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箱子与鬼


               ——西班牙傳說
  一八二X年五月,一個風和日麗的上午,堂勃拉斯·布托斯·依·摩斯克拉率領十二名騎士,來到了距格勒納德城十里左右的艾柯洛特村。鄉民們看見他們騎馬過來,都急忙赶回家,把門關緊。女人們惊恐地從窗縫里打量格勒納德城這位可怖的警察局長,他為人心狠手辣,老天為了懲罰他,把他凶殘的靈魂,完全暴露在他的臉上。他身長六尺,一身黑皮,瘦得可怕。雖然只是個警察局長,但主教和省長在他面前也戰戰兢兢。
  在后世心目中,抗擊拿破侖的英勇戰爭使十九世紀的西班牙人聲譽倍增,超出了歐洲其他民族,僅居法國人之后。在那場可歌可泣的戰爭里,堂勃拉斯是最著名的游擊隊頭領之一。他曾發誓,他的隊伍白天不殺法國人,他自己晚上就不在床上睡覺。
  斐迪南國王复位后,有人指控堂勃拉斯年輕時當過嘉布遣會修道士,以后還了俗。于是他被押送到休達,去服划般的苦役。他在那里住了八年,歷盡艱辛。后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東山再起,又被重用。現在,他以沉默出名。而以往,他抓到戰俘絞死之前,總要挖苦奚落一通。那些俏皮話在西班牙各地的軍隊里不脛而走,為他贏得了風趣的名聲。
  堂勃拉斯在艾柯洛特村的街道上策馬緩行。銳利的目光在兩邊的房屋上掃來掃去。走進一座教堂時,正好敲響了彌撒的鐘聲。他飛身下馬,來到祭壇前跪下。他的四名手下也隨著進來,跪在他周圍。他們望著他,發現他一掃虔敬的神情,只把陰森可怖的目光盯在几步開外一個正在虔誠祈禱的年輕人身上。那人气派高雅。
  “這是怎么回事?”堂勃拉斯心想,“照外表看來,他應該屬于社會的頂層,可我竟不認識!我到格勒納德以來,他沒有露過面!他一定是躲著什么?”
  堂勃拉斯向一個警察傾過身子,下了一道命令,等年輕人一出教堂便予以逮捕。在作最后几句收場禱告時,他赶忙走出去,來到艾柯洛特村的旅店大廳坐下。沒過多久,那個年輕人被帶來了。他一臉惊恐之色。
  “報上你的姓名。”
  “堂費南多·德拉蓋瓦。”
  离得近了,堂勃拉斯發現堂費南多長相极為英俊,心里更是不快。小伙子一頭金發,盡管處境不妙,卻仍然十分溫和。堂勃拉斯望著年輕人,盤算著怎么對付。
  “你在議會時期1干過什么?”未了他發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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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指1820一1823年。西班牙國王斐迪南在民眾的壓力下,被迫實行憲政。但到了1823年他又解散議會,實行獨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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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八二三年我在塞維爾城讀中學。那時我才十五歲,因為我現在才十九歲。”
  “你靠什么為生?”
  這句話的粗魯無禮顯然使年輕人惱怒,但他還是忍住了,說:
  “家父是堂卡洛斯四世(天主保佑,讓我們永遠記住這位仁慈的國王)麾下的旅長。他留給我一小塊領地,就离這個村子不遠,每年有一万二千里亞爾的收入。我領著三位雇工一起耕种。”
  “他們對你想必是忠心耿耿的吧。頂呱呱的游擊隊核心。”堂勃拉斯譏笑道。
  “關起來,送單人牢房!”他下完命令就走了,把犯人交給手下去處理。
  過了不久,堂勃拉斯開始進午餐。
  “關他六個月。”他想,“看他气色還鮮不鮮朗,相貌還俊不俊雅。看他還得不得意。”
  餐廳門口守著一個警察。只見他突然舉起馬槍,原來有一個老頭子跟在端盤子的伙計后面,想進餐廳。警察把槍橫在老頭子胸前,不許他通過。堂勃拉斯走到門口,瞧見老頭子后面站著一個姑娘,頓時把堂費南多丟到了腦后。
  “太殘酷了,吃飯的時間都不給我了。”他對老頭子說,“進來吧,說,你有什么事。”
  堂勃拉斯一個勁地叮著姑娘看。從她的額頭上和眼睛里,他看到了意大利畫派畫的圣母像上那种光彩奪目的清純庄重的神態。堂勃拉斯沒有听老頭子講話,也忘了吃飯。過了好半天他才把心神收回來。老頭子只得第三次或第四次把應該釋放堂費南多·德拉蓋瓦的理由說了一遍。堂費南多老早就跟他女儿伊奈絲,就是在場的這個姑娘訂了婚,并訂于下星期日完婚。陰森可怕的警察局長听了這些話,眼睛倏地一亮,那光芒是那樣詭异,叫伊奈斯,甚至他父親都不寒而栗。
  “我們一直敬畏天主。我們是老基督徒。”做父親的繼續說,“我的家族很古老,似我現在家道中落。對我女儿來說,堂費南多是個很合适的對象。法國人統治時,我什么職務也沒有干過;以前和以后也沒有干過。”
  堂勃拉斯仍然凶多吉少地不吭一聲。
  “我屬于松勒納德王國顯古老的貴族。”老頭了又說。“在革命前,”他長歎一聲.“要是哪個修道士膽敢不理睬我的話,我會把他的兩個耳朵割下來。”
  老頭子說得熱淚盈眶。伊奈絲顯得很羞怯,她從怀中掏出一串念珠,秀美的乎痙攣地握著念珠上的十字架。堂勃拉斯把這雙手愣愣地叮了好一陣,然后又打量伊奈絲的身段,她稍嫌胖了一點,但体型勻稱。
  “她的面龐還可以再秀气一點。”他思忖,“但她這份天仙般的优雅,我還從沒有見過。”
  “你叫堂嘉姆·阿萊基?”他問老人。
  “正是。”堂嘉姆腰杆一挺,回答。
  “有七十了?”
  “才六十九。”
  “是你啊,”堂勃拉斯面露笑容說,“我找了你很久。我們的國王賞給你一筆年金,利息有四千里亞爾。我給你保管了兩年,放在我城里的家中。明天中午我把錢給你.我要讓你看看我的父親從前是卡斯蒂利亞的一個富裕農民,和你一樣,也是個老基督徙。我還要讓你看看,我沒有當過修道士。這樣,你就知道你剛才罵我罵錯了。”
  老貴族不敢不去赴約。他是個鰥夫,家里只有這個獨生女儿伊奈絲。在進城之前,他把她送到村里的本堂神甫那里,并把一切安排妥當,好像他要一去不复返似的。他發現堂勃拉斯打扮得非常神气,穿著禮服,還斜佩著一條大綬帶。堂嘉姆還發現他變得彬彬有禮,像一個老兵要做善事一樣,時時刻刻堆起滿臉笑容。
  堂嘉姆本不想收下堂勃拉斯交給他的八千里亞爾,可又不敢拒絕。他也不敢拒絕与警察局長共進午餐。吃過飯,可怖的警察局長拿出公證文書和受洗證明,甚至還有一份證明他從未當過修道士的文件,讓他過目。他能從苦役場回來,全是靠了那份證明。
  堂嘉姆忐忑不安,總怕對方不安好心。
  “我今年四十三歲。”到后來堂勃拉斯說,“有個蠻尊貴的職位,每年收入五万里亞爾。另外,我在那不勒斯銀行還有一筆存款,每年可收入一千盎斯1。我請求你把女儿嫁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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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西班牙古金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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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堂嘉姆一听這話,——臉立即變得煞白。有一陣子,兩人都沒說話。最后,堂勃拉斯又說道:
  “我也不瞞你了,堂費南多·德拉益瓦卷進了一起麻煩的案子。警務總監要把他逮捕歸案。可能要被絞死,起碼也得服划船的苦役。我在那里待過八年,那种日子可不好過。(他湊到老人耳邊)過兩三個星期,我大概可以接到總監的命令,把他從艾柯洛特看守所遞解到格勒納德監獄。命令會在深夜執行。我尊重你對他的友情,要是他趁著黑夜逃走,我會假裝沒有看見。比如說,逃到馬約卡島上待上一兩年,決不會有人再提起他。”
  老貴族沒有回答。他心慌意亂,好不容易才回到村里。他收下的那些錢使他覺得厭惡。
  “莫非這就是我的朋友堂費南多的血的代价?”他尋思。
  到了本堂神甫家里,他一下投到伊親絲的怀里。
  “女儿啊!”他大聲說,“那修道士想娶你。”
  伊奈絲頓時哭泣起來,但很快就止住了。她要求去請教神甫。神甫正在教堂里听忏悔。他已上了年紀,又是神職人員。輕易不動感情,對什么事都無動于衷,但听了這件事還是忍不住掉下了眼淚,請教的結果是應該打定主意,嫁給堂勃拉斯,不然就連夜逃走。伊奈絲和父親可以逃到直布羅陀,然后搭船去英國。
  “在那里靠什么過日子呢?”伊奈絲問。
  “你們可以賣掉房子和花園。”
  “可誰會買呢?”姑娘說著掉下淚來。
  神甫說:“我有些積蓄,大約有五千里亞爾。姑娘,我把錢給你。我樂于這樣做,只要你覺得嫁給堂勃拉斯不能拯救你的靈魂。”
  半個月以后,格勒納德城全体警察穿著禮服,圍在圣多米尼克教党外面。教堂里面光線暗淡,即使在正午也得留心由人領著進去。那一天,除了應邀而來的賓客,誰也不敢進去。
  在一個偏堂里,點著數百根大蜡燭。燭光像一條火龍,蜿蜒穿過教堂的黑暗。遠遠地,可以看見一個男人跪在祭壇台階上。他比周圍的人都高出一個頭。他虔誠地低著頭,兩條干瘦的胳臂叉放在胸前。他不久就站起來。顯出挂滿勳章的禮服。他把手伸給一個姑娘。姑娘步履輕盈,嬌健,与嚴肅的臉色形成奇特的對照。當新娘步出教堂,登上馬車時,門口圍觀的人看見她眼里閃著淚光,她臉上庄嚴的表情,以及她強忍悲傷保持著的天使般的柔媚,都不覺深受感動。
  應該承認,結婚以后,堂勃拉斯不再像從前那樣殘忍。執行的死刑也少了。處決犯人也不再從背后開槍,而只是絞殺。他還常常在處決之前,允許犯人吻別親人。
  有一天,他對愛之若狂的妻子說:
  “我真嫉妒珊奼。”
  珊奼是和伊奈絲吃同一個娘的奶水長大的。她們是好朋友。伊奈絲結婚前,她住在堂嘉姆家里、名義上當伊奈絲的侍女。現在,她也以這种身份跟隨伊奈絲來到格勒納德城她的家中。
  “伊奈絲.我每次出門,”堂勃拉斯說,“你都留下与珊奼聊天。她親切可愛,可以給你解悶。而我呢,只是一個老兵,又從事那种嚴竣的工作,我也了解自己,我不大討人喜歡。而珊奼總是一副笑臉。和她相比,你一定覺得我老了十几歲。喏,這是錢柜的鑰匙。你愿給她多少就給她多少,只要你愿意,把柜里的錢都給她也行。只不過要讓她走,离開這里,讓我不再看見她。”
  晚上,堂勃拉斯從局里回來,頭一個見到的就是珊奼。她一如平常,正在干活。堂勃拉斯心里冒火,朝她疾走過去。珊奼抬起眼晴,定定地望著她。在她那西班牙人的目光里,交織著畏怯、勇敢和仇恨的神气。過了片刻,堂勃拉斯換上一副笑臉。
  “親愛的珊奼,”他說,“伊奈絲可曾告訴你,我准備給你一万里亞爾嗎?”
  “我只接受女主人的東西。”她回答說,眼睛仍直視著他:
  堂勃拉斯走進妻子的房間。
  “古樓監獄關了多少犯人?”她問。
  “單人牢房關了三十二個,上面几層大約關了二百六十個。”
  “你把他們放了,我也讓我唯一的女友离開。”伊奈絲說。
  “你吩咐的事情,我的權力辦不到。”堂勃拉斯回答。
  整個晚上他沒有再吭一聲。但伊奈絲在燈下做女工,發現他的臉紅一陣,又白一陣。她放下針線話,開始數著念珠作祈禱。次日,他們仍然默不作聲。到了夜里、古樓監獄起了大火,燒死了兩名犯人。雖說警察局長和部下看守甚嚴,其余的犯人還是逃走了。
  伊奈絲對堂勃拉斯一聲不吭。堂勃拉斯也對她一字未吐。到了翌日,堂勃拉斯回到家,沒有再見到珊奼,于是他一下投入伊奈絲的怀抱。
  古樓起火一年半以后,一個風塵仆仆的人來到珠雅村,在最簡陋的一家客店門前翻身下馬。這個村子在格勒納德城南面的山區,离城約十里,正好与城北的艾柯洛特村相對。
  在安達盧西亞被太陽烤焦的平原上,格勒納德的這片郊野恰似沙海綠洲,風景迷人,堪稱全西班牙最美的地方。但這位旅客前來此地,僅僅是好奇心所驅使嗎?照他的服飾看來,他可能是卡塔盧尼亞人。事實上,他的護照也确是馬約卡發的,簽證是在巴塞羅那辦的。他是在那里下的船。這家簡陋客店的老板比較窮。卡塔盧尼亞旅客把護照交給他時,注意地望著他。護照上的姓名是堂帕布洛·羅蒂爾。
  “好吧,老爺,”老板說,“格勒納德警察局要是來查驗,我會通知你的。”
  旅客說他是來游覽這個風景胜地的。太陽升起前一個鐘頭他就出門了,直到中午最熱的時候才回來,那當口別人不是在吃飯就是在睡午覺。
  其實他就是堂費南多。他在一座長滿小栓皮櫟的山崗上待了好儿個鐘頭,從那里眺望格勒納德城從前的宗教裁判所大樓。此時,堂勃拉斯和伊奈絲就住在那里。這棟高樓處在城里幢幢房舍之間,宛如一個巨人。他緊盯看它那發黑的外牆,离開馬約卡島時,他曾決定不進格勒納德城。可是,有一天他終于按捺不住內心的沖動,便來到大樓對面的小巷里,走進一個工匠的店舖,找了個借口便聊了起來。工匠把伊奈絲的房間窗戶指給他看。這些窗戶開在很高的三層樓上。
  趁著人們午睡的時刻。堂費南多走回珠雅。他的心被嫉妒的怒火吞沒。他恨不得一刀子捅死伊奈絲,然后自殺。
  “軟骨頭!膿包!”他狂怒地一遍又一遍咒罵,“如果她以為愛那漢子是她的本分,那她是可能愛他的!”
  在一條街的拐角上,他遇見了珊奼。
  “啊,朋友,”他亮起嗓子,卻裝出不是与她說話的樣子,“我叫堂帕布洛·羅蒂爾,住在珠雅的天使旅社。明天,敲晚禱鐘時,你能到大教堂來嗎?”
  “我一定來。”珊奼說。眼睛也沒有望他。
  次日晚上,堂費南多看見珊奼以后,便一聲不響地朝旅社走去。珊奼跟著他走進旅社,沒有被人看見。堂費南多把門掩上,眼含淚水,急切地問:
  “你怎么樣?”
  “我沒侍侯她了。”珊奼回答,“一年半以前,她無緣無故地把我解雇了,也沒跟我解釋一句。說實話,我以為她愛堂勃拉斯。”
  “她愛那家伙!”堂費南多叫了起來,淚水頓時收了回去,“我當初真沒料到。”
  “她打發我走時,”珊奼說,“我跪在她腳下,求她講出厭惡我的原因。她冷冷地回答:‘我丈夫要這么辦。’再沒有多說一句話。”
  你過去就知道她虔誠信教,現在她的生活就是連續不斷地作禱告。”
  為了討好執政的那幫人,堂勃拉斯獲允把他住的宗教裁判所大樓的一半給了圣克萊爾會的修女。修女們搬了進來,并剛把她們的教堂安置妥當。伊奈絲就在那里打發她的日子。堂勃拉斯一离開家,她就來到教堂,跪在“永遠相愛”的祭壇前面。
  “她愛那家伙!”堂費南多重复了一遍。
  “我失去她歡心的頭一天,”珊奼說,“伊奈絲還跟我聊天……”
  “她快活嗎?”堂費南多打斷她的話,問道。
  “不快活。但是情緒穩定,平和,一點也不像你從前了解的她了,也不任性、撇野。像神父從前說她的那樣。”
  “賤婦!”堂費南多大罵起來,邁著大步在屋里踱過來踱過去。“你瞧,她就是這樣恪守誓言的!就是這樣愛我的!連一點悲傷也沒有!而我卻……”
  “正像我剛才對老爺你說的,”珊奼說,“我失去她的歡心的頭一天,伊奈絲還像從前在艾柯洛恃一樣,又友好又親切跟我聊天。可到了第二天,除了一聲‘我丈夫要這么辦’以外,再也沒有給我解釋什么,只給我一份文件,她在上面簽了字,保證給我八百里亞爾的年金。”
  “把這份文件給我吧!”堂費南多說。
  他在伊奈絲簽名的地方吻了又吻。
  “她提到過我嗎?”
  “從沒提到,”珊奼回答,“從沒提到,連堂嘉姆都過意不去了,有一次當著我的面責備她忘記了一個那么可愛的鄉鄰。她一臉煞白,沒有吱聲。她把父親一送出門,就跑進小教堂,把自己關在里面。”
  “我無話可說,只能說自己瞎了眼。”堂費南多嚷道,“我是多么恨她呵!不談她了……對我來說,進了格勒納德城是高興事,見到你更是千倍地高興……你現在干些什么呢?”
  “我在阿巴拉申那個小村子做生意。不遠,离城五里左右,我有好多漂亮的英國貨。”她壓低嗓子,說,“是阿普雅雷斯的走私販子給我帶過來的。我的倉庫里有許多貴重貨,值一万多里亞爾哩,我蠻幸福的。”
  “我懂了,”堂費南多說,“你有一個情人在那些好漢中間。我恐怕永遠也見不到你了。喏,把這塊表拿去,作個紀念。”
  珊奼正要往外走,他又把她留住。問:
  “要是去見見她呢?”
  “就是跳樓,她也要從你面前逃走。當心點儿。”珊奼轉身走回几步,說:“有八九個暗探經常在房子四周巡視,隨你怎么喬裝易容,他們也會把你抓起來的。”
  堂費南多對自己一時軟弱感到羞恥,不再作聲。他下了決心:明天就回馬約卡去。
  一星期以后,他偶然路經阿巴拉申村。土匪們剛剛俘獲了軍隊司令奧多納,押著他在爛泥里趴了一個鐘頭。堂費南多看見了珊奼。她神色緊張,匆匆地疾走。
  “我沒時間說話。”她對他說,“到我家去吧。”
  珊奼的店子關了門.她手忙腳亂地把她的英國料子裝進一只黑色的大櫟木箱子。
  “今晚,我們這里也許會遭到攻擊。”她對堂費南多說,“土匪頭子跟一個走私販子有仇,而這個販子又是我的朋友。頭一個遭洗劫的,可能就是我的舖子。我剛從城坐來,伊奈絲到底是好心腸,同意我把最貴重的貨寄放在她那里,堂勃拉斯不會看見這只裝滿走私貨的箱子。万一倒楣被他看見了,伊奈絲也找得到借口搪塞他。”
  她把珠羅紗和披巾匆匆碼好。堂費南多看著她忙著,突然,他走到箱子旁邊,抱出珠羅紗和披巾,自己鑽了進去。
  “你瘋了?”珊奼大吃一惊,說。
  “喏,這是五十盎斯。我要見她一面。要是不到格勒納德宗教裁判所大樓我就出來了,那就讓老天把我打死。”
  不管珊奼怎樣著急,怎樣說好話,堂費南多就是不听。
  她還在說的時候,她的表弟臧嘎進來了。他是一個腳夫,准備赶著騾子幫表姐把箱子運進城去。堂費南多听見他進來,連忙合上箱蓋,把自己關在里面。珊奼怕出意外。只得把箱了鎖好。因為讓鎖開著,更不謹慎。
  于是,在六月的一天上午,十一點鐘左右,堂費南多待在箱子里,被運進格勒納德城。他几乎悶死在里面。終于到了宗教裁判所大樓。在臧嘎上樓的時間里,堂費南多希望自己被放在三樓,甚至被放在伊奈絲的房間里。
  他听到門被關上的聲音。等到沒有別的動靜以后,他試著用匕首去拔鎖頭。他成功了。果然是在伊奈絲的臥室里。他不覺喜出望外。他看見了女人的衣服,還認出床邊挂著的一個雕著耶穌像的十字架。從前在艾柯洛特,它就挂在她那個小房間里。有一次,他們大吵了一場,未后,她把他領進她的房間,對這個十字架山盟海誓,說她永遠愛他,決不變心。
  天气燜熱。屋里光線暗淡,因為百葉窗關上了,薄如蟬翼的印度綢大窗帘也拉上了。窗帘下邊打著一褶褶的波。房間里一片沉寂,只傳來一個小噴泉的絲絲水聲。噴泉安在一個角上,水柱噴上去几尺高,然后落進貝殼形的黑色大理石水池。
  堂費南多一生至少有二十次顯示了他的膽魄,可是這一次卻被小噴泉的輕微水聲嚇得發抖。在馬約卡島,他在考慮怎樣進入伊奈絲的房間時,常常想象著在她房間里的极度幸福,可真的進了這間房,他卻感覺不對了。他那時身遭不幸,流落他鄉,別离親人,又過著漫長的單調的苦悶生活,因而性情大大改變,熾熱的愛情也几乎到了瘋狂的狀態。
  他了解伊奈絲,知道他是那樣貞洁,那樣羞澀。因此他此時惟一擔心的,就是怕使她不快。對于南方人那獨特的熱情性格,如果我不是希望讀者諸君了解,我也不好意思如此地描寫。就在修道院的大鐘敲響下午兩點不久,在那一片沉寂中、堂費南多听見大理石樓梯上響起輕盈的腳步聲,他几乎昏了過去。腳步聲由遠而近,很快到了門口。他听出這是伊奈絲行走的聲音。她是一個謹守婦道的女人。他怕一開始就引起她生气,又赶忙鑽進箱子。
  天气酷熱難當。屋里非常陰暗。伊奈絲躺在床上。很快從她均勻的呼吸聲中,堂費南多听出她已經睡著了。這時他才敢走到床前,見到數年來朝思暮想的伊奈絲,此時她雖獨自一人,身在夢鄉,渾然無知,但仍使他感到一絲怯意。當他發現兩年沒有見她,她的臉上新添了一种凜然的威嚴,他的怯意就更大了。
  但是,再度見到她的喜悅還是慢慢地深入他的心間。她身上穿的夏服已經打起了皺褶,与她几近嚴厲的庄重神情配成有趣的對照。
  他很清楚,伊奈絲醒來看見他,頭一個反應便是逃走。他走過去鎖好門,把鑰匙拿了。
  決定他命運的時刻終于到了。伊奈絲微微動了一下,就要醒來了,他靈机一動,赶緊走到那個十字架前面跪下。伊奈絲張開惺松的睡眼,以為堂費南多在遠方剛剛死去了,跪在十字架前面的是他的幻影。
  她跳下來,呆立在床邊,雙手合什。
  “可怜的苦命人啊!”她的聲音很低,微微地顫栗。
  堂費南多仍然跪著,只稍微側著身体以便看著伊奈絲。但他感到慌亂,不禁動了一下身子,頓時惊動了伊奈絲。伊奈絲明白了真相,馬上朝門口跑去,可是門已被鎖上。
  “你好大的膽子!”她叫了起來,“出去吧,堂費南多。”
  她逃到最遠的角落,躲在小噴泉邊上。
  “你別過來。你別過來。”她緊張地說,“出去!”
  她的眼里射出堅貞的光芒。
  “不,你不听我說完話,我就不出去。兩年來,我始終忘不了你,不管白天黑夜,你的身影時刻浮現在我眼前。你不是在這個十字架前山盟海誓,說永遠屬于我嗎?”
  “出去!”她憤怒地叫道,“再不走我就要叫人了。你和我都會被殺死的。”
  她朝一個鈴鐺跑去。堂費南多搶先几步,一把將她摟在怀里。堂費南多全身顫栗不止。伊奈絲清楚地感覺到了,她因憤怒而生出的那股力量頃刻間便煙消云散j。
  堂費南多抑制自己,不為激情与肉欲所支配。他完全遵守自己的本份。
  他渾身顫抖,比伊奈絲還厲害。因為他剛才對她的行為像敵人。但他發現她井沒有生气,發怒。
  “這么說。你是希望我不朽的靈魂毀滅嗎?”伊奈絲對他說,“不過,至少有一點你是要相信的,那就是我愛你,我只愛過你一個人。我結婚后,過著可惡的生活。可我無時無刻不在想念你。這是不可饒恕的罪過。我想方設法要忘掉你,可是沒有用。我的費南多,你別厭惡我這种不虔誠的行為。說來也不知你信不信。那邊,在我床邊,你看見的十字架,它只使我常常想起在艾柯洛特我指著它對你發的誓。那個將審判我們的救世主像,倒常常被我視而不見。啊,堂費南多,我們命中注定要下地獄,不可燒恕地要下地獄!”她激動地叫道,“我們在世上反正也活不多久了,至少讓我們在這几天里活得幸福吧。”
  這番話頓時打消了堂費南多的擔心。他開始感到了幸福。
  “怎么?你原諒我了?你還愛我?……”
  几個鐘頭一眨眼就過去了。天已經黑了。堂費南多告訴伊奈絲,早上看見箱子,心里一亮,便冒出了這個主意。這時門外忽然響起了一陣腳步聲。猛地把他們從陶醉中惊醒。原來是堂勃拉斯來了,他是來邀妻子去散步的。
  “你就說天气太熱,身体不舒服。”堂費南多對伊奈絲說.“我去躲進箱子里。這是你的房門鑰匙。你把鑰匙反著轉,假裝打不開門,听見箱子鎖好以后再開門。”
  一切順利,堂勃拉斯認為是天气太熱使伊奈絲身体不适。
  “可怜的朋友!”他叫著說,為自己冒失地吵醒她向她表示歉地抱起她,放到床上,正要對她親撫,忽然瞥見了那只箱子。
  “那是什么東西?”他皺著眉頭問道。
  他那警察局長的天性似乎頓時复蘇了。
  伊奈絲把珊奼的擔心和箱子的來龍去脈都說了出來。堂勃拉斯一邊听,一邊說了五六遍:“這東西放在我家里!”
  接著,他神情嚴肅地說:“把鑰匙給我。”
  “我不愿收下鑰匙。”伊奈絲說,“因為它有可能被你的哪個仆人拿了去。代不收鑰匙,好像珊奼很高興。”
  “好吧!”堂勃拉斯粗聲說,“我放手槍的箱子里有工具,什么鎖都打得開。”
  他走到床頭,打開一只裝滿武器的箱子。取出一包英國造的套鎖的鉤子。走回箱子跟前,伊奈絲打開一扇百葉窗,俯在窗台上,打算堂勃拉斯一發現堂費南多就跳下去。但堂費南多對堂勃拉斯怀著深仇大恨,在這緊要關頭恢复了冷靜。他拿匕首尖抵住并不靈滑的鎖舌。這樣,堂勃拉斯把英國鉤子都撬彎了,也沒有把鎖打開。
  “真是怪事,”堂勃拉斯站起身子,“這些鉤子從沒失靈過。親愛的,我們的散步要推遲了。沒有法子,我一想到這只箱子可能裝滿了犯罪的文件,就是走你身邊,也不會感到幸福。誰又能保證主教那家伙,我那個冤家對頭,不會借助從國王那里編來的命令,趁我不在,到我家搜查一番呢?我馬上到局里去找個工匠來,他一定會比我有辦法。”
  他出去了。伊奈絲离開窗子,去關上門。堂費南多懇求她一起逃跑,但是枉然。
  “你不曉得堂勃拉斯那個可怕的家伙有多么警覺。”她對他說、“用不了几分鐘.他就可以跟几十里外的警察取得聯系。說實話,我真想与你一塊出逃,到英國去!可是你想想,這座大樓每天都經過細細的檢查。連最不打眼的旮旯都不漏過,我還逃得了嗎?不過我要把你藏起來。你若是愛我,就謹慎點,因為你要死了,我也不會活下去。”
  有人在門上擂了一下,把他們的談話打斷。堂費南多握著匕首,閃到門后。幸好來人是珊奼。他們便要言不煩地把情況告訴了她。
  “可是,夫人你沒想到。把堂費南多藏起來后,堂勃拉斯會發現箱子空了。時間這么緊,我們來看看放什么東西進去才好?不過我一急,倒把一個好消息給忘了。現在全城轟動,堂勃拉斯忙得無法分身,剛才在大廣場的咖啡館,一個保皇派的志愿兵出口傷人,議會派成員堂佩德洛·拉摩斯受了侮辱,一气之下,一刀把他捅死了。我在太陽門看見堂勃拉斯正領著警察,采取行動。您先把堂費南多藏起來。我去找找臧嘎,叫他來搬箱子。堂費南多到那時再躲進去。就是不知道時間夠不夠。來吧,先把箱子搬到另一間房里,好找個借口搪塞搪塞堂勃拉斯,不至于一開始就讓他拿刀子捅你。這樣吧,就說箱子是我搬走的。我打開箱子取走了東西。不過我們別作幻想,要是他在我之前回來了,那我們誰也活不成。”
  珊奼的叮囑并沒有使兩個情人感到不安。他們把箱子搬到了一條陰暗的過道里,便各自敘述兩年來的生活。
  “你將發現你的朋友無可指責。”伊奈絲對堂費南多說。“我會一切都听你安排。我有個預感,我們活不長久了。你想象不出堂勃拉斯是多么草菅人命。他要發現我和你相會,會殺死我的……,在陰間我會得到什么呢?”她思索片刻,說,“是永遠的懲罰!”
  接著,她扑過去,摟住堂費南多的脖子,大聲喊道:
  “我是最幸福的女人。要是你有法子讓我們再會面,就打發珊奼來通知我。伊奈絲將是你的奴隸。”
  臧嘎到了夜里才來。他把藏著堂費南多的箱子搬走了。警察還在城里巡邏,搜捕逃走的自由党議員。有好几次,臧嘎被他們攔住盤問,但他們一听箱子是堂勃拉斯家的.就放他過去了。
  臧嘎最后一次被攔住,是在一條僻靜的小街上,小街那邊,隔著一堵齊肘的矮牆,凹下去十二到十五尺,就是公墓。在回答警察的盤問時,臧嘎把箱子靠在牆上休息。
  剛才在屋里的時候,因為怕被堂勃拉斯回來撞見,臧嘎匆忙背起箱子就走,也沒注意箱子的倒順,以至于堂費南多待在里面,腦袋朝下,難受极了。他巴望著赶快到達目的地。這時他發覺箱子忽然不動了,便再也忍耐不住。此時街上一片靜寂。他估計至少是晚上九點了,便尋思道:
  “只須花几塊錢,就可以讓臧嘎保守秘密。”
  于是他對腳夫說。
  “快把箱子倒過來。我實在受不了啊。”
  天這么晚了,又靠著公墓,腳夫已經覺得心慌意亂,忽然听到有聲音在离他耳朵這么近的地方說話,更是嚇得毛骨悚然,以為遇到了鬼,便撒腿就跑,把箱子留在矮牆上,堂費南多的痛苦有增無減,他沒有听見臧嘎的回答,便明白腳夫扔下箱子跑了,他決定不管有什么危險,都要打開箱子,他在里面一動,箱子便嘩啦一下掉進了公墓。
  他被撞昏了,過了好半天才蘇醒。他看見星星在他頂上閃爍。原來鎖被撞開了,他被甩在一座新墳的土堆上。他想起伊奈絲可能會有危險,便恢复了力气。
  他傷得很重,鮮血汨汨直流。但他努力站起來,不久就走了起來。他吃力地爬上公墓圍牆,走到珊奼家里。珊奼看見他渾身是血。以為他被堂勃拉斯發現了。
  當她知道事情的經過以后,笑著說:
  “說實在的,你這一下真給我們惹了麻煩。”
  他們都認為,應該不惜一切代价,趁著黑夜把那只箱子弄回來。
  “要是明天堂勃拉斯的密探發現這該死的箱子,”珊奼說,“伊奈絲和我就沒命了。”
  “那上面大概沾上了鮮血。”堂費南多說。
  他們唯一能雇用的人,就是臧嘎。
  正說到他,他就來敲門了。珊奼讓他進來。對他說道:
  “我知道你要來跟我說什么。你丟下了我的箱子,它掉到公墓里去了,里面有我的全部走私貨!我受了多大的損失!現在你瞧吧,今晚或明早,堂勃拉斯就會傳你去的。”
  一听此話,臧嘎大惊失色,叫道:
  “啊!我完了!”
  “你要是回答他,你把箱子從宗教裁判所大樓搬到我家里來了,你就不會有事了。”
  臧嘎把表姐的走私貨丟了,十分生气;剛才讓鬼嚇了,現在讓堂勃拉斯嚇了,于是他心亂如麻,連最簡單的事也理解不了。珊奼只有長時間地一遍又一遍地告訴他,應該怎樣回答警察局長才不會連累別人。
  在臧嘎敲門的當口,堂費南多躲了起來,這時他突然走了出來,對喊嘎說:“喏,這是給你的十個杜卡托。但是,你要是不老老實實地照珊奼教你的去說,這把匕首就會要你的命。”
  “你是誰.先生。”臧嘎問。
  “一個不幸的自由党人,正在被保皇党迫捕。”
  臧嘎听了,呆若木雞,當他看見堂勃拉斯手下的兩個警察走進來時。更是嚇得魂飛魄散。一個警察抓住他,當即帶他去見長官。另一個警察則只是來通知珊奼:有人請她去宗教裁判所大樓。相比之下。她的事情似乎沒有那么嚴重。
  珊奼搬出一壇特等陳釀請他品嘗,又跟他逗趣,想套他的話,讓堂費南多了解一些情況。
  堂費南多躲在一邊,把他們的話听得清清楚楚。
  警察說臧嘎遇了鬼,嚇得逃進一家小酒店、一臉煞白像個死人。他在酒店里講了他的遭遇。有一個被派出去捉拿殺死保皇党大兵的自由党或“議會派”的密探正好在這家酒店。他立即跑去把此事報告了堂勃拉斯。
  “但局長并不笨。”警察說,“立刻斷定臧嘎听見的是那個‘議會派’的聲音。他就藏在公墓里。局長派我去找那個箱子。我們發現箱子是開著的,上面有血跡。堂勃拉斯顯得大為吃惊。便派我到這里來。我們走吧。”
  “伊奈絲和我沒有命了。”珊奼一邊跟著警察往宗教裁判所大樓走,一邊尋思,“堂勃拉斯大概認為出了那個箱子。已經知道有一個外人到過他的家。”
  夜色如墨。有一瞬間,珊奼想一逃了事,但轉念一想,又自語道:
  “行不得,把伊奈絲拋下不管,未免太卑鄙。她太單純,這時一定慌了神,不知怎么應付。”
  到了宗教裁判所的大樓,她見自己被帶往三樓伊奈絲的臥室,不覺一惊。這絕不是好事。
  房間里燈火通明。伊奈絲坐在一張桌子旁邊。堂勃拉斯站在她身邊,兩眼射出凶光。那只倒霉的箱子放在他們面前,開著,上面血跡斑斑。堂勃拉斯正在審問臧嘎。她一進來,臧嘎立刻被帶出去了。
  “他出賣我們了嗎?”珊吒在心中自問,“我教他回答的那些話,他听懂了沒有?伊奈絲的性命握在他手里。”
  她望了望伊奈絲,想讓她放心。但她從伊奈絲的眼睛里,看到的只有沉著堅定的神气,不覺十分惊奇。
  “她原來是那樣膽怯,這樣大的勇气是從哪里來的呢?”
  堂勃拉斯開始問話。珊奼回答,沒說几句,她就發現這個平時自制力頗強的人好似發了瘋很快就听到他自言自語道:
  “事情一清二楚了。”
  伊奈絲大概和珊奼一樣,也听見了這句話。只听她若無其事一般地說道:
  “點這么多蜡燭,屋里熱得像火爐。”
  一邊朝窗口走去。
  珊奼几個鐘頭之前就知道她的打算,明白她這個舉動的含義,立即假裝歇斯底里發作:
  “那些家伙要殺我,”她大叫大嚷,“因為我救了堂佩德洛·拉摩斯。”
  她死死抓著伊奈絲的手腕不放。
  在歇斯底里發作的狀態里,她東一句西一句地說,臧嘎把她的箱子抬到她家以后,有一個家伙血糊糊的,手持匕首闖進她屋。
  “我剛才殺了一個保皇党。”他說,“那家伙的同伙在追捕我。你要是不幫我的忙,我會給殺死,就在你面前。”
  “啊!瞧我的手上的血啊!”珊奼像瘋了似的叫了起來,“他們要殺我。”
  “說下去!”堂勃拉斯喝道。
  “他對我說:‘耶羅尼米特會修道院的院長是我舅舅,到了他的修道院,我就有救了。’我嚇得渾身發抖。他看見箱子開著,我正在從里往外拿我的英國料子,便猛地彎下身子,把里面沒來得及拿出的貨扔出來,然后跨進去,叫道:‘快鎖上!叫人把箱子搬到修道院去,一秒鐘也別擔擱。’他扔給我一把杜卡托,喏,就在這儿。我感到害怕,我褻瀆了宗教,這就是代价……”
  “別瞎扯了!”堂勃拉斯吼起來。
  “我怕,我要不服從,他就會殺我。”珊奼說,“他左手一直握著匕首。那可怜士兵的血還在往下滴,我承認,我因為怕,就打發人把臧嘎叫來了。臧嘎背起箱子,往修道院走。我……”
  “別說了,再瞎扯一句,就殺了你。”堂勃拉斯說,他差不多猜出珊奼是在拖時間。
  堂勃拉斯一打手勢,就有人去帶臧嘎。珊奼發現平時十分冷靜的堂勃拉斯已經气得發狂他兩年來一直認為妻子是忠貞的,現在他生出疑竇,看上去他好像熱得懨懨無力,可是一看見臧嘎被帶進來,他就扑過去,瘋子似的抓住他的胳膊。
  珊奼暗忖:“關鍵時刻到了,這個人將決定我和伊奈絲的命運,他平日對我倒是忠心耿耿的,但今晚他被鬼和堂費南多的匕首嚇破了膽,誰知道他會說些什么呢?”
  堂勃拉斯狠命搖撼著臧嘎。臧嘎惊恐不安地望著他,沒有說話。
  “天老爺啊,”珊奼心想,“他們會強迫他宣誓說真話的。他那樣虔誠信教,是不愿說謊的。
  幸好堂勃拉斯不是在法庭上,忘了讓證人宣誓。到后來,巨大的危險,珊奼惊懼的目光。以及過分的恐懼終于使臧嘎清醒。他決定開口了。或者是有意,或者是他确實心慌意亂,他講得顛三倒四,語無倫次。他說珊奼叫他把從局長大人府邸搬回的箱子又搬出去。他發現箱子比原來重多了。路過公墓時,他很累,便把箱子擱在矮牆上。忽然他听見耳邊傳來呻吟聲,嚇得撒腿就跑。
  堂勃拉斯向臧嘎提了許多問題,但他自己似乎也精疲力盡了。夜已很深。于是他暫停審問留到次日上午再繼續進行。臧嘎暫時還沒露出破綻。珊奼要求伊奈絲讓她住在她以前過夜的小房間。它就挨著伊奈絲的臥房。堂勃拉斯沒有注意她的簡短對話。待大家都歇了以后,伊奈絲便走過去找珊奼。她在為堂費南多擔心。
  “堂費南多倒沒有危險。但是夫人,你我命在旦夕。堂勃拉斯已經起疑。明天上午,他會恐嚇臧嘎,把听他忏悔的神父找來。那神父很有影響力,會讓臧嘎說出來的。我編的故事只能臨時應付一下。”
  “那你就逃走,親愛的珊奼。”伊奈絲說,口气和平時一樣溫和,似乎根本不為几個鐘頭后等待她的命運擔心。讓我一個人去死,有堂費南多的形象陪著我,我會死得十分幸福。分別兩年后再度相見,這种幸福用生命作代价也不算太高。我命令你立即离開我。你到大院子里,躲在門邊。我希望你能逃出去。我只有個要求,把這個鑽石十字架交給堂費南多,告訴他,我在死前感激他想到從馬約卡島回來。”
  次日,天還蒙蒙亮,早禱的鐘聲就敲響了。伊奈絲叫醒丈夫,告訴他自己要到大樓里的圣克萊爾會修道院去听一場彌撒。堂勃拉斯未置可否,只派了四個手下跟著她走。
  到了教堂里,伊奈絲來到修女們進出的柵門邊站住。沒過多久,被派來看守她的四個手下看見柵門開了,伊奈絲走進了修道院的內院。她宣稱她秘密許了愿,要出家當修女,從此再不出修道院一步。修道院長把這件事報告了主教。當堂勃拉斯暴跳如雷地來索要妻子時,主教和顏悅色地回答他說:
  “如果她是你合法的妻子,那么毫無疑問,她無權獻身給大主,可是她認為她的婚姻是無效的”
  伊奈絲与丈夫打開了官司。几天以后,有人發現她死在床上,身上被捅了好几刀。接著,堂勃拉斯揭露了一起陰謀,伊奈絲的兄弟和堂費南多被綁赴格勒納德廣場斬首示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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