据守在陣地里按兵不動。不管秀吉如何挑戰,他都不出來應戰。他想盡力讓天下人都知道他在一場局部戰爭中打敗了秀吉。秀吉著急起來了。他希望和家康決一死戰,通過決戰而一舉殲滅家康。然而家康卻如蠑螺閉上了蓋子似的不應戰。他只想保持這一次胜利的記錄,在繼續保持這記錄的過程中等待事態的好轉。
  秀吉看到家康不肯應戰,便決定以他最拿手的本領——外交手腕來打破這一僵局。他先是引誘了家康的盟友織田信雄,對他進行籠絡。信雄為利益所誘,瞞著盟友家康單獨与秀吉講和。于是,家康也為了保全實力而撤离了戰場,回到了自己的國土。
  秀吉接著派使者到家康那里,提議講和。家康也看到天下歸秀吉所有已是大勢所趨,便接受提議。盡管他是局部戰爭的胜利者,然而在形式上卻不得不居于失敗者的立場,給秀吉送去人質。
  當然,秀吉照顧家康的處境,表面上不說是人質:“鄙人愿收足下一位公子為養子。”
  不管實質如何,把這說成收為養子,就給了家康很大的面子。
  家康答應了秀吉的要求,決定將次子于義丸給他,便派家臣石川數正護送到大板。秀吉在大板城接見于義丸之后,舉行了收認他為養子的儀式,并立即為他舉行了戴冠禮。秀吉賜了他一個“秀”字,取名羽柴秀康,從此成了羽柴家的一個成員。此人便是日后的結城秀康。
  然而家康卻始終不肯從胜利者的寶座上下來,他足不出他的根据地東海一步。按照常理,家康應該走出城去,上京都、大板會見秀吉。可是這么一來,他就儼然是一個臣服的人了,然而家康沒有這樣做。這是他的政治策略。只要他据守東海,那他与秀吉就是對等的,雖然把次子于義丸送給秀吉,只不過是德川家与羽柴家結成了親戚而已。
  對于家康的這种態度,秀吉感到十分棘手。
  這是理所當然。因為只要家康据守東海五國(三河、遠江、駿河、甲斐、信濃),那么四國、九州、關東、東北各路的豪強就會与家康聯系,繼續抵抗秀吉的政權,況且從眼前來說,秀吉即或想派兵征討四國,只要背后有家康在,就無法動用大軍。
  誠然,如果秀吉動用手下的十五万人馬的大軍團對東海地方發動一場討伐戰爭,那遲早會消滅家康,但那要花費很長的歲月。這期間,要是天下大亂,剛建立不久的秀吉政權就會垮台。他必須在短期內實現統一天下的偉業。因此,他認為与其發動一場曠日持久的戰爭,莫如選擇能夠迅速取得進展的外交途徑。他要用外交手腕設法把家康弄到手中。也就是說,要讓家康成為自己的仆從。具体地說就是讓家康上京一次。只要家康上京謁見秀吉,只要以這种形式兩人見上一面,那么兩人之間就成了主從關系了。
  “不能想個法子叫他上京來一次嗎?”
  秀吉早就認為,當今天下英雄中,除了信長之外,唯有家康是可畏的。這次与他打了交道才明白,這是一個比預料更加令人生畏的人物。家康這人非同一般,他既不上當受騙,也不怕威脅恐嚇。誠然,秀吉已經得到了人質,可是從家康政治上一貫果斷來說,他早已把于義丸棄之不顧了。如果他對為質的次子有所眷戀,他可能會來京朝見的,然而至今卻不見動靜。人質之計,未能奏效。
  形勢的需要迫使秀吉作出決斷。在形勢的需要面前不惜采取任何飛躍性的行動,這就是政治。秀吉甚至覺得,要家康答應當他的仆從,就是自己跪在他面前吻一下他的腳,也是未嘗不可的。
  出自這种需要,秀吉想到了旭小姐的問題。
  在這個關頭,秀吉對他的弟弟秀長用一种懇求的語气說:“小一郎,請你幫一下忙!”現在,他不得不讓他的家人作出犧牲了。
  “要是你說個不字,那么統一的大業就無望了,剛建立起來的羽柴家的天下就會土崩瓦解,羽柴家的勢力會灰飛煙滅,咱們全家人都要死去。這么關系重大的事情可全看你能不能答應啦。你說你能答應嗎?”
  他要托弟弟辦的事是:讓旭小姐与丈夫离婚,再把她嫁給家康,使秀吉和家康成為妻兄与妹夫的關系,借此把家康納入秀吉政權的屬下。除此之外已別無他法。可是母親阿仲——現在的大政所會答應嗎?恐怕她不會允許讓女儿遭此不幸吧。那就說服她。要說服母親,与其秀吉親自出馬,不如叫弟弟小一郎——秀長充當說客為好,因為比起秀吉來母親更喜歡秀長。再說,阿旭是秀吉的异父同母妹妹。他這個哥哥一半是情理上的,与其由他出面,不如讓与阿旭同父同母的秀長去講,事情會順利些。于是,秀吉對弟弟說道:“對阿旭的說服工作,也順便托你啦。”
  秀長听完哥哥的話,茫然不知所措。他想,自古到今,哪有這等怪事呢?阿旭明明有她的丈夫,夫妻關系也說得過去,他們正平平穩穩、無風無浪地過日子,現在卻突入其來地要去拆散他們的夫婦關系,拆散之后還要讓阿旭馬上嫁給另外一個男人,在這個國家的夫妻關系史上,恐怕從來不曾有過這樣的事吧。秀長几乎是惊叫著說:“這件事我難于從命。”
  “我知道!我早就料到你會這么回答我的。”
  說完,秀吉突然號啕大哭起來。秀吉是一個經常笑的人,可是當他感情激動時,卻隨時都會哭。這時他一邊大聲哭著,一邊連珠炮似地數說著不得不如此做的必要性和原因;一邊數說一邊大聲地哭著。看到哥哥哭成這個樣子,秀長不作聲了。最后他只好答應了哥哥的要求。
  “可是,你打算對副田甚兵衛怎么安排呢?”
  “我將盡我的可能幫助他。我打算提升他為諸侯,賜給他五万石封地。”
  讓人家出賣老婆去當諸侯嗎?當時秀長還沒有意識到這點。在這方面,秀長是過于老實了。此刻,他只是想,既然上邊如此安排,甚兵衛這一頭總可以解決的。所以,他再也沒有往深處想。他想的是比起甚兵衛來,更難辦的是他的母親阿仲和妹妹阿旭。“是不是能說服她們呢?”
  秀長先找到母親講了。果然不出所料,阿仲气得差點發瘋,他對秀長說:“小一郎,你給我好好听著!那猴崽子從小時候起就淨叫我吃苦受罪。我才不愿意過現在這樣的生活哩。那猴崽子當上了武士,才叫我不能不住在這公館里啊。要現在還住在尾張中村那月光都能從屋頂漏進來的家里,就不會有這等倒楣事儿。”
  秀長連勸帶哄,最后好歹總算讓母親答應了。下一步是要說服妹妹。
  秀長把阿旭叫到了大板城,和阿旭的大姐一起勸說她,并對阿旭撒了一個彌天大謊:“甚兵衛也早已答應啦。”
  這一句話,使阿旭的手腳都涼了。她當場倒了下去,有好一陣子斷了气的一般。醫生使她蘇醒了過來。被甚兵衛遺棄了這件事,看來遠比要她重新結婚的打擊大。醒來以后,阿旭仍是一句話也不說。當秀長最后反复問她去不去濱松時,她才茫然地點了一下頭。
  副田甚兵衛當時擔任著近江中部羽柴家直轄領地的地方長官。當秀長找阿旭談話的時候,甚兵衛也被大板的杉原伯耆叫到他的公館里。兩人相對坐定之后,伯耆開門見山地講了要他和阿旭离婚的事情,最后說:“這是上峰的旨意。”
  甚兵衛听了火冒三丈,伸手握住了短劍。
  “甚兵衛,你要干什么?”
  大概伯耆早就料到的吧,說時遲那時快,只見伯耆用腳一蹬舖座,就勢迅速地抽身躲到了一邊。于是,他和甚兵衛之間就有一段間隔。剛才佇立在兩旁的杉原家的十來名家丁立即插到兩人中間,一下子把他們兩人隔開了。
  “你、你們想殺我?”
  甚兵衛好象异常惊慌。這時,他并沒有覺察到是自己把手放在劍上的無意識動作,引起了這場軒然大波,這時他只是害怕別人要殺害他。
  “哈哈,誤會,這是誤會!”
  杉原家的一名老仆,故意用一种十分輕松愉快的聲音,滿臉堆笑地出來打圓場。接著他又說道:“您的手做了個危險動作,因此我們這才插了進來。先請你把手……”說著他敏捷地舉手,指了指甚兵衛的右手,直到這時,甚兵衛才發現自己的右手正握在短劍的劍柄上呢。
  “……我,不做什么……”
  甚兵衛無力地垂下了右手。連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什么要手握劍柄,是想抽劍切腹自盡呢,還是想一刀斬了伯耆?
  然而,恐怕兩者都不是的。看來僅僅是由于感到奇恥大辱以及命運對自己的無情捉弄,使他無法再控制自己的身心,一霎時,他失去了理智,無意識地把右手放到了短劍上。他并沒有殺死伯耆的勇气。縱然殺了伯耆,恐怕也于事無補。
  “我,不做什么。”
  甚兵衛又重复了一次。他想,即使要殺,也得殺秀吉,可是一個統率二百几十個大名,擁有六十余州的人,如何殺得了呢?
  “我拒絕!”
  過了一陣子,甚兵衛喊叫著說。除了拒絕之外,他無法保全作為一個男子漢大丈夫的面子。
  話雖如此,他并不是說拒絕自己的妻子阿旭被人搶去。這件事是不可抗拒的,就如洪水和地震不可抗拒一樣。他是說:他可以拒絕答應的代价,即當一個有五万石封地的諸侯,這是他甚兵衛的自由,他拒絕這樣做。
  “我拒絕。世界上哪有這樣的混蛋,靠出賣自己的老婆,去當五万石的諸侯呢?”甚兵衛叫喊著說。
  “不用代价。請你們無償地拿去好了。請如實稟報老爺,就說這是我甚兵衛說的。千万別忘了!”甚兵衛說著便站起身來向門口奔去,在門口又轉過身來,向著昏暗的屋里重复地喊著:“不用代价。我給他就是。伯耆公,請如實轉告老爺。這句話,務請轉告,否則,我甚兵衛無臉見人,無地自容,連彌陀佛和彌勒佛也難以救我。請務必將這句話轉告老爺。”說完,他跳下台階。當他要走出大門的時候,他再一次回過頭來,張口又要喊什么。人們不由得覺得此人大概有點神經錯亂了吧。
  “他說不定會羞得切腹自殺吧。”門里邊的人都這樣想。
  連正在路上奔跑的甚兵衛也曾想到過自殺。但回到住處之后,他才明白自殺是愚蠢的。再沒有比這种時候切腹更無聊的事了。這只會使世人議論紛紛,我是因為受屈辱之后而死的。切腹一向是用來夸耀自己的最高手段,應該激昂慷慨,但是如果在這种場合偷偷地自殺了,可能只博得旁人微末的同情而已。他想,与其切腹自殺,倒不如活下來辭官回鄉的好。對,應該不辭而別。采用拋棄主人一走了事的形式,這樣,世人或許會認為,這是對主家的無聲抗議和批判。按慣例,不辭而別乃是對主家的一种反叛,主家要派出打手,前去問罪的,但是對手既然是朝廷,那就值得同它周旋到底。到那時候,可就憑著一垛住宅的高牆堅決抵抗,直到戰死為止。除此之外,無法洗刷這樣的奇恥大辱。
  第二天天色未明,甚兵衛就离開了住所,逃出了大板城。路上,順便去近江的公館收拾了一下,便徑直返回故鄉尾張,在愛知郡烏森他的領地內的一所寺院里,落發為僧,取號隱齋,就此隱居下來。
  當然,按理上面是要派人前去討伐的。但是杉原伯耆把這件事辦理得十分妥帖。第二天一早,當他确實弄清甚兵衛已經出走之后,便進入大板的宮城內拜謁秀吉,稟報了結果,并且說,甚兵衛回尾張不是私逃而是因病隱退,他曾向我表白過這一心愿。如此這般地一番掩飾之后,才神秘地請示道:“不知能否恩准。”
  不用說,秀吉完全可以想象得出杉原所說這番話背后隱藏的事實。但是,這种時候,如果興師動眾,派人前去問罪,那只會對朝廷不利。
  “好吧!”
  秀吉照准了杉原的請求。他還有更加重大的事情要謀划:必須立即遣使去濱松,說服家康,讓他答應娶阿旭。
  “此事該如何辦好?”
  盡管秀吉一向多謀善斷,可這次卻連他也并非胸有成竹。誠然,家康雖現有側室多人,但自從正室筑山夫人五年前因一件不吉之事死于非命之后,他至今沒有續弦。這一方面也是因為,昔日与筑山夫人之間的糾紛使家康吃夠了苦頭,他大概覺得目前這种沒有正室夫人的自由自在的生活更為理想吧。不過,總之一句話,他如今算是獨身。
  論年齡,家康今年四十四歲。預定嫁過去的新娘子阿旭已經四十三歲了,不僅根本就說不上是什么天姿玉色的美人儿,而且年輕時因常在田間勞作,皮膚很粗糙,臉上風吹日晒的皺紋很深,靠涂脂抹粉已經難于掩蓋。加上出身卑微,不久前還是一個沒有官位的武士的老婆。家康究竟肯不肯娶這樣一個女人為妻呢?秀吉最后想著:“不管成功還是失敗,現在的問題是要派人去搭搭橋看。”
  結果決定讓織田信雄當介紹人,派土方勘兵衛和富田左近等人為使者,前往濱松。他們先前是信雄家的重臣,如今是羽柴家親信的幕僚。土方勘兵衛是個善長辭令的人。他對家康說道,為了天下和兩家的安宁,沒有比這更可喜的事了。家康只是點點頭,一直不作聲。最后他開口道:“請讓我考慮一個晚上,不過我不會讓各位失面子的。”他僅僅講了這么一句話。
  此后當他退到內廳,召集重臣們計議這件事的時候,家康已經拿定了主意。
  不過,大部分重臣都表示反對,他們气得臉色發青,滿臉鄙夷的神情。他們說,主君如此高貴的血統,不應該同農民這樣出身卑賤的人結成姻眷。他們根本不想承認秀吉是從三位大納言這樣的高官。
  “別說了。”家康不高興地說。
  這种感情用事的夸夸其談,即使听一百個晚上,又有什么用呢?現在要和這位農民出身的四十三歲的老太婆同床共枕的是他家康本人。要說什么喜歡不喜歡,應該首先由他來說。家康完全克制住了自己的感情,他要把這件事完全作為政治問題來處理。他不能不這樣做。從這件事可以看出,這位未來的新郎是一個非常富于忍耐精神的人。年輕的時候,為了不失去鄰國今川氏的歡心,他不得不從今川家族中娶了比他年長的女子為妻。過了二十几年之后,在織田信長的強迫下,他殺死了這位妻子筑山夫人、連同他的親生儿子信康。因為如果不服從織田信長的命令,作為他屬下的德川家,一天也無法生存。如上所述,這一切的一切全都出自政治方面的原因。現在要娶秀吉的妹妹這個年過四十、死了丈夫之后回到娘家的寡婦作妻子,也不能不用人之常情來考慮,這一點,家康簡直是太清楚了。不管出身如何,今日羽柴家的權勢早已大大超過昔日的今川氏和織田氏了。局勢既然如此,這樁婚事也就不能不答應下來。
  “請想一想看。”
  家康必須從另一角度使他的家臣們保持作為德川家家臣的自尊心。他說:旭小姐是一個很好的人質!
  家康對他的家臣們說,秀吉已經囊括大半個天下,可是卻主動地、卑躬屈膝地打算把自己的妹妹送給東海的我當人質,甚至不惜把早已嫁給了自己家臣的妹妹討回來再給我。秀吉的難言之隱不是洞若觀火嗎?家康接著說,觀今日大勢,天下遲早將歸羽柴家所有。一旦出現這种局面,那么總有一天我們將不得不臣服于他。既然已經看清了將來的結局,那就盡可能以体面的方式臣服于他才對我們有利。他說,在這類事情上希望不要和他爭論。他所說的“這類事情”,是指他与旭小姐結婚的事。
  定康答應了。他把這一意思告訴了秀吉派來的使者,同時讓家臣本多忠胜帶著彩禮,赶快前往京城去了。
  “大喜呀,事情總算順利解決了。”
  秀吉拍了一下巴掌,做了一個表示极為欣喜的動作,可是他的內心深處卻對這么輕易地答應了這樁婚事的家康這個人,產生了一种比以往更大的畏懼。他心里想,這樣的感覺敏銳、處事利落,會不會又是這個胖大漢的戰略啊!
  事情進展順利,婚事舉辦得极為隆重。旭小姐只是听任事態的發展,任人擺布。她除了任人擺布之外,別無他法。她的身子被人從大板城內的公館里裝上了花轎。不久又在天滿改乘船只。不用說,她后來被載送到了京都,安置在聚樂第里。這座歷史上最富麗堂皇的殿堂被用作旭小姐出嫁前打扮整容的場所。她除了要自己張口吃飯,起身解手之外,只需要呼吸就行了,余下的一切事情都有別人侍候。訂婚之后過了三個月,正值初夏時節,她坐在花轎里,從京城出發上路了。這支送親的隊伍是由秀吉的親戚官居彈正少弼的淺野長政和織田家同族的官居隼人正的津田信胜、以及儀大夫瀧川等人帶領的。他們率領了千余騎兵,在隊伍前后擔任侍衛。光旭小姐身邊的親信侍女和隨從武士就有一百五十多人,婦女用的轎子十一台,釣轎(日本古代的轎子有兩种,一是轎箱擱在杠棒上的,一是轎箱釣在杠棒下的。在日語里,前者稱為輿,后者稱為釣輿。前者華貴些,后者稍次。)十五台。一支如畫卷般華麗多采的送親隊伍朝東海道而去。
  五月十四日,送親的行列進入了濱松城,當天就在城內舉行了婚禮。事后,德川家的老臣柛原康政從濱松動身,為的是上京向秀吉報告婚禮在喜气洋溢中順利完成的經過。不用說,當天夜里家康与旭小姐同床共衾。順便提一下,家康有愛妾多人:西郡局、阿万、阿愛、都摩、茶阿、阿龜、阿梢等等。他的后宮真是花團錦簇、絢麗多采。在這种情況下,他哪會有這般好奇心,想与這老太婆似的女人同床共衾、小題大做地去嘗嘗男女之間的那种情趣呢?
  然而這個人物的令人惊訝之處在于,盡管是表面上的,但去能那么認真,那么一絲不苟地与新娘子度過了初夜。對待新娘子的態度也十分溫柔。為了安撫她的看來已經疲憊不堪的神經,他恰如其分地對新娘子講了一些必要的体己話。
  阿旭听了,只是不時地微微點頭,依然顯得反應遲鈍,然而內心卻充滿了一种清新而又惊奇的感覺。說起德川家康,那早就听說是東海地方首屈一指的武將。就連織田老爺也要讓三分的,可誰知卻有如此的脈脈柔情。就連自己的第一個丈夫──一個貧苦的庄稼漢,和后來的丈夫——尾張的地方武士家庭出身的甚兵衛,也都不曾以這樣的柔情對待過她。
  當阿旭的眼神里流露出她內心的感動之情時,家康一眼就看到了。這時候,他知道這一多少有點困難的工作已經取得了成功,感到稍稍松了一口气。就家康來說,他必須溫柔地對待阿旭。他知道這洞房花燭之夜切不可漫不經心、敷衍了事,不如說必須拿出比對待愛妾們更為認真的態度來才行。他想,跟隨阿旭來的那位老年女仆明天准向阿旭打听家康對她的態度,而且可能立即寫一封長信,寄給秀吉身邊的老年女仆。秀吉也一定想了解家康對待阿旭姑娘的態度,或許現在正在焦急地等待這樣一封報告消息的來信呢。對于家康來說,這洞房花燭之夜就是政治,而撫摸阿旭的失去了光澤的身体——盡管多少要有一些忍耐精神——就是一項重要的任務了。
  然而后來,秀吉卻不能不大失所望。
  秀吉原來抱著莫大的希望,以為結成這門親事,家康大概就會來京。誰知家康娶了阿旭之后,仍然動也不動,熱中于經營東海,對于秀吉根本未加理睬。至少可以說,他一直裝出一副對秀吉不感興趣的樣子。
  秀吉變得越發焦躁不安了。這么一來,如果他不付出比這件婚事更大的犧牲,那恐怕家康是不會動身來京的啦。秀吉的這种想法,促使他下了一個重大的決心:他打算把阿旭的母親作為人質送到濱松去,以此要求家康作出母親到后他也來京的保證。這就是說,你家康盡管上京來好了,我決不殺害你,現在把我的母親送到你處。你家康來京期間有個万一,可以殺我的母親。
  “小一郎,你去跟母親大人說說。”秀吉命令他的弟弟說。
  小一郎秀長吃了一惊。要說關白秀吉,那已是主宰天下的人物了。家康充其量不過是經營東海數國的地方諸侯,為了要他上京來一次,不僅把自己的妹妹白白送給他,還要賠上母親,讓她去當抵押品,這成何体統?秀長反對這樣做,他認為這是武門的恥辱。
  “依我看,對那位濱松老爺,可不必退讓到如此地步。如他不肯听從勸告來京謁見,唯有派兵討伐,一舉把他消滅。”秀長這樣說。
  這話可能是對的。如果是已故的織田信長大概早就這樣做了。秀吉如今已位居關白,版圖已在原有的基礎上增添了紀州和四國,要征服家康,以實力而論,早已是綽綽有余了。
  “是那么回事。”秀吉說道。
  他對弟弟說,在他看來,正因為如此,所以這樣做不算武門的恥辱。中央的強大勢力向偏僻的弱小勢力屈膝,這叫作謙讓而不是恥辱,世人自然也會這么看的。毋宁說人們會把這樣的行動看作美舉的吧。我們統一的方針,以徹底消化為重點,要盡可能愛惜時間,避免動用武力,爭取不留下后患。目的在這里。為此,不惜采用任何手段。當時秀吉已給軍團下了征討九州的命令,并准備親自率領大軍遠征。他希望這個時期消除東方的威脅,保持天下的穩定。秀吉接著對弟弟說,濱松的那位是已故的織田老爺的盟友,其威望舉世皆知。倘若他走出濱松城,成了我們的屬下,那么天下人心頃刻之間就會安定。世人會認為我丰臣秀吉的天下已經堅不可摧了。目的就在這里。所得到的好處遠比派兵討伐家康來得大。
  去年秀吉就任關白。与此同時,宮廷內和社會上一般人都把他的母親阿仲稱作大政所。
  “行啊!”
  這一次出人意外,大政所滿口答應了。因為秀長心想,即便給老母親講述政治形勢,也只會給她帶來思想上的混亂。因此,他只對母親說:“怎么樣,阿旭出嫁已有好些日子了,您想不想去看看她啊?”對于這樣的提議阿仲當然不會有什么意見的。
  把這件事公之于世的時候,也用了這樣的理由:“大政所為慰藉旭小姐之寂寞,將下訪東海。”
  家康也屈服于秀吉的要求,差人送來書信,說他打算上京謁見,并為此而作了准備。
  不久,大政所從大板起程東下。家康原計划從濱松遠道去岡崎迎接,并親自迎進濱松城。這時有一個幕僚,宛如一個沒見過世面的鄉巴佬似的,向家康進了一言。他說道:“說不定是個假的。”
  理由完全是臆測的。据他說,這么大年紀的老婦人,在京城內廷的女官之中有的是。秀吉為了騙主上,有可能把不知從什么地方物色來的一個老太婆打扮成大政所呢。
  “這話有道理!”
  家康听了也連連點頭。那時候他已經來到岡崎。听幕僚這么一說,立即心生一計,改變了原定的計划,連忙派人去濱松把旭小姐接來,目的是觀察一下旭小姐与大政所見面時的情景,以判斷真假。家康和幕僚們全都把這一企圖秘而不宣。
  “不過,這位夫人向來不大敏感,究竟會怎么樣?”
  也有人這樣擔心。因為旭小姐向來反應遲鈍,表情麻木,難于猜透她的心事。
  由于原定計划的變更,旭小姐匆匆從濱松動身的那天是十月十七日。從濱松到岡崎是為期兩天的行程。第二天是十八日。黃昏時分,旭小姐的一行人馬進入岡崎城內。
  這時候,簡直就象事前安排妥帖的一般,大政所的儀仗從西面進入岡崎城來。兩人的儀仗在通往城的正門的十字路口相遇了。
  “那不是大政所的儀仗嗎?”旭小姐掀開轎帘,對她的侍女們說道。
  對于一向感覺遲鈍的她來說,這真可以說是罕見的敏感了。
  大政所也感覺到了。雙方都靠人的本能的感覺發現了對方,并且立即作出了反應。大政所也命令轎夫停下轎。她拉開了轎帘,只見從轎帘里面伸出一個灰白頭發的腦袋來。
  “啊喲!”旭小姐首先發出一聲近似悲鳴的尖叫。
  她赶緊跌跌撞撞地從轎里滾爬著出來,這是因為踩著了衣服的下擺而摔了一跤。當她從地上爬起來時,正好大政所也急匆匆從轎子里跌跌撞撞地下來了。母女兩人就勢在路上緊緊地擁抱在一起。旭小姐不顧衣服沾滿塵埃,竟然象一個小女孩似地痛哭。
  “沒有錯!”家康的幕僚本多重次站在一旁看到這般情景,以實驗者的冷徹目光頷首點頭這么說。
  這是一次高明的實驗。但是另一方面,它也反映了德川冷酷無情的態度。而這大概可以說是日后一直保持下去的德川家特有的家風吧。
  看到這番情景,家康放下了心。第三天,他就動身上京去了。家康在京城逗留的二十五天里,大政所和旭小姐一起住在岡崎城的公館里。這期間,德川家屬下的將領井伊直政、大久保忠世和上面提到的本多重次,率領手下親兵對公館嚴加監視。本多重次還特意在大政所下榻的樓殿四周堆滿了干柴,并派兵日夜看守,准備一旦听到家康在京城被害的消息,就立即點火將母女兩人活活燒死。
  “啊喲,你原來是嫁到了這樣的人家當正室夫人哪!”大政所對女儿說。
  她也很惊訝,她覺得,這個小女儿的不幸遭遇,就如那色彩斑斕的地獄圖所描繪的那樣。在這二十五天里,母女兩人的臉頰上從早到晚沒有斷過淚水。离這岡崎城向西行八里,就是她們曾經長期生活過的家鄉——尾張中村。作為貧農在那里度過的日日夜夜是何等快樂啊,這一切如今成了她們母女倆不厭其煩地交談的話題。
  家康平安地從京城回來以后,大政所离開岡崎回去了。家康緊接著就把他的首府從濱松遷到了駿府(現在的靜岡市),阿旭也跟著遷居,自那以后一直住在駿府城里。因此,被人稱為駿河夫人。
  不過,她在這里所住的時間并不長久。
  三年后的天正十七年(1589)七月,得到大政所在京染病的消息,她立即赶往京城看護母親,幸好大政所的病痊愈了,但旭小姐卻從此病倒,于是便留在京城里休養。不愿意回駿府,心情郁郁不歡,恐怕是導致她生病的真正原因吧。自那以后,她的身体日見衰弱,終于在第二年的正月十四日,在聚樂第死去。時年四十八歲。
  秀吉沒有把旭小姐的遺骨送還給德川家,因為她生前始終不愿意回去,甚至為此而憂郁得病倒了。秀吉把她葬在京都郊外鳥羽街道旁邊的東福寺內,贈給她一個南明院殿光室總旭姊的謚號,隨后立即率大軍討伐關東的北條去了。在這次東征途中,當他路過駿府的時候,听到了關于旭姑娘生前經常到安倍郡瑞龍寺降香參拜的逸事。秀吉可怜她那薄命的一生,為了超度來世,特地在寺內為她建造了一座佛供塔。
  奇怪的是,關于她的事跡,在她死后連一首和歌都未留下來。當然,不光是沒有留下和歌。
  在這一時代,在丰臣家和德川家的內外,有過不少記事的人。他們為后世留下了各种記載。可是任何一份記載里都沒有留下她的片言只語。也不知是因為她實在寡言少語,還是由于她不喜歡和人交往。
  不管出于哪個原因,在歷史中她是保持著永恒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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