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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人各有所好


  這是一個普通的工作日,巡診也是一般性的:薇拉·科爾尼利耶夫娜獨自去看由她負責照愛克斯光的那些病人,到了樓上穿堂里,一個護士陪她一起去。
  這個護士就是卓婭。
  她們在西布加托夫床邊站了一會,但由于對這個病號采取任何新的措施都由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親自決定,所以她們沒待多久就走進病房里去了。
  原來,她倆的身材高低完全一樣:嘴唇、眼睛、帽子都相應在同一水平線上。但因卓婭結實得多,所以顯得大些。可以設想,過兩年她自己當上了醫生,那她看上去會比薇拉·科爾尼利耶夫娜來得神气。
  她們沿著另一排床位走去,奧列格始終只看到她們的背影,看到薇拉·科爾尼利耶夫娜帽子下面深褐色的發會,還有卓婭帽子底下露出的金色望發。
  然而,即使對卓婭這金色的馨發,奧列格也已有兩次在她值夜班的時候沒去看過了。她從未說過什么,可他猛然意識到,她之所以那么遲遲不肯讓步,那么令他煩惱和生气,完全不是出于賣弄風情,而是由于恐懼:害怕邁過從暫時到永久這條界線。要知道,他可是個永久的流刑犯。跟一個永久的流刑犯在一起——這是鬧著玩的嗎?
  就是在這條界線上奧列格剎那間頭腦清醒了過來,意識到自己是什么人。
  那一排床位今天全是照光病人,所以她們的進度較慢,薇拉·科爾尼利耶夫娜在每一個病人的身邊都坐一坐,看一看,談上几句話。
  在艾哈邁占那里,她看過他的皮膚、看過病歷上以及最近一次驗血單上的各种數据之后說:
  “很好,照光快要結束了!你可以回家啦!”
  艾哈邁占高興得合不攏嘴。
  “你家在哪儿?”
  “卡拉巴伊爾。”
  “好,你可以回到那里去了。”
  “我的病好了?”艾哈邁占咧著嘴。
  “好了。”
  “完全好了?”
  “眼下已經完全好了。”
  “這么說,我不用再來了?”
  “過半年你再來。”
  “既然完全好了,為什么還要再來?”
  “讓我們瞧瞧。”
  就這樣,她走完了整整一排床位,一次也沒向奧列格這邊轉過頭來,始終背對著他。只有卓婭總共朝他那個角落瞥了一眼。
  她瞥了一眼,帶著從某個時刻起所產生的那种特殊輕松感。在巡診的時候,她總是能夠找到只有他一個人才能看到她眼睛的那种時刻,并且抓緊時机把眼睛里閃爍的喜悅火花傳遞給他,就像發莫爾斯電碼那樣,進發的火花一長一短,一划一點。
  然而,正是根据這种明顯的輕松感奧列格有一次才猛然醒悟:這不像車輪繼續往前滾動那么輕松,而是就自愿的程度來說早已是森嚴壁壘的那种輕松——防線是很難突破的。
  是的,的确是這樣,既然這個自由的人不能拋棄列宁格勒的住宅,豈不也無法离開這里?當然,幸福在于跟誰一起,而不在于在什么地方,但在大城市里畢竟……
  薇拉·科爾尼利耶夫娜在瓦季姆床邊待了很久。她看了他的腿,摸了兩側腹股溝,爾后又触摸了腹部、骼部,不斷問他覺得怎么樣,還提了一個對于瓦季姆來說是陌生的問題:飯后有什么感覺,吃了不同的東西有什么不同的感覺。
  瓦季姆思想集中,她輕聲地問,他也輕聲地回答。當出乎他意外地摸到右骼并問起飲食的時候,瓦季姆問:
  “您是在檢查肝吧?”
  他想起母親;陸走之前似乎無意中也摸了摸那個地方。
  “你什么都想知道,”薇拉·科爾尼利耶夫娜搖了搖頭。“如今的病人們什么都懂,簡直可以把白大褂脫給你們穿了。”
  頭發烏黑油亮。皮膚黝黑泛黃的瓦季姆,腦袋端端正正擱在白枕頭上,他以嚴肅而敏銳的目光望著醫生,有如一尊少年神像。
  “這我明白,”他輕聲說。“我看過一些書,知道是怎么回事。”
  這話說得一點也不咄咄逼人,沒有要漢加爾特表示同意或立即向他解釋一切的意思,這反倒使薇加感到窘迫,無言以答,坐在他那床邊上,好像很對不起他。他模樣端正,年紀輕輕,想必也十分聰明,他使我加想起与她家很熟的一個家庭里的一個青年。那人垂死期拖得很長,頭腦十分清楚,醫生們卻都束手無策。正是由于看到他的這种情況,當時還在上8年級的激加才改變了將來當工程師的主意,決心成為醫生。
  但是如今面對著眼前的這個病號,她也無能為力。
  瓦季姆床旁窗台上一只罐頭瓶子里盛著深褐色的恰加煎汁,常有其他病人怀著羡慕的心情來看這种藥汁。
  “您在喝礦?”
  “是的。”
  漢加爾特本人并不相信恰加,她過去從未听人說起過這种東西,不過,它至少沒有害處,這不是伊塞克湖草根。如果病人相信這种藥,那只會有好處。
  “關于放射性金的事進行得怎樣了?”她問。
  “不管怎樣還是答應了。也許最近能給,”他還是那么全神貫注而沉郁地說。“但是這東西看來還不能直接拿到手,得從上面逐級往下轉來。請您告訴我,”他直盯著漢加爾特的眼睛,“如果要過……兩個星期才能送到,是不是就會轉移到肝髒了?”
  “不會,您說什么呀!當然不會!”漢加爾特确有把握而又興致勃勃地說了個謊,看來也使他信服了。“如果您愿意知道的話,那我可以告訴您:這個過程是以多少個月來計算的。”
  (可是她在骼骨那儿摸來摸去干什么?為什么還問飲食后有什么反應?……)
  瓦季姆傾向于相信她的話。
  要是能夠相信,那就會好受些……
  在漢加爾特坐在瓦季姆床邊上的這段時間里,卓婭由于沒什么事情可做,便轉過頭去就近從側面瞧瞧奧列格窗台上的一本書,之后又瞧瞧他本人,并通過眼神向他問了什么問題。但究竟問什么,鬧不清楚。她那眉毛揚起并發出疑問的眼睛看上去很美,不過奧列格卻無動于衷,默然不答。現在,愛克斯射線也給照夠了,何必緊接著來這种秋波游戲,他不理解。別的還無所謂,玩這种眉來眼去的把戲,他覺得自己未免太老了些。
  他根据今天巡診的做法,正准備接受詳細檢查,所以已脫去了病號上衣,正欲把貼身的襯衣也脫下來。
  但薇加·科爾尼利耶夫娜結束了對扎齊爾科的巡診,擦擦手朝這邊轉過臉來時,不僅不向科斯托格洛托夫微笑,不僅不請他詳細述說,不坐到他的床邊上,就連看他的時候也只是目光一惊而過,僅夠表明巡診的下一個對象就是他了。不過,僅憑這短暫的一瞥,科斯托格洛托夫就已看出這雙眼睛是多么冷漠。給他輸血的那天這雙眼睛所煥發的那种光彩和喜悅,甚至原先那种親切的好感以及原先那种關切的同情——一下子全從她眼睛里消失了。眼睛變得視而不見了。
  “科斯托格洛托夫,”漢加爾特說,但視線卻基本上是投向魯薩諾夫。“還是那么繼續治療。倒也奇怪,”她看了卓婭一眼,“激素療法好像沒有引起什么反應。”
  卓婭聳了聳肩膀:
  “莫不是由于机体的局部特殊性?”
  她顯然把漢加爾特醫生的話理解成作為一個同行跟她商量,因為再過一年她醫學院畢業也將成為醫生了。
  但是漢加爾特對于卓婭所提出的看法根本沒听進去,而是用完全不像商量的口气問她:
  “是否按嚴格規定給他打了針?”
  反應迅速的卓婭稍稍把頭一昂,略微瞪大了她那淺褐色的。有點凸出的眼睛,直盯著醫生,流露出由衷的惊訝:
  “這不會有什么疑問吧?……凡是規定的療程……總是嚴格執行!”要是再進一步,卓婭簡直會認為是受到了侮辱。“至少在我值班的時候是這樣……”
  別人值班的情形問不到她頭上,這是明擺著的。可是“至少”這兩個字她是一帶而過的,不知為什么正是這含糊而匆促的聲音使漢加爾特确信卓婭在撒謊。既然針劑沒有充分顯示作用,那就是說必定有人沒給他注射!這不能是瑪麗亞。也不可能是奧林皮阿達佛拉季斯拉沃夫娜。而眾所周知,卓婭在值夜班的時候……
  然而,根据卓婭那大膽的、准備反擊的眼神,薇拉·科爾尼利耶夫娜意識到這是無法證明的,卓婭也知道這無法證明而決心頂住!單娘硬頂的勁頭和否認的決心之強,使薇拉·科爾尼利耶夫娜反倒堅持不住,從而垂下了眼睛。
  每當她對人產生不快的想法時,總是把眼睛垂下。
  她負疚地垂下了眼睛,而得胜的卓婭卻繼續用自尊心受到傷害的坦直的目光審視著她。
  卓婭胜利了,但她當即明白不能再冒這樣的風險:万一東佐娃也來盤問,而病號里的某個人,比如魯薩諾夫出來作證,說她什么針也沒給科斯托格洛托夫打過,那就可能失去醫院里的這個位置,并在學校里造成不良的影響。
  冒險——究竟為了什么?那游戲的輪子已經到了無法繼續再滾的地步了。于是卓婭以撕毀協議(即不給他打針的協議)的眼神對奧列格打量了一下。
  奧列格明顯看出,薇加連看都不想看他,但完全不明白原因何在,為什么如此突然?似乎什么事情也沒發生。思想上沒有任何准備。誠然,昨天在穿堂里她背過身去沒有看他,但當時他以為那是偶然的。
  這就是女人的特點,他把這些特點完全忘了!她們身上的一切都是這樣:一吹也就沒了。只有跟男子漢才可能有持久、平穩、正常的關系。
  卓婭也是一樣,她把睫毛一揚,不也是在責怪他。她膽怯了。既然針要開始打,他們之間還會剩下什么,還會有什么秘密?
  然而,漢加爾特的想法是什么?一定要他把這些針都打下去?為什么她對這种針劑如此重視?听她擺布是不是代价太大?……去她的吧!
  而薇拉·科爾尼利耶夫娜此時正以關切和溫暖的口吻跟魯薩諾夫談話。這种溫暖更襯托出她對奧列格的態度是多么生硬。
  “在我們這儿您現在對打針已經習慣了。您适應得很好,大概還不愿停止呢,”她開玩笑說。
  (明擺著,你是想拍人家的馬屁!)
  魯薩諾夫在等醫生給他巡診時,看到和听到了漢加爾特同卓婭之間的沖突。作為病房里的鄰居,他是知道那丫頭為了自己的野漢子在撒謊,知道她跟啃骨者是串通一气的。假如問題只涉及啃骨者一個人,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大概會向醫生告密,當然不是在巡診時公開說出來,而是有可能在醫生工作室里偷偷地談。但他不愿得罪卓婭,說也奇怪,在這里住了一個月的醫院,他懂得,就連最不起眼的護士也能把你气火,狠狠地報复你。醫院里有自己的一套從屬体系,在他住院期間,為了与已無關的一點小事,哪怕是跟一個護士的關系搞僵也是不足取的。
  如果啃骨者因執得連針也不愿意打,那就讓他坐以待斃好了。即使死了也是活該。
  至于他自己,魯薩諾夫堅信現在是不會死的。腫瘤消得很快,他每天都怀著滿意的心情等候巡診,以便讓醫生向他證實這一點。今天薇拉·科爾尼利耶夫娜也證實腫瘤在繼續消退,療程進展順利,而虛弱和頭疼隨著時間的推移也能漸漸被克服。她還說要給他輸血。
  現在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非常珍視那些了解他最初腫瘤情況的病人所提供的旁證。如果啃骨者不算在內,這樣的見證人病房里只剩下艾哈邁占一人,還有就是這几天剛從外科病房回來的費德拉烏。他脖子上的刀口愈合得比較好,不像當初波杜耶夫那樣,而每一次換藥,纏在上面的繃帶都減少一些。費德拉烏回來以后睡的是恰雷的那張床,這樣也就成為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的第二位鄰居。
  讓魯薩諾夫睡在兩個流刑犯之間——這件事本身,毫無疑問,是有辱他的尊嚴的,也可說是命運的嘲弄。如果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還跟從前一樣,那他一定會去找院方作為一個原則性的問題提出來:能否這樣把領導干部跟有害于社會的不軌分子混在一起。然而,在這五個星期里,一直被腫瘤牽著鼻子折騰的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好像是變善良了些,或者說想開了些。對啃骨者可以把背朝著他,況且他近來已不大出聲,很少動彈,一直躺著。至于費德拉烏,如果遷就一下,作為一個鄰居還是可以容忍的。費德拉烏感到非常興奮的首先是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的腫瘤消退得那么快——只有原先三分之一了,而且,按照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的要求,他看了又看,贊了又贊。他很有耐心,不好胜爭強,隨時准備听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對他講什么,從來也不反駁。關于工作,可想而知,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是不能在這里多講的,但是關于自己衷心喜愛、不久就會回到那里去的家,為什么不可以詳詳細細地談呢?這方面沒有什么机密,費德拉烏當然愿意听听別人是怎么舒舒服服生活的(將來大家都會有那樣的生活)。一個人過了40歲,根据他的住房就完全可以判斷出他的貢獻。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分作几次娓娓道來,談及他的住房的布局和陳設,第一間席二間、第三間如何如何,陽台是什么樣的,有哪些設備。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記性很好,他清楚地記得每一個立柜、每一張沙發是在何時何地。花多少錢買的,都有什么优點。他尤其詳細地向這位鄰床的病人介紹了自己的洗澡間,用什么材料舖地面、什么材料貼牆壁,介紹瓷磚的踏腳板、放肥皂的小台、枕腦袋的圓凹口、熱水龍頭、淋浴裝置、挂毛巾的裝置。這一切可并不是無足輕重的小事。這就是生活的組成和存在,而存在決定意識,應當使生活愉快。舒适,這樣也就會有正确的意識。正如高爾基所說:健康的頭腦寓于健康的体魄。
  頭發和眉睫談得几乎沒有顏色的費德拉烏,听著魯薩諾夫動人的敘述,簡直目瞪口呆,從來不頂嘴,甚至在纏著繃帶的脖子允許的范圍內連連點頭。
  這個沉靜的人雖然是日耳曼血統,雖然是個流遷者,卻可以說是個相當体面的人,跟他在病房里作鄰居倒還可以。要知道,這個人形式上還是個共產党員呢。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曾以其直截了當的一貫作風當面對他這樣講:
  “把你們流放,費德拉烏,乃是國家的需要。您懂嗎?”
  “我懂,我懂,”費德拉烏帶著不能彎曲的脖子直哈腰。
  “要知道,當時不這樣做不行。”
  “當然,當然。”
  “對于國家所采取的一切措施,應當正确理解,其中也包括流放。無論怎樣,您應當珍惜這一點:可說是還保留了您的党籍。”
  “那還用說!當然……”
  “而党內職務您過去不是也沒擔任過嗎?”
  “沒有,沒擔任過。”
  “一直是普通工人?”
  “一直是机修工。”
  “我也曾經是個普通工人,可是您瞧,后來怎樣被提升了!”
  他們還詳細地談到各自的子女,原來,費德拉烏的女儿亨里埃塔已在州立師范學院念二年級了。
  “啄,您想想!”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惊訝地說,簡直是感慨万千。“‘這可是應當珍惜的:您雖然被流放,女儿卻照樣上大學!在沙俄時代誰能做這樣的夢想!沒有任何阻礙,不受任何限制!”
  這時亨里希·雅各博維奇第一次表示了不同意見:
  “只是從今年起才取消了限制。過去必須監督處許可才行。大專院校曾多次把報考材料退了回來,說什么考試成績不合格,可誰能到那里去查對!”
  “畢竟您的女儿在上大學二年級!”
  “您哪里知道,她籃球打得很好。正是因為這一點才錄取了她。”
  “不管是由于什么而錄取的,總得講點公道話嘛,費德拉烏。何況從今年起限制已完全取消了。”
  總的說來,費德拉烏是在農業部門工作,而魯薩諾夫是在工業部門工作,他對費德拉烏進行輔導也是很自然的事情。
  “現在,有了一月全會的決議,你們的工作一定會大有起色,”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善意地開導他。
  “這毫無疑問。”
  “因為在各拖拉机站的業務區建立指導小組是具有決定意義的一環。這一措施定能解決問題。”
  “是的。”
  但光說“是的”還不夠,應當好好領會,于是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又向這位容易說通的鄰居仔細解釋,為什么拖拉机站在建立了指導小組之后會變成堅強的堡壘。他還同費德拉烏討論過共青團中央號召栽种玉米的問題,談到青年們今年怎樣大抓玉米,這也將使農業的整個面貌從根本上改觀。從昨天的報紙他們讀到關于改變農業計划制訂辦法的消息——現在他們又有許多話題可談了!
  總之,費德拉烏是個很好的鄰居,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有時干脆讀報給他听。有些消息,要不是在醫院里閒得無聊,他自己是不會逐字閱讀的。例如:關于為什么在沒有同德國締結和約之前不能同奧地利締結和約的聲明;拉科西在布達佩斯的講話;反對可恥的巴黎協定的斗爭怎樣燃燒起來;在西德對那些曾參与集中營暴行的人的審判如何敷衍塞責、姑息縱容。有時他還把多得吃不了的自備食品請費德拉烏哈,也把醫院的伙食分一部分給他。
  然而,盡管他們交談的聲音很輕,卻總覺得拘束,因為他們的談話顯然始終都被舒盧賓听到了,——這只貓頭鷹就坐在費德拉烏的鄰床上,默然不語,動也不動。自從這個人來到病房里,你任何時候都忘不了他的存在;他那沉得抬不起來的眼睛正在盯著什么,耳朵顯然什么都听得見;如果他眨巴眼睛,說不定是表示反對。對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來說,他呆在那儿就构成了一种經常性的壓力。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曾試圖引他開口,了解一下他心里想的是什么,或者讓他說說自己得的什么病,但是舒盧賓只是回答寥寥几句喪气的話,甚至認為沒有必要談自己的腫瘤。
  他要是坐著,也總是處于某种緊張的狀態,不像一般人那樣坐著休息,而是坐在那里練功,就連舒盧賓的這种緊張的坐相也使人感到他時刻怀有戒心。有時他坐得累了,就站起來,但他走路似乎也疼,一瘸一拐地走上几步就停下來站著,一站就是半個小時、一個小時,一動不動,這同樣是异乎尋常、令人感到壓抑的。況且舒盧賓還不能站在自己床前——那會把門擋住;在通道上也不能站——會妨礙別人走路。因此他看中了科斯托格洛托夫的窗子和扎齊爾科的窗子之間的牆壁。他站在那里,居高臨下,像敵人的哨兵似的臨視著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的一切:看他吃了什么,做了什么,說了什么。只要他的背靠到那邊牆上,他就會在那里站很久很久。
  今天巡診后他就這樣站著。他站在奧列格和瓦季姆視線的交接點上,像牆壁上凸出的∼座浮雕。
  奧列格与瓦季姆,雖然床位的安置方式使他們兩人的目光經常相遇,但互相交談不多。首先,兩人都感到惡心,多余的話根本不想說。其次,瓦季姆早就向所有的人聲明過:
  “同志們,靠說話去使一杯水變熱的話,聲音不大,得兩千年,而大喊大Pn,也得75年。這還必須以熱量不從杯子里散發為前提,請各位想一想,東扯西拉的閒聊究竟有什么好處?”
  更何況他們每人都向對方說過一些使其不快的話,也許并非故意。瓦季姆對奧列格說:“就該斗爭!我不明白,你們在那邊為什么不斗爭。”(這話說得有道理。但奧列格還不敢開口講他們是怎么進行斗爭的。)奧列格則對瓦季姆說:‘她們那么舍不得金子是要留給誰?你父親為祖國獻出了生命,他們為什么不給你?”
  這話說得也有道理。瓦季姆自己也愈來愈經常這樣想,這樣問。但是從旁人口中听到這個問題卻不好受。一個月以前他還認為媽媽的奔波是多此一舉,利用父親的功勞要求照顧是難為情的。但現在,他帶著一條好像被捕獸器夾住的腿,卻渴望媽媽打來電報告訴他好消息,他一直在卜算,希望媽媽能如愿以償!靠父親的功勞而得救誠然受之有愧,但是憑本人的才華得救卻完全理直气壯,只不過分配金子的人不可能知道他的才華。怀著尚未震世和難以抑制的才能是痛苦的,仿佛是欠下了債務,而未能使才能放出异彩、壯志未酬离開人世,簡直比一個普普通通的人,比這間病房里其他任何人的死都悲慘得多。
  一种孤獨感在瓦季姆的血液里搏動和顫栗,倒不是因為媽媽或加利亞不在他身邊,沒有人來看望他,而是因為周圍的人也罷,醫務人員也罷,掌握著他的命脈的人也罷,都不知道活下去對他來說比對所有其他的人是多么更為重要!
  這個想法像錘子似的在他頭腦里敲個不停,從希望到絕望,以致他無法領會自己正在閱讀的書的內容。他讀了整整的一頁,卻猛然發現什么也沒有讀懂,腦袋發沉,再也無法像山羊跑坡一般順著別人的思路馳騁。他對著書本發呆,旁人看來他在讀書,其實并沒在讀。
  腿被夾住了,整個生活也跟腿一起被拖住了。
  他這樣坐著,舒盧賓則站在他床旁的牆邊,忍受著疼痛,默然不語。科斯托格洛托夫也默默地躺著,腦袋從床邊往下耷拉。
  就這樣,他們像童話里的3只座董,能夠保持很長時間的沉默。
  奇怪的是,恰恰是他們3人中最能保持沉默的舒盧賓忽然問瓦季姆:
  “您确信不是在自找苦吃嗎?這一切對您有什么用?為什么非要這樣呢?”
  瓦季姆抬起了頭。他那一雙近乎烏黑的眼睛打量著老頭,似乎不相信這長長一串問話是從他口中吐出來的,說不定問題本身也令人惊訝。
  然而,沒有任何跡象表明這奇怪的問題是他听錯了或者不是這老頭子提出來的。老頭那圓鼓鼓的發紅的眼睛好奇地斜瞅著瓦季姆。
  瓦季姆是知道該怎樣回答的,但不知為什么他感覺不到通常那种一触即發的沖動,不急于作出反應。他的回答似乎有气無力,聲在不高,意味深長:
  “這事儿有意思。我不知道世上還有什么比這更有意思的。”
  不管內心怎樣焦躁不安,不管腿怎樣疼痛難忍,不管那致命的8個月怎樣流逝,瓦季姆還是在克制忍耐中找到快慰,只當任何人頭上都沒有籠罩愁苦,只當他們是在療養所,而不是在癌症樓。
  舒盧賓低著頭凝視地板。后來,在軀干保持不動的情況下,他做了一套奇怪的動作:腦袋轉圈儿,脖子則按螺旋形扭動,好像要把腦袋甩掉,可又辦不到。他說:
  “‘有意思’——這不成其為理由。做生意也有意思。賺錢。數鈔票、置產業、蓋房子、添家具——這一切也都有意思。按這种解釋,科學并不比一系列唯利是圖、极不道德的行徑高尚。”
  一种奇怪的觀點。瓦季姆聳了聳肩膀:
  “不過,要是我的确認為有意思呢?要是我的确認為沒有比這更有意思的事情了呢?”
  舒盧賓把一只手的手指伸展開——它們自己發出了咯吱聲。
  “如果從這樣的前提出發,您永遠也創造不出任何合乎道德的東西來。”
  這倒真是徹頭徹尾的奇談怪論。
  “而科學本來就沒有義務創造精神財富,”瓦季姆解釋說。“科學創造的是物質財富,為此人們才支持它。訪問,您是把哪一种稱為合乎道德的呢?,,
  舒盧賓閉上了眼睛,好半天才睜開。之后又來一次。他侵吞吞地說:
  “能使人的靈魂相映生輝的那种。”
  “科學正是那樣帶來光明的,”瓦季姆微微一笑。
  “但不是帶給靈魂!……”舒盧賓伸出一個指頭搖了搖。“既然您說‘有意思’,可您有沒有走進集体農庄的養雞場去待過5分鐘?”
  “沒有。”
  “那就請您想像一下:一個又長又矮的棚子。里面很暗,因為窗戶就像几道縫隙,還帶有鉛絲网,防止雞往外飛。一名女飼養員要管2,500只雞。棚里是泥地,而雞老是又啄又刨,空气里的灰塵之多,簡直需要戴防毒面具。她還得從早到晚把极不新鮮的小鮮魚放在沒有蓋的大鍋里煮——不消說,散發的盡是臭味。沒有人替她的班。夏天從凌晨3點直干到天黑。才對歲的她,看上去有50歲。您覺得這個飼養員的工作有意思嗎?”
  瓦季姆十分惊訝,皺了皺眉頭:
  “可我為什么要考慮這個問題?”
  舒盧賓伸出一個指頭指著瓦季姆:
  “做買賣的人也是這樣想的。”
  “正是由于科學不發達,飼養員才吃這樣的苦,”瓦季姆找到了有力的論据。“只要科學發達,所有的養雞場都會非常漂亮。”
  “在科學發達之前,您不是每天早晨都往煎鍋里打3個雞蛋嗎?”舒盧賓閉上了一只眼睛,用睜著的另一只看人,這樣就更使人感到不快。“在科學還沒發達到那种程度之前,您是否愿意到養雞場去工作一段時間?”
  “這不會使他覺得有意思的!”科斯托格洛托夫處于倒懸狀態發出粗魯的聲百。
  魯薩諾夫以前就發現舒盧賓在討論農業問題時表現出十分自信,因為有一次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就谷物問題闡述什么道理,舒盧賓插進來對他作了糾正。現在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也來刺一下舒盧賓:
  “您莫不是畢業于季米里亞澤夫農業科學院?”
  舒盧賓渾身一抖,向魯薩諾夫轉過頭去。
  “不錯,是季米里亞澤夫農業科學院畢業的,”他感到惊訝地加以确認。
  剎那間,他趾高气揚,現出神气十足的樣子,但接著就又駝著個背,猶如一只被剪去翅膀的鳥,飛又不像飛,還是和原來一樣動作笨拙地一瘸一拐向自己的床舖那里走去。
  “那您為什么去當圖書管理員呢?”魯薩諾夫得意洋洋地追問了一句。
  但舒盧賓已不再搭話了。他緘默不語,像個樹墩。
  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對那些在生活道路上不是向上、而是往下走的人,從來都不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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