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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小蜜蜂


  卓婭雖然很有頭腦,動作麻利,非常迅速地在她所管的樓層忙來忙去,一會儿從服務台去病房,一會儿又從病房回到服務台,但她明白,到下班的時候還是來不及做完所有該做的事情。于是她快馬加鞭,把男病房和小間女病房里的事情做完,熄了燈。還有一間特大的女病房,里面放有30多張病床,那里的病號從來也沒按時安靜下來,你給她們熄不熄燈反正都一樣。那里的許多人都是長期住院,住得厭煩了,睡不好覺,空气又不好,老是為了讓陽台的門開著還是關上這件事爭吵。有几個病號則喜歡從這個角落到那個角落去說東道西。她們會直到半夜甚至到夜里一點鐘還是在那里談論物价、食品、家具、孩子、丈夫鄰居,直到最不知羞恥的話題。
  護理員內麗婭——一個大屁股、粗嗓門、濃眉毛、厚嘴唇的姑娘,還在那里擦洗地板。這活儿她雖然早就開始干了,但怎么也結束不了,因為她老是跟人搭訕。可是,那個病床安放在男病房門外穿堂里的西布加托夫卻等著坐浴治療。由于天天晚上需要坐浴,再加上對自己背部的惡臭感到不好意思,西布加托夫自愿留在穿堂里,盡管他住在這里比所有的老病號都早——似乎他不是個病號,而是在長期值勤。
  卓婭從女病房一閃而過時,說了內麗婭一兩句,可是內麗婭只會頂嘴,干活卻還是磨磨蹭蹭。她年齡不比卓婭小,認為听從這個丫頭指揮是受了委屈。卓姬今天來上班,情緒像過節那么好,而護理員的這种頂撞卻使她十分惱火。一般來說,卓婭認為,任何人都有自己靈活自由的權利,來上班也未必非要素得筋疲力盡不可,但總得适可而止,有個限度,尤其是在病號面前。
  最后,卓婭把藥都發了,該做的事也都做了,內麗婭也算是擦完了地板,女病房里的燈熄了,穿堂里的頂燈也熄了,這時已是11點多,內麗婭在樓下調好了一种溫水溶液,盛在西布加托夫通常用的盆里揣上來給他。
  “哎,哎喲,我累得要死,”她聲音很響地打了個哈欠。“我去打上那么300分鐘的腦儿。喂,病人,你反正要坐整整一個小時,等你是沒法等的。待會儿你自己把盆儿端到樓下去倒掉,啊?”
  (這株結构堅固、所有的穿堂都很寬敞的老式建筑,樓上沒有自來水。)
  沙拉夫·西布加托夫從前是個怎樣的人,現在已無法猜測,也無從判斷:他受的苦時間太久,過去的生活似乎連影子也沒剩下。不過這個年輕的誕超人,經過3年疾病的不斷折磨之后,成為整個醫院里最溫順、最有禮貌的人。他常常是面帶微微的笑容,仿佛為長期給人添了麻煩而表示歉意。由于自己為期4個月和6個月的兩次住院,他認識了這里所有的醫生、護士和護理員,就像熟悉自己家里的人一樣,他們也都認識他。而內麗婭是新來的,只有几個星期。
  “我端不動啊,”西布加托夫低聲說。“要是有地方倒,那我可以分几趟送出去。”
  然而卓婭的桌子就在近旁,她听見了,并且沖了過來:
  “你可真不害臊!他的腰彎都不能彎,你叫他怎么把盆儿端走啊!”
  這話她好像是怒不可遏喊出來的,但聲音卻近乎耳語,除了他們3個人,誰也听不見。而內麗婭雖然是平心靜气地回了一句,但整個二樓都听得見:
  “有什么可害臊的?我也累得像條死狗似的。”
  “你是在值班呀!是要付給你錢的!’卓婭憤怒地說,聲音壓得更低。
  “敝!付給我錢!豈不就是那么點錢?我到紡織厂去也會掙得多些呢。”
  “噓!你能不能小點儿聲啊?”
  “噢一噢一噢,”屁股很大的內麗婭呻吟似地歎了口气,整個穿堂都有了回響。“親愛的朋友枕頭啊!我可真想睡覺呀……昨天跟司机們玩了個通宵……那好吧,病人,待會儿你把盆儿推到床底下,明天早晨我端出去。”
  她并沒用手掩住嘴就又打了個深長的呵欠,在呵欠快打完了的時候對卓婭說:
  “這會儿找到會議室沙發上去躺躺。”
  于是她不等同意就朝走廊盡頭的一扇門走去——那里是一間開醫務會議和碰頭會的屋子,里面有沙發和地毯。
  還有許多工作沒有做完,她卻扔下不管:痰盂一個也沒有倒,穿堂里的地板該擦洗沒擦洗。但單娘望了一眼她那寬闊的背影,忍住了沒說什么。她本人參加工作也不是很久,但漸漸懂得這樣一條令人不愉快的原則:誰要是不干活,你拿他也毫無辦法;誰要是肯干,那就得一個項倆。明天早晨伊麗沙白·阿納托利耶夫娜來接班,既要干份內的活,又要替內麗婭清洗和打掃。
  此刻,當西布加托夫周圍沒有人了的時候,他就使能骨露出來,浸到放在床邊地板上的盆里,并且保持這种別扭的姿勢坐著,一聲不吭。任何一個不小心的動作都會導致他骨頭里面疼痛,而如果触及到損傷部位的話,就更會引起劇烈的痛楚,甚至內衣的經常磨擦都會使他受不了。他背的底部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從來沒有看見過,只是偶爾用手指去摸摸。前年人們用擔架把他抬進這所醫院,他不能起來,兩腿不能走路。當時,許多醫生都給他看過,但一直由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負責治療。四個月以后,疼痛完全消失了!他可以自由走動,可以彎腰,沒有一點不适的感覺。出院時他吻過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的手,而她只是提醒他注意:“你要時刻當心,沙拉夫!不要跳,別撞著!”可他找不到那樣的工作,只得再去當發貨員。對一個發貨員來說,怎能避開從貨車往地上跳呢?怎能不幫裝卸工和司机的忙呢?不過起初倒是平安無事,可后來發生了一次事故——一只桶從汽車上滾了下來,恰恰撞在沙拉夫的要害部位。撞傷的地方創口潰爛了,總也不能愈合。從那時起,西布加托夫就仿佛被鏈子拴在癌症樓里了。
  卓婭在桌前坐了下來,盡管火气還沒有消,她還是再一次檢查是不是按醫療程序做完了事情,用墨水筆在很次的紙上繼續把已經洒得模糊的記錄寫完。寫匯報沒有好處。而且,卓啡生來不喜歡這一套。就得自己設法對付,可她恰恰不會對付內麗婭。睡上一會儿也沒什么不好的。遇到好的護理員值班,卓姬自己也會半夜的時候睡會儿。可現在得坐著。
  她在看自己做的記錄,但听到有個男人走近這里,并且站在她的身旁。卓婭抬起了頭。站在那里的是科斯托格洛托夫,他又高又瘦,滿頭蓬亂的黑發,兩只大手几乎插不進病號服兩旁的小口袋。
  “早就該睡了,”卓婭規勸似地說道。“還走來走去做什么?”
  “晚上好,卓英卡,”科斯托格洛托夫竭力采用溫柔的語气,甚至拉長了調子說道。
  “祝您夜安,”她臉上閃過微笑。“我去給你們測体溫的時候已經說過‘晚上好’了。”
  “請別見怪,那會儿您是在工作。可現在我是到您這里來做客的。”
  “竟是這樣?”她揚起了睫毛,睜大了眼睛(這在她是很自然的,自己并沒意識到)。“您怎么認為我會接待客人呢?”
  “因為您值夜班的時候總是在用功看書,可今天我沒看見您這儿有教科書。通過了最后一門考試吧?”
  “您可真會觀察。是的,考過了。”
  “考了几分?不過,這并不重要。”
  “總算得了個4分。可您為什么認為不重要?”
  “我是想,您也許得了個3分,談分數會使您不愉快。這么說,現在是假期?”
  她眨了眨眼睛,臉上露出輕松愉快的表情。這一眨眼,也使她想通了:真的,干嗎心緒不佳呢?兩個星期的假期,多舒服!除了醫院,哪儿也用不著去!有多少空閒的時間!即使值班的時候也可以看看書,也可以像現在這樣聊聊天。
  “這么說,我來做客是對的呷?”
  “那您就坐下吧。”
  “可您要知道,卓婭,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過去放寒假是從1月25日開始的。”
  “因為秋天我們去棉田勞動過。每年如此。”
  “您還得學習几年?”
  “一年半。
  “能把您分配到什么地方去呢?”
  她聳了聳胖乎乎的肩膀。
  “祖國幅員遼闊。”
  她的眼睛有點凸出,甚至在她心平气和的時候也是如此,仿佛眼皮底下容納不了,想往外擠似的。
  “不過,會不會把您留在這里呢?”
  “不會,當然不會。”
  “那您怎么能撇下家呢?”
  “什么家?我只有奶奶一個人。我把奶奶帶走就是了。”
  “您爸爸媽媽呢?”
  卓婭歎了口气。
  “我媽媽去世了。”
  科斯托格洛托夫看了看她,沒有再問起她的父親。
  “您算是本地人嗎?”
  “不,老家是斯摩棱斯克。”
  “噢!老早就离開那里了嗎?”
  “疏散時來的,還能是什么時候呢。”
  “這是在您……9歲的時候吧?”
  “嗯。在那里念完了2年級……后來也就和奶奶在這里卡住了。”
  卓婭向放在牆根地板上的橘黃色采購用大提包擦過身去,從那里取出一面小鏡子,接著又摘下了護士帽,把被帽子壓緊了的頭發稍稍抖松了一點,杭成流朗的略呈弧形的金色短劉海。
  金發的微光也映照在科斯托格洛托夫粗獷的臉上。他心情平靜,欣然注視著她。
  “那您的奶奶在什么地方?”卓婭快照完鏡子的時候,開玩笑似地問道。
  “我的奶奶,”科斯托格托洛夫十分認真地說,“和我的媽媽……都在圍困中死去了。”
  “是在列宁格勒?”
  “嗯。妹妹也被炮彈炸死了。她也是個護士。只是更孩子气。”
  “是啊,”卓婭歎了口气。“有多少人在圍困中遇難了!該死的希特勒!”
  科斯托格洛托夫冷冷一笑:
  “希特勒該死,這不需要再去證明。但是列宁格勒被圍困這筆賬,我認為畢竟不能只算在他一個人頭上。”
  “什么意思?!為什么?”
  “能是什么意思!希特勒就是要來消滅我們的。難道能指望他把小門稍稍打開,對被圍困的人們說‘你們一個一個地出來,別擁擠’?他是在打仗啊,他是敵人。而被圍困這件事的責任是在別的人身上。”
  “那到底是誰呢?”十分惊訝的卓婭悄聲問道。她從未听到過類似的話,連想也沒去想過。
  科斯托格洛托夫蹩緊了黑黑的濃眉。
  “比方說,那個人或者那些人,應該做好打仗的准備,哪怕在英國、法國和美國都跟希特勒聯合起來的情況下也是如此。拿了几十年的工資,應該看到列宁格勒的突出地位及其防御意義。應該估計到未來轟炸的猛烈程度,考慮到把食品倉庫隱蔽到地下。正是他們,跟希特勒一起,困死了我的母親。”
  這道理很簡單,但似乎太新鮮了。
  西布加托夫在他們身后角落里靜靜地獨自坐浴治療。
  “那豈不……豈不應該……審判他們?”卓灰悄聲地說。
  “我不知道。”科斯托格洛托夫撇了一下本來就顯得有點儿厚的嘴唇。“我不知道。”
  卓婭沒再戴上帽子。她的白罩衫的第一顆鈕子沒扣,看得見里進金灰色連衫裙的領子。
  “卓英卡。我來找您是有點儿事情。”
  “噢,原來如此!”她的睫毛跳動了一下。“那就請在日班時談吧。現在您去睡覺!您剛才不是說做會儿客嗎?”
  “我正是來做會儿客的。但在您還沒不可救藥,還沒最終成為一個醫生之前,請您向我伸出人道之手。”
  “難道醫生就不伸人道之手嗎?”
  “唉,他們的手不是那种手……而且也根本不會伸出來。卓英卡,我一生的特點就是不喜歡當長尾猴子給人做試驗。我在這里治病,可是什么也不向我解釋。這我受不了。我看見您有一本書——《病理解剖學》。書名是這樣吧?”
  “是的。”
  “這是一本關于腫瘤的書,對嗎?”
  “對”
  “那就請您發揚一下人道精神,把那本書帶給我!我得把它瀏覽一下,心里好有個底。只是自己心里有個底而已。”
  卓婭嘟圓了嘴唇,搖了搖頭:
  “可病人看醫學書籍是禁忌的。就連我們,作為醫科大學生,在診斷某种病症時,也總疑心……”
  “這對別人也許是犯忌的,但對我不起作用!”科斯托格洛托夫的大手在桌子上輕輕一拍。“在生活中我所遇到的惊嚇實在太多,現在已不知道什么叫害怕了。在新年快臨近的時候,州立醫院里的一位朝鮮族外科大夫給我看病,也不愿把病情對我解釋,我對他說:‘您盡管說好了!’他說:‘那樣做我們這里是不允許的!’我于是說:‘您盡管說吧,我負責!我應該把家里的事情安排一下!’這時他就告訴我:‘3個星期您能挨過去,多了我不敢擔保!”’
  “他有什么權利這樣!……”
  “他是好樣的!一個真正的人!我跟他握了手。我應該知道!既然在這之前我受了半年的折磨,而最后一個月弄得我既不能躺又不能坐,也不能站,怎么也無法止疼,一晝夜打不上几回腕儿,那我當然會把那事仔細地想過!這一秋我切身体驗到,人可以在自己的肉体還沒有死亡的時候跨過死亡線。体內盡管還保持著某种血液循環和食物消化過程,但是心理上已經做好了死亡的一切准備,甚至感受到死亡的滋味。對周圍的一切都無動于衷,仿佛是從棺材里看到的。雖然你不把自己算作是基督教徒,有時甚至相反,可是你會突然發現自己竟然寬恕了所有欺侮過你的人,就連對迫害過你的人也已無仇恨。對你來說,任何事和任何人都已無所謂了,你不想去糾正什么,什么也不會使你覺得遺憾。我甚至認為,這是一种十分平衡的心理狀態,泰然自若的心境。現在,已使我脫离了這种狀態,但是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值得高興。种种欲望和激情全都會回到身上,包括好的和坏的。”
  “您的情況還要怎么好呢!怎能不高興呢!您來這里住院的時候…但是几天以前?”
  “12天。”
  “當時就在這個穿堂里,您在沙發上直打滾,看著您就讓人害怕,臉色跟死人的一樣,什么也不吃,体溫,早晨晚上都是38度。可現在呢?您居然能來做客了……讓一個人在12天之內复活到這种程度,簡直是奇跡!這种情況在我們這里是很少見白勺。”
  的确,當時他由于長期的緊張,臉上密布著很深的灰色皺紋,像鑿子鑿出來似的。如今,皺紋已明顯少了,也不那么晦暗。
  “幸運的是我竟能适應愛克斯射線。”
  “這是不常見的!真是走運!”卓婭滿怀熱情地說道。
  科斯托格洛托夫淡然一笑:
  “我一生很少有走運的時候,看來在愛克斯射線方面走一次運是合情合理的。我現在連做的夢也是些令人飄飄然的好夢。我想,這是恢复健康的一种先兆。”
  “我看這完全可能。”
  “因此我更需要明白,更需要搞搞清楚!我要知道還有什么治療措施,前景如何,可能會出現哪些复雜情況。我已經感到好多了,也許該讓治療停下來?這我需要明白。可是無論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還是薇拉·科爾尼利耶夫娜,都什么也不跟我解釋,只是像對待猴子那樣給我治療。把那本書帶給我吧,卓婭,我請求您!我不會出賣您的。”
  他說得那么懇切,表情也富有生气了。
  卓婭伸手抓住桌子的抽屜把手,猶豫了會儿。
  “書就在這儿?”科斯托格洛托夫猜到了。“卓英卡,給我吧!”他已把手伸了過去。“您下一次值班是什么時候?”
  “星期日白天。”
  “那好,到時候我一定還給您!行了!一言為定!”
  這個流有金色劉海、眼睛微微凸出的姑娘多好啊,一點也不傲慢。
  幸好他沒有看到,自己長久与枕頭接触的腦袋上那卷曲而蓬亂的頭發,怎樣向四面八方翹起;由于醫院里比較隨便,他那平紋粗布病號彩的一只領角,從沒有扣好的外衣領口里邊鑽了出來。
  “是的,正是,正是,”他翻開書看了看目錄。“很好。我會從這本書里找到一切答案。這可要謝謝您。否則,鬼才知道會不會把我的病治過了頭。要知道,對她們來說,填一下表格也就算完事了。我說不定會設法逃出去。良藥有時也會縮短人的壽命。”
  “您竟有這樣的想法!”卓婭兩手一拍。“不該把書給您!算啦,還給我!”
  說著,她就用一只手去拽書,隨后又用兩只手拽。但他還是輕輕把書抓在手里。
  “是圖書館的書,這樣會扯破的!還給我!”
  她那胖乎乎的肩膀和胖乎乎的胳膊被罩衫繃得緊緊的。脖頸不胖也不瘦,不長也不短,非常勻稱。
  他們在拉扯這本書的同時也互相挨近了,互相盯著對方的眼睛。他那五官并不端正的臉洋溢著微笑。就連那道疤痕似乎也不怎么可怕了,不錯,這道疤已經有很久了,顏色也早已變淡。科斯托格洛托夫一邊用另一只手輕輕從書上扳她的手指,一邊悄聲勸說:
  “卓英卡。我知道您是不會贊成愚昧無知,而是主張啟蒙的。怎么能妨礙人家擴大知識面呢?我開了個玩笑而已,不會逃到任何地方去的。”
  她語气堅決地低聲回答:
  “您怎么那么放任自己?單憑這一點您就沒有資格讀這本書。您為什么不早點儿來住院?為什么要等到像個死人似的才來?”
  “哎呀,”科斯托格洛托夫歎了口气,聲音也高了些。“還不是因為沒有交通工具。”
  “這是什么地方啊,竟沒有交通工具?可以坐飛机嘛!為什么要等到万不得已呢?為什么不早一點轉到比較文明的地方去?你們那儿有什么醫生或者醫士嗎?”
  她松開手,不再爭書。
  “醫生倒是有的,是婦科醫生。甚至有兩個呢……”
  “兩個婦科醫生!?”卓婭十分惊訝。“莫非你們那儿全是婦女?”
  ‘哈恰相反,缺的就是婦女。婦科醫生有兩個,可其他醫生一個也沒有。也沒有化驗室。驗血不能驗。我的血流率竟達到60毫米,可誰也不知道。”
  “真可怕!而您現在還拿不定主意——治還是不治嗎?如果您不可怜自己,至少也該想到您的親人,想到您的孩子!”
  “想到孩子?”科斯托格絡托夫仿佛醒了過來,仿佛這場爭書的婚戲是在夢中,而現在他又回到自己的面目粗獷、說話慢慢吞吞的狀態。“我哪有什么孩子。”
  “那妻子呢,不也是親人嗎?”
  他更為遲緩地說:
  “妻子也沒有。”
  “男人們總是口口聲聲說沒有妻子。既然這樣,您還有什么家里的事情要安排的?您對那個朝鮮族醫生說什么來著?”
  “那我是對他撤了個謊。”
  “說不定現在對我也是在撒謊吧?”
  “不是,真的不是。”科斯托格洛托夫的臉色變得有點陰郁。“我這個人對自己要求很嚴格。”
  “您的性格使她受不了吧?”卓婭點了點頭,表示理解。
  科斯托格洛托夫极其緩慢地搖了搖頭。
  “我從來不曾有過妻子。”
  卓婭困惑莫解,心里在想他究竟有多大年紀。她食動了一下嘴唇,不過忍住了沒問。嘴唇又龕動了一下,可她又忍住了。
  卓婭是背對著西布加托夫坐著的,而科斯托格洛托夫是面朝著他,所以看得見西布加托夫怎樣万分小心地從坐盆里站起身來,兩手按著腰部等待晾干。他的神情表明他吃盡了苦頭:再大的痛苦不可能有了,可任何事情都不能引起他高興。
  科斯托格洛托夫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深深地呼出一口气,仿佛這呼吸是他的一項工作。
  “哦,真想抽口煙!這儿絕對不行嗎?”
  “絕對不行。況且,對您來說抽煙就意味著死亡。”
  “無論怎樣都不行嗎?”
  “無論怎樣都不行。尤其是在我值班的時候。”
  但她臉上露出了笑容。
  “要么只抽一支吧?”
  “病人都睡了,怎么可以?”
  他還是掏出一支手工拼接起來的長長的空煙嘴,街在嘴里咂巴。
  “您知道,俗話說得好:年輕的時候結婚太早,老了的時候又太晚。”他把兩只胳膊肘支在她桌子上,拿著煙嘴的手指插進了頭發。“戰后我差一點儿就結了婚,雖然我當時正在上大學,她也在上大學。本來是會結婚的,可事情完全翻了個個儿。”
  卓婭端詳著科斯托格洛托夫那不怎么和善但卻剛毅堅強的臉。肩膀和胳膊顯得骨瘦如柴,但這是疾病造成的。
  “是合不來的緣故?”
  “她……這該怎么說呢……她給毀了。”他緊緊地斜著閉上了一只眼睛,而用另一只眼睛望著她。“她給毀了,不過總的來說,還活著。去年我還跟她通過几封信。”
  他眯縫起眼睛。看見指頭夾著的煙嘴,便把它放回到一只小口袋里去。
  “您可知道,根据這几封信里的一些話我突然沉思了起來:當初她是不是真的像我想像得那么完美?也許她沒那么好?……
  在25歲的時候我們能懂得什么呢?……”
  他的一雙深褐色的眼睛直盯著卓婭:
  “就拿您來說吧,您現在了解男人什么呢?什么也不了解!”
  卓婭笑了起來:
  “要是相反,我恰恰什么都了解呢?”
  “這絕對不可能,”科斯托格洛托夫不容反駁地說。“您自以為是了解了的事情,其實并不了解。要是就此嫁人,必定后悔莫及。”
  “好一幅遠景!’卓婭晃了晃腦袋,接著還是從那只橘黃色的大提包里取出一件繡花活儿,把它展開。那是繃在繃子上的一小塊底市,上面已經繡好了一只綠色的鶴,狐狸和長頸瓶還只是畫著輪廓。
  科斯托格洛托夫瞧著它,像看到奇跡似的。
  “您會繡花?!”
  “這有什么好使您惊奇的?”
  “我真沒想到,現今連醫學院的女大學生也會做刺繡這种工藝活儿。”
  “您沒看見過姑娘們怎樣繡花嗎?”
  “也許除了早年我很小的時候。在20年代。那也要被看作是有資產階級思想。為此會在共青團會議上把你狠批一頓。”
  “現在這是很時興的。您竟沒看到?”
  他搖了搖頭。
  “這您有看法?”
  “您想到哪儿去了!這是那么可愛,瞧著也舒服。我很欣賞。”
  她一針接著一針地繡,讓他欣賞。她看的是底布,而他看的是她。在黃色燈光下,她的睫毛微微泛著金光。就連露出來的連衫裙衣角也泛出一層金色。
  “您是一只帶劉海的小蜜蜂,”他悄聲說。
  “什么?”她沒有抬起頭來,只是皺了皺眉。
  他重复了一遍。
  “是嗎?”卓婭似乎期待著更動听的恭維。“要是您住的那個地方誰也不繡花,那大概很容易買到繡花絲線吧?”
  “什么,什么?”
  “繡花絲線。就是這种線——綠的、藍的、紅的、黃的。我們這儿很難買到。”
  “繡花絲線。我會記住的,一定去問問。要是有,我必會寄給您。要是我們那儿這种絲線有的是,那您干脆搬到我們那里去,豈不更合适?”
  “你們那究竟是什么地方啊?”
  “可以說是處女地。”
  “這么說,您是在荒地上工作?您是墾荒者峻?”
  “就是說,我到那儿去的時候,誰也不認為那是未開墾的荒地。現在倒是弄清楚了,那是處女地,墾荒者一批批到我們那儿去。等您畢業分配的時候,您就要求去我們那儿好了!毫無疑問,不會不批准的。去我們那儿肯定會同意。”
  “莫非你們那儿真的十分糟糕?”
  “一點也不糟糕。只不過人們對什么是好、什么是坏的觀點顛倒了。住在五層樓房的籠子里,讓別人在你的上方敲敲打打。來回走動,四面八方都是廣播喇叭——這被認為是好得不得了。而住在草原邊上的土房子里,成為一個勤勞的庄稼人——這被認為是极其倒霉。”
  他一點也不是開玩笑,而是帶著一种疲憊的堅信不疑的神情說的,甚至不愿借助于話音之高去強調自己的結論。
  “可那是一片荒原還是沙漠?”
  “荒原。沒有沙丘。不過還是有這樣那樣的草。那儿長著一种‘然塔赫’草,就是‘駱駝刺’,您不知道嗎?這种草帶刺儿,但是7月里會開出粉紅色的花來,甚至還散發出清香。哈薩克人有上百种藥都是用這种革做的。”
  “這么說,那是在哈薩克斯坦。”
  “嗯”
  “他名叫什么?”
  “烏什一捷列克。”
  “是個村庄嗎?”
  “叫它是村庄也行,叫它是區中心也行。那里有一所醫院。只是醫生太少。您到我們那儿去好了。”
  他眯縫起眼睛來。
  “別的什么也不長嗎?”
  “不,怎么會不長呢,那里有水田作物。還有甜菜,玉米。菜園里种什么都行。當然,得付出不少勞動。月鋤不离手。集市上總是有希腊人賣牛奶,庫爾德人賣羊肉,日耳曼人賣豬肉。赶集的時候有多熱鬧啊,您去看看才好呢!人們都穿著民族服裝,騎著駱駝去赶集。”
  “您是農藝師?”
  “不。土地規划員。”
  “可您究竟為什么要住在那儿呢?”
  科斯托格洛托夫摸了摸鼻子:
  “我很喜歡那里的气候。”
  “那儿交通很不便,是嗎?”
  “為什么?通汽車呢,要多少有多少。”
  “可我究竟到那儿去做什么呢?”
  她斜著眼睛看科斯托格洛托夫。在他們聊天的這段時間里,科斯托格洛托夫的相貌顯得和善了些。
  “您?”只見他前額的皮膚往上一抬,仿佛准備祝酒似的。“您怎能知道,卓英卡,在地球的哪一個點上您會是幸福的,在哪一個點上您會是不幸的?這誰能說自己心中有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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