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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彌尼樹的枝丫,懸曳著露水打濕的堅韌的蛛絲。花園曲徑的兩旁,星散著小小的棕色蟻垤。上午,下午,我穿行其間,忽然發現素馨花枝綻開了花苞,達迦爾樹綴滿了洁白的花朵。 地球上,人的家庭看起來很小,其實不然。昆虫的巢穴何嘗不是如此哩。它們不易看清,卻處于一切創造的中心。世世代代,它們有許多的憂慮,許多的難處,許多的需求——构成了漫長的歷史。日复一日,表現出不可阻止的生命力的活躍。 我在它們中間躑躅,听不到它們的饑渴、生死……永久的情感之流的流淌。我低吟詩行,斟酌字眼,以完成寫了一半的歌曲,對于蜘蛛的世界,螻蟻的社會,我這樣斟字酌句是費解的、古怪的、毫無意義的。它們幽暗的天地里,是否回蕩著摩挲的柔聲,呼吸的妙曲,听不清的喁喁低語,無可表達的沉重的足音? 我是個凡人,我自信可以周游世界,甚至能夠排除通往彗星、天狗口啖的日月的路上的障礙。然而,蜘蛛的王國對我是永遠關閉的,那充滿我痛苦、怨恨和喜悅的世界的盡頭,螻蟻的心靈的帘幕是永遠低垂的。上午、下午,我在它們的“狹小而無限”之外的路上往返,目睹素馨花枝綻開花苞,達迦爾樹綴滿洁白的花朵。 我疑惑這只黃鸝出了什么事,否則它為何离群索居。第一次看到它,是在花園的木棉樹底下,它的腿好像有點瘸。 之后每天早晨都看見它孤零零的,在樹篱上逮虫;時而進入我的門廊,搖搖晃晃地踱步,一點儿也不怕我。 它何以落到這般境地?莫非鳥類的社會法則逼迫它四處流浪?莫非鳥族的不公正的仲裁使它產生了怨恨? 不遠處,竊竊低語的几只黃鸝在草葉上跳躍,在希里斯樹枝間飛來飛去,對那只黃鸝卻是視而不見。 我猜想,它生活中的某個環節,興許有了故障。披著朝暉,它獨個儿覓食,神情是悠然的。整個上午,它在狂風刮落的樹葉上蹦跳,似乎對誰都沒有抱怨的情緒,舉止中也沒有歸隱的清高,眼睛也不冒火。 傍晚,我再也沒看見它的蹤影。當無伴的黃昏孤星透過樹隙,惊扰睡眠地俯視大地,蟋蟀在幽黑的草叢里聒噪,竹葉在風中低聲微語,它也許已栖息在樹上的巢里了。 如同白金戒指鑲嵌的鑽石,一抹陽光透過滿天云靄的空隙,斜照著原野。風還在呼呼地吹著。木瓜樹惊魂未定。北面的田疇上,苦楝樹顯出一副抗爭的气派。棕櫚樹梢嘟嘟囔囔地發著牢騷。 時間大約是一點半鐘,潮濕林木閃閃發光的晌午,躍入南牆北牆開著的窗戶,在我心頭涂抹一層繽紛迷离的色彩。 剎時間,不知為什么,我覺得這一天酷肖悠遠的那一天。那天不承擔任何責任,沒有急迫的事情要做。那是扯斷了現代的碇鏈,悠然飄動的一天。 我看見它是往昔的海市蜃樓,那昔日是什么情形?在什么地方?屬于哪個時期?莫非超越永恒? 那時,我的愛侶仿佛在他世就已認識。那時有天堂,是真實的時代,絕非其它時代能夠感触。 同樣地,暢飲了翡翠似的綠蔭和金子般的陽光釀造的余暇的醇醪,暢飲了田野上揮舞霧紗的迷醉雨天的甘美,我也感到若有似無——像天之琴弦上低回的古代孟加拉的薩倫曲調,從一切時間的帷幕后隱約地飄來。 阿斯溫月初一,微風中有了一絲令人發抖的涼意。曉月的清暉融入白夾竹桃的光澤。好似頂禮的朝霞的紅袍散發的香气,白素馨的气息在帶露的碧草上流蕩。呵,今天是阿斯溫月初一。 透明的曙光在東方天空吹響了法螺,腹腔的共鳴澎湃著熱血。古往今來,多少國家的征服世界的豪杰在死亡之路上策馬飛奔,艱難地尋找不朽的生命。他們那胜利法螺的無聲余音飄裊在露水浣洗的陽光中,他們對下屬發出的拋家別妻的呼吁,又在阿斯溫月初一響起來了。 財富的負擔,名譽的負擔,憂慮的負擔,他們一古腦儿地扔進塵土,鎮定地沖向錯綜复雜的險境。陰謀者用污黑的手朝他們的眉宇投擲詆毀的石塊。他們如彗星從天降落,拔盡灼燙的艱苦的征途上隱蔽的狡猾的細小的蒺藜。他們得不到安閒憩息的机會,但他們不肯回頭。他們圣洁的幡旗,在阿斯溫月初一秋晨的云間飄揚。 蘇醒吧,我的心!莫膽怯!莫貪婪!莫急躁!向著素錦般的蘆花伏身致意的朝陽引吭高歌地行進!從流血的軀体剪去頹喪的指甲,拔掉幻想的根須,把貪婪踩成齏粉!跨越死亡之門,莫讓失敗的沉重和懊惱壓低你的頭。今天,阿斯溫月初一,純淨的秋陽下,歷史上征服自身和世界的豪杰的吶喊,在無聲的沉默中震響。 為感悟聞訊赶來觀看的人,耶穌在十字架上獻出了不朽的生命,自那時起,許多個世紀過去了。 今日,他從天國降臨人世,极目四望,只見舊日刺得人遍体鱗傷的罪惡凶器——猙獰的矛戟,狡詐的匕首、短劍,殘忍狠毒的巨銊。在吊著一面烏煙熏黑的旗子的工厂里,飛快地霍霍磨礪,飛濺出眩目的火花。 而新近制造的死亡的箭矢,在劊子手的手里閃著寒光,教徒以尖利的指甲在上面鐫刻著姓名。 耶穌手捂胸口,恍然省悟他死刑的執行期遠沒有結束,科學的殿堂里試制的新式矛戟——刺進他的關節。那天站在宗教廟宇的黑影里殺害他的凶手,一群群地复活了,而今站在廟宇神壇前面,誦經似地命令行刑的士兵:“斬盡殺絕!斬盡殺絕!” 人類的儿子悲愴地仰天長歎:“哦,上帝,世人的上帝,你為什么把我拋棄?” 雨,下了一夜。 一團團黑云像精疲力盡的逃兵,蜷縮在天際的一隅。 花園南端,曙光照臨柚子樹波動的新葉,惊動了樹下的蔭影。 時值斯拉万月1,噴薄的旭日像不速之客,簌簌的笑聲在枝頭流蕩。 于是,沐浴陽光的情思,在邈遠的心空飄游。 時光仿佛凝結了。 下午,突然響起的隆隆雷聲,似在發出信號。頃刻之間,云團离開倒臥的所在,膨脹著,呼嘯著,飛弛而來。堤壩囹圄的池水變得黑黝黝的,沉重的幽暗落在榕樹底下。遠處的樹葉奏起了下雨的前奏。 轉眼間大雨滂沱,天空白茫茫的,地上一片汪洋。年老的林木甩動著蓬發似的枝梢,像是戲耍的頑童。碩大的棕櫚葉,翠竹的枝條,失去了慣常的恬靜。 不多久,風止雨停。青空像被擦拭了一般。一勾纖弱的彎月仿佛剛离棄病榻,臉上挂著慵倦的笑意,在天宇漫步。 心儿對我說,我見到的一切細小的東西都不愿自行消亡。無數鮮活的瞬間登上我七十歲的渡口,隨即駛向了“無形”。只有几許懈怠的時日被我留住,留在了平庸的詩歌里;它們告訴后人一件不平常的事——我曾觀賞過這些美妙的景象。 -------- 1斯拉万月:印歷四月,公歷七月至八月。 孩子們的游樂場盡是干熱的塵土,長不出一棵草。 游樂場邊的一棵康基那樹,找不到与自己相同的顏色。見了它不禁想起我們家門廊里的黑毛狗。 廚房周圍,一群野狗轉來轉去,滿怀信心地等候布施食物。它們爭搶,挨揍,慘叫,卻享有天性的快樂。 我們的寶貝黑毛狗戴維不時亢奮地躍起,身子劇烈地抖動,眼神焦渴地注視著南面,怀著枉然的激情,汪汪汪叫了几聲,顯然是想加入它們的行列。 同樣,康基那樹不是獨自站在自己的綠色世界,而是站在人腳碾成的貧瘠的塵土上。它眺望遠方,那儿草葉上畫著林木的肖像。 春天來了。無從知曉春風的情感是如何滲入它的骨髓的。 不遠處,頂天立地的檀樹向南方海濱乍到的來者通報新葉充盈的信息。 在高漲的綠色的喧嘩中,壽終之日不露面的使者叩擊康基那樹的心扉,在它耳邊講了哪天最后一束陽光降臨,將在嫩葉的最后一場儿童活動中跳舞。 它毫不遲疑,笑臉的表情在几簇淡紫色花瓣上顯露了出來。萌發的新葉全部凋落,它手中空無一物。 一個春天,它掏空了它的贈物,然后向灰褐的塵土的冷漠告別。 我在心里為她取名為輕柔的音符“咪”。 這名字一旦傳到她耳里,她必定疑惑地坐下,笑吟吟地問:“這名字是什么意思?” 意思講不清楚,不過是純洁的。 世上事情复雜,有种种善惡……置身其間,她与大家基本上是相識的。 我坐在一邊觀察,她不曉得她周身播放著一种音樂。 在安置她心靈主宰的御座的所在,在心靈主宰的足下,痛苦的香爐裊裊升起的青煙的暗影,像遮翳明月的云霧,浮上她的眼眸,輕輕地蓋住笑意。 她的語音流露若有似無的哀怨,她不知道這是她的生命之琴彈出來的。然而,她的邁步,她的端坐,她的言談舉止,卻配以晨曲的樂調。 我揣摸不透她怎會這樣,所以稱她為輕柔的音符“咪”。 我也不明白為什么抬起眼睛看她,心弦便流泄淚光的變奏。 今日陰雨綿綿,但不是寫出千古絕唱《云使》的日子。 這一天禁錮在靜止里。風不吹,云不移,細雨似綃紗直直地垂下來,罩住白晝的面孔。 時光仿佛凝固了,四周只有無涯的寰宇,呆痴的閒暇。 大詩人迦梨陀娑創作《云使》的那天,閃電耀亮青山,烏云掠過一條條地平線,瘋狂的東風搖撼蒼翠的山林。藥叉的愛妻惊呼:“天哪,颶風卷走了大山!” 云使飛走,离愁不曾壓碎貞婦的心,离別的自由戰胜了悲痛。飛瀉的瀑布,湍急的江流,呼嘯的林濤,那天惊醒了世界。离人的心聲旋律雄渾地升騰。 團圓不受阻撓的時節,偏偏天各一方,人世怪誕的無形的壁壘圍困冷清的洞房。 分离的時期,無羈的愁思飛渡江河,飛渡山崗,飛渡森林。屋隅的哭泣淹沒在路途的熙攘之中。最后抵達蓋拉莎山,顯出繾綣的真相。 那里巍峨的寶庫里,儲存著等待時的堅貞不渝的情愫。 欠缺走向完滿的時候,离愁的路途上豎起一塊塊歡樂的里程碑。團圞巋然不動地等待著。 花儿常開,圓月常臨。 藥叉獨居謫地,滿怀离情。他征服的麗人踩著蒺藜歡快地走來。 哦,可能講錯了。 團圞并非巋然不動。它在吹笛,吹盼望之笛,笛音在漆黑的路上向前飄去。貞女的腳步和心上人的呼喚,以同樣的節拍漸漸接近。 這就是為何自古以來江河以行路的韻律奔流,大海一面呼喚一面翻騰。 西部一座城市僻靜的遠郊,白日的酷暑監視著一幢屋檐傾斜的失寵的舊樓。樓內匍伏著終年不退的暗影,囚禁著陳年的气味。地上舖的黃地毯四邊織有獵手舉槍射虎的圖案。 樓北一棵幼樹下伸出的白森森的土路上,飛揚的塵土好似灼熱陽光輕飄的披肩。 樓前的沙地种了小麥、葫蘆、西瓜。遠處,波光粼粼的恒河和時而駛過的船只,組成一幅炭筆勾勒的素描畫。 戴著銀手鐲的女仆人巴吉亞哼著單調的小曲在門廊里碾麥子。仆人基爾達里在她身旁坐了很久,怀著秘而不宣的動机。 老楝樹下有口深井,花匠借助黃牛的力量轉動轆轤汲水,吱扭吱扭的聲音悲涼了晌午的氛圍,但甘冽的井水恢复了玉米地的生气。 熱風中浮漾著芒果花淡如游絲的溫馨的香气,蜜蜂在高大的楝樹的新葉間聚會。 下午,鄰居的少女從城里歸來,她削瘦的面孔被晒得憔悴、蒼白,卻依然饒有興味地朗讀外國詩人的名作。 于是,大洋彼岸偉人心中的憂愁,溶入了与破舊藍竹帘的陰影羼雜的黯淡的光線,溶入了潮濕的馬鞭草的清香。 我記得,如同蝴蝶在英國奼紫嫣紅的花園里翻飛,我初綻的青春也曾在异國語言中采集辭藻。 消沉的日子,我請求我的筆:別叫我感到疚愧;別讓震撼不了所有人心弦的作品落進誰的眼帘;黑暗中莫蒙著臉;別把門關死。點亮五光十色的華燈,呵,你別慳吝! 世界极其遼闊,它的榮譽永不黯淡,它的性格十分溫和。昂首于看不見的陽光下,它不眨的眼光安詳而堅定,它的胸脯上橫陳著河流、山脈、平原。它不屬于我,屬于無數的人。它的鼓聲響徹四方,它的火焰照亮昏暗,它的旌旗在天空獵獵飄揚。在世界面前,莫讓我感到疚愧,我的損失,我的苦惱,于它是塵粒之塵粒。 當我依仗自制力忘卻自身的苦痛,苦痛便以世界的面目出現。我于是望見,悲傷的洪流通過密集的支流在歲月的胸上奔流;浩蕩的心河在千家万戶人們生活的河床里流淌;眼淚的布拉馬普特拉河波濤洶涌,在各國家庭的河濱醞釀滄桑變遷。亙古如斯的人們的哀樂愁苦剎時墜落我的胸膛,像洪水使我的肋骨索索顫栗,隨即在大地的一片哀鳴中消逝于“無窮”,其動机不得而知。 今日,我請求我的筆:別叫我感到疚愧。讓你的貢獻像河水漫出岸堤;讓我的哀傷因你的賜予而被遮掩;讓我哀傷的哭泣融進世界千万种樂曲。 一位已屆暮年的北印度人,身材瘦高,唇髭銀白,胡須剃盡的臉宛如干癟的水果。上身是一件方格背心,下身圍著圍褲。腳穿土布鞋,右手拄著拐棍儿,左手撐著布傘進城去了。 時值八月,朝陽眩目地撫摸著薄云。裹著黑幔的夜早已气喘吁吁地遁去。霧濕的風漫不經心地搖晃著阿穆拉吉樹的嫩枝。 飄忽著幻影的我的世界的盡頭,出現一個旅人。我只知道他是一個人,沒有姓氏,沒有意識,沒有感情,沒有需求,僅僅是八月的一個上午踽踽走向集市的人。 他也望見了我,在他的世界的大漠的盡頭那流蕩的紫嵐中,人与人毫無干系,我,僅僅是一個人。 他家有牛犢,有籠中的鸚鵡。他的妻戴著粗陋的銅手鐲,推磨碾麥。他有洗衣為生的鄰里,与雜貨店的老板熟識,欠喀布爾商人的錢。 我不在他們中間,我,僅僅是一個人。 你給了我一支自來水金筆和其他文具——各种印花信箋,鍍銀裁紙刀,剪刀,虫漆,紅綢帶,玻璃紙包的紅色、藍色、綠色鉛筆。還有一張核桃木書桌。 你叮囑我每天寫一封信。 上午洗完澡,我坐下寫信。 我一時不知該寫些什么。 目前我只有一條消息——你走了。 你也知道這條消息,不過,你似乎并未深刻理解這條消息的內容。所以,我想首先告訴你——你已經走了。 我一次次提筆,一次次体會到,這條消息并不簡單。 我不是詩人,我沒有用語言表述我的心聲和顧盼的能力。 一張張信紙讓我撕了。 已經十點了,你的侄儿帕古要去上學,我得照料他吃飯。 我最后一次寫“你走了”,其他的話,全寫在橫七豎八涂改的筆划里了。 查梅利樹和穆胡亞樹1依附同一個藤架,摩肩接背地共度了十年。每日陽光的筵宴上,初綻的綠葉快活地宣告:我們入席了。 它們交叉的枝條難免發生權力的矛盾,但喜悅的心坎上沒有一塊憎恨的印記。 不知哪個不吉的時辰,無憂無慮無知的查梅利,伸出柔軟碧綠的新枝,一圈一圈纏住了電線,顯然不曉得兩者的种性迥然不同。 八月中旬,一朵朵白云垂臨娑羅樹枝梢。金燦澄清的上午,查梅利開了許多花儿,得意洋洋。 哪儿也沒有紛爭,蜜蜂頻頻往返,搖顫著素馨花的倩影,斑鳩啼叫得中午的時光分外令人倦怠。 果實丰熟的秋日,夕陽西沉、云霞變幻的時刻,來了几位巡線工,一見查梅利不守本分,眼里凶光畢露。供人玩賞的等閒之物,竟向空中干枯粗皴的現代必需品伸出勾引的手! 他們用鋒利的鉗子夾扯綴滿花儿的嫩枝。胸口受到死的打擊,無知的查梅利終于省悟,電線屬于別的种姓。 -------- 1查梅利樹和穆胡亞樹均為藤本植物。 如同風暴中脫碇的航船飄落异域,他從德國來到一群陌生人中間。 他口袋里沒有錢,但毫無怨言;每日辛勤教學,領取一份微薄的薪水,按照本地的習俗,過著极其簡朴的生活。 他從不唯唯諾諾,也不妄自尊大。 他昂首闊步,毫無侘傺失意的頹喪表情。 他憑毅力征服白日的每個瞬息,棄之身后,絕不回首瞻顧。他不為自己謀一丁點私利。 他以普通人的身份參加体育活動,与人交談,開怀大笑,無論哪儿都不曾遇到不習慣的障礙。 他是唯一的德國人,卻不感到孤寂,心情輕松地消度僑居的歲月。 我每次遇見他,欽佩之情油然而生。在師生中間,他是那樣隨和,那樣平易近人,矯揉造作与他的稟性無緣。 從他的國家又來了一個人。 他到處游覽,畫下他迷戀的景觀,不管他人看不看,稱贊不稱贊。 他倆并肩走在石子路上,像兩朵瀟洒的秋云。他倆是旅人,不是根深蒂固的樹木。他倆的志趣播布各國、各個時代,他倆的辛勞遍布天涯海角。 他倆的心靈像滔滔江流,滋潤万物,不在一處停滯片刻。匯同其他离家別國的學者,他們在修筑通往不同膚色的人民的大道。 祭神節將臨。 金色花映著朝瞬,露濡的涼風習習吹拂。茉莉的幽香如纖手柔爽的摩挲。仰望悠游的白云,神思便難以集中。 老師在教室講解褐煤的形成過程。 一個學生兩腿晃悠,腦海里浮現一幅畫——荷塘破敗的碼頭附近,斑吉家牆邊蕃荔枝樹上果實累累。河邊的小路七繞八彎地穿過牧牛人的村落、亞麻地,向集市延伸。 經濟系的教室里,一個戴眼鏡的榮獲獎狀的學生在練習本上寫下要買的東西——一對嵌金貝殼手鐲,德里出的一雙紅絨拖鞋,一部當代長篇小說,一本精裝詩集,書名尚未确定。此外,賒購“心心相印”牌紗麗一條。 伐巴尼普爾一幢三層樓房里,粗嗓門尖嗓子在熱烈地討論:去阿布巴哈爾還是馬杜拉?去達爾赫斯還是普利?1或者再去一趟大吉岭…… 我看見車站前張燈結彩的大街上拴著五六只預購的山羊,它們枉然的哀鳴在蘆花飄飛的宁靜的秋空回蕩。它們是否明白獻祭的時刻正在臨近? 腳跨了過去,那邊,混沌的來世在等待,撥著晝夜悠長的光影的念珠。 -------- 1阿布巴哈爾、馬杜拉、達爾赫斯、普利均為印度旅游胜地。 心扉上我畫死亡之像。 我遐想,极虛的彌留時刻已經到來。屬于我的全部給故土和時代。 其他一切物品,一切生靈,一切理想,一切努力,一切希望和失望的沖突,依舊分布各國,分散在千家万戶的人的心里。 時空之海的無邊的胸中,由近及遠,一條條星体運行的軌道上,未知的無盡的能量旋轉著爆發,這些還在我感知的最后一條微顫的界線之內。我一只腳仍在界線這邊,另一只“無限”中包盈的無數實体,向著往昔和未來舖展,那密集的群体中,一剎間沒有了我,這豈是真實? 狂放的“不存在”終歸會獲得位置。原子不是還有罅隙嗎?死亡若是虛空,那罅隙里豈不要沉沒塵世之舟?果如此,則是對宏大的整体的粗暴的抗議。 給我閒暇,讓我描繪一個去處。 那里,蕩漾著希里斯花香的小徑上,蜜蜂終日翻飛。無垠的青天飄移著云彩。晚星升起之前,清溪低回地吟唱。 那里,停止了一切咨詢。雨夜,空寂的寓所里,往事的回憶不再咕噥著攪扰酣睡。 那里,心神像村徑旁牧牛的曠野里一棵安靜的榕樹——有人走到樹下憩息片時;令人困倦的中午,有人放下新娘的彩轎,席地而坐,吹響情笛。二十六日夜里,下弦月柔弱的清輝在蛩鳴中与樹影渾然交融。 那里,往返之河日夜奔流不息。沒有留存的興致,沒有被置于“渺遠”的恚恨。晨光中,夜星漂放了夢燈,徑自离去,不留下可循的蹤跡。 喜結花燭的良辰,你們這兩只鳥儿的歌喉為什么沉默? 好似進出爆竹的厚胸的紛紛揚揚的火花,你們灼燙的相思之苦,已經散落在徹夜弦樂繚繞的樹叢中了。作為歌的形象,它們不會被發現,風儿已把它們融入天邊的樹影。 作為凡人,我們為愛建筑殿堂,用樂曲奠定永恒的基石; 尋來不老的福音,砌成堅固的高牆。 屬于人類的情歌,安置億万情人的心座,播散開來,傳遍万國,流傳千古。 它來自泥土,超越泥土,昂首于意象的天堂。 你們歡樂的生活富于淳朴的韻律,富于羽翼高翔翩舞的節奏,溫馨,微顫的胸中,你們的愛情之巢營造在飛鳥的世界——那儿處處是生命的甘漿哺育的甜美的蔥綠;以蜜蜂不倦的嗡營,以光潤搖顫的新葉,以興奮不已的繁花,常新的時令的魔筆涂抹新鮮的色彩;記憶,忘卻,像一對蛺蝶,在幽靜的所在扇動纖翼与光影嬉戲。 我們以自身痛苦的色彩、漿汁,构筑逃离塵埃的虛幻的殿堂,為了愛,又把那迢遙的場所圈圍起來。 那就是我們的歌。 我在心里望著帕德瑪河2流入迷蒙的地极—— 帕德瑪河此岸的沙灘不抱奢望,安于清貧,因而無畏。 彼岸有青翠的竹林、芒果園、蒼老的榕樹、粗壯的榴蓮樹,不和諧地混雜其間的一堵斷壁。池塘畔是黃燦燦的油菜地,路旁生長一叢叢荊棘。一百五十年前靛藍主建造的房屋已破敗不堪,庭院里一株闊葉樹終日沙沙地哀鳴。 拉賈种姓人的村庄那龜裂的土地上,躑躅著他們的山羊。离集市不遠有一爿糧店。懼怕無情的河水的村庄總讓人感到在瑟瑟戰栗。 帕德瑪河在印度神話中久負盛名,天界的恒河在她的脈管里流淌。她脾性古怪。她容忍她繞過的城鎮、村落,但不予承認。她純正、高雅的韻律中交織著冷寂的雪山的回憶和無伴的海浪的呼喚。 有一天,我遠离市井喧囂的小舟停泊在她幽靜的沙洲碼頭上。入夜,我躺在甲板上,領受大熊星座晶明的目光的愛撫。拂曉醒來,望見啟明星仍在盡職。淡漠的河水晝夜在我紛繁的思緒之側流去,猶如旅人在別人的苦樂之側走過,走向遙遠的地方。 后來,在林木稀疏的平原的盡頭,我抵達青春的終點。 從我的寓所,可以清楚地看見綠蔭遮蓋的紹塔爾族人的村子。這儿,我的芳鄰是庫帕伊河。她沒有古老种性的榮耀。她的非雅利安語姓名,与當地世代栖息的紹塔爾族姑娘清脆的笑聲密切相關。 她擁抱著村舍,河水和田野素無矛盾。此岸与彼岸親切交談。 貼著她玉体的農田里,亞麻開花了,稻秧蘇醒泛綠了。 土路在沙灘中斷,在水晶般透明的流水上,她為行人讓路。 河邊田野上,棕櫚樹高高地矗立著,芒果樹、黑漿果樹、阿曼拉吉樹手拉著手,肩挨著肩。 庫帕伊河使用的農家語言,絕不可稱為雅語。水土甘愿受她韻律的約束,波光和蓊郁互不嫌憎。 她亭亭玉立,拍著手掌跳著优美的舞蹈,逶迤地步入光影。 雨季給予她的肢体以激情,她像喝醉酒的紹塔爾族姑娘,但從不毀坏、淹沒任何東西。她旋轉著水渦的羅裙,輕拂著兩岸,格格地笑著奔跑。 暮秋,她的水流細弱、透明,水底的卵石清晰可見。然而丰腴轉為消瘦、蒼白,并不使她羞怯。她不以財富倨傲,她不因貧困頹喪,兩者均体現她的美,如同舞女釧鐲琤琮地舞蹈,累了靜靜地休息,眼神透出疲乏,一絲笑意猶漾在嘴角。 如今,她視之為知己的詩人的韻律,已交溶在誕生她語言的水土中——里面有語言寫的歌曲,也有語言的家務。 伴著她有所變化的節奏,紹塔爾族少年持弓狩獵;裝滿一捆捆稻草的牛車涉水過河;陶工挑著陶罐前往市場,后面跟著村里的一只狗。 走在最后的,是頭上撐著破傘、月薪僅三元的教書匠。 -------- 1泰戈爾創辦的國際大學附近的一條河。 2帕德瑪河在東孟加拉,流徑泰戈爾曾經管的田庄。 我寫了個劇本。 先簡單介紹一下內容:雷神因陀羅的貴賓阿周那步入天堂樂園,歌舞伎优哩婆濕上前敬獻花環。阿周那手足無措地說:“女神,你是天國的名伎,享有完美的榮譽。你的風姿無可疵議。容我向你施禮,你芳香的花環應當獻給神仙。” “天國沒有匱乏,”优哩婆濕感慨万端地說,“神仙無欲,素不索求。我枉有閉花羞月之色。唉,既然不存邪惡,需為誰追求真美!在神仙的頸項上,我鮮麗的花環分文不值。我向往凡世,恰如凡世盼望我。所以我來到你面前。傾吐對你的愛慕,与我締結金玉之緣吧!凡夫俗子流下瓊漿般的淚水,這在天界是一种渺茫的期望。” 我以為我寫了個很好的劇本。 怎么,要我從信里刪除“很好”兩個字?為什么?這是自夸?不,這是從我的筆端流出的真實。 你惊异于我的不謙遜,問道:“你敢肯定很好嗎?” “我并非絕對地肯定。”我說,“一個時代的佳作在另一個時代也許算不上是佳作。我只是不假思索地稱它是這個時代的好作品。我若猶疑,保持沉默,沉默難道是雋永的真實?” 几十年來我創作了數量可觀的作品,竊以為是上乘之作。假若我成了我的死對頭,抨擊它們,我可就“興高采烈”啦。 這個劇本某一天將落到那樣的境地,所以懇求你允許我今天坦直地說,這是個好劇本。 這可能引起一些誤解,情況有如大雨驟降,四處淌著一股股濁水。 然而,我的筆仍將在紙上蹣跚地前行,像喝了過量的酒,醉醺醺地狂舞。 我將寫完這封信,如同航船駛入濃霧,机器并不會停止運轉。 再談談劇本的語言。 文友們竭力主張,劇本的對白應該是韻文,而我寫的是散文。 詩是大海,是文學太初時期的首創,其特點表現在格律的跌宕的波浪。 散文姍姍來遲。 它的盛宴在刻板的格律之外。它的廳堂里,美丑、是非互相擁擠;破爛的披氈和綾羅綢緞纏裹在一起;樂音、雜音相混。 散文的號令朝天空升騰,駕著歌聲,駕著咆哮,駕著輕柔的旋律,駕著惊天動地的風暴。 散文時而噴射火焰,時而傾瀉瀑布,散文世界里有遼闊的平原,也有巍峨的山岭,有幽深的森林,也有蒼涼的荒漠。 誰欲駕馭散文,誰必須學會多种技法,具有高屋建瓴的气概,避免筆勢的凝礙。 散文沒有外表的洶涌澎湃,它以輕重有致的手法,激發內在的旋律。我用這樣的散文寫的劇本里,既有亙古的沉靜,也有今時的喧騰。 今天,在清晨牧場擠了第一桶牛奶,集市的商人做成第一筆生意之際,我迎著清新的晨光,挎著籃子,叫賣略黃的未成熟的果實。 我在路上徜徉了几個小時。 許多人對我的果實議論紛紛。許多人拿了又退回來,許多人品嘗而不掏錢。 一天荏苒地逝去。 時光消逝不留下足印。 然而,我們為何貯存回憶的負荷?為何把一天的責任拖到另一天?欠款償還,貸款收回,為何不坦然地面向未來。 我承認,單賣昨天的剩貨,生意不會興隆,但賣一些又何妨! 日复一日,人世的房租用現金支付,最后一天徒勞地炫耀威力,徒勞地鎖門,是何等的愚蠢! 所以,听見第一聲鐘聲,我便出門清理債務。走到門口,一回頭瞅見你立在“當代”的花苑里。 今后你的伙伴叫嚷不需要我這個人的時候,你心里將涌出一陣痛楚。 這是我的憂慮。 這是我的希望。 你不是來裁判孰是孰非的,你連結你的歲月和我的歲月,以你的心。我凝視著你的大眼睛,你的眼皮上泛著含愁的期望。 于是,我重又返回,信守愛的誓言。日暮黃昏,我望著你的面孔,作新的嘗試。我用你心意的首飾裝扮我的立意。我想著你,把它留在你路邊的旅舍,行路的朋友,但愿今后你說,它感動了你的心,滿足了你的需求。 我沒有時間沽名釣譽。你由衷地信任我,把你的信任留給后人作為川資,是我的心愿。 愿你自豪地宣布:我是你們中間的一員。怀著這种熱望,我走進當代——驀然回首,不見你的蹤影。 你去的地方,我的舊日蒙著面紗早去了,舊歲之歌有了永恒的內涵。 如今,我獨自在“新穎”之群中磕磕碰碰地行進,這里,只有今日,沒有昨日。 西邊的果園、樹木、耕地延伸著,延伸著,溶入遠方森林的紫嵐。 紹塔爾族的村庄隱沒在果漿樹、棕櫚樹、羅望子樹叢里,沒有樹蔭庇護的紅土路蜿蜓繞過村庄,猶如墨綠的紗麗的殷紅貼邊。突兀地矗立著的一株棕櫚樹,仿佛在為羈旅的迷茫指示方向。 大地的方巾般的北邊綿延的綠色林帶被捅出一個豁口,泥土流失,凹凸的紅岩透現沉默的騷動;錯雜其間的銹斑似的黑土,像魔鬼變成的水牛角。 造化在自己的院落的一隅用雨水沖刷,營造了人們游玩的默默無聞的山丘,山腳下流著供人潑水戲鬧的無名小河。 在秋日的西天殘陽簡短的告別儀式上,簇擁著駁雜的色彩。這時,我在大地青灰的游戲之上發現了壯麗,它使我想起以前一個罕有的黃昏,在紅海邊杳無人煙的光禿禿的赤紅峰巒上同樣的景觀。 在那條土路上,年初襲來的風暴好似古代驍勇的騎士,高舉赭色戰旗,摁下參天大樹的腦袋,震顫紅木、麻栗樹,挑起幽靜的竹林里的一聲聲歎息,沖進香蕉園,實行暴虐的統治。 注視著啜泣的天穹下灰蒙蒙起伏的沙礫,我腦海里浮現起紅海上驟起的風暴,紛紛揚揚濺落的水珠。 年幼時我曾到過那里。 汩汩流出岩洞的清泉曾誘發我神奇的遐想。寂靜的中午,我獨自把撿來的鵝卵石堆成各种建筑物。 歲月如水,以往的几十年像岸石上滑躍的澗水,在我身上滑過去了。住在天穹下赤裸的沙丘地的邊緣,我塑造了工作的形象,如同我儿時用鵝卵石堆建城堡。 在我寫作雨曲的雨天,与我一起把目光投向那紅松,那孤僻的棕櫚樹,那成為至交的綠野和紅壤的人,對我袒露胸襟的人,有的健在,有的已去了。 了結了我白晝的事情的子夜,他們在天庭對我召喚。 而后呢?北邊大地坼裂的胸脯照樣輝映血紅的霞光,南邊的農田照樣生長作物,牛羊照樣在東邊的曠野里吃草,村民們照樣沿著紅土路走向集市,西天的邊沿照樣是一條藍線。 我寄給你一本裝滿詩的書。 密密麻麻的詩擠在一個籠子里。你得到所有的詩,但得不到它們之間的罅隙。 降落在廣宇般的閒暇的場所的詩,如今被冷落在身后。 如果擷取午夜的繁星編一串項鏈,在造化的商店里或許可以高价出售。然而,具有審美情趣的人,懂得它為什么貶值。 貶值的虛茫的蒼天,稱不出精确的重量,但彌漫著情思。 展開你的想象:奏響輕柔的樂曲,無語的時光的胸中,是一顆藍瑩瑩的寶石——何必非把它放在首飾盒里欣賞! 毗迦羅瑪迪德耶1的宮殿里,詩人天天吟詩作賦。那時沒有印刷厂這個魔鬼抹黑詩的時空,沒有水力磨盤磨出詩的漿汁,一口口在口腔里沉淀。詩味全得在飯后茶余一面聆听一面品嘗。 唉,聆听的詩終于戴上了視覺的枷鎖;詩流放在圖書館里;愛不釋手的永恒的珍异在出版的市場上蒙受羞辱。 毫無辦法!這是個文學團体叢生的時代。詩歌不得不乘公共汽車去和讀者相會。 詩魂慨然長歎:“唉,倘若我生在迦梨陀娑的年代,倘若你是毗迦羅瑪迪德耶,將是怎樣的情形……” 我生在那個年代又怎么樣!恐怕也是個屈服于印刷的迦梨陀娑,你們是他作品中的女主人公瑪爾碧佳,買了詩集坐在轉椅上閱讀。不會閉著眼睛听朗誦,听了也不會給詩人戴個茉莉花環。 只要花一元兩角錢買本詩集便万事大吉了。 -------- 1印度古代著名詩人迦梨陀娑的名作《云使》中提到的优禪尼城的君王。 站在二樓窗口望得見池塘的一角。 帕德拉月1,池塘漲滿了水,閃耀著草綠絲綢似的光澤,拖長的樹蔭在水中扭動。 池畔种了几畦水芹、芋頭。微斜的堤坡上几株檳榔樹面對面地站立著;岸邊有夾竹桃,洁白的百合花,芳香的素馨花;被冷落在一邊的夜來香,像窮人一樣可怜。一排散沫花樹形成天然的篱牆。 對岸是一片香蕉、蕃石榴、椰子樹林;遠處,綠樹掩映的屋頂平台上,晾晒著一條紗麗。一個頭纏濕毛巾、光著膀子的壯實漢子坐在石階上垂釣,消磨時光。 不知不覺已是下午。 雨水濯洗的空中,斜陽沒精打采,一副冷淡憔悴的樣子。 風儿輕輕地吹皺了池水。文旦樹葉閃閃發光。 我默默地注望,忽然覺得眼前是逝去的一天的虛影。穿過今時的柵欄的縫隙,許多年前的一個人的容貌在我腦際閃現。她的摩挲是溫存的,言語是甜美的,一雙黑眼的目光率直而迷人。她穿著素雅的紗麗,很寬的紅貼邊覆蓋著她的雙足。 她在花園里舖了一張葦席,用紗麗下擺拂去灰塵。她在芒果樹、榴蓮樹下汲水時,喜鵲在枝頭啼鳴,八哥翹著尾翎在棗樹上跳躍。 我向她告別時,她未能流利地說几句話。 她立在門后,從門縫里目送路上我遠去的背影,淚水漸漸模糊了她的視線。 -------- 1帕德拉月:印歷五月,公歷八月至九月間。 你說我太溺愛迪努,為此你很惱火。 我喜歡他,只看到他頑皮,看不到他闖禍。我愛他,也生他的气,這決不是假話。 大凡人都這樣,不是特別圓滑的話,缺點容易被發現。 倒楣的迪努淘气得讓人討嫌,但他本質不坏。他的過失成堆,但不給人以重壓感。有時看他不怎么順眼,心里卻無反感。 他的情緒像一葉輕舟,順風疾馳;夸贊他也罷,申斥他也罷,他都不允許持續太久,如同此岸的貨物一轉眼運到了彼岸,對他不构成壓力,他也不對人施加壓力。 他生性愛好熱鬧。他言語羅唆,難免講許多錯話,若無錯話,他言談的綿密的織錦會斷裂。謬誤不在他心里,而在他的語言里,懂了他的語法,不難理解這一點。 你說他愛挑刺儿,确實如此。 不過,他是用夸大、扭曲了的真實提出責問的。被他責問的人并不真坏,喜歡听他吹毛求疵的人比比皆是。他們是受責備的星云,他是專司責備的一顆星,他的光華來自星云。 歸根結底,他秉性聰慧,但不善于縝密地思考,因而他可愛的罪過每每引起哄堂大笑。 而見到擅長判斷是非、探究細微的人,這樣的笑聲必然戛然而止。同他們在一起,精神壓力太大,忍受不了多久。直到他們偶爾疏虞暴露了缺點,才能松口气,精神上輕松一些。 現在再來詮釋何謂考慮不周。 淘气包瑪坎上梵文課前,把鍋灰涂在椅子上。先生的襯衣后面蹭黑了。瑪坎笑了,他的同學全笑了,唯獨先生不笑。 憤怒的校長把瑪坎赶出學校;校長態度极為嚴肅,是非觀念极強。瞧著他這副模樣,學生把笑聲咽進了肚皮。 迪努不加思索地做錯事,隨隨便便地做好事,錯事好事都不放在心上。 他借東西不注意及時歸還,別人借他的東西,他也從不上門催討,事實上,他總吃虧。 記住我的話:要罵只管罵他,心里可得微笑,否則要釀成大錯。 我不理會是非,我在近處看他,他是一個人。你在遠處審視,把他置于解剖台上。 比起你來,我更多地數落他,更多地原諒他。我處罰他,但不流放他。我就這樣留他在身邊,你不要怪怨。 “量力而行,不可太勞累了!”耄耋之年,是對我的心講這句話的時候了。 我開始适量地遺忘,讓時間出現一些空隙。 孩提時代,我責任的牆壁有許多孔洞。我無羈地馳騁想象,游歷帕拉茲1村庄,在京城摩羯陀登位,發布號令。 如今,我的心回歸了那時忘事的疏懶之中。 我的朋友怕我健忘,把要做的事寫在一張紙上,放在我的書案上。可我甚至忘記看這張紙,不在書案前坐下。生活是松弛的。 紙上沒有注明天气已經轉熱,但不妨礙我意識到气候的變化。溫度表喘著气暗示我關心一下扇子在哪儿,火車時刻表在哪儿。查看一下火車開往大吉岭2的時間,我卻無動于衷。 中午,烈日當空,烤灼著原野。一陣陣熱風卷揚著沙塵。 我視而不見。 仆人班納馬里只當此時關門符合名門望族的規矩,卻受到了我的責怪。 下午四時,斜陽透過窗欞落在我的腳邊。門房進屋詢問有無要寄的信。我一攤手說沒有,一瞬間,我有些惆悵,我應該寫回信。 然而到了該把信交給郵差的時候,我的惆悵也隨之消逝了。 花園曲徑兩旁的達迦爾花、玉蘭花的資本尚未告馨,它們像聚在碼頭上的一群女人,你推我搡,互相嘲笑,歡樂了我花園的气氛。 杜鵑不住地啼叫,我真想勸它不必如此固執地逼我回憶森林里的幽寂,勸它經常遺忘,把空隙嵌入生活,不要損害記憶的名譽,使之不堪忍受。 我尚有追怀几多往事、几多悲傷的許多日子。通過這些日子的空隙,新鮮的春風融和晚香玉的孤寂的幽香,習習吹來;烤熱的田頭,榴蓮樹下的濃蔭吹奏“悠遠”的情笛,吹出听不見的凄婉。通過這些日子的空隙,我望見逃學的孩子在游逛,怀里抱著雛鴨下午獨自坐在池畔石階上;我望見新嫁娘在寫信,寫了又撕,撕了又寫。一絲笑容浮上我的面龐,隨即是一聲沉重的歎息。 -------- 1印度神話中黑天居住的地方,后來黑天在摩羯陀城登基。 2印度避暑胜地。 馬俞拉基河畔,我養的梅花鹿和小牛犢整天形影不离,情深義厚,兩者的關系跟耳鬢廝磨的紅松、穆胡亞樹一樣。紅松和穆胡亞樹的葉子同時落在地上,落在我的窗台上。 上午,陽光把挺拔的棕櫚樹的影子,悄悄地投落在我房間的牆上。 沿河踩出了一條紅土路,野花落在塵埃里。文旦花熏香了空气。查魯爾樹、火焰樹、曼陀樹競相開花,爭艷斗奇。小籃似的薩茲納花在風中搖晃。青藤爬滿了馬俞拉基河邊的篱笆。 紅石階爬進了河水。碼頭旁立著粗壯的金色花樹。我架了座竹橋,橋頭的玻璃盆內种了素馨花、茉莉花、晚香玉和白夾竹桃。橋下深水里的石塊清晰可見,洁白的鵝在河里游弋。棕黃的奶牛和雜色的小牛在馬俞拉基河邊吃草。 屋里舖著茶色綴花淺藍色地毯,橘黃色牆壁畫了黑邊線。 我每日坐在游廊東側,迎候旭日升起。 我的芳鄰清脆的嗓音,像舞女手鐲的閃光。她家的茅屋頂爬上了牽牛花藤。我從未請她唱歌,但常常听她唱得很動情。 她丈夫忠厚、熱情,愛讀我的作品。同他開玩笑,他在恰當的時刻恰如其分地嘿嘿一笑。他說的話极為通俗、平易,可是有一天夜里十一點左右,在馬俞拉基河邊的紅木林里,他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叫人不得不映映眼假意夸他是一位詩人。 屋后是几畦菜地,兩畝稻田,一座樹篱環圍的芒果、波羅蜜果園。 拂曉,我的芳鄰哼著小調從牛奶里攪制黃油。她丈夫騎著紅鬃矮种馬,去巡視農活。 河對岸的土路鑽進茂密的樹林里,從那儿隱隱傳來紹塔爾族人吹的笛聲。 冬天,耍蛇藝人在馬俞拉基河畔搭起簡易帳篷。 其實,馬俞拉基河畔現在、將來都建不成我的新居。我從未見過馬俞拉基河,從未親耳听見它的名字。它的名字是眼皮上抹了幻覺的烏煙,用想象的目光看見的。 不過,我覺得我在這儿待不下去了。我恬淡的心靈期待著辭別這里的一切,前往馬俞拉基河畔。 村里一個十來歲的男孩,頗像殘壁下一棵野草——沒有園丁照料;既領受陽光、空气、雨露的愛撫,也忍受塵埃、虫豸的騷扰;山羊啃一口,黃牛踩一腳,非但不甘心死,反而長得莖稈粗壯。 他爬樹打酸棗,掉下來摔斷了骨頭。 他誤吃了含毒的野果,頭暈目眩。 祭神節他去看彩車,彩車不曾看見,自己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他又累又餓,倒在地上,昏死了又活過來。他迷了路,衣服撕破,滿面灰塵,最后回來了。 他被人打,被人罵,人家一松手,他撒腿跑得遠遠的。 浮萍擁擠的水澤邊,單腿立著一只丹頂鶴,黑烏鴉在棘條上顫悠,白鳶凌空翱翔。漁民把竹杆插入河里,布网捕魚。 魚鷹惊覺地蹲在竹杆頂端,鴨子潛水覓食螺螄。 下午,粼粼碧波分外迷人。綠藻蕩漾,魚儿追逐嬉戲。更深的水下住著龍女么?听說她用金梳梳理曼長的黑發,波光現映出她妖嬈的身姿。 他起了潛水的念頭,那透明的綠水,多像龍女柔膩的肢体!他對一切感興趣,不管里面究竟是什么。 他縱身入水,水草纏住他的手腳。他呼救,嗆水,沉入水底。 听見水邊放牛的孩子惊叫,漁民急忙撐船過來營救。把他打撈上來時,他直挺挺地不動了。 此后好几年一想起他,我就恍恍惚惚,眼前金星閃爍,四周一片昏黑。心里卻清楚地看見那個自幼喪母的男孩。 有趣的是,他說的話至今不死! 我听見他在慫恿他的伙伴:“下水看看,腰里結根繩子,一下水就把你拽上來。” 他极想体驗跳水的滋味。 他的伙伴不敢。他鄙夷地罵:“膽小鬼!” 他像小動物似地潛入帳房先生的果園。是的,他挨了几拳頭,但遠比不上他吃的黑漿果的數目。 這家人罵他:“不知羞恥的野猴!” 有什么可羞恥的! 帳房先生的瘸腿儿子掄起拐杖打黑漿果,撿了一籃,放開肚皮吃。他打斷樹枝,打爛果子,他知不知羞恥! 有一天帕克拉斯家的二小子拿著万花筒對他說:“你看里面是什么。” 他看見斑駁的顏色,晃一晃,又一個花樣。 “大哥,咱倆換吧。”他提議說,“我給你一個磨光的貝殼,削生芒果皮,可快了,另外再送你一個芒果核做的哨子。” 万花筒沒有給他。 他不得不采取偷的辦法。 他不是貪心。他不想永遠占為己有,只想看看里面的繽紛世界。 枯登哥哥擰著他的耳朵審問:“你為什么偷?” “他干嗎不給我?”倒楣鬼反問,那口气分明要帕克拉斯家的二小子承擔他偷万花筒的責任。 他心里沒有恐懼,沒有仇恨。 他嗖地捉住一只大青蛙,扔在果園埋木樁的深坑里,逮虫子喂養。 他把甲虫放在紙盒里,喂牛糞末儿,別人想扔而不敢下手。 他上學口袋里裝著一只松鼠。 有一天他把一條水蛇塞進先生的抽屜,心里說看看先生見了水蛇是啥樣子。 先生打開抽屜,魂飛魄散,狼狽逃竄。 值得一看的逃竄! 他養的狗不是名門出身,是純孟加拉种,神態、舉止跟主人相似,經常食不果腹,除了偷竊別無他法。頭一回偷就打斷一條腿。 大概是報應,打手家的黃瓜竹架同一天被打得稀哩嘩啦。 這只狗夜里不躺在主人的床上睡不著覺,主人不抱著它也難以入眠。 一天它伸嘴去吃鄰居家擺好的飯菜,靈魂踏上了黃泉路。 他滿怀悼念的悲慟,人前卻不掉一滴淚。他偷偷地哭了兩天,從此茶飯不香,再沒有偷吃帳房先生家果園里熟酸果的興致。 他把一只破鍋扣在鄰居七歲外甥的頭上。頭頂破鍋,那小孩的哭叫听上去像榨油厂的汽笛聲。 他走進有錢人家總被轟出門。只有養奶牛的女人希杜招呼他進屋喝碗牛奶。她儿子已死了七年,年齡同他只差三天,和他一樣皮膚黝黑,一樣的塌鼻頭。 他也跟希杜阿姨搗蛋——剪斷牛繩,藏茶壺,把她的衣服弄得黑不溜秋。他要看各种試驗的結果。旁人看不過,代她管教,她反倒為他辯解。他的頑皮激起她慈愛的波浪。 阿姆比格先生沮喪地對我說:“他是塊榆木疙瘩。小學課本上您的詩,他一點也不喜歡讀。淘气地把那几頁撕了,還說是耗子咬掉的。真是只不可教化的野猴子!” “責任在我。”我說,“假如有一位他的世界的詩人,這位詩人寫的詩歌的旋律必定溶和甲虫的鳴聲,他讀起來就津津有味了。我何曾寫過貨真价實的青蛙的故事和他那只禿頂狗的悲劇!” 世界上不缺少不美的人,比起不美的人,我的旅伴有過之而無不及。這委實是件稀奇事儿。 他的禿頂与年齡不相稱,所剩無几的頭發也已斑白。兩只小眼睛沒有睫毛。他皺著眉頭東張西望,好像在稻田里拾稻穗。他的鼻子高而寬,占据了四分之三的臉盤。額頭寬闊。左鬢發毛脫盡,右眼上眉毛消失。唇髭胡須剃光的臉上,裸露著造物主塑造的粗疏。 餐桌上誰粗心丟失的扣針,他拿起來別在自己的西服上。女旅客見狀,轉過臉去吃吃地笑。他收集落在地上的捆包裹的繩子,接起來繞成一團。別人亂扔的報紙,他疊好放在桌上。 他用餐非常謹慎。他口袋里裝著一瓶開胃的藥粉,坐下吃飯,先把藥粉倒在水里飲服。用完餐,再服一粒助消化的丸藥。 他寡言少語,說話有些結巴,一開口讓人感到他是個傻瓜。別人在他面前議論政治,大放厥詞,他默不作聲,無從知道他是否听懂了一些。 我与他在一艘客輪上共度了七天。 有些旅客無端地討厭他,畫漫畫譏嘲他,把他當作一塊笑料,俏皮話越說越刻薄。他們每天用新的言詞塑造他的形象,以荒唐的想象丰滿他這件作品,來彌補上帝創造的漏洞造成的某些部位的失真,并堅信這是純正的真實。 有些人猜他是個經紀人,有的說他是橡膠公司的副總經理,猜測激發了打賭的興趣。 不少旅客對他敬而遠之,他已習慣了他們的冷淡。旅客在吸煙室打牌賭錢,他對他們也敬而遠之。他們在心里罵他: “吝嗇鬼!下賤胚!” 他与船上的吉大港的水手混得很熟。水手用水手的語言說話,不知他操的什么語言,好像是荷蘭語。 早晨,水手用橡皮管沖刷甲板,他也跳來跳去地幫忙,笨拙的動作招致善意的哄笑。 有個少年水手皮膚黝黑,雙眼烏亮,頭發曲卷,身材單薄。他送給他苹果、桔子,給他看畫報。旅客們對他有損于歐洲人尊嚴的舉動大為惱火。 客輪停靠在新加坡港。他把水手叫去,分發香煙,每人一張十美元紙幣。送給少年水手一根鍍金手杖。 他与船長道別后,匆匆走下碼頭。 這時他的真實姓名傳開了,吸煙室里玩牌人的心里發出了啊呀啊呀的惊歎。 廚房是希羅娜阿姨的活動天地。 總見她夾著兩只銅罐到池塘汲水。筑了石階的池塘,离廚房不過兩銅罐的距离。 她那喪母的外甥整天光著脊梁,腦袋里進不去任何忠告。這個無正經事可做的淘气包,儼然是池塘的主人。一高興就跳進池塘,一面游泳一面朝天上噴水。他站在石階上用瓦片打水漂;折根竹杆煞有介事地坐著釣魚;爬樹摘黑漿果,扔的比吃的還多。 人們說頭禿了三分之二的胖地主才是池塘的真正主人。他十點前前胸后背抹些油下水洗澡,身子猛地往水下一縮,泡兩下赶緊上岸,念叨著杜爾迦女神的圣名,穿過竹林回到家里。他正在打一場官司,忙得不可開交。池塘寫在他的田契上,但尚未納入他管轄的領地。 希羅娜的閒得難受的外甥,統管著樹林、沼澤、荒地、沉船、破廟和羅望子樹最高的枝梢。 他騎上在果園里吃草的洗衣人的驢,竹鞭抽得它飛奔起來。他得意地領略賽馬的樂趣。驢要盡驢的責任,而他無事可做,翻身上驢,這畜生連同四條腿就歸他了,不管法官怎樣判決。 做父母的均指望儿女讀破万卷書,日后高官厚祿,光宗耀祖。 所以,教書先生派學生頭領把逃學的他從驢背上揪下來,拖著穿過竹林,送進教室。 他的王國在集市、河埠、曠野。此刻,他被四壁包圍,神思被粘到書頁上。 我也曾經是個孩子。 天帝也為我創造了河流、田野、長空,可惜沒有利用的机會,喪失了存在的价值。在儿童廣闊的世界里,沒有我的一席之地。 我的巢筑在舊樓的一角,不許隨便走到巢外。 仆人們哼著地方戲曲做枸醬包,隨手把紅艷艷的液汁抹在牆上。 大理石地板擦得光滑、錚亮,百葉窗帘雅致非常。樓下是砌了石階的池塘,靠牆有一行椰子樹。發髻蓬松的老榕樹把粗碩的根深深地扎入池塘東岸的地下。 上午,左鄰右舍的人來沐浴。下午,閃耀著陽光的水面上,游弋的鴨子用喙撫理翅羽。 時光潺潺流逝。 蒼鷹在天空盤旋。年老的布販子敲著銅盤沿街叫賣。恒河水通過引水渠流入池塘。 在廣闊世界里儿童加冕為君王,而我生下來是個窮孩子。我只能在我內心的渴望里,眼睛的遠望中,池水的波光下,榕樹的气根擁抱的涼蔭里,椰子樹搖動的枝條上,遠處晒太陽的露台上做我的游戲。 悉多得到肌膚如芊芊嫩草一樣細膩的羅摩的消息的那天,神猴訶努曼進入無憂樹林。我的訶努曼每年雨季駕著濕潤淡藍的新云來臨,攪得天昏地暗。從它黑洞洞的口腔里,傳出我無法前往的遠方的信息。 高樓包圍的一方哀戚的云天,木然地俯視著我,胸脯隆隆地起伏。濃黑的烏云像振鬃眥目的野獅,躍過榕樹的頭頂。池水嚇得瑟瑟戰栗。颶風和林莽里,騰起儿童生活中被壓制的活力。東方海岸空中獲釋的博大的神童1,飛來与我結為好友。 嘩嘩地下起雨來,一級級石階沉入水中。 夜里雨越下越大。我躺在床上,聞到飄入窗口的潮濕的林木气息,庭院里積了齊膝深的水。屋檐口涌出一股股粗大的水流,滾下去与地上的積水匯合。 早晨,我跑到南窗口,只見池塘已是一片汪洋。外溢的池水汩汩地流過果園,木苹果樹那頭發散亂的腦袋孤零零地挺在水面上。 街坊們喧嚷著跑出去,用長毛巾和披肩逮魚。 直到昨天,池塘和我一樣是個囚徒。上午,下午,形態各异的樹蔭溶入水面,流云用陰影之筆短促地在水面上划一下。透過榕樹葉縫的陽光,像用金勺子潑到池水中。池塘淚光瀅瀅地仰望著高空。 今天,它自由了,如身穿赭色道袍的游方僧,周游四方。 我的几個哥哥跳上池塘邊的木船,解纜划槳,從池塘划進胡同,從胡同划到大街上,以后不知划到哪儿去了。 我的思緒追隨著顛簸的木船。 黃昏來臨。 云影与暮色交融,又与池水中榕樹的黑影融為一体。 路燈亮了,朦朧的燈光罩著路面。家里玻璃罩燈的火苗畏葸地顫抖著。濃重的幽黑中隱隱望見的晃動的椰子樹枝,似鬼魅的暗示。胡同兩旁的房屋大門緊閉,一兩扇窗戶泄涌出來的微弱的光線,好似忪惺眼睛的呆滯的目光。 不知何時,一切沉入昏眠。 深夜,万籟俱寂。游廊里更夫薩羅卜隔一會儿歐歐地喊几聲。 每年的雨天振奮我的心緒,搖蕩我的歌曲。 娑羅樹葉在絮語,棕櫚樹枝在鼓掌,翠竹在輕晃。七葉樹和豆蔻樹的花瓣紛紛飄落。 家家戶戶那些和我小時候一樣的孩子,在往風箏線上抹特制的膠水。 他們的心事只有他們知道。 -------- 1指云。 我是深閨內院里的女子。 您不會認識我的,薩拉特先生1。 我拜讀過您最新的小說《枯萎的花環》。您筆下的女主人公埃魯克茜三十五歲溘然去世。她曾与二十五歲的情敵激烈搏斗,我看得出,您非常仁慈,您讓她贏得了胜利。 現在說說我自己。 我年紀尚小,但韻華的魅力已打動了一個人的心,得知這一情況,我激動得渾身哆嗦,忘記了我是個普通的姑娘。和我一樣的孟加拉姑娘千千万万,她們也秀麗可愛,擁有妙齡的神咒。 我懇請您寫一部關于一位普通姑娘的小說。她陷入巨大的悲痛之中。如果她心靈深處沉淀了非凡的情感,她該如何昭示?有几個男子能把它發掘出來?他們的眼睛為花容玉貌所眩惑,但他們的良知并不探尋真實,我們以蜃景的价格出賣我們自己。 容我說明一下我說此話的根由。 您可以假設看中我的那一位叫納雷斯。他一本正經地告訴我,還沒有第二個像我這樣漂亮的姑娘映入他的眼帘。我既沒有勇气相信也沒有決心不相信他的贊辭。 后來,他去英國留學。 我偶爾收到他的來信。 我常常胡猜亂想:羅摩啊羅摩,成群的英國姑娘出入公共場所,她們個個出類拔萃、聰慧過人、神采飛揚,她們已經發現了昔日埋沒在印度百姓之中的納雷斯? 果然,上回他來信說与麗姬一道下海游泳。麗姬像烏哩婆濕似地浮上水面時,他情不自禁地朗誦了孟加拉詩人贊美烏哩婆濕的詩句。然后,他倆并肩坐在沙灘上,面對翻涌的藍色海浪和滿天明麗的陽光。 麗姬語調徐緩地對他說:“你來的那天和你回國的日子,好似貝的兩張殼,讓一顆罕見、渾圓的淚珠充填其間吧!” 她委婉地表達愛慕的手法何等高超! 納雷斯還在信中寫道:即便她胡謅,那又何妨!說得實在太感人了,嵌玉的金花難道是真花?但何嘗不給人以美的享受! 您明白了吧。他信中比喻的隱義,像無形的鋼針刺入了我的胸膛,并且提醒我,我是個普通的姑娘。 我沒有回報門第高貴的情人的足夠資本,唉,我無力改變現狀,終生是個債務人。 薩拉特先生,求求您,寫一部關于普通姑娘的小說吧!這個不幸的姑娘必須同六、七位才貌出眾的女性競爭,如同俱盧戰場上阿周那之子阿維馬努單槍匹馬与七位凶悍的騎士廝殺。 我知道厄運已落到我頭上,我已經輸了。但請您允許您筆下的女主人公代替我獲胜,使我讀了揚眉吐气。 讓您的生花妙筆傳遞檀香般芬芳馥郁的喜訊吧! 為您的女主人公起名馬拉蒂,這也是我的名字。不必擔心被讀者發現,孟加拉平原上有無數個馬拉蒂,都是可以信賴的心地淳朴的姑娘。她們不懂法語、德語,只懂得委屈落淚。 您准備如何讓她獲胜? 您的靈魂高尚,您的筆触神圣。也許您打算導引她走上自我犧牲的道路,忍受不堪忍受的痛苦,和沙恭達羅一樣。 原諒我吧,薩拉特先生,讓她下來站在我的位置上。長夜的黑暗中躺在床上,她向天帝祈求的巨大恩典,不會賜給我,但您的女主人公可以得到。 寫納雷斯在倫敦混了七年,處在水性楊花的女人的包圍之中,一次次考試不及格。 然后,您的筆鋒一轉,寫馬拉蒂在加爾各答大學數學考試中獨占鰲頭,獲得碩士學位。但您如果在這儿收筆,您小說之王的桂冠會被玷污。 不要管我處境如何艱難,不要收縮您的想象力。你和天帝一樣是不吝嗇的,送馬拉蒂去歐洲。寫那儿的一群學者、圣哲、英雄、詩人、藝術家和君主簇擁著她,像天文學家發現星球那樣發現她不單才華橫溢,而且性情溫柔。 不是在愚昧的國度,而是在有圣人、慈善家,有英國人、德國人、法國人的地方,揭示她征服世界的魔力的奧秘;舉行舉世矚目的盛大集會,對她表示熱烈歡迎! 描寫她頭上落下贊頌的甘霖,她落落大方地穿過人群,像海面上滑行的一艘帆船。人們看了她的眼睛,交頭接耳地說印度的雨云和陽光交融在她迷人的眼神里。(順便說一句,造物主的愛怜确實溶化在我的眼神里,不過我必須承認,命運尚未讓我遇到歐洲的有識之士。) 納雷斯和那些出類拔萃的女士尷尬地站在會場的一角。 以后呢? 我的故事到此結束。 我的夢幻破滅,可怜啊,普通的姑娘! 唉,白白浪費了天帝的創造力! -------- 1著名孟加拉語小說家。 尼斯兄: 我十九歲那年,你二十五歲左右,已出版了兩部長篇小說:《康達姑媽》和《潘珠的怪癖》。此外,《時代的車輪》月刊上正連載你的小說《血痕》。 你的成就轟動了全國。 我在學院的文學研討會上贊揚你比般金·錢德拉·查特吉1更偉大,引起了一場打破腦瓜的混戰。 我哥哥揶揄我是你盲目的崇拜者。 大學畢業之后,我搞到了縣長助理的差使。不久,全國掀起如火如荼的反殖愛國運動,我毅然辭職。 之后,我交了好運,成為你的摯友。過從甚密的那段日子里,我不曾說過你一句坏話。我甚至假笑著袒護你大大小小的缺點,把它們化入你的崇偉之中。 我深知你最擅長塑造瑕不掩瑜的風云人物。你一再地督促我:“提筆寫小說吧,在作家的舞台上,你本應有尊貴的席位,是你的自卑感,使你屈辱地坐在讀者的長凳上。” 于是,我猶猶豫豫地拿起了筆,開始練習寫作。 我第一部小說以我們這個時代為背景。主人公是邦迪加達地區被追捕的政治犯。他潛伏了七個月,有天深夜冒著生命危險回家看望母親。他的親叔叔向警察告密。他在一個漁家女的草房里躲了几天。他叔叔提供了可靠的情報,致使他落入敵人之手。漁家女作了偽證,也被捕入獄。他叔叔爬到了副縣長的位置上。 你讀了我的小說,贊不絕口,親自把稿件送到編輯薩姆普·桑德爾家里,要他馬上在《時代的車輪》上發表。 果然,小說第二個月開始連載。 如同干蘆葦塘著火迅速蔓延的火勢,我很快蜚聲文壇。《短笛》雜志上一篇評論文章中寫道:“在這位文壇新星前,著名小說家阿蘇先生黯然失色了。” 你讀完開心地一笑。 《番查加那》雜志上發表的拉地甘達·迦斯的文章說: “孟加拉文苑終于誕生了真正的傳世之作。” 你看了這篇文章沒有笑。 之后,你我之間蔓生了名聲的荊棘。 此刻,請听我一句話,我的名聲是在“現代瘋狂”的薄土中滋生的,根子扎得不深,不結果實,只有葉子的茂密,原因是不懂得虛怀若谷。 你塑造的主人公潘珠是孟加拉的堂吉訶德,他的怪癖將千秋万代遺傳給不同膚色的狂人。 我小說中的主人公貢杰拉爾像一個爆竹,在空中一閃便熄滅了,只能迷惑傻瓜的眼睛。 我知道你是多么崇高。我豈能為竊取虛假的榮譽的資本而出賣你的友誼。 打開紙包看吧,里面是我作品的灰燼。 我的作品明天必是一撮塵土,干脆今天就付之一炬! -------- 1般金·錢德拉·查特吉(1838—1894):孟加拉語近代文學創始人。 賣牛奶的吉努居住的小巷邊有一幢二層樓房,一樓窗戶釘著鐵條。濕漉漉的牆壁泥灰駁落,到處是褐色的斑痕。用美國布做的門帘上畫著財神迦奈斯。除了我,租用一樓房間的還有一個生靈——蜥蜴,它与我的區別在于它不缺少食品。 我是商業廳最年輕的文書,月薪二十五盧比。下班后輔導“達特”种姓人的孩子复習功課,報酬是一頓便飯。然后到瑟亞爾達車站消磨黃昏,省下點燈的花銷。听到匡當匡當的車輪聲,汽笛聲,旅客的喧嚷聲,苦力的叫喊聲……挨到十點半鐘,才返回黑糊糊凄冷的住所。 我姑母的村庄座落在達勒斯瓦利河畔,她的侄女曾与我這個命途多舛的人締結姻緣。成親的吉期在邇,我“犯上作亂”的罪行敗露,只得倉皇出逃。新娘擺脫了“災難”,我亦如此。 新娘未能步入洞房,但每日在我的心房進進出出。她身裹達卡綢紗麗,眉宇間是一顆碩大的吉祥痣。 近來,陰雨綿綿,電車票价又漲了,薪水卻被克扣。小巷角落里,榴蓮和芒果的皮核、魚鰭、小貓的尸体、爐灰…… 堆積著,腐爛著。 我使用的多孔的舊傘的現狀,頗似七扣八扣的薪金。辦公室沉悶的氛圍的唯一裝飾品,是膜拜保護大神毗濕努的樂天派庫比康特的俏皮話。 淫雨的黑影潛入潮濕的斗室,像墮落陷阱的困獸,昏迷不動。白天黑夜,我感到与半死不活的世界死死捆在一起。 住在巷口的甘達先生,有一頭細心梳理的波浪形黑發和一雙大眼,性格豪爽,自小愛吹笛。岑寂的午夜,夜色闌珊的拂曉,光影交疊的下午,小巷惡濁的空气中,常縈繞他的笛音。有天黃昏,他吹起沉郁的“興都”、“巴魯亞,曲調,暮空彌漫著万古不變的离愁。頃刻之間,小巷恍如哀絕的醉鬼囈語般的虛幻。我陡地感到,我——窮文書哈里帕特,与莫臥儿的皇帝阿格巴爾無甚區別,破傘与華蓋循著凄婉的笛音一齊飛向天國。 這笛音听來尤為真切動人的地方,流淌著達勒斯瓦利河。無盡的黃昏,河畔黑棕櫚的濃蔭里,菜園里,她在等待,身裹達卡綢紗麗,眉宇間是一顆碩大的吉祥痣。 樓梯口左面的走廊里,我每天上午跟尼勒穆尼學習英語。 破牆旁邊有棵高大的羅望子樹,結果的季節,猴子在樹上蹦來竄去。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离開英語課本,追蹤猴子搖動的尾巴。每每此時,先生擰我的耳朵,以證實我与紅眼猴在理性上的差异。 放了學,我在植物家族里執教。 園子里有黑漿果樹、酸果樹、一排檳榔樹。沿牆自生的一棵幼棗樹是我的學生。 我用板尺一面揍棗樹一面訓斥:“瞧你這笨蛋,參天的黑漿果樹結果了,可你又矮又小,不求上進!” 我恭听父親的教誨,常听見“上進”兩個字。听他一再地講拾破爛的賣一籃籃碎玻璃,最后成為百万富翁的故事,“上進”的概念在我眼前變得具体而清晰。 人無不想成為富翁,起碼也得像巴吉德普爾鎮放高利貸的帕珠·馬雷克那么富裕,連同黑漿果累累的園子,我家這幢樓房已經典押給他了。 我天天教育棗樹,要以帕珠·馬雷克為楷模,快快長高。 我一天兩次用棍子測量棗樹的高度。 我的火气越來越旺,它卻視而不見,不長高,也不結果。盛怒之下,我揮舞木棍辟哩叭啦狠狠揍了它一頓。我越擰它的耳朵,它的葉子落得越多,進步越是緩慢。 這時,我當稅務員的父親調到了巴爾達曼縣,我轉入加爾各答一所高級英語學校,起步向高官顯爵的頂峰攀登。 父親謝世不久,我在秘書處奠定了步步高升的基石。 可是妹妹已到了出嫁的年齡,我不得不托人求情,借了一大筆債,好歹操辦了她的婚事。 我的婚事也有了眉目,明年二月九日,新春的暖風体內体外吹拂的時光,就…… 晴天霹靂,我被人從我的職位上擼了下來。 我的境況恰似害虫嚙噬的、外表光亮的生果子,狂風襲來,咚地墜地。 春天的花事出了問題,只怨我時乖命蹇。 公事房的財神別轉臉不再垂青于我,家里的財神早已另覓新筑的金蓮台了。 我拿著文憑四處尋找工作,奔波了數日下來,我形容枯槁,眼光呆滯,肚子癟了下去,鞋跟斷裂,膚色和舊床單相近。 我登門向達官貴人求助,几乎跑斷了腿。這時我突然收到一封信,因借款到期無力償還,放高利貸的帕珠·馬雷克依法沒收了我家典押的房產。 我匆匆赶回老家,上樓推開窗戶,碰到一根樹枝。我心里惱火,用力一推,一看,原來是我的“學生”。 棗樹枝繁葉茂,向我表明它已“高升”了,同上門占房的帕珠·馬雷克一模一樣。 我們冒著嚴寒啟程。 這是時机最糟糕的极其漫長的旅程,道路迂曲,朔風刀一般鋒利,寒冷不可抵御。 駝峰磨傷、腳痛難忍、脾性暴烈的駱駝,不時趴臥在融化的冰雪上。 想起春天山底下的宮苑,衣著華麗、手擎盛滿芳醴的杯盞的名媛淑女,心里好不沮喪。 牽駱駝的腳夫罵罵咧咧,怨聲不絕,一個個溜之大吉,尋找烈酒、女人去了。 火炬已經熄滅,找不到打尖的旅舍,路經的城市滿布敵意、猜疑;村落肮髒,且漫天要价。 困難重重!最后我們決定通宵赶路,累了打個盹。听見誰在唱歌,准是瘋子! 黎明時分,我們進入涼爽宜人的山谷,雪線下是潮濕的沃土,空气中彌漫著濃郁的林木的气息,山澗淙淙流淌,水車的葉片拍擊著幽暗。 天邊屹立著三棵樹。渾身雪白的老馬在山坳奔馳。我們走到門上挂著葡萄藤的酒肆前,只見兩個人腳踏著空酒壇,在洞開的大門口擲骰子賭錢。 打听不到任何消息,我們繼續前進。時光飛逝,傍晚,我們到了目的地,應該說,這段經歷是令人滿意的。 這一切仿佛發生在邈遠的往昔,又仿佛是有意發生在現在,寫下,請寫下這句話——如此迢遙的地方牽引我們來尋死還是覓生? “生”已有過一回,我們有不容置疑的證据。 在這以前,我見過“生”也見過“死”,自忖兩者不是一碼事。 然而,這“生”是非常冷酷的,它的折磨是慘毒的,像死,像我們的死。 我們返回自己的國家,返回自己的王國。但在陳規陋習中,沒有絲毫的安宁,周遭不可親近的人抱著各自的神像。 我死了反倒輕松。 -------- 1本篇為譯詩,原詩作者:t.s.艾略特。 几更天了?沒有回答。 蒙昧的光陰在亙古的迷津里徘徊,望不見陌生的路的終端。 山底下的瞑暗像倒斃的惡魔的眼珠,靉靆的濃云壓迫蒼穹的胸脯,洞穴里一團團黑霧猶如剁碎的夜闌的肢体。 天邊刺目的火光,忽明忽滅,那是無名煞星紅眼的窺視? 抑或是原始的饑渴伸抖著的滴血的舌頭? “蛻變”的淚滴般的狼藉的雜物,仿佛是生靈未完的游戲的殘骸;是恣意揮霍的權勢的破損的牌樓,湮沒的河道上被遺忘的腐朽的橋梁,神祗离棄的天祠里蛇洞迂曲的祭壇,未做成便腐蝕了的隱入虛無的階梯。 驀地,傳來石破天惊的巨響,那是禁錮的山洪沖出隘口的轟鳴?還是瘋狂旋舞的苦修者高誦的駭人的經咒?大火包圍的森林自毀的慘叫? 可怕的喧囂下面,流動著輕微的音流,好似火山噴發的熔岩,里面熔合著嫉賢妒能的竊竊私語、卑鄙的飛短流長、愚蠢的尖利的傻笑。 那里,人像歷史的紙屑,隨風飄蕩。火炬的光影中,他們滿面是恐懼。 一天,無端的猜疑驅使一個狂人一刀砍死他的鄰居。不公正的裁決立即激起廣泛憤怒的爭吵。 一個婦人絕望哀號:“唉,唉,我們迷失方向的儿子墮落了。” 一個美女裸露著洋溢青春美酒的醇香的芳軀,格格地笑道:“區區小事!” 虔誠者坐在山巔皎洁的宁靜中,不眠的目光尋覓星光的暗示。 云團凝聚,夜鳥哀鳴飛翔的時刻,他說:“別害怕,兄弟,記住人是偉大的。” 他們不以為然地說:“太初的力量是獸性,獸性是恒久的。 誠實實際上是自欺欺人。” 蒙受打擊時,他們惶恐地打听:“兄弟,你在哪里?” 听到的回答是:我在你身邊。 黑暗中不見他的身影。他們議論紛紛:那話音是陷入恐懼產生的幻覺。虛妄的自慰。 在暴虐的荊棘叢生的大漠里,為占有海市蜃樓,人們累世經代地互相殘殺。 云散天晴,東方地平線上躍出了啟明星。大地的胸膛徐呼出一聲愜意的長歎。林徑上蕩漾著綠葉簌簌的絮語,鳥儿在枝頭唱歌。 “時辰到了。”虔誠者肯定地說。 “什么時辰?” “啟程的時辰。” 他們不解其義,坐著胡猜亂想。 晨曦的愛撫滲透泥土深處,世界的根須里泛起生命的活力。一种輕微的聲音傳入大家的耳朵:向“完美”的圣地進發吧! 這激動人心的崇高的聲音迅速在人群中傳播。男人仰望天際,女人合掌覆額,孩子拍巴掌嬉笑。 紅日在虔誠者的眉宇描了個金色吉祥痣。 人們齊聲歡呼:啊,兄弟,我們贊頌你。 旅人從各個角落出發—— 從尼羅河流域,從恒河之濱,從西藏冰冷的河谷,他們漂洋過海,翻山越岭,穿過無路的沙漠,在葛藤如网的密林里開辟道路,在城牆環護的都市大門前走來了。 他們有的徒步,有的騎馬,騎象,騎駱駝。 有的戰車上飄揚著中國的綢旗。 皈依不同宗教的教徒誦念著不同的經文焚香前行。 護衛帝王的軍卒的刀戟寒光閃閃,擂響的鼓聲如同雷鳴。 托缽僧披著破爛袈裟,王公貴族身著耀眼的綴金緞帶綢袍。 健步如飛的求學的年輕人推著為學識的榮譽和高齡的重荷壓得步履蹣跚的老學究。 無數母親、處女、新娘說說笑笑,托著盛放白檀香膏的圓盤,提著灌滿香水的銅壺。 行列里還有跛子,瞎子,病人,殘疾人,嬌聲嬌气、香水味儿刺鼻的妓女,出售神靈、道貌岸然的宗教商賈。 何謂“完美”?! 無人講得清楚。以往所作的闡釋,不過是在私利上粘貼高尚的標簽,賦予無上的价值,為有恃無恐的盜竊帶來無窮的机會,以齷齪肉体的不倦的貪欲构筑臆想的天堂。 亂石橫臥的山路崎嶇、艱險。 虔誠者在前面帶路,身后是強者、弱者、年輕人、老年人、統治者、半饑半飽的農夫……有的腳底起泡,精疲力盡,有的滿腔忿懣,有的產生怀疑。 他們計算邁出的步伐,不時詢問:還有多遠? 虔誠者以歌聲作為回答。 他們听他唱歌,皺起眉頭,但不敢走回頭路。 人流的慣性和朦朧的希望驅策他們向前。 他們減少睡眠,縮短休息時間,展開互相超越的激烈競賽,唯恐落后蒙受欺騙。 一個個黃昏尾隨白晝來臨,一條條地平線落在身后。未知的邀請以看不見的信號向他們招手。 他們的表情變得冷峻,抱怨越來越刺耳。 入夜。 跋涉了一天的人們在榕樹底下舖席坐下。 一陣風吹滅了燈,稠粘的幽黑宛如昏眠。 人群中呼地站起一個人,指著帶路人吼道:“騙子,你騙了我們。” 一個個喉嚨迸發出嚴厲的責問,女人們咬牙切齒,男人們破口大罵。末了,一個膽大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猛擊他一拳。一個個人站起來,拳腳相加,他失去生命的軀体倒在地上。 死寂的夜,遠處隱隱傳來澗水聲,空气中浮蕩著淡淡的茉莉花香。 旅人們惊慌失措。 女人嚶嚶啜泣,男人厲聲呵斥:“別哭!” 挨了鞭子的狗慘叫一聲,停止狂吠。 長夜漫漫。 男男女女激烈地辯論,誰應承擔責任? 他們吼叫,咆哮,行將拔刀動武的時候,夜色稀薄了,霞光掠過山峰,布滿天空。 他們驟然平靜下來。 太陽伸手痛惜地撫摸血跡斑斑的死者的安詳的額頭。 女人們放聲大哭,男人們雙手捂臉。有人想溜之大吉,但腳挪不動,罪責的鎖鏈把他与無辜的犧牲品拴在一起。 他們痛楚地互相問道:“誰為我們指路?” “我們打死的人為我們指路。”東方的一位老人說。 大家默默地垂下頭。 “怀疑使我們拋棄了他,“老人繼續說,“暴怒使我們殺害了他,現在愛使我們又接受了他,他的死使他在我們的生活中复活,他是偉大的死亡的戰胜者。” 他們全站了起來,齊聲高呼:“胜利屬于死亡的戰胜者!” 年輕人呼吁:“向愛和力量的圣地前進!” 千万個喉嚨迸發誓言:“我們要戰胜今世和來世!” 他們看不清楚目標,但怀有一致的熱情。他們共同的熾熱愿望藐視著死亡的危險。他們不再問路有多遠,他們心里沒有疑慮,走路不感到疲勞。 死去的引路人的靈魂在他們心里,在他們的前方。他超越死亡,跨越生命的界限。 他們走過播下种子的農田,經過裝滿谷物的糧倉,穿過消瘦的身軀企望重新充盈生命力的貧苦的土地,沿著人口密集的城市的通衢大道前行,越過渺無人煙的沉寂的荒原,那里既往的歲月靜默地將破碎的功績抱在怀里。他們目睹的破落戶的頹垣后面,臥榻曾嘲諷食客。 途中熬過了烈日烤灼的漫長的時光,夕照黯淡下去的時候,他們問預言家:“前方是不是我們至高希望的闕頂?” “不,那是暮云的峰巒上的落日的余輝。”預言家說。 年輕人鼓勵道:“不要停步,朋友,踏盡夜的黑暗,我們將抵達光的國度。” 他們摸黑前進,路意識到了使命,腳下的塵土以無聲的触撫指示方向。 通往仙界的天衢上,星斗以無聲的歌詞鼓舞他們:旅伴,勇往直前! 引路人凌空傳遞信息:快到了。 第一抹朝暉在沾露的樹葉上閃爍。 星相家說:“朋友,我們到了。” 路邊,一望無際的成熟的稻穗在柔風中搖蕩。大地的歡聲響應著云霓色彩的變幻。從山麓到河湄。一座座村庄里,每日平靜地流動著人流。陶工制罐的輪子歡快地轉動,樵夫擔柴前往集市,牧童在曠野放牛犢,少婦頭頂水罐,沿著河邊的綠徑往家走去。 然而,哪儿是帝王的城堡?哪儿是金礦?哪儿是輯錄殺人惑人的咒語的古圣梵典? “星斗的示意是不會錯的。他們的信號隕落在這里。”星相家說罷,神情虔恭地走到路畔的泉水邊。 泉眼里涌翻的泉水似液態的光華,黎明在溶和笑淚的樂曲的大潮中輕漾,一箭之遙的棕櫚樹林里,一間茅舍沉浸在無可言喻的靜謐之中。 來自海濱的一位陌生的詩人在門口吟唱:“母親,開門!” 一束陽光斜照著柴扉。 聚集的人仿佛在血管里听見洪荒年代創造的偈語:母親,開門! 門開了。 母親怀抱著嬰儿坐在草榻上。 等待著陽光照臨朝霞怀抱的啟明星似的嬰儿的臉。 詩人彈琴,歌聲在天空飄繞——胜利屬于人類,屬于新生儿,屬于永生的人。 君主、乞丐、雅士、罪人、才子、愚氓……一齊雙膝跪地,齊聲歡呼:“胜利屬于人類!屬于新生儿!屬于永生的人!” 由于我的過錯,空蕩蕩的寓所憤懣地扭過臉不看我。 我從一間屋子走到另一間屋子,沒有一塊屬于我的地方。 我悶悶不樂地走到外面。 我決計出租房子,搬到特拉登去。 由于過分悲愴,我許久不敢進阿姆麗的房間。可是房客快來了,房間得打掃一下。我只得開了她上鎖的房門。 房間里有她一雙阿格拉1繡花拖鞋、梳子、裝著洗發液、護膚液的几個瓶子。書架上陳放著她的課本,一架小手風琴,一本剪貼簿貼滿她收集的照片。衣架上挂著長毛巾、上衣、机織布紗麗。小玻璃柜里是各种玩具、空粉盒。 我坐在桌后的床板上,從她的紅皮書包里取出一本算術練習本,一封未封的信掉了下來。信封上寫著我的地址,是阿姆麗稚嫩的字体。 我听說,人溺死的那一刻,眼前閃現濃縮的一生。我仿佛是個淹死的人,拿信的一瞬間,許多往事紛至沓來。 阿姆麗媽媽去世那年,她剛七歲。 我莫名其妙地擔心她也活不了很久。 因為,她神情憂郁,過早訣別的陰影從未來倏忽飛來,籠罩著她一雙烏黑的大眼睛。 我不敢讓她离開我一步。坐在辦公室里做事,唯恐突然發生不測。 她姨媽從班基普爾來度假,憂慮地說:“外甥女學習要耽誤了。如今誰樂意娶個目不識丁的女孩,當作包袱頂在頭上?” 我好生愧疚,說:“明天我帶她到貝都恩學校報名。” 第二天,她上學了,不過放假的日子大大超過上課的日子。她父親經常參与讓送她上學的汽車倒開回來的陰謀。 第二年,她姨媽又來度假,見此情形,大為不滿:“這樣念書不行!我得把她帶走,送她上貝那勒斯的寄宿學校。我無論如何要把她從父親的溺愛中解救出來。” 她跟她姨媽走了,因為我應允,她是怀著一腔無淚的怨惱走的。 我出門游覽巴特里那塔圣地,從自己煩悶的心境里逃了出來。四個月沒有得到她的消息,以為老師的關怀已消解她心頭的壘塊。 我心上的一塊石頭落了地,我暗暗慶幸把她托付給了“大神”。四個月后回來,我徑直前往貝那勒斯看望阿姆麗。途中收到一封信——還說什么,大神已收下她了! 一切都過去了。 我坐在阿姆麗的房間里展開信紙,只見上面寫著:我很想見您。 沒有別的話。 -------- 1阿格拉:印度泰姬陵所在地,因制鞋業而聞名。 “你在干什么,蘇妮1?”父親吃惊地問,“干嗎把衣服裝在皮箱里?你要去哪儿?” 蘇娜麗達的臥室在三樓,有兩扇南窗。窗戶前床上舖著考究的拉克惱床單,對面靠牆的書桌上,擺著亡母的遺像,一串芳香的花條挂在牆上父親照片的鏡框的兩端,粉紅色地毯上雜亂地堆著紗麗、襯衣、緊身上衣、襪子、手帕…… 身邊,搖著尾巴的小狗舉起前爪往女主人怀里伸過去,它不明白女主人為什么收拾衣服,生怕女主人扔下它不管。 妹妹莎米達抱膝而坐,側臉望著窗外,她沒有梳頭,眼圈紅紅的,顯然剛才哭過。 蘇娜麗達不答話,只管低頭整理衣服,手微微發顫。 “你要出門?”父親又問。 蘇娜麗達口气生硬地說:“你講過,我不能在家里成親,我到阿努2家去。” “啊呀!”莎米達叫起來,“姐姐,你胡說什么呀!” 父親露出惱怒而又無可奈何的神色:“他家里人不同意我們的觀點。” “但他們的意見,我得一輩子听從。”女儿語气堅定,表情肅穆,決心不可動搖,說罷把一枚別針裝入信封。 父親憂心忡忡:“阿尼爾的父親鼓吹种姓制度,會同意你倆的婚事?” “您不了解阿尼爾,”女儿自豪地說,“他是個有主見、胸怀坦蕩的青年。” 父親長歎一聲,莎米達挽著父親的胳膊走了。 鐘敲了十二下。 蘇娜麗達一上午沒有吃飯。莎米達來叫過一回,可她非要到朋友家吃不可。 失去母愛的蘇娜麗達是父親的掌上明珠。他也要進屋勸女儿吃飯,莎米達拉住他說:“別去了,爸爸,她說不吃是決不會吃的。” 蘇娜麗達把頭伸到窗外,朝大街上張望。終于,阿尼爾家的汽車開來了。她急忙梳妝,一枚精巧的胸針插在胸前。 “拿去,阿尼爾家的信。”莎米達把一封信丟在姐姐怀里。 蘇娜麗達讀完信,面如死灰,頹然坐在大木箱上。 阿尼爾在信中寫道:我原以為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改變父親的觀點,豈料磨破嘴唇,他仍固執己見,所以…… 下午一點。 蘇娜麗達呆坐著,眼里沒有淚水。 仆人羅摩查里塔進屋低聲說:“他家的汽車還在樓下呢。” “叫他們滾!”蘇娜麗達一聲怒吼。 她養的狗默默地趴在她腳邊。 父親得知事情發生突變,沒有細問,撫摸著女儿的柔軟的頭發說:“蘇妮,走,到赫桑巴特你舅舅家散散心。” 明天舉行阿尼爾的婚禮。 阿尼爾執拗地叫嚷:“不,我不結婚。” 母親心疼地歎气:“唉,依了他吧。” “你瘋啦!”父親勃然大怒。 家里張燈結彩,嗩吶從早晨吹到晚上。 阿尼爾失魂落魄。 傍晚七點左右,蘇娜麗達家的一樓里點著煤油燈,污漬斑斑的地毯上摞著一疊報紙。管家卡伊拉斯·薩爾加爾左手托著水煙筒抽煙,右手呱嗒呱嗒扇著蒲扇,他正等听差來為他按摩酸痛的大腿。 阿尼爾突然來臨。 管家慌忙起身,抻抻衣服。 “忙亂之中忘了給喜錢,想起了特地來一趟。”阿尼爾猶豫一下說,“我想順便再看一眼你家蘇娜麗達小姐的臥室。” 阿尼爾慢步走進臥室,坐在床上,雙手抱著腦袋。床具上,門框上,窗帘上,漾散著人昏迷呻喚般的幽微的气味,是柔發的?殘花的?抑或是空寂的臥室里珍藏的回憶的?不得而知。 阿尼爾抽了會儿煙,把煙蒂往窗外一擲,從書桌底下取出廢紙簍,捧在胸前。他的心猛地抽搐一下。他看見滿簍是撕碎的信紙。淡藍的信紙上是他的筆跡。此外還有一張照片的碎片,四年前用紅綢帶系在硬紙板上的兩朵花——枯萎了的三色堇和紫羅蘭。 -------- 1蘇娜麗達的昵稱。 2阿尼爾的昵稱。 她名叫卡梅腊。 我是在她的練習本上看見她的芳名的。 那天她帶著弟弟乘電車前往學院。我坐在她后面的凳子上,欣賞她的披肩秀發和柔美的面部線條。她胸前抱著教科書和練習本。 我在該下車的車站沒有下車。 此后,我制定了出門的時刻表。這与我上班的時間毫不相關,而与她上學的時間相吻合。所以經常相遇。 我想,雖然我与她互不相識,但至少是彼此的旅伴了。 她周身放射著智慧之光,黑發從秀額往后攏著,眼里閃著純朴的光澤。 我暗暗抱怨,為什么不發生事故,使我在救助中顯示我的人生价值呢?例如街上發生騷亂,或者哪個惡棍為非作歹。 這种事如今不是經常發生嗎? 我的命運像一潭濁水,收納不到可歌可泣的壯舉。平淡的日子似聒噪的青蛙,既請不到凶殘的鯊魚,鱷魚,也請不來雍容的天鵝。 有一天電車上特別擁擠。 卡梅腊身旁坐著一位講一句孟加拉語夾雜半句英語的年輕人。我恨不得猛地揭掉他的帽子,抓住他的肩膀往車下扔。 可一時找不到借口,手痒痒得要命。 這時他抽起了一支很粗的雪茄煙。 我勇敢地走到他面前,命令道:“扔掉雪茄煙!” 他裝作沒听見,照樣吞云吐霧。 我一把搶過他口銜的雪茄,擲到窗外,緊握雙拳怒視著他。他一聲不吭,一步跳下了車。 他也許認識我。我在足球場上因進攻凶猛而小有名气。 姑娘的臉煞地紅了。她低頭佯裝看書,手索索發抖,對我這位嫉惡如仇的英雄竟不屑一顧。 同車有正義感的職員齊聲稱贊:“先生,你做得對!” 不一會儿,姑娘提前下車,改乘出租汽車走了。 以后接連兩天我沒有遇見她。 第三天我看見她乘黃包車上學,立刻省悟我魯莽地做了件錯事。姑娘自己會履行自己的職責,用不著我插手。我暗自悲歎我的命運确是一潭濁水,英雄行為的回憶像牛蛙呱叫,在頭顱里對我尖酸地嘲諷。 我決意糾正我的錯誤。 不久,我獲悉她一家去大吉岭避暑。 今年,我也迫切需要換換空气。 她家的別墅名為“摩迪亞”,座落在距山道不遠的茂密的樹林里。皓皚雪峰遙遙在望。 我赶到那里才知道她一家人不來了。 我正打算踏上歸途時,与崇拜我的球迷摩漢拉爾不期邂逅。他是個瘦高個儿,鼻梁上架一副斯文的眼鏡,孱弱的消化器官在大吉岭的新鮮空气中得到了些許慰藉。他對我說: “我妹妹泰努卡祈望見您一面。” 泰努卡像個影子,身材單薄到了無法再單薄的程度,學習的興趣遠遠超過對飲食的興趣,對我這位足球名將怀有不可思議的敬慕。她以為我同意和她談天說地体現了我對她別有意味的關切。 唉,命運的捉弄! 在我下山前兩天,泰努卡含蓄地對我說:“我要送你一樣東西——一盆使你時時想念我們的花。” 胡鬧!我以沉默表示厭煩。 “這是珍貴的植物,”泰努卡說,“在恒河平原上精心培育才能成活。” “什么名字?” “山茶花。” 我心頭一震,与山茶花語音相近的一個名字,閃電般掠過我昏暗的心空。我含笑喃喃自語:“山茶花,不容易獲得她的心。” 我不曉得泰努卡明白了此話是什么含義。她突然兩頰緋紅,興奮得全身微微發顫。 我攜帶這盆花上路了。 上了火車,我發覺安頓這位“旅伴”不是件容易事,我把它藏在雙人包廂的盥洗間里。 這趟旅行到此結束。 以后几個月的瑣事恕不贅述。 在祭神節的假期里,鬧劇的帷幕在紹塔爾族聚居區重新拉開。這是偏僻的山區,我不想說出地名。換空气的闊佬從不光顧此地。 卡梅腊的舅舅是鐵路工程師,家安在婆羅樹影遮護的“松鼠的村庄”里,從那儿望得見天邊的青山。附近的沙礫地里淙淙流淌清泉,帕拉斯樹枝上結了野蚕茧,哈爾達基樹底下,赤裸的紹塔爾族牧童騎在水牛背上。 這里沒有旅館。我在河邊搭了頂帳篷。除了那盆山茶花,沒有別的旅伴。 卡梅腊是和母親一起來的。 太陽升起之前,她撐著花傘,沐浴著涼爽的晨風,在娑羅樹林里散步,野花競相吻她的纖足,竟未引起她的注意。她有時涉過淺清的小河,到對岸樹底下看書。 她不理睬我,由此我斷定她認出我了。 有一天我看見他們在小河邊野餐,我多么想走過去說,“需要我為你們效勞嗎?我會汲水、打柴,附近樹林里興許還能弄來一只溫和的狗熊哩。” 我發現一個年輕人穿著英國綢襯衫,坐在卡梅腊身旁,伸直腿抽哈瓦那雪茄。卡梅腊心不在焉地揉碎了一朵薔薇。旁邊放著一本英國文學月刊。 我如夢初醒,在這巴爾格那幽靜的河谷,沒有我的立足之地,我是不堪容忍的多余的人。我應該知趣地离開,然而,暫時不能走。我得耐心地住几天,等山茶花開了,派人送過去,才算了卻一樁心事。 我白天打獵,傍晚回來給山茶花澆水,靜觀花苞的變化。 這一時刻終于到了。我大聲叫為我弄柴火的紹塔爾族姑娘進帳篷,我要借她的手,送去用娑羅樹葉包的山茶花。 我在帳篷里讀一本偵探小說。等待著。 外面傳來甜蜜的聲音:“先生,叫我干什么?” 我走出帳篷,一眼看見山茶花夾在她的耳朵上,她黝黑的臉閃著欣喜的光彩。 “叫我干什么?”她又問。 “我想看你一眼戴花的模樣。”說罷我動身返回加爾各答。 穆尼小姐臥房里的日本木偶名叫哈娜桑,穿一條豆綠色繡金花日本長裙,她的新郎來自英國商場,是沒落王朝的王子,腰間佩戴寶劍,王冠上插一根長長的羽翎。明天一對新人盛妝打扮,后天舉行婚禮。 黃昏,電燈亮了,哈娜桑躺在床上。 不知哪儿來的一只黑蝙蝠在房里飛來飛去,它的影子在地上旋轉。 哈娜桑忽然開口說:“蝙蝠,我的好兄弟,帶我前往云的國度。我生為木偶,愿意在游戲的天國做度假的游戲。” 穆妮小姐進屋找不到哈娜桑,急得大叫起來:“哈娜桑,你在哪儿?” 庭院外面榕樹上的神鳥邦迦摩說:“蝙蝠兄弟帶著她飛走了。” “哦,神鳥哥哥,”穆尼央求道,“請帶我去把哈娜桑接回來。” 神鳥展翅翱翔,帶著穆尼飛了一夜,早晨到達云彩的村寨所在的羅摩山。 穆尼大聲呼喊:“哈娜桑,你在哪儿?我接你回去做游戲。” 藍云上前說:“人知道什么游戲?人只會用游戲束縛与他游玩的人。” “你們的游戲是怎樣的呢?”穆尼小姐問。 黑云隆隆地吼叫著灼灼地朗笑著飄過來說:“你看,她化整為零,在繽紛的色彩中,在罡風和霞光中,在各個方向各种形態中度假。” 穆尼万分焦急:“神鳥哥哥,家里婚禮已准備就緒,新郎進門不見新娘會發怒的。” 神鳥笑嘻嘻地說:“索性請蝙蝠把新郎也接來,在暮云上舉行婚禮。” “那人間只剩下哭泣的游戲了。”穆尼一陣心酸,淚如雨下。 “穆尼小姐,”神鳥說,“殘夜消逝,明天早晨,雨水清洗的素馨花瓣上也是有游戲的,可惜你們誰也看不見。” 高中一年級學生巴特克里斯達說話尖酸刻薄,是膽小的同學心目中的惡魔。 他無緣無故地為蘇尼塔起了一個綽號“白鶴”。 綽號后來變為“小鴨”,最后成為“純种鴨”。綽號本身并無特殊的意思,不過是惡作劇罷了。 憨厚的人懼怕奚落,但常常成為奚落的對象,殘酷者的隊伍日益擴大,到處亂射怪笑的毒箭。 巴特克里斯達的嘍羅也怀著莫名的厭惡,用目的不明的嘲弄之針,刺傷蘇尼塔。 可怜的蘇尼塔為了解脫只好轉學。 過了許多日子,他的血管里仍流著往日人前局促不安的拘謹,蠻橫黧黑的惡煞巴特克里斯達把生活的不公正和無情的冷嘲熱諷深深地烙在了他的心扉。 巴特克里斯達摸透了蘇尼塔的脾性,路上遇見他,總提醒他心中昏昏欲睡的恐懼,以此取樂,炫示他擁有暴虐的手段的驕傲。他仍叫蘇尼塔的綽號,仍然對他怪笑。 大學畢業后,蘇尼塔試圖躋身于律師的行列,但律師的行列沒有空隙容他擠入。 他缺少掙錢的机會,但不缺少時間,他彈琴,唱歌,填補生活的空虛。后來索性拜藝術家尼亞瑪德為師,悉心鑽研音樂。 他的妹妹蘇妲在英國人創辦的達耶森學院已獲得學士學位,并發誓要戴上數學碩士的禮帽。她身材苗條,步履輕盈,一副近視眼鏡后面閃著好奇的光芒,身心充滿歡樂和甜笑。 欽慕他的女友烏瑪拉妮說話柔聲細气,睫毛下微漾著攝魂的暗影,纖圓的手腕上戴兩只精致的鐲子。她攻讀哲學,討論問題口未開臉先紅。 蘇妲并非不曾窺見哥哥的隱秘,但在他面前竭力按捺著笑聲,免得他難堪。 星期天,蘇妲請烏瑪拉妮來喝茶。 天下著暴雨,街道沉入水中。蘇尼塔獨坐窗前彈著雨曲。他知道烏瑪拉妮在隔壁房間,這喜訊融合他的心律,在弦索上戰栗。 蘇妲突然來到哥哥的房間,奪下他的琴說:“烏瑪拉妮特意要我轉告你,請你為她唱歌,不唱她決不饒你。” 烏瑪拉妮羞得滿面通紅,一時卻想不出合适的言詞抗議蘇妲姐姐編造假話。 黃昏之前,幽暗就濃稠了,房門在風中急躁地晃動。斜雨拍打著窗玻璃,門廊里茉莉花散發著清香,街上積了齊膝的雨水,汽車在水中行駛。 沒有點燈的房間里,蘇尼塔動情地邊彈邊唱:細雨霏霏,哦,來吧,我的心上人…… 他的心飛往樂曲的天國、塵寰的一切喧雜融入了完美的樂音,無際的流年的碧水里,綻開了一朵“美”的百瓣蓮花,他坐在蓮花中間,脫胎換骨…… 驀地,樓梯口傳來獰笑和吼叫:“喂,純种鴨在嗎?” 肥胖的巴特克里斯達闖進屋子,惊愕地看見蘇尼塔立在門口,兩眼噴射著坦然冷靜的忿恨,像是雷神因陀羅朝粗野的嘲諷投擲過去的霹靂。 巴特克里斯達窘迫地笑著要說什么,蘇尼塔大喝一聲: “閉嘴!” 有如一腳踩扁的癩哈蟆的聒叫,巴特克里斯達的干笑戛然而止。 好似天狗啖食麗日的漆黑巨口,黃昏的陰影提前吞沒了院落。 外面響起了怒吼:“開門!” 屋里的生命惊恐万狀,哆哆嗦嗦地頂著門,插上門閂,嗓音發顫地問:“你是誰?” 又是雷鳴般的怒吼:“我是土壤王國的使者,時候到了,特來索債。” 門上的鐵鏈光啷光啷響,四壁劇烈地搖晃。屋里的空气唉聲歎气。空中飛禽雙翼的扑扇,像夜闌的心跳。 咚咚咚一陣擂擊,門閂斷了,門板倒地毀坏。 生命顫抖著問:“哦,土壤,哦,殘酷者,你要什么?” “軀殼。”使者說。 生命長歎一聲:“這些年我的娛樂活動在軀殼里進行,我在原子里跳舞,在血管里演奏音樂。難道一瞬之間我的慶典要遭到破坏,笛簫折斷,手鼓破裂,歡樂的日子沉入無底的黑夜?” 使者不為所動:“你的軀殼欠了債,是還債的時候了,你軀殼的泥土必須返回泥土的寶庫。” “你要討回泥土的借款,只管討回。”生命不服地說,“你憑什么索取更多的東西呢?” 使者含諷帶譏地說:“你貧瘠的軀殼似疲憊瘦弱的一勾彎月,里面有什么值線的東西!” “泥土是你的,但形象不屬于你。”生命爭辯道。 使者哈哈大笑:“你從軀殼上剝得下形象,只管剝去好了。” “我定能剝下。”生命發誓。 生命的知音靈魂星夜赶往舉行慶典的光的圣地,合掌祈求:“呵,偉大的光華!偉大的輝煌!呵,形象的源泉!不要在粗糙的泥土身邊否定你的真理,不要辱沒你的創造!他有什么權利摧毀你擁有的形象?他念了哪條咒語令我潸然淚下?” 靈魂入定苦修。 一千年過去了,一万年過去了,生命悲啼不止。 路上一刻不停地運送盜竊的形象。 生物界晝夜回蕩著祈禱:“呵,形象塑造者!呵,形象鐘愛者!‘僵固’這妖魔攫住你的賜予,收回你的財寶吧!” 一個個時代逝滅了。 隱隱傳來天庭的懿旨:屬于泥土的回歸泥土,冥思的形象留在我的冥思里,我許諾,泯滅了形象再度顯露,無形体的影子抓住光的胳膊將出席你目光的盛會。 法螺嗚嗚吹響,形象重返抽象的畫中,從四面八方奔來了形象的愛慕者。 一天天過去了,一年年過去了。生命依舊痛哭。 生命期冀什么? 生命雙手合十說道:“泥土的使者用殘忍的手扼掐我的喉嚨,說:‘喉嚨是我的。’我反駁說,泥土的笛子是你的,但笛音不屬于你。他听了冷笑一聲。上蒼的旨意啊,听我含淚的申訴吧,板結的泥土的傲慢將成為胜利者?他眼瞎耳聾,他的啞聾將永遠悶壓你的妙音?承載‘不朽’的懿旨的胸脯上豈能允許建造‘僵固’的凱旋柱?” 天庭又傳來圣旨:不必擔憂,云气之海上听不見的福音的波濤不會斂息,靈魂苦修終成正果,這是我的祝福,萎縮的喉嚨溶入泥土,永生的喉嚨載負旨意。 靈魂的彩輿將泥土的妖魔駕車搶劫的迷茫的福音送回無聲的歌曲里,凡世響徹胜利的歡呼。 無形体的形象和無形体的福音,在生命的海濱那軀殼的樂園里結合。 桑格爾通古博今,能言善辯,名揚四海。 他敏捷的思維如山鷹的尖喙,屢次閃電般啄斷對方論据的翅膀,使之垂落塵埃。 南印度的雄辯家奈亞伊克慕名前來,提議御前辯論。 辯論的胜者將獲得國王的獎賞。 桑格爾接受挑戰后,發現纏頭巾髒了,急忙前往染衣房。 穆斯林查希姆的染衣房在樹篱圍繞的菜地旁邊。他女儿叫阿米娜,芳齡十七,唱著歌儿,碾細顏料,正調顏色。她的發辮系著紅纓子,披著棕色披肩,身穿天藍色紗麗。 她把顏料碗遞給染布的父親時,桑格爾走進染衣房,說:“查希姆,國王命我上殿辯論,請把我的纏頭巾洗淨染成金黃色。” 清澈的渠水汩汩流入菜地。阿米娜在渠邊桑樹蔭影下洗纏頭巾。 春天和煦的陽光映亮了渠水,斑鳩在遠處芒果樹上歡啼。阿米娜洗淨了纏頭巾,攤在青草上晒,忽然看見上面有一行詩:你的妙足垂臨我的額頭。她凝神沉思起來,听不見芒果樹上斑鳩的啼叫。 末了,她從染衣房取來絲線,繡了一行詩:但內心感受不到愛撫。 兩天后,桑格爾來到染衣房問道:“誰在我的纏頭巾上繡的字?” 膽顫心惊的查希姆施禮道:“先生,是我不懂事的女儿。請原諒她的冒失行為,上殿辯論吧,沒人看得見弄得懂那句話的。” 桑格爾轉向阿米娜,說:“染衣女,你使妙足的愛撫离棄高傲纏繞的額頭,沿著你的花絲線走進我心里,我通往王宮的道路消失了,今后也不會找到。” 馬拉提國王儲巴基拉奧·波索亞的灌頂大禮定于明天上午隆重舉行。 民間藝人格爾達尼未被准許進入御廟,他坐在庭院角落一株菩提樹下,彈罷單弦琴,喃喃自語:“神啊,是誰讓你端坐在堅硬的金椅上的呢?” 午夜,上弦月冉冉下墜。 遠處宮門前燈光輝煌,鼓樂喧天,格爾達尼唱了起來: 我沿著林徑走來, 听見碧草在啜泣。 它們耳貼著塵土, 期待胸脯上落下無憂的足跡。 獻燈儀式完畢,廟堂大門關閉。人群涌向王宮,格爾達尼繼續唱道: 生命之神啊, 石龕中幽禁你是他們的目的? 預見你我的摩挲交融, 你從天國降臨人世。 漆黑的菩提樹下.格爾達尼獨自彈唱,巴基拉奧在近處諦听著: 你呼喚我沖出鎖閉的深宅, 共游山川鏡湖, 你消除流浪的孤寂, 在心里獲得自由。 傲岸的鐵絲网圍繞的石牢, 任他們晝夜守護! 早晨,啟明星淡漠地立在霞光中。宮門前鼓樂齊鳴,祭司送來了圣水,灌頂大禮即將開始。 冷清的御廟里,燭光困惑、黯淡,神像前凌亂地供放著祭品。 巴基拉奧悄然出走,踏上了漫游的道路。 長老羅摩難陀白天撥弄念珠誦經。 黃昏,他供奉祭品;內心服用了神的賞賜,他的饑餓即刻消除。 舉行廟會的一天,國王和王后駕到。 此外,從各地來了一批滿腹經綸的學者和佩戴標記的各個教派的信徒。 晚浴完畢,羅摩難陀照例在神足前上供,但心中得不到神的恩賜,他咽不下食物。 停食兩天以后,羅摩難陀虛弱不堪,稽首說道:“神啊,莫非我犯了罪愆?” “你當我住在婆伊昆塔1仙境嗎?”神气忿地說,“那天未能進入我廟宇的庶民全身也領受了我的撫摸,溶和我足触的圣水的生命之泉,在他們的血管里奔流。對他們的輕慢使我憤慨,今日你的供品是不純洁的。” “主啊,禮法必須維持呀。”羅摩難陀忐忑不安地注望著神的面孔。 神雙目噴出怒火:“我親手創造的大千世界的花苑里,請來了芸芸眾生。你竟然企圖在這儿建筑禮法的壁壘,限制我的權力,真是膽大包天!” 羅摩難陀惶愧地說:“明朝我走出禮法的界限,從你創造的世界清除我的狂妄。” 深夜,繁星好似在沉思默想。羅摩難陀突然惊醒,听見神在催促:“時候到了,履行你的諾言。” 羅摩難陀雙手合十:“這會儿夜深路黑,栖禽不啼,我正等待黎明。” “黎明總是在夜盡之時升起嗎?”神申斥道,你的心蘇醒听見我發話的時刻,黎明業已來臨,去吧,履行你的諾言!” 羅摩難陀諾諾連聲,出廟上路,頭頂著璀璨的北斗星。 他出了城,穿過村庄,來到河邊的焚尸場。一個昌達爾种姓人正忙著焚燒尸体。 羅摩難陀伸手把他摟在胸前。 那人神色惶遽:“師傅,我叫那瓦,是昌達爾种姓。我的行當受人鄙視,你不要這樣讓我成為玷污您的罪人。” “我在心里已經猝死。”羅摩難陀痛心地說,“我昏昏沉沉,所以一直看不見你。現在我特別需要你,沒有你,我心中死者的葬禮無法舉行。” 說罷,羅摩難陀繼續前行。 晨鳥啁啾,啟明星在朝暉里隱沒。 卡毗爾坐在院子里哼著小調織布,羅摩難陀在他身旁坐下,摟著他的頸項。 卡毗爾慌忙自我介紹:“師傅,我是穆斯林,以織布為生,職業低下。” 羅摩難陀語气溫和地說:“朋友,不和你在一起,我在心里赤身裸体,我的心沾染了灰塵。今日,穿上你織的純洁的布衣,我的羞恥蕩然無存。” 几個徒弟在院子里找到羅摩難陀,責怪道:“師傅,這成何体統!” “我在失去神的地方又找到了神。”羅摩難陀坦然說道。 太陽冉冉升起,金色的陽光照亮羅摩難陀歡悅的面龐。 -------- 1保護大神毗濕努的居住地。 鞣皮匠羅比達斯正在掃地。 路是他的親人,孤獨是他的伙伴。 行人遠遠地躲著他走路。 長老羅摩難陀晨浴完畢,走回寺院。距他一丈之遙,羅比達斯匍匐在地,行叩拜大禮。 羅摩難陀惊詫地問:“朋友,你是何人?” “我是路上干燥的塵粒,師傅,您是天上的云彩,您如果降落愛的甘霖,啞默的塵埃放聲高歌,遍地鮮花怒放。” 羅摩難陀把他摟在胸口,給了他愛。 羅比達斯生命的花叢里吹進了歌聲悠揚的春天的和風。歌聲傳入吉托爾國王后佳莉的耳中,她不禁黯然神傷,支派宮女做事,眼淚簌簌滾落。 拋棄王后的尊貴,佳莉找到羅比達斯,皈依了毗濕努教派。 王族年高德劭的祭司聞知此事,悲憤地對王后說:“可恥呀,王后,羅比達斯种姓低賤,揮動掃帚掃地,你竟稱他師傅,丟盡了你王國婆羅門的臉面。” 王后庄重地說:“听我一言,尊敬的祭司,你日日夜夜專打清規戒律的死結,不知道愛的金子已經丟失,是我手沾灰塵的師傅從塵土里把它撿了起來。你可以驕傲地抱住那些毫無意義的打結的繩索,可我是愛的金子的乞丐,宁可頭頂著塵土的贈予。” 羅摩難陀面對東方,肅立在恒河里。晨風吹拂,流水潺潺,似被點金棒點触了的河水閃耀著金光。他遙望薔薇般的朝陽,在心中喃喃自語:“呵,大神,你慈祥的容貌怎不在我心頭閃現,揭去您的面具吧。” 朝陽升上娑羅樹梢。漁民們揚帆啟航。一群白鶴飛上陽光明媚的青空,飛往對岸的沼澤地。 大師的圣浴遲遲不結束,弟子焦急地說:“師尊,耽擱不得了,祭神的時辰到了。” 大師說:“我的肉身未淨,恒河至今遠离我的心田。” 弟子坐下思忖:這話是什么意思? 陽光洒滿芥菜地。賣花女在路邊賣花。養奶牛的女人頭頂奶罐前往集市。 大師若有所思地出水上岸,穿過黃鸝歌唱的灌木叢。 弟子疑惑地問:“師傅,您去哪儿?前面不是上等人的村落。” 羅摩難陀說:“我正走在完成圣浴的路上。” 河灘盡頭是一座村庄。大師走進桑樹濃蔭夾裹的小巷,猴子在枝頭跳躍。 小巷深處是制革人維強的房子,從那儿飄出牲畜的生皮的臭味,兀鷹在空中盤旋,骨瘦如柴的野狗在啃骨頭。 弟子雙眉緊蹙,站在村外,默念“羅摩,羅摩。” 維強敬畏地向羅摩難陀叩頭施禮。 羅摩難陀扶他起來,与他擁抱。 維強惊慌地說:“師傅,不可這樣,賤民屋里的污穢會損毀您圣洁的身体。” “遠离你的村子下河沐浴,我的心不能与滌淨万物的恒河相通。”羅摩難陀欣慰地說,“這會儿,淨化万象的圣水貫通了你我的軀体。今天,我未能順利地膜拜太陽神,我說太陽神啊,我体內那類似你擁有的靈光為什么不閃現呢?此刻,它在你我的額際閃耀,從此我不必再進廟堂。 傳說天界神匠毗舍迦羅莫在元古時代為三界神王的廟宇奠基,巨猴訶努曼運來建廟的大量岩石。 据歷史學家考證:栖息在森林里的基拉特族人造了這座神廟,神祗原本屬于他們。 舍帝利1國王曾占領這個國家,殺戮信徒,神廟里血流成河。 神祗改名換姓,藏在新的教規后面,幸免于難。 數千年古老的虔誠之河改變了流向,而今,基拉特族人淪為不可接触者,他們通往神廟的路被堵塞。 被排斥在社會之外的基拉特族的村舍分布在恒河東岸,他們虔信天神,唱頌神歌,但沒有寺院。他們的手靈巧,目光的判斷從不出錯,他們擅長砌石牆,擅長在黃銅器皿上鑲嵌銀花,精曉大理石神像的內在韻律。 刀劍掠奪了他們昔日的御座,砍去了他們的服飾和舉止的尊嚴的標記,剝奪了他們享有知識的權利。 他們只能遙望屹立在西邊地平線上的神廟的金頂,只能遙拜神廟,但想象中的神廟依舊那么熟稔。 十月十五日是祭神節。 臨時搭的高台上擊鼓敲鈸,彈琴吹簫,遍野帳篷,幡幢獵獵飄揚。路邊擺滿商品——銅器,銀首飾,神像畫,綢布,孩子玩的撥浪鼓、泥娃娃、葉笛、供品、花環、水果、香燭、一罐罐圣水…… 魔術師尖聲怪气地耍魔術。 民間藝人繪聲繪色地在講《羅摩衍那》。 身著耀眼的制服的衛兵騎馬巡邏。 大臣歪坐在大象背上的軟榻上,士兵在前面吹號開道。 高門貴族的太太小姐坐在繡帘彩轎里,仆人家丁前呼后擁。 五個樹干支撐的榕樹底下坐著長發蓬亂、面色青灰、一絲不挂的游方僧,腳邊是信女們布施的水果、牛奶、甜食、奶酪、大米、土豆……。 一陣陣“胜利屬于神王”的歡呼聲響遏行云。 明天是國王首次祭神的黃道吉日。 國王乘大象駕臨,必經之路兩邊的香蕉樹挂上了花環。繪有吉祥圖案的銅罐口蓋著芒果樹葉,隔一會儿洒一遍香水、驅壓浮塵。 十三日深夜,廟里鐘聲緩緩隱逝。 明月像蒙著黑紗,朦朧的月光猶如劇烈的眩暈,夜風凝滯,空中聚集著霧靄,林木受了惊嚇似的呆立不動,狗莫名其妙地狺吠。馬望著無形物豎起耳朵嘶鳴。 突然,地底下響起沉悶駭人的聲音,地獄的妖魔仿佛一齊擂響了戰鼓,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廟里的挂鐘急促地搖響,象群掙脫繩索,如云狂奔。 地下的風暴快速地升騰,駱駝、水牛、黃牛、山羊、綿羊,喘气蹦竄,成千上万善男信女滿目惶惑,分不清親屬、陌生人,辨不清東南西北,互相踩踏,惊叫著逃命。 地面裂開,冒出一股股熱水,一縷縷煙塵。池沼的清水漏入下面的沙層。 飛檐上的鐘當當地搖擺,隨著一聲訇然巨響,鐘聲寂滅了。大地沉寂的一瞬間,將圓的月亮從西天下垂。 一頂頂帳篷著火,沖天的濃煙如同蟒蛇纏繞月光。 第二天,到處听見失去親人的哭嚎,為防不測,御林軍包圍了神廟,大臣、星相家、騷人墨客相繼赶到,只見山牆倒塌,廟頂塌落在神壇上。 星相家啟奏:“陛下,下個月十五之前,廟宇務必修繕完畢,否則,神明將离去。” 國王下令:立即修繕。 大臣上前奏道:“只有基拉特族人會雕塑神像,但決不能讓他們下賤的目光玷污神像,神明的圣洁被褻瀆,修繕是枉費財物。” 國王下令召見基拉特族頭領瑪達卜。 瑪達卜年逾花甲,白發銀髯,頭纏干淨的白色纏頭巾,紫銅般的上身裸露著,下身圍一條黃色土布,兩眼透出憂悒的恭敬,小心翼翼地在國王腳前獻上一束素馨花,退倒几步,伏地禮拜。 國王啟口道:“朕聞修繕廟宇非汝等不可。” “這是神靈對小民的恩寵。”說罷,瑪達卜朝著神廟跪拜。 “蒙上眼睛,汝能雕塑神像否?” “心靈的主宰指示小民勞作,雕琢時不用睜開眼睛。” 數百名基拉特族人在廟外砌石牆。 瑪達卜雙目纏了几層黑布,在廟里雕神像,晝夜不許外出,他冥想著神的慈顏,哼著歌儿雕鐫。 “快干,快干,時間過得很快,吉期快到了。”大臣常來催促。 瑪達卜合掌說道:“是誰2的事,誰自會拼命干,我不過是他的工具。” 朔日過去,望日將臨。 蒙眼的瑪達卜用手指触摸和石頭說話,石頭有問必答。 衛兵在旁邊監工,防止他解開布條。 星相家也來詢問:“十一日之夜,是陛下首次祭神的吉日,能否如期竣工?” 瑪達卡合掌答道:“我沒有資格回答,心靈的主宰哪天降恩,我哪天稟報。在這之前,任何人來打听只會延誤工期。” 初六、初七過去了,凄冷的月光透過廟門,落在瑪達卜的銀發上。 夕陽西墜,十一的月亮升上灰暗的天空。 瑪達卜長長地歎口气,說:“喂,衛兵,去送個信儿,神像雕好了,莫錯過吉日良辰。” 衛兵急忙跑出廟堂。 瑪達卜解掉蒙眼的黑布,只見十一的月光照臨庄嚴慈悲的神像,他跪在地上,雙手合十,凝視著神王,兩行熱淚奪眶而出。 今天實現了几千年來基拉特族信徒瞻仰神王的夙愿。 國王進入廟堂,看見瑪達卜頭貼著神壇底座,惱怒地拔劍砍去,瑪達卜登時首身分离。 這是瑪達卜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神王的足下膜拜。 -------- 1印度四大种姓之一。 2此指心靈的主宰。 貢達卜·所羅遜是天宮的名伶。 他的情人瑪杜斯麗前往北极山脈朝拜太陽那天,他神不守舍,胡亂地拍擊長鼓,致使舞女优哩婆濕舞步紊亂,掃了嘉賓的興致。 薩吉1滿面羞紅,神色尷尬。 由于眾神的詛咒,英俊的貢達卜變得相貌丑陋,他被謫下凡,投生坎達爾王族,取名奧魯內夏爾。 瑪杜斯麗歸來,向薩吉稽首施禮,哀求道:“不要拆散我倆,讓我倆謫落人世,同甘共苦。” 薩吉愁苦地望著雷神因陀羅。 因陀羅動了惻隱之心:“我成全你,下凡去吧,你為他受苦,也給他痛苦。痛苦中消除他攪亂娛樂的罪孽。” 瑪杜斯麗投生馬特羅王族,取名卡姆莉佳。 一天,坎達爾國王奧魯內夏爾見了馬特羅國公主卡姆莉佳的肖像,朝思暮想,夜不成寐,于是派欽差前往馬特羅國求親。 馬特羅國國王大喜過望,啟口道:“此乃公主的洪福。” 二月十五日吉祥的時辰,國王奧魯內夏爾的一把七弦琴擱在象背上嵌珠鑲玉的御座上,送到了馬特羅國王宮,未奏喜樂,公主与奧魯內夏爾的象征七弦琴舉行婚禮,隨后日夜兼程赶往坎達爾國。 先后進入不點燈的暗室,國王和王后鸞倒鳳顛,几天后,卡姆莉佳說:“我渴望瞻仰陛下的尊容。” 國王說:“你在歌里看得見我。” 黑暗中,國王邊彈七弦琴邊圍繞王后跳天國的舞蹈,這舞蹈成為貶謫的伴旅,附在他的肉体上。好似子夜扑打沙灘的海潮,舞中洋溢的情愛,使王后心潮激蕩,淚水漣漣。 一天四更時分,東方天空閃爍著啟明星。卡姆莉佳把柔潤的發絲覆蓋住國王的雙足,請求道:“請允許我在第一抹霞光中第一次看見陛下。” 國王婉言拒絕:“王后,不可損害不見面的甜蜜結合。” “我觀瞻陛下的愉快難道永遠要被剝奪?這是比眼瞎更可怕的詛咒!”王后怨憤地轉過臉去。 國王讓了步:“明天是我与諸位愛卿在納克格斯樹林里共舞的日子,你站在王宮頂上觀看吧。” 王后長歎一聲:“如何認出陛下?” “你可以自由地想象。想象即真實。” 第二天夜里王后又在暗室恭迎國王。 王后說:“我看見的舞蹈,如同吹拂萌發新葉的婆羅樹的駘蕩的春風。跳舞的個個像月中人一樣清秀,唯獨一個人丑得要死,极像天狗的幫凶,令人嘔心。他憑什么贏得進入樹林的權利?” 國王沉默半晌說:“丑陋里至上的感情是對美的呼喚,陽光寬慰羞慚的烏云,在烏云的額際描繪彩虹。天堂怜憫被詛咒的人世的漫漫荒漠,荒漠出現蔥郁的美景。心上人啊,那怜憫未使你的心充滿柔情蜜意嗎?” “沒有,陛下,沒有哇!”王后雙手捂臉。 國王用帶著哭音的聲調說:“你同情那個人,你的心可以變得充實,你為何硬著心腸厭憎他呢?” “我無法容忍糟蹋藝術趣味的不和諧。”王后說著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國王摁著她的手:“奉獻真誠情感的那天,你就能忍受了。 丑陋所作的自我犧牲中孕育著‘美’的胜利。” 王后秀眉微蹙:“我不明白陛下袒護‘不美’的用意。薄暗中感受到光明,杜鵑才啼叫歡迎朝霞,我期望今日太陽初升的時刻,陛下出現在我的日光里。” “你會如愿以償的。”國王下定決心,“讓膽怯遠离我吧。” 王后在陽光下見到了國王的真面目。 恩愛的支柱崩坍了。 “殘酷的虛偽!殘酷的欺騙!”卡姆莉佳尖叫著跑出王宮。 她居住的王家森林獵場里的幽靜的行宮,像羞澀地藏在云霧中的啟明星。 夜半時分,她隱約地听見七弦琴彈奏的悲苦的曲調,這曲調是那么熟悉,像夢境中遠方的暗示。 日复一日,漆黑的樹底下影子般跳舞的人,她肉眼看不見,心幕上卻看得清清楚楚,猶如望見空闊的雪松林里搖動的枝葉間南海颶風哀號的神態。王后為何會產生這种感覺?絕望的离別喚醒了她的眷戀?泥燈的火苗引燃了金燈?清醒的夜鳥飛越冷凄的巢,振翅的聲響激奮了宿鳥的翅翼? 七弦琴彈著哀婉的樂曲。 繁星有如苦修的黑夜的無聲的咒語。 王后在臥榻上坐起,披頭散發,失魂落魄。琴聲在夜空舖了條沒有盡頭的重逢之路,她的思緒在這溟蒙的路上逡巡。 她找推?找未見面早相識的人? 一天,苦楝樹的清香把妙不可言的邀請送入王后的寢室。 王后走到窗前,再次目睹那熟稔的舞姿,那离恨的洪濤! 王后瑟瑟顫抖了起來。 蛩吟凄切的夜里,下弦月徘徊在地平線上,朦朧月光下的樹叢在夢囈。 寂靜的青林把無聲的天籟傳入王后的肢体,使她不由自主地翩翩起舞,這是今生今世的舞蹈,也是往生往世的舞蹈! 又過了兩夜,相會的路延伸到了窗口,琴弦上跳蕩著激越的樂音。 卡姆莉佳在心里說:“哦,哀絕的人儿,別召喚了,我不再遲延。” 然而,她到誰的身邊去?肉眼看不見的那個人?怎么可能?心幕上見到的人把肉眼看不見的人裹脅到了海邊神話的國度?哪儿是連接神話國度的路? 一天后月亮隱逝的朔日之夜,“幽暗”的呼喚越發急切,在王后腦際無路的洞穴里,激蕩起雄渾的回聲。 七弦琴以漸漸明朗的樂調模糊地敘述天界的往事。 “今天我非去不可了,我不怕我的眼睛。”王后自語著出了行宮,踩著枯葉走到老菩提樹下。 琴聲消失,王后停下腳步。 “別害怕,親愛的王后。”國王的話語如雨云的轟鳴。 “我不害怕,陛下胜利了。”王后取出紗麗遮掩的燈,慢慢地舉到國王面前。 王后目不轉睛地望著國王,半晌才說:“我的主,我的陛下無比俊美。” -------- 1雷神因陀羅的妻子。 ------------------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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