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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深知你已經屬于我,我從未想到應該确定你贈予的价值。 你也不提這樣的要求。 日复一日,夜复一夜,你倒空你的花籃,我瞟一眼,隨手扔進庫房,次日沒有一點儿印象。 你的贈予融和著新春枝葉的嫩綠和秋夜圓月的清輝。 你以黑發的水浪淹沒我的雙足,你說:“我的贈予不足以納你王國的賦稅,貧女子我再無可贈的東西。” 說話間,淚水模糊了你的明眸。 你匆匆离去,日复一日,夜复一夜,不見你返回。 數年后開啟庫房,我看見你贈与的寶石項鏈,拿起捧在胸前。我冷漠的高傲頹然跌倒在印著你足跡的地上。 憶戀中顯示你愛情的价值,失去了你我才完整地得到了你。 有一天你那不可思議的甜笑,穿過閒談的縫隙,搖醒了我昏眠的青春。你臉上倏地閃現甘露般的惊喜。 那是億万事件的海灘上,游玩的大潮的波濤從海底卷翻上來的一顆罕見的珍珠,此后欲見總無緣。 一瞬之間,陌生時刻的情感唱著行路之歌,從迢遙的林莽步入我胸中半掩的心靈的窗口。 奇妙無形的手指在心弦上彈著相思曲,細雨蒙蒙的幽靜的住處,一方突然滑落的看不見的紗巾的拂触,遺留在黃昏素馨花凄郁的幽香里。 于是想起一天無端惊疑的瞬間;想起遠望著草枯的牧場消度的冬日的黃昏;想起無伴的暮色中,落日的彼岸,情琴彈奏的無聲的慕戀。 冬天即將過去,好奇的曙光揭去霧幔。 我忽然看見文旦樹枝萌發了沾露的新葉,這是生意盎然的奇跡。 我看到它感到惊喜,就像蟻垤仙人在達瑪薩河畔,惊喜于吟哦的第一行詩句。 這几片新葉,在長久無聲的鄙薄中,把隱匿的坦蕩的音訊送入播布的朝暉,猶如你該吐露的心語,而你默默离去。 春天已經不遠,你我之間似熟還生的幕帘,不時飄動,邊角卷翻。 調皮的南風也吹不倒隔閡。 無忌的時刻尚未來到,傍晚,你走進無可描述的朦朧。 青春的邊陲,殘存黯淡的殷紅。 消溶吧,它的迷戀!“明晰”之中,蘇醒吧,我渾濁的眼睛!記憶和遺忘的顏料涂抹的悲歡的濃霧,消散吧,像自輕的暮云! 我沉湎于落花殘香的心靈四周,夢魂的蜜蜂嗡嗡翩飛,尋找無蹤的芬芳。 從陰影鎖閉的日子里,出來吧,我的心!走進陽光明洁的純朴! 不瞬的目光漂向無語、無痛、無愁的創造的大海! 我要踏上無目標的路程,在流年的喧嘩中,平靜地觀賞万象,聆听樂曲;我要隱身于作物收割完畢的遼闊平原的空廊。我要把我的冥想融入恬靜的娑羅樹里,那里埋葬千百年冷寂的生命。 烏鴉在羅望子樹上聒噪,鷹隼溶入烈日烤化的高天的蒼碧,漁夫在沼澤里筑堤,駕船捕魚。 沼澤對面古老的村落若隱若現,天穹淡藍的极邊,飄蕩著纓絡似的紫嵐。兀鷹在魚网上空盤旋,鸕茲默坐在竹頂,無浪的水中倒映出紋絲不動的影子。 濕風中彌散水藻的清香。 四周的生存之河,日夜流入眾多的支流。 這天然的河水溶和千代生靈的丰繁的物品,在人類歷史的興衰之上奔騰不息。 在生机勃勃的春天的終端,我今日倦乏地沉入生存之河的深處,波浪以我血液平緩的節律在我的胸前潺潺地奏鳴。 讓我的知覺在它的光影之上,漂向沒有典籍沒有爭執沒有煩惱的死亡的大海。 沒有收到請柬的夏雨降落原野,遮暗一行行棕櫚樹梢,將噪動注入堤內的碧水。 我熱切地呼喚雨霖降落我的心田。 我出訪了一些日子,异域的語言,与我心靈的語言難以溝通,心宮里無法舉行灌頂大禮。 缺少雨云灰暗的流動,生活是孱弱的。 恰似樹木賜果的時間一年年增加,在圓形年輪上留下印跡,每年降雨的歡樂在我的骨髓里,加添情趣的財富;在生活的畫布上揮涂濃重的色彩;藝術家手指的示意,刻在我心靈的年輪上。 當我坐在寂靜的窗口,無所事事的時辰躡足逝去,些許賜予留在我的祭壇上。 生活的秘財的倉廩里,聚集已被遺忘了的歲月的財富。 多种神筆勾畫的我的軀殼,充盈全部才智的積蓄,在哪個時代洞察細微的目光下完全裸露? 它望著“洞悉”苦修,像黯淡的黃昏星和夜闌盡頭的晨曦那樣呼喚:“來呀,展露你自己!” 它完全露出真相的一天,我在我的光輝中看清我自己,如同心里蘇醒愛戀的時候,把离愁編成項鏈的時候,賦予貧苦以榮光的時候,死亡不意味著終結的時候,情女真實地認識自己,真實地展示自己。 我已經抵達白日末端的黃昏的碼頭。 途中,我的杯盞盛滿作品。 我以為這些是永久的路資,以不堪的苦痛換取它的价值。 在人的語言的市場上我廣收博采,部分積蓄獻給愛的事業。 最終我忘記已有的建樹,無端地采集成為盲目的習慣。 為填滿多孔的空袋,犧牲片時的休息。 今日我發現路已經走完,路資消耗殆盡,手擎著在團圓的榻側點燃的燈燭。終于熄滅的燈拋入流水,任其漂游。 孤獨的暮星在天幕閃光,迎著曙光,踏著暮色,我吹奏的最后一縷笛音在殘夜消隱。 以后會怎樣?華燈熄滅,奏樂停止的生活,一度也像如今的万物,充滿真實,我曉得,這,你會徹底忘怀,忘了是件好事。 不過在這以前的一天,你在這“空虛”的面前,獻上一朵我愛過的春花吧! 我昔日往返的路上,枝葉飄零,光影交織,芒果樹和波羅蜜樹的枝葉間,蘇醒了雨聲的抖顫,也許會幸運地遇見腰里夾著水罐、腳步惊覺地离去的婦人。 愿你從万象擇選這一普通的情景,在暮色蒼茫的黃昏,畫在你追念的畫布上。 不必做更多的事。我是光的情人,在生命的舞台上吹笛; 不會拋下一個長歎纏繞的孤影。 走上落日余輝之路的旅客,把一切企求交到塵土的手中。 塵土冷淡的祭壇前,不要敬獻你的供品。 食品籃你帶回吧,我那儿饑餓在窺望,來客坐在門口,時辰的鐘聲應和著生活之流与歲月之流交匯的歌韻。 扯去万年沙漠的厚幕,露出日期失落的古人類遺址的宏大骨架——它的生活場所在歷史無形的屏障后面。 它喧雜的世紀,把騷人墨客和其作品,埋入幽冷的深處。 萌芽的歌,蓓蕾欲綻的歌,前途無量的事物,那天墮入暝暗,從隱秘滑向更深的隱秘——濃煙之幔下的火星也已熄滅,出售的,未出售的,貼著一种价格的標記,一齊离開人世的市場,未造成絲毫損失,未留下一塊瘡痂。 洁淨、靜寂的天宇,回旋著兆年。 扯斷墨黑的臍帶誕生于陽光下的一個個新世界,縱入泛著漚沫的翻騰的星河漂流,像雨季的閒云,像短壽的蛾蚋,最終到達年壽的終點。 浩渺的歲月,你是游方僧,創造從你深邃的冥想的波峰騰躍,躍入你冥想的波谷。 “闡釋”和“不可闡釋”輪番地狂舞,你在狂舞的平靜的中央坐禪,享受恒久的歡樂。 呵,冷酷者,讓我皈依你的教門。生与死,獲取与舍棄之間是超然的安宁,創造的熊熊祭火的心底,幽僻,穩定,容我造一座修道院。 我在心里望見,遠古無聲的苦修從坐禪的團蒲伸出手去阻截歷史的喧囂。 我望見峰巒疊嶂的山區。 惊叫好奇的目光射不進的、太陽照不到的幽谷里,隱士在石窟岩壁上作畫,如同造物主在漆黑的背景上描繪宇宙的肖像。 他們在畫中傾注由衰的喜悅,而漠視自己的地位。 他們抹去自己的姓氏,不向外伸手乞求价值。 呵,無名氏,呵,形象的苦修者,我向你們頂禮! 你們划時代的業績使我嘗到從空幻的名聲中解脫的滋味。 沉入揩掉姓名的神圣的黑暗中,你們純洁了你們的修行。 我頌贊那“黑暗”的崇高。 你們無聲的話語,在石窟里壯嚴地宣告:姓名前供奉的祭品和未來的名聲,是鬼魂的食品;獻給無消化功能的“虛形”享受。 迷途者,不要追逐“虛形”,不要不接受當今的“阿諾普娜”1恩賜的食物。 我門口薩吉納樹的枯葉已經凋落,枝頭洋溢著新葉的激情;仲春的碼頭筑在杰特拉月的中流。 中午的煦風搖弄著枝梢;飛揚的塵土使碧空略顯黯淡,百鳥的啁啾在風中作和聲的抽象畫。 永流的瞬息之河中,翻騰著忘情活潑的生命的波浪;我的心在那波浪起伏中放射光彩,像火焰樹的葉片。 我手掬著此刻的賜予,這真實中沒有疑慮,沒有矛盾。 我創作歌曲的時候,心里充溢秀林的綠濤,清風的激動,霞光的延展,花開的歡情。 心里走來無名的貴賓,沒有地址的旅客。 它包含的真實頃刻之間臻于完滿,不會爬到姓名的背上自吹自擂。 今時的地平線的另一邊,我望不到的時光那儿,互不認識、互不親近的千百万個姓名互相擁擠推搡的時候,我無憂無慮影子般的名字,如不幸与它們一起蠕動,那是該咒罵的貪夢蜃景。 有生之年,遍布廣宇的無名的歡樂,給我脫离驕傲的自由吧! 我神往的黑暗中,靜坐著宇宙之畫的作者,沒有姓名,在歡樂中露面。 -------- 1杜爾迦女神的名字之一,意謂“布施女神”。 痴情的心儿說:“我整個王國送給你。” 這話幼稚,不切實際!那王國如何贈送?我如何接受? 它是七大洋分隔的一個洲,遼闊、無聲,不可跨越。昂首于云遮的山巔,腳伸入幽黑的地洞。 我的軀体仿佛是不可登陸的星球,借助望遠鏡只發現气環的一些孔隙。 我所說的整体,還沒有起名字,它的剖析圖何時畫好? 誰与它保持直接交往的關系? 從處女地收集的碎片,拼湊成的形体,才有個名字。 四周的天空布滿失敗和成功的愿望的光影,复雜感情的繽紛的影子,降落心田;風中并存著冬天、春天的摩挲;看不見的生動的游藝,誰講得清楚?誰用語言的手將它抓住? 生活的地域的一條界線,因工作繁复得以固定,另一條界線上,受挫的探索化為空中的云霧——繪畫的海市蜃樓。 個人世界出現在人間生死狹小的交匯處。 在無光的地區,廣泛的蒙昧中積聚著陶醉的力量和未贏得价值的光榮。 未萌芽的成功的种子在泥土里。 那儿有膽怯的羞赧,隱蔽的自輕自賤,平淡無奇的經歷;有戴著自怨自艾的面具的各种素材——濃重的幽黑鄙視著死亡手中的寬宥。 這是未成熟的未綻放的我,這是為誰?有何用處?攜來如許肇始,如許隱喻。 情感中束縛的語言,無法傾吐,無法忍受的創造的幼稚,在庸碌的深處毀于一旦。 哲人拽下奧秘的面幕工作;花儿藏在蓓蕾的面紗下,藝術家未竟的事業放在暗處,已有一些跡象表明,幽禁的整体已在“發現”的路上。 他在我中間的參禪沒有完結,所以凝重的沉寂環圍著我,我不可得,不可識;他在未知的圈子里進行創造,還沒有到對人昭示的時候。 大家站在遠處——說“了解”的人并不了解。 四周仿佛麇集著惡咒召來的所有的煞星,從心底撒開一張無形的网,牽動血管,疼痛難禁。 痛苦仿佛漫無邊際,絕望中仿佛找不到出路,末了只得在幽冥中伸手摸索著徘徊。 厄運的重壓下,高樓往下塌陷。 這時,目光越過現時的城堡,飛往悠悠往昔的地平線—— 女神在舉行宴樂會。 王朝的廢墟的黑影里,影影綽綽的樂師操濕婆的神琴,彈唱往世流傳的駭人听聞的神話故事。 用對難忍的悲痛的回憶之線,織成了那個凄慘的故事。 那天轟響著慘烈的災禍的霹靂,死亡瘋狂地吼叫,藝術女神最柔韌的弦索彈出恐懼的戰栗。 我舉目遠望,昔日創造的殿堂里,千秋万載的哀傷、羞慚,一個個時代的心底噴發的憤怒的烈焰冷卻下來,凝成不燃的福音的塑像。殿堂外面,山一般熄滅了的痛楚的灰燼,無光、無語、無義。 熹微的晨光中,布谷鳥斷續地啼叫,听似一聲聲爆竹。 泛彩流金的云朵,在空中緩緩飄移。 今天是集日,田野的土路上,牛車載著米袋和盛滿新榨的甘蔗汁的陶罐。 村姑的背簍里,裝著竽頭、生芒果、薩吉納樹的嫩莖1。 學校里的鐘敲了六下。 鐘聲和鮮嫩的霞光的色彩在我心間交融。 我搬張椅子,坐在小花園牆邊夾竹桃樹下。 東方天空射來的陽光,除掃著草葉上斑駁的暗影。 涼風習習,兩株并立的椰子樹的枝葉沙沙的搖曳,好似雙胞胎嬰儿甜蜜的啼哭。 石榴樹光潤的綠葉后面,露出了几個可愛的小石榴。 杰特拉月跨入了最后一個星期。 天海里春天的風帆,松乏地垂落下來。 營養不足的葦草形容枯槁;碎石路兩旁,歐洲的季節花,色澤消退,萎靡不振。 异國的西風吹入杰特拉月的庭院。 不情愿也得披條薄毯。 花池里水在輕漾,蓮莖在搖晃,金魚敏捷地游泳。 孩子們游玩的山坡上,茂密的奈蒲草叢簇擁著一座四臉石像。 它仿佛立在流淌著時光的遙遠的岸邊,表情冷漠。 節气的撫摸滲不進它的石軀。 它的藝術語言,与林木的言詞毫無共同之處。 從地府升起的精气,日夜傳遍每棵樹的枝葉,石雕獨居在廣博的親誼之外。 很久以前,藝術家在它体內注入的奧義,像財神藥叉的死了的財寶,与自然之音素不往來。 七點,流云消逝。朝陽爬上牆頭,樹蔭萎縮。 從花園后門進來個小姑娘,扎紅頭繩的兩條辮子在背上擺動。 她手持竹竿,放牧兩只白鵝和一群雛鵝。 這對白鵝夫妻神態肅穆地盡著保護儿女的職責,小姑娘肩負重任,她手中一只雛鵝的心跳,激起幼小的母親心里甘露般的愛怜。 我很想挽留這美好的早晨。 可它輕閒地走來,輕閒地离去。 它的送別者,已在自己歡樂的寶庫里,償還了它的債務。 -------- 1薩吉納樹的嫩莖和果實可作為蔬菜食用。 一個人是一個謎,人是不可知的。 人獨自在自己的奧秘中流連,沒有旅伴。 在烙上家庭印記的框架內,我划定人的界限。 定義的圍牆內的寓所里,他做著工資固定的工作,額上寫著“平凡”。 不知從哪儿,吹來愛的春風,界限的篱柵飄逝。“永久的不可知”走了出來。 我發現他特殊、神奇、不凡、無与倫比。 与他親近需架設歌的橋梁,用花的語言致歡迎詞。 眼睛說:“你超越我看見的東西。” 心儿說:“視覺、听覺的彼岸布滿奧秘——你是來自彼岸的使者,好像夜闌降臨,地球的面前顯露的星斗。”于是,我驀然看清我中間的“不可知”,我未找到的感覺,“時時在更新”。 街上走來一位游方僧,站在你的門口唱道:“不可知的鳥儿飛進竹籠。”于是愚痴的心儿說,我捉住了捉不住的東西。 你沐浴完畢披散著濕發,站在窗前。 “捉不住的東西”本在你遠望的眼瞼上,“捉不住的東西”本在你戴鐲的手腕的柔嫩里。 你派它去乞施,它一去不歸;你不知道游方僧在唱你的故事。 你像樂調,在單弦上往返。 單弦琴是你容顏的籠子,在春風中搖晃。 我胸口捧著琴漫游,為它上色,折花,溶它在心里。 我彈奏時忘記它的形狀,弦儿跳蕩著消失。 “不可知”出門進入世界,在樹林的蔥郁里嬉戲,在金色花的芳菲里隱居。 你啊,不可知的鳥儿,栖息在團圓的籠子,裝飾一新的籠子里吧。 別緒盈滿翅翼和延遲的飛行。不知鳥巢在哪儿,它的幽會在地极的彼岸一切景觀的隱逝里。 林鳥最后一首歌,沉入漆黑的夜色。 空气凝滯,樹葉不晃,透明的星星仿佛降落在老楝樹蟬鳴驟息的奧秘上。 這時你突然异常激動地抓住我的手說:“我永世不忘你。” 未點燈的窗前,我的身子模糊不清。 有陰影的掩護下,你打消了傾吐隱衷的躊躇。 那一瞬間你愛情的仙宮,屹立在我無邊的回憶的地基上。 那一瞬間的悲歡,由光陰的琴弦彈響,飄向無盡的來世。 那一瞬間我的小我,在你真摯的感情中獲得了無限。 你發顫的嗓音使我生命的苦修,得以品嘗成功的瓊漿。 較之你世界的無數事物,我更充實,活得更有朝气。 那一時刻之外的万物,微不足道。 那一時刻的外面有死亡,某一天我將退出形象輝煌的舞台。 在可感的悲歡的天地里,我回憶的影子,向有形的無量認輸。 門前的火焰樹底下,你每天親手澆水,這至關重要。 今后你把我推往枝葉外面宇宙無際的混沌里,那無關緊要,我等待著。 最近我搬家了。 兩間小屋构成我的新居。 小屋很合我的心意。 現把原因告訴你。 高堂吹噓自己“很大”,將真正的“很大”輕慢地拒之門外。 我的小屋不自夸“很大”,不學愚笨的褲褲弟子,狂忘地參加“無限”的比賽。 我無意在屋里滿足天空的欲望;我要在它的原位得到它,要在外面完整地得到它。 環境幽靜。 “遙遠”來到我的身邊。 坐在窗口我浮想聯翩——所謂“遙遠”其實是美。“遙遠”在美的中間。 美局限于定義,又超越各种界限;同需求在一起,可又獨居,在每一天里,又屬于永久。 記得以前有一天下午,我乘的轎子穿過田野;一共有八位轎夫。 我看見一位轎夫,像黑色大理石神像;他每一步都跨越職業的低賤,似腳帶斷鏈高翔的大鵬。 神因著他的美賜予他恢宏的榮譽。 遠空与人最親;如若關閉窗欞就無從看見。 世俗的家庭,貪欲是壁壘,將眼饞的東西囚禁在近處的樊籠里。 往往忘記貪欲會傷害愛情,如忘記野草壓擠農作物。 我寫詩,作畫。 圍繞“遙遠”做我的游戲;我用各种服裝為它打扮,就像蒼天的詩人,用黃昏、拂曉打扮地平線。 我做的事情中沒有貪婪,沒有私利,也沒有我自己。 富有“遙遠”的工作中,每時每刻有我的廣宇。 与此同時我望見死的甜美形象、靜寂的悠遠、生活四周無浪的大海。 丰繁的美中有它的席位,它的解脫。 -------- 1拉妮·黛維曾照料泰戈爾的晚年生活。詩人彌留之時口授的詩是她記錄的。 別的事情以后再說。 首先需告知的是:我已收到你寄的茶葉。 遲遲不复信是我的性格特點。 我寫信极像我作畫。 它不通報事件。 它本身就是消息。 形象在世上漫游,我作的畫也是形象,走出“未知”,走到“熟知”的門口。 它不是映像。 心中有繁复的破立,繁复的組合;一些或凝成理念,一些或顯示于意象;言語的羅网最終活捉那些天鳥。 心儿在風中側耳靜听,尋覓那尋覓語音的情緒。 今日它圓睜雙目,要看線條世界里開辟的道路。 它尋望,它說:“我看到了。”人世是“形態”的旅程。在永世的清醒者面前走過,他也無聲地說:“我看到了。” 太初的舞台前傳來號令,“拉開帷幕!” 霧气的帷幕徐徐升起,形象的舞女登台;千眼雷神因陀羅看得一清二楚。 他的觀察即創造。他是畫家。他觀察的盛大節日千古綿延。 無垠的天宇上蕩過的時光之舟載著“線條”的旅客,在幽暗的背景前他們跳“形体”之舞;無聲的“無限”的心聲,用無句的“有限”的語言和暗示來表達,有量之美用花籃裝“無量”的歡樂的財富——它不是內容,不是思想,不是語句; 僅是形象,用光線塑造。 太初創造的第一刻的音籟,今日傳入我心中——揭去無始之夜的面幕說:“請看!” 這些年我在幽僻處自言自听。2 從那儿轉移到另一個幽暗處,3 我自畫自看。 宇宙布滿天神觀賞的座位,我在他旁邊,制造觀賞的對象。 近來我迷上了線條。 辭藻是豪門女子,私囊丰殷,5尖嘴利舌,安撫她頗費神思。 線條出身貧賤,性情溫順,我与她交往分文不花。 指揮樹枝開花、結果,是快活地履行責任。率領樹底下的光影起舞,是饒有趣味的職業。 枯葉飄落,紛紛揚揚,彩蝶舒翼飛舞,入夜,流螢點點,忽明忽滅。 叢林的宴會廳里他們是風流倜儻的有形的貴賓,不受任何人的質詢。 辭藻管教嚴厲,對我毫不客气。 線條從不責備我縱聲大笑。 許多事情我撂下不管,信件丟失,有空閒就奔入培植形象的內宅。因而心里潛藏多年的放蕩不羈者,6勇气陡增。 他揮毫作畫,不考慮凡世的是非,不理睬人們的褒貶。 -------- 1泰戈爾在此信中闡述了他的繪畫藝術觀。 2指寫詩。 3指作畫。 4蘇汀特羅納德·達塔(1901—1960),孟加拉語詩人。 5孟加拉語中,字辭与財富是一個字,這里一語雙關。 6指作畫的宿愿。 我心情舒暢。 我的畫筆沒有套上“聞名”的籠嘴。 名气不來制約我的意志。 一開始就未允許原有的交椅擱在作畫的胸脯上,它沒有規勸我維護榮譽。那名气拖著臃腫的身体,已經無所作為了。 為了保護大部分成果,它派看守站在門口;在正經事情的面前筑了個祭壇,上面一層層置放千百個主人1提出的要求。 然而高傲的名气今日不再露面。和時令之王的彩筆一樣,我的畫筆是自由的。 -------- 1指出版商、批評家和讀者。 你要我談創造歌曲的体會,我懼怕談体會,可又非談不可。 人憑智慧成功地創造了語言。 人的感知是啞默的,不可捉摸的,很像幽寂的宇宙。 那博大的啞巴用手勢表達心意,不作解釋。 幽寂的宇宙擁有韻律,擁有表現手法,天宇舞姿密集。 原子分子在無限時空里,規定了舞蹈的軌道,在“有限”中翩舞,塑造無數形象。 它心里熾熱的情感,從花草到繁星,尋找自己的隱喻。 人的感情強烈到控制不住的時候,必須把話語當作宣泄的工具——靜默下來的話語,尋找技法,尋找暗示,尋找舞蹈,尋找音樂。推翻原來的含義,扭曲規則。 人在詩里寫靜默的心聲。 人的感知選擇音樂作為載体的時候,把閃電般活躍的原子群似的樂章拘禁在“有限”里,教它動作,引它奇妙地旋轉,跳舞,“有限”內就擒的舞蹈,獲得以歌塑成的形象。無語的形象群,匯集在創作的廳堂。系足鐲的“激情”參加洒紅節,形象的舞女協調來賓的節奏。 “我已理解。”借助文字、音符、線條表達此話的,是學者。 歌曲是為這樣一些人寫的——他們的心儿說:“我体味,感受哀痛,觀看形象。”他們在理論上很貧乏,血管里卻蕩漾著樂音。 有机會你可以請教納羅特隱士2;當然不是為掌握煽風點火的伎倆,而是為抵達不受定義束縛的理論的新岸。 -------- 1孟加拉音樂理論家。 2印度傳說中的隱士,通曉音樂,但喜歡搬弄是非,引起爭吵。 我們果真期望傷逝的完結? 其實,我們也為傷逝自豪。 我們最強烈的情感,也難承負恒久的真實——這句話里沒有慰藉,痛苦的驕傲受到打擊。 生活把全部積蓄散布在光陰行進的路上;在它不停轉動的輪子下,深摯感情的印跡也會漫漶,也會湮滅。 我們親人的故世,對我們唯一的期求是:“記住我。” 然而生命有無數期求,它的呼吁從四面八方向心儿匯集; 現時的叢集之中,昔日的唯一祈愿必然逝滅。 死者的痛苦解除,遺言猶在。 傷逝執拗地繼續欺弄生活,蠻橫地對生命的使者說:“我不開門。” 生命的沃土生長各种作物,任性的傷逝在其間占据一塊廟堂的公地,任其荒蕪成為意愿的沙漠,不向生活納稅;就死亡的遺產一事,控告流年,雖一天天敗訴,不承認失敗;甚至要把心儿埋入它的墳墓。 大凡傲岸是羈勒,牢固的羈勒是傷逝的傲岸。 財產,名譽,一切欲望包含夢幻,濃重的夢幻貫透傷逝的欲望。 孩提時我常在心扉上畫自己的肖像——我騎著一匹野馬,沒有馬鐙,沒有籠嘴,黃昏在盜賊出沒的荒原上奔馳,馬蹄揚起塵土,大地在后面揮動紗巾呼喊。 第一顆黃昏星在天邊閃爍。 一間等待的無眠的草房里,泄出焦灼、孤凄的燈光。 猶如曙光的征兆,在杜鵑第一聲啼叫時的殘夜出現,將走入我生活的人影,在我的心田徜徉。 對我來說,世界起碼一半是陌生的。 它奇妙的色彩,繽紛了我心原的地平線;正走來的愛情,使我沉湎在發生著正常、反常的事情的夢中。 愛情的意象与史詩時代冒險的愉快渾然交融。 而今我對世界有了大体的了解,但獲得的許多消息摘自剪報。 心靈的舌頭上,未知的味覺死去了,再也嘗不到愛情的圣殿里——可能中的不可能、熟稔中的陌生、已知中的未知、閒談中的神話。 情人中間,那個住在七大海洋沙灘上的佼佼者2已被我遺忘,她中了魔,昏睡著,叫醒她需找一根點金棒。 -------- 1文學刊物《异鄉人》的編輯。泰戈爾的許多作品曾在該刊物上發表。 2指詩人儿時讀過的神話故事中的情女。 那天我們在藍天下的紅土路邊聚會,大家坐在綠茵茵的草坪南邊一行行娑羅樹,蒼老、高大、挺拔。 它默默地矗立著,視而不見妖嬈的彎月。 遠處一棵參天大樹,像是濕婆神靜修林的衛兵,眼神堅毅、冷竣,厭惡杜鵑的倦鳴。 几個人邀請道:“夜深了,詩人,朗誦詩歌吧。” 我打開古詩集,讀了几首,心里十分懊喪。 這些珍藏的璧玉,是那么柔弱,那么怯場,嗓音是那么細微,那么猶豫。 她們是深宅的閨秀,戴著金線綴花面紗,走不慣土路,步履鵝一般地蹣跚。 古詩里稱她們是膽小的玉女。 她們受到贊美,享有盛譽,她們的足鐲在高牆內臥室里昂貴的地毯上丁當作響。 她們幽禁于技巧精熟的樊篱里。 參加路邊聚會的這些人,打碎了家庭的桎梏,脫掉了手鐲,抹去了額上的吉祥痣。 他們是朝覲者,不會回到臥房的誘惑之中,他們的步伐堅定有力,不知倦乏;他們身穿土灰色衣服,望著天上的星儿尋找道路。 他們沒有娛悅他人的責任;多少個赤日炎炎的正午,多少個漆黑的子夜,在幽深的岩洞里,在杳無人影的曠野里,在無路可循的密林里,他們的吶喊激起宏渾的回聲。 我從哪儿將他們推上褒貶的評判席? 我棄座起立。 他們忙問:“您去哪儿?詩人。” 我答道:“我要走進艱險,走進冷酷,帶回堅強、無情的歌。” 新的一劫 創造之初,在茫茫太空,在光划定時間的界限。 從最大的億万年的圈子里,飛出星辰的蛾蚋,數不胜數。 它們迎著第一抹晨光,一群群鑽出洞穴,循環地展翅飛翔,從一重天飛向另一重天。 起先它們潛伏在渾沌里,進入光明,便作死亡的飛行——它們不知道為什么產生赴死的難抑的沖動;不知道哪個中心燃燒的火焰,使它們渴望瘋子般地朝它扑去。 他們在無邊無慮的奧秘中找尋年壽的耗竭。 直至劫的黃昏,火焰黯淡,飛行艱難,翅翼脫落,它們湮滅在永恒無形的光明里。 在星系遠伸的視線之外,地球的版圖上,光影以极小的時間單位,确定人類時代的范圍。 星系的一瞬間,完成了創造和毀滅。 闊大的界限內,短促的時間軌跡,畫了又擦,擦了又畫。 水泡般浮起的穆罕陀賈羅2無聲地消逝于沙海。 撒瑪利亞、亞西利亞、巴比倫3、古埃及,偉麗地登上低矮的時光圍牆內的歷史舞台上,像淡墨寫的作品,留下淡淡的痕跡,隨后一一消失。 它們的愿望像昆虫,飛往無際的迷蒙。 英雄們起誓:讓那愿望衍變的功業的塑像,万古不朽! 他們建造了壯麗的凱旋門。 詩人表示要把實現那愿望的苦痛,寫成雋永的詩篇。 太空無涯的紙上,正用灼熱閃光的字母,書寫渺遠的星体上祭火的咒語。念一句咒語的工夫,時代的凱旋門傾坍,詩人寫的史詩無聲無息,剽悍民族的歷史在傲慢中逝滅。 今夜,面對不瞬的星光,我在藤架下向偉大的時空膜拜。 讓向往的不朽,像儿童松開的小手里的玩具,落入塵埃飄逝吧! 我不斷獲得充溢甜漿的時刻,誰來核定它的界限? 它無量的真實,不會納入生存億万年的星系;劫數之末,它所有的燈燭熄滅,創造的舞台陷入黑暗,在毀滅的后台,它靜等下一個劫數。 -------- 1印度典籍《吠陀》云:一劫為86億4千万年。 2古印度文明遺址,今屬巴基斯坦信德省。 3西亞古國。 他在我降生之日便与我形影不离。 他已經年邁,与我渾然一体。 今日我對他說:“我要和你分開。” 他在千万輩先人的血流上漂來;他怀著一代代的饑渴。 遠古的乞丐——他,在悠遠的往昔之河,用情感攪翻出晝夜,從而獲得新生命的載体。 他的吼叫攪渾了從太虛傳來的天籟。他伸手掠走祭壇上我擺的供品。 欲望之火烤得他一天比一天枯瘦,在他“衰朽”的庇護下,我永不衰朽。 他每時每刻贏得我的怜憫,所以死亡抓住他時,我愁悶,我是不死的。 今日我要分開,讓這饑餓的老叟待在門外,食用乞食;綴補破爛的披毯;在生死之間,在阡陌縱橫的田野,撿起遺落的稻穗。 我坐在窗前,望著他——遠方的旅客。 他每年來自眾多身心的眾多道路的交叉處,來自大大小小的死亡的渡口。 我坐在高處俯視,他處在混亂的夢境中,處在希望、失望的沉浮和哀樂的光影中。 我像看木偶戲,心里暗笑。 我自由,我透明,我獨立。 我是恒久的光輝。 我是創造之源的歡樂的流水。 我貧苦,驕傲之牆包圍著我,我一無所有。 我在秋陽下遠眺,仿佛等一次睜開眼睛,我看見了新穎。 平日勞瘁的雙目,已喪失視力。 恍惚中我覺得我是香客,听著誦咒從未來飄然而至。 泛舟上游的夢流,此刻我到達本世紀的碼頭。 我惊异地四望,我看見我在自身的外面——熟悉的身份的彼岸,我是其他時代的陌生的我。 我對他產生濃厚的興致,我盯著他,像蜜蜂俯貼花瓣。 我赤裸的心,沉浸于万象之中。被喧嘩的污手弄髒,容貌毀損,身穿受欺的道袍,此刻,他的破舊紗巾飄落了,以存在的完滿价值,和不可描述的姿態顯現。 在世上受到极端的鄙夷,至今說不出話的啞巴,在我面前打破了滯澀的沉默,有如將曉的殘夜,第一聲動人的雞啼。 我——長途跋涉的旅人,游歷了我近處的世界。 它的“現代”的裂縫里,露出万世的奧秘。 焚身殉夫的烈女莫非也是這樣——透過死亡的破帘,以新的目光,發現永生的輝煌的本相? 我今日不把花園的鮮花扎成花束,收起金絲、銀線,收起五顏六色的綢帶吧! 親人們詫异地同:“鮮花不加編扎,如何高高舉起?如何插入花瓶?” 我回答說:“今日她們是獲得假日的美女,春日斜陽里,容她們在花叢中開怀大笑,自由地追逐雀躍。 請觀賞她們隨意舉行的游戲,諦听她們純正的歌聲,并為此感到滿意。” 同仁們抱怨著,“到尊府作客,是為達到一醉方休的目的。你卻信口胡說,今日摔破了韻律的老式玉斝。你為何故意怠慢來客?” 我勸慰他們:“去吧,到瀑布后面去,觀望瀑布飛瀉,奔馳,時而粗獷,時而纖細,時而從崖頂落入深谷,時而躲在幽深的溶洞。巉岩陡壁在她的路上野蠻地阻攔,錯結的樹根像乞丐伸著嶙峋的手,想在波光粼粼的水中抓住什么。” 詩歌愛好者叫嚷起來.“這是您不梳發辮的藝術女神,那位被幽禁的藝術女神在哪儿?” 我淡然地回答:“如今你們認不出她羅,她頸上繞七圈的項鏈消退了光澤,鑲著紅寶石的手鐲不再丁當作響。”他們气惱地詰問:“那不成了廢物?能跟她索取到什么?” 我堅定地答道:“果實里可以獲得的遁入了枝條,綠葉里她的色彩隨處可見,空气中聞得到她的气息,她付与周遭的清風微醉的芳香,她端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不是伸手可以把握住的。她不加修飾的容貌清新無華,難免暫時不被人喜愛。” -------- 1泰戈爾早先把詩律比作河岸,認為河流之所以优美,是由于受到河岸——格律約束的緣故。而在本篇中,他也主張寫孟加拉文散文詩,把內在的節奏喻為自由的鮮花,奔瀉的瀑布。 花園里,一只只雕花白瓷花盆擺得秩序井然。花畦的紫色樹篱修剪得极為平整。院牆上禁錮著青藤,听不見開怀大笑。她們只能抿嘴竊笑,輕輕晃動婀娜的身姿。園內沒有她們跳舞的空地,她們處于高雅的統治之下,像莫臥儿王朝珠圍翠繞的妃子,深得皇上的寵愛,可是一舉一動,被太監嚴密地監視。 往外望去,一棵魁偉的桉樹昂首入云,兩側几株金籃樹神气地舒展著繁枝密葉,頭上是寥廓的藍天。 我平日對他們不太注意,今天忽然發覺他們享有恢弘的獨立,他們的美的价值在于自由。他們是質朴的,不受法規、教義的限制。表面上他們不戴枷披鎖,但骨髓里交融著克制。他們的柯枝節奏明快地擺動,綠葉丰富的想象沙沙地乘風馳騁,給我的心深刻的啟示。 他們的暗示滲入我的心,我不禁喃喃自語:“我要把花盆里的詩歌移植到田野上,讓它的枝條伸向無拘無束的韻律的森林。” 我縱目遠望,呵,蒼天也沒有永久的休憩,悠悠時空蔭庇的星星在無聲地絮語。它們迅射的光的暗示,惊扰著參禪的“靜謐”的冥想。 我的心承載著無數重荷;四周一群急事的乞丐,將無限的閒暇剁碎,拋人焦惱的喧聲中。狹窄的生活中,我的喉音是惶惑的。缺乏真情實意的語言黯淡無光,說慣了的套話枯燥乏味,价值下跌。 我的話語好似濃霧欺凌的秋日的樂音,憋在胸中。心儿不能像明淨的霞光坦然地昂起頭說:“我愛。”言談的慳吝中羼入了疑慮。 仁慈的林野呵,我為此整天坐在你面前,我要借用你的綠蔭順暢我的喉嚨。 我望見你的葉簇輕易地跨過枝干的鹿砦,戰胜四周沉悶的停滯。你無聲的亢奮穿過寬廣的天衢,進入旭日東升的壯嚴景象。太初生命的咒語,在天衢上南風的水流中漂來,漂入你新葉的心底——立時迸發宇宙之心的歡呼:“我愛。” 無窮的好奇攜我飛往遠方,當今的瞬息消逝于“無時”。一雙超越世界的眼睛從他世凝望著我的臉龐,把我充溢奇异情感的意識,送往一切界限的另一側,高空傳來創造的亙古福音:我愛。 時代之夜過去的一天,陽光的燦爛的使者在天幕上鐫刻元初的偈語。創造的第一個時辰,生命之海的洪濤巨浪中飄蕩的神咒,在落日空寂灰暗的海濱我幽靜的天穹,創作我渴求的金像。 在今日的暮靄里,讓我今生的愁思、情愫升華為深沉的認識,凝成黃昏星似的晶瑩的遺言:我愛。 我把小巧的陶罐放在一股澗水下面,紗麗邊緣掖在腰里,腳踩著長滿苔蘚的岩石,坐在澗水邊。 我想這樣坐著消度一個上午。 轉眼工夫陶罐盛滿了水。澗水泛著白沫漫過罐口,往下流淌。 陽光下陶罐里悠閒地溢淌的澗水,猶如我心底噴涌的綿綿情思。 幽谷好似藍天的一只水晶杯,那一排綠色樹林是杯把儿。澗水從杯沿般的岩崖上汩汩地落下來,山村的姑娘常在曉夢中听見它呼喚。 從澗水聲越過的林野邊沿,赶集的山里人离開平坦的村徑,走上迂回上升的山道。他耕牛的背上綁著几捆干柴,頸上的銅鈴儿響丁當。 兩個時辰松快地過去了。鮮嫩絳紅的陽光已經變得白洁。鴻雁掠過峰巒,飛向沼澤。老鷹在藍天盤旋,好像高山欲騰的心中默念的一句經文。 時光潺潺流逝。家里人叫喊著找到我,生气地說:“為什么這么磨蹭!”我默不作答。他們知道汲水是不需要很久的。 但消度遐思噴溢的時光是何等愉快,誰能對他們解釋清楚? 啟明星,天文學家說你常改換相貌,有時,你出現于黃昏的屋檐下。紅日銜地,相會的天邊響起薩哈那晚曲,絳紅的面幕下,我點亮晶瑩目光的明燈。別离的晨空,空落的新房門口,你把孤凄的音符填入蒼涼的維伊拉畢樂譜。睡眠之海的此岸彼岸,交織歡樂苦楚的光影里,永恒生命在心扉銘刻光點的印記。當心靈深處騰涌無可名狀的激動,你暗中給予天庭的默許。晨昏的寵儿,我們認定你是神王愛妻的花環的一片花瓣。 學者稱你為“金星”,漫長的軌道上,說你体積宏大,運行迅速。你是非常尊貴的,頌贊太陽的長途跋涉中,你是地球的旅伴。陽光串編的白日的花環搖曳在你的頸脖。悠遠歲月的廣闊領域里,你的經歷神秘莫測,那儿,你非同尋常,遠不可及;那儿,億万年你蒙著杳無人跡的奧秘的面紗。暮色乍降,你在詩人心中喚起無聲怡然的情思的時刻,我們不經意的季節循環在你的陸地、水域、大气層壘積創造的丰繁。然而你祭神的圣壇上我們不曾收到請柬——我們的入口是關閉的。 呵,學者的金星,我們承認你是星系的一個實体,數學已提供佐證。但更為真實的是,你是我們親密的晨星親密的晚星。這儿,你嬌小,你俏麗,是霧季一顆晶亮的露珠,是秋季一朵洁白的素馨。千秋万代,拂曉,你默默指引旅人踏上生活的旅程;傍晚,召喚他們歸家,坦然地憩息。 流逝的歲月中,只有一天遺留在奇妙的歌韻和奇妙的畫里。流光的使者把它拋棄在路邊。時代做漂流的游戲,万千事物漂過了碼頭,唯獨那一天卡在河汊口,且無人知道。 二月的果園里,芒果樹花開花落;三月火焰樹底下,落紅遍地。四月的煦光照著油菜田,晴空和田野是詩人的戰場。 時令之筆不曾在我那受阻的一天身上勾畫一筆。我曾在那一天中間蹀躞,那一天化整為零,分散在眾多的事物之中;它們在我的周圍,我一個個見過它們。但它們的整体未進入我的視野。我不清楚我愛它們愛得多深,它們多數已經遺失。 迷惘者的心怀里還剩多少迷戀的甘漿? 今日我見我心里的那一天,已是另一种情態。平淡紛亂的印象交疊在一起。從中走出一個人,在悠遠的背景上,她酷似那一天的一位新娘,身段藤蔓般裊娜,淡青色紗麗披在頭上,蓋著發髻。 我沒有獲得吐露心跡的足夠時間,語無倫次地說了些無用的話,白白浪費了時間。 今日閃現她的形象——她靜靜地立在光影之圈里,欲言又止,轉身想走,但身后沒有路。 我遇見她,与她四目相對的時候,還是個少年。 她問我:“你找誰?” “世界詩人心血來潮,”我答非所問地說,“從他浩如煙海的作品摘下一行,拋進地球的气流中。它在融和著花香、笛音的气流中流浪,相信能找到与之諧韻的另一行;它蜜蜂的纖翼奏鳴著它尋覓的沉寂的嗡營。” 她听了默不作聲,轉臉望著別處。 我傷感地問:“你在想什么?” 她一面撕揉花瓣一面反問:“你怎么知道能否尋到另一行?那一行在你浩翰的詩篇里。” 我說:“我在尋找我破碎生活中藏得最深的秘密。它會帶著自己的感情向我自首的;我知道我奇特的諧韻在它的里面。” 她沒有再說話。我見她膚色淺黃,頸項上精致的金項鏈,閃爍著秋云輝映的那种柔和的光。她眼里含著迷茫的惶恐,像怕誰与她不辭而別,遠走高飛。她躊躇的雙腿沒有發現哪儿是她的院牆。 在倥傯的人生旅途中,我期望的僅僅是与她見一面。 不久她去了。 街道的年輕人成立了俱樂部。 我一樓的房間借給他們使用,他們開會給我戴絢麗的花環;我贏得了紙上的贊揚。 下班回來,我看見閒置了八年的屋里异常熱鬧。他們有的腳蹺在桌上看報,有的打扑克,有的爭吵得面紅耳赤。屋里煙霧騰騰,空气污濁。煙缸里積滿煙灰、火柴、煙蒂。 我每天靠他們海闊天空的胡聊充填我黃昏的空虛,十點以后,人去屋空,地板上臥趴著殘余的話題。外面傳來有軌電車嘎當嘎當行駛的單調的聲響。我偶爾听听几張翻來覆去听膩了的唱片。 今晚沒有人來。他們聚集在哈奧拉車站,歡迎一位名字与海濱的掌聲膠合在一起的貴賓。 我熄了燈。這些所謂現代派,所謂時代的尖兵,几個月來首次沒有光臨我的一樓。 八年前,漾散在空气中的摩挲和隱約的青絲的气息所勾起的遐想,融合在一樓屋里每一件雜物中。 我側耳靜听,那張花床罩蓋著的舊空床仿佛在訴說往事。祖父在世時栽的那棵古蒼的穆仲甘特樹,佇立在無月之夜的幽黑中。街道對面的樓房与這棵樹之間的天空中,閃耀著一顆星。我凝望著這顆星,一陣痛楚涌上心頭,這顆星多少個夜晚曾在伉儷生活的潮水中閃光呵。 如煙往事的一幕,至今歷歷在目…… 一天上午我雜事纏身,無暇看報。傍晚拿著報紙,坐在這間屋子的窗前這張椅子上閱讀。她躡手躡腳走到我身后,一把搶走報紙。嬉笑聲中展開了爭奪。我奪回報紙得意地坐下閱讀時,她突然撳滅電燈。那天迫使我認輸的幽暗,今天籠罩我的全身,好像那天燈滅的寂靜中,她用充滿嗔怪的無聲微笑的雙臂,緊緊地摟抱著我。 驀地,一陣夜風吹得樹葉蕭蕭作響,窗欞瑟瑟抖顫,門帘惊慌地翻卷。 我鎮定地說:“是你穿著桔黃色紗麗,從冥府回到你的屋里來了么?” 熟悉的气息扑面而來。我听見無聲的低語。“我回到誰的身邊?” “難道你沒有看見我?”我問。 我又听見:“我來到人世,認識了我永遠年輕的情人。這屋里我再沒有見到他。” “他在什么地方?” 她柔聲地說:“他在我在的地方,而不是別處。” 這時,門外響起了喧嚷聲,他們從哈奧拉車站回來了。 燭台上的銅油燈,隔一會儿撥高燈芯,以增加光亮。和象牙一樣光洁的地板上舖著几張草席。小孩們圍坐一圈。牆隅里光線黯淡。 管家穆罕年老体弱,染黑的披肩長發梳得平順熨貼。皮肉松馳,眼珠几乎凸了出來。四肢的骨骼頎長。沙啞的嗓門時而粗渾,時而尖細。他的經歷富于傳奇色彩。他坐在我們中間講大盜羅庫的故事。我們被精彩的情節所吸引,激動的心像南風中飄動的樹葉。 開啟的窗外是胡同,昏黃的煤气燈的燈杆似呆立著的獨眼妖怪。馬路左邊樹影斑駁。胡同口的大街上走過賣茉莉花的花匠。鄰居的狗無端地狂吠。門廳里挂鐘敲了九下。 我們出神地听著羅庫如何劫富濟貧。 窮婆羅門達得拉塔要為儿子舉行受戒儀式,羅庫捎口信儿給達得拉塔:先生,不能光膜拜神像,不要為儀式的開銷犯愁。他寫信給魚肉鄉民的村長,叫他拿出五千塊錢,立刻給達得拉塔送去。一位寡婦交不起官稅,要賣掉她的房屋。羅庫聞訊夜里“拜訪”稅收官,一張空紙替她交了田賦。臨走時說:“你欺騙了許多窮人,讓你罪孽的負擔輕一些吧。” 有一天半夜里,羅庫提著搶劫的財物回去。他輕便的小船系在榕樹蔭影里。途中他听見辦喜事的一家人在哭泣。新郎吵完架揚長而去。新娘的父親抱著迎親隊頭領的腳不松手。 路邊濃密的竹林里,突然響起“殺呀,殺呀”的吶喊。天上的星星嚇得哆嗦不止。村民們听出這是羅庫令人膽顫心惊的怒吼。彩轎連同新郎撂在路上,轎夫們抱頭鼠逃。新娘的母親跌跌撞撞地跑出屋,黑暗中傳來她的哭泣和哀求:“求求你,姑爺,保全俺閨女的臉面呀!”羅庫像閻王的使者,從彩轎里揪出嚇破了膽的新郎,又狠狠地給了迎親隊頭領一巴掌,打得他眼冒金星,摔倒在地。 女方院落里吹響嗩吶,又是一片歡聲笑語。羅庫同他的伙計們站在四周,像濕婆神成婚之夜來慶賀的鬼神,個個光著胳膊,全身抹油,臉上抹著鍋灰。 婚禮完畢,午夜离去的時候,羅庫對新娘說:“你也是我的閨女,往后有什么急難,別忘了羅庫。” 時過境遷,現在的孩子在明亮的電燈下看報,獲悉某地某時發生搶劫事件。听神話傳說的宁靜的黃昏,已告別了現代家庭。 我們的回憶也已經和銅油燈一起熄滅。 遵奉莫臥儿皇帝的命令,阿夫拉沙爾·汗、慕加法爾·汗、穆罕默德·阿明·汗率兵出征。藩王郭帕勒·辛格·瓦多利亞、烏特伊托·辛格·本德拉率領本邦人馬配合作戰。 莫臥儿軍隊包圍了庫盧達普爾。出路切斷,糧草斷絕,潘德·辛格率領錫克教徒堅守城堡。 一發發炮彈飛過城牆,落在城內爆炸。城外數不清的火把映紅四野,映紅夜空。 錫克人的糧倉里,已經沒有一粒小麥、玉米、谷子。柴薪已經燒光。他們饑餓難忍,撕嚼生肉。有的甚至割自己小腿的肉充饑。樹皮、樹枝磨成粉,烙成餅,分給守城的將士。 像在地獄里熬了八個月,庫盧達普爾終于陷落。死亡的宴筵上血流成河。戰俘們虛弱地呻吟:“啊,師尊。”每天許多錫克教徒被殺害。 錫克族青年納哈爾·辛格清秀的面寵閃耀著心靈純朴的光彩,雙眸像兩支上午吟唱的凝結的頌神曲,光洁細膩的身体,仿佛天國的藝術家用閃電的刻刀鐫刻而成。他十八、九歲光景,像一株娑羅樹苗,剛勁地向上生長,但南風吹來,仍輕輕搖動。他的身心洋溢著不竭的生气。 他被押進刑場。人們惊訝而可怜地望著他的臉。劊子手的大刀遲疑的當儿,欽差赶到,宣讀薩亞德·阿卜杜拉·汗赦免的手諭。 替納哈爾·辛格松綁的時候,他問道:“為何單單免我一死?” 回答是:他守寡的母親為他叫冤,說他不是錫克教徒,他是被強征入伍的。 納哈爾羞憤交加,滿面通紅地說:“我不需要虛偽的怜憫。 我是錫克教徒,我說真話贏得永久的自由。” 我是旅客。 一路走來,我看見典籍中歌頌的許多國家的偉業,已經蕩然無存。我看見不可一世的囂張气焰已成為遭人唾棄的灰燼;它胜利的幢幡已像霹靂轟啞的獰笑一樣飄逝。無比的傲慢蜷伏的塵土上,乞丐舖著破褥睡覺,倦怠的旅客留下的足印,被万世的每一天的腳掌抹掉。 我看見漫長的歲月埋在沙層里,像遇上意外的風暴頃刻間沉入昏暗海底的航船,載著希冀,載著情歌,載著憶戀。 在“無始無終”中漫步,我感到我的心律里有“無限”的岑寂。 肢体的樊籠里幽禁的我的生命,在省醒中陡然活躍起來,軀殼無從知曉它急于要傾訴什么。 籠中鳥的啼叫,不獨屬于竹籠。啼叫中蘊含遠方的樹籟,蘊含辛酸的回憶。 我舉目四望,這不是織視線之网。原野定睛注望國界外的國家,地极的示意,隱入想象之國的無形的征兆。 漫漫路途布滿善惡,晝夜在哀樂的崎嶇的路上行進,支托旅程是路的唯一宗旨? 歌的呼吁飛出嘈雜的人聲,哪儿能找到它的真諦? 冬日寒冷,夏雨傾盆,春天的濕暖撫摸泥土下蟄眠的种子,暝黑中它做著离奇的夢,夢中有它的終极? 花儿在朝霞中綻放,今日不開,難道永不開放? 冬陽下麻栗樹樹林里,靜息著溶金的綠濤。紫嵐氤氳,垂挂著气根之籃的老格樹,把枝條伸展到路徑上。果漿樹的枯葉与塵土結為好友,隨風飄蕩。 懶怠的日子,像南歸的白鶴,飛進無垠的碧藍。一句話像綠葉的颯颯聲在心中響起:我在。 井台旁那棵普通的芒果樹,不動聲色地站了一年,披著常見的綠紗。早春二月,激情浮上它的根須,花枝上綴滿雪白的詞匯:我在。——收輯在日月光華的辭書里。 心靈的主宰在倦困的心儿之側竊笑,旋即用情人的秋波和詩人的歌曲鑄成的點金棒,猛地點触。于是,失卻于飛塵蔽暗的日子里的我,霎時間重現在不凡的陽光里。 我不知道那無价的時刻是否收藏于寶庫,我只知道它來自自我意識麻痹時的我,在我的心底喚醒宇宙之心的永恒真理:我在。 呵,吉祥女神,新年伊始,你坐在濕婆神的腳下,進行罕見的苦修。 你不思飲食,瘦骨嶙峋,烏發變得灰褐。你每日以愁思之火焚燒你的痛苦;用功果的火焰將旱魃燒成灰燼。 你變黑暗為光明,賦予委廓以朝气;犧牲的祭火中,奢侈的垃圾化為青煙。 天邊的云吼宣布濕婆神的愉悅,恩典的雨云垂臨焦灼的大地。芳草為沙漠舖的綠茵上立著“美”的慈足。 呵,藥叉1,你倆的愛情一度像蓮花的蓓蕾,是閉合著的。你的愛妻生活在狹小的家庭里,夫妻生活的節日冷冷清清。她隱藏在你的身影里,像雨季濃云的怀里失蹤的明月。 后來,財神的詛咒像恩典一樣降臨你的頭上,朝夕相處的羅网撕碎。愛情羞閉的花瓣舒張,在人世顯露丰滿的嬌艷。 黃昏雨洗的素馨花獻給它清香,播散花粉的南風,傳遞花苑對它的傾慕。 那天你懂了什么是淚濡的高洁的思戀,在心宮塑造愛情的活生生的塑像,罩著天國榮譽的光環。你吹響情韻的法螺,在万代歡樂的殿堂里,給予冷清的居室里你心愛的美好形象以恒久的席位。 如今你的愛情獲得生動的語言,你成了詩人。你思念的愛妻离開你的暖胸,坐在你的心房彈唱著离愁別緒。 她是你獻給世界的珍品。 -------- 1財神的侍從,因玩忽職守遭貶謫,遠离妻子一年。 他們跑來對我說,詩人,愿听您對死亡的高見。 我欣然說道,死亡与我親密無間,他附在我每一條肌肉上。我的心跳應和著他的音律,他的歡樂之河在我的血管里奔流。 死亡號召我:“甩掉包袱,向前,向前!在我的引力下,以我的速度,每時每刻死著向前進。” 死亡警告我:“你如默坐著抱著你擁有的財物,看吧,在你的世界,花儿凋枯,星光黯淡,江河干得只有泥漿。” 死亡鼓勵我:“不要停步,不要瞻前顧后,前進!越過困乏,越過僵硬,越過陳腐,越過衰亡!” 死亡繼續說:“我是牧童,我放牧創造物,從一個時代走向另一個時代的牧場。我跟隨生活的活水,防止它跌入洞穴。我排除海濱的障礙,呼喚它導引它注入大海。那大海就是我。 “‘今時’,想止步,想推諉,把負擔加在你頭上。‘今時’要把你的一切吞進肚里,然后原地不動,像飽飲的魔鬼昏睡不醒。那樣它便是毀滅。” “我要從終年呆木的‘今時’之手救出創造,攜往嶄新的無窮的未來。” 吠陀詩人吟道:我周游人間天界,最后遇見最初的長生者。 誰是最初的長生者?給他起什么名字? 他屬于万代,我稱他為“新穎”。腐朽、死亡,無休止地糾纏他。他一再沖破迷霧,每日在曙光中宣告:我是最初的長生者。 歲月朝前邁進。涼風變成熱風,沙塵蔽暗明朗的天空。衰朽的世界的刺耳噪音,旋轉著越飄越遠。白日抵達自己的末端,溫度下降,飛塵垂落;喑啞嗓門的激烈爭吵平靜下來。光幕墜入地极的另一邊。無數星体的微光中響起那句話:我是最初的生長者。 一個個世紀,人苦修著證實自身的存在;慵倦腐蝕著修行,祭火熄滅,咒語毫無意義。千瘡百孔的修行的髒袍,覆蓋著奄奄一息的世紀。夕陽的彩門口,悄悄走來舊時代之夜,像尸体之座上的苦行僧,在陰晦中吟誦安靖的經咒。 光陰迅捷地流逝。新時代的黎明高擎洁白的海螺,挺立在旭日噴薄的金峰上。于是一眼看清誰用黑水沖刷地上堆積的世紀的垃圾;罪孽的污穢上洒落無量的寬恕。最初的長生者在安置靜光的座位。 少年時期,我惊喜的眼睛曾注望綠原和碧空的新穎。一年年過去,人生之車馳過一條條道路,心中騰起的憤怒灼熱的旋風,把枯葉卷到天地之交處。車輪揚起的塵埃渾濁了空气,凌空的想象在云路上飛聘,正午烈日下的渴望在田野上徘徊,不管花園和農田肯不肯接待。天上,凡世,誕生的旅程在正道或邪路上到達終點。 今日我欣遇最初的長生者。 我飄逸的性靈,不像流云,至少像山澗,淙淙的笑聲晝夜不絕。 我走下神壇,憑借向天帝預支的靈感,登上生活舞台吟詩作賦。我寫的詩行里,激蕩著青春的旋律。借用吉基德調、康巴希調的奔放,我至今毫不猶豫。 我是梵天1神秘的摯友。 梵天忘了向年輕人炫示他的齊天長壽。年輕人豪放的笑聲融和著他鮮活的幽默。他急速地拍擊長鼓,為他們狂舞伴奏。溫濕的云天,轟響著他威嚴的春雷。白絮飄飛的葦叢里,他層出不窮的戲謔,与秋天奇异的笑波一同蕩漾。他不向權勢乞求尊榮,從不惊慌地搬來褐黑的石塊,堵塞豪情的溪口。 他殘缺的海岸的幻稚,不對大海提出抗議。 梵天為拉我加入他同齡朋友的行列,猛地扯下我年老的桂冠,扔在地上。出家人身著補裰的五色道袍,踩著我的桂冠跳舞。他望著為我穿華服,以提高我身价的人,哈哈大笑。 不關心衣著者的華服沒几天便遺失。 梵天期望我參加他的盛宴。我已經考慮摒棄我的名望,令人詫异地抹去額上的吉祥痣,該動身的時刻決不遲疑。 來吧,我毫無名望的朋友,敲著釵鐃來吧。即令你們系足鈴的小腿上沾著泥巴,我也不感到羞恥。 -------- 1創造大神。 賈洛昌德拉·達塔先生: 你擅長講故事。來吧,坐在你的椅子上,慢慢地抽水煙,平靜的新奇,輕松的語言,引人入胜的故事,就會從你溶和情趣的泛著幽默之沫的心泉,汩汩地涌流出來。 國內,國外,你到過許多地方,做過各种行業的工作。你總是睜大你的眼睛,張開你的心靈。自然的表情反映一個人的性格,匯集于不顯眼的事情之河里的東西,盡管細小,卻打上真情的印記;雖然平凡,卻有其特點。這些躲不過你的眼睛,做到這一點很不容易,對于學者,那或許是輕而易舉的事。 听說你最初攻讀自然科學,后來又鑽研梵語典籍,通曉波斯語。有一年慶祝杜爾迦大祭節,你“嗨喲,嗨喲”喊著號子,拽著長繩,与其他教徒一起,把帝國政府造的載著女神像的彩車拉入海中。 你腦子里有經濟學、政治學知識,有古典文學知識,有平民百姓的生命的旅程。 然而,寫小說,講故事,是你的特長。所以,我常看見你屋里擠滿人,他們有的比你年輕,有的比你年長。 你講故事,但不傳授講故事的技巧,這是你的怪脾气。你洞悉各种人,展示各种人的生活游戲。我稱之為文學——薈集生活的文學,你在心里儲存了与三教九流打交道的体會,并能有條不紊地表達出來。學者的仆人是不會給它粘貼科學的標簽,讓文明人感到惊愕的。 在合适的地點,你知識的寶庫里堆滿珠寶,五光十色。它不使典雅的客廳感到難堪。你故事的宴會廳里,不允許圖書館、實驗室搶占饑餓者的席位。 唯一的原因,是你對听眾的同情。他們自覺不自覺地戴著桎梏,在甘苦的崎嶇的路上走得精疲力盡。 在命運的迷宮里,人出生,人故世。不管是帝王還是乞丐,听眾對他們的趣事軼聞抱有同樣濃厚的興致。 你講述他們的悲歡离合,繪聲繪色,別人望塵莫及。尤其是現在,某些人用間接知識將感性知識從頭到腳地包裹起來;受到一些批評,就大擺其困難,滔滔不絕地辯解。人們生活的底蘊,無人發掘。 如今問題成山,奇談怪論不絕于耳,疑惑無從消除。所以,我四處尋找朋友,尋找擅長講故事的大眾的知心朋友。在這多事之秋,迫切需要教書先生,鄉村的小學、初中等待他去上課,經常為學生講故事。 大洋的彼岸,歐洲人喜歡組織故事會,給孩子們講《魯濱孫漂流記》,為不同年齡的听眾講《堂吉訶德》。 而我們四周籠罩著深重的憂慮的黑暗,演講的洪流喧騰著攪扰著水鄉。教授們莫無奈何,只得承認那些演講也是故事。 朋友,我今日登門向你傾吐我心中的悲哀。如今的學生熱衷于標榜自己是現代派,毫不動搖地信任現代的喧囂。唉,多少人抱著貼著昂貴价格的商標的貨物,沉沒于時光的洪水之中。 凡是永恒的,縱使今日被埋沒,總有一天重放异彩。那時人們會高興地說,講講那個故事吧。 -------- 1孟加拉小說家。 阿米亞昌德拉·查克巴迪先生: 維沙克月二十五日2泛舟生辰之川流,向死日飄浮而去。生死的微茫界線上,是哪個藝人坐在移行的座位上,以參差不齊的羅賓德拉納特·泰戈爾編著一個神奇的花環?歲月乘車飛逝。徒步的旅人取出容器,乞施些許飲水。飲畢,落伍在黑暗中,車輪壓破的容器落在塵土里。他身后又來了個旅人,用新杯臼飲新釀的酒漿,他与前者姓氏相同,卻分明是另一個人。 我曾是個孩童。寥寥几個生辰的模具鑄造的那個孩童的偶像,你們誰也不認識。熟稔他形体真實的俱已作古。他不复存在于現在的外殼和他人的記憶里。他与他的小小的世界遠去了。清風徐來,不聞他當年的嬉笑和啼哭的回聲。塵埃中,我不曾發見他玩具的碎片。坐在昔年生活的窄小的窗前,他向外凝望。他的天地局限于有孔隙的宅院,他稚嫩的視線被花園高牆和一行行椰子樹擋回。童話的甘汁調稠的黃昏,相信和怀疑之間,并無太高的牆壁,遐思輕易地從這邊飛到那邊。朦朦朧朧的暮色里,暗影擁抱著物体,兩者歸屬了同一种姓。區區几個生辰是一座孤島,一度浴著陽光,不久便沉入流年的海底。潮落的時候,有時望得見島上的山巔,望得見珊瑚的紅色輪廓。 此后的維沙克月二十五日,出現于一個階段之末的春曉紅霞的淡雅里。少年這個游方僧,調試好年華的單弦琴,云游著呼喊著迷茫的心中的人儿,彈奏無可言傳的感情狂想曲。靜听的吉祥天女的寶座搖晃起來,在一個忘卻工作的日子,她遣差女使者下凡,在被石棉花的色彩陶醉的蔭徑上款款而行。我傾听她們的柔聲細語,似懂非懂;我瞧見她們黛黑的眼睫挂著淚花,微顫的朱唇沁出郁結的悵愁;我听見她們華貴的金銀首飾發出熱烈、焦灼、惶惑的呼聲。維沙克月二十五日睡眠中方醒的黎明,她們不讓我知道,暗自留下新綻的白素馨串連的花環,幽香迷醉了我的曉夢。 少年時代生辰的世界与神話的疆域毗鄰,充斥著穎悟与無知引發的狐疑。那里,光臨的公主披著柔潤的亂發,時而困睡,時而因點金棒的碰触而猝然蘇醒。光陰荏苒,春光明媚、奼紫嫣紅的維沙克月二十五日的牆垣坍塌了。那綠草如茵的小徑——昔日,素馨花葉搖影移,風儿低聲細語,杜鵑相思的哀鳴中正午凄清蒼涼,花香的無形誘惑下,蜜蜂嚶嗡翩飛——如今延伸到了通衢大道。當初少年練習的單弦琴,系上了一條條新弦。 以后,維沙克月二十五日召喚我沿著坎坷的道路,行至波濤轟響的人海邊。合适、不合适的時刻,將樂音織成的网撒向人海,有的心靈甘愿投网,有的從破网中逃遁。 有的日子疲憊不堪,沮喪闖入開拓之中,詩思被沉重的苦惱壓彎。疏懶的下午,獨避的蹊徑上,時常出人意料地駕臨天國的樂師。他們使我的服務臻于完美;為倦乏的探求送來滿斟瓊漿的金杯;以笑聲的豪放爽朗制服憂懼;用灰燼覆蓋的焦炭重新點燃膽略的火焰;把天籟揉入探索中的表達方式;點亮我熄滅了的路燈;使松馳的弦索再奏新曲;親手給維沙克月二十五日戴上熱烈歡迎的花環——他們的點金石的點触迄今留在我的歌聲,我的詩章里。 然而生活的戰場雷聲隆隆,處處進行著殊死的搏斗。我有時只得放下詩琴舉起號角,頭頂正午的炎炎烈日四出奔走,經受交替的胜利和失敗。腳掌扎滿蒺藜,受傷的胸膛血流如注。狂暴凶猛的惡浪沖擊我人生的船舷,企圖將我生活的用品沉入誹謗的泥海。我領略了憎恨、嫉妒、刺耳的喧囂,也領略了情愛、友誼、悅耳的歌唱,通過滾動的熱淚和嗟歎,我人生的星球進入了軌道。在歷盡曲折、艱辛、沖突,已屆暮年的維沙克月二十五日,你們簇擁在我身邊,可是你們是否知道,我作品中有許多題材是不完整的、零亂的、被忽略的。內外的是非曲直、清晰模糊、榮譽惡名,成功挫折的龐雜混合塑造的我的形象,今日在你們的敬慕、愛戴、寬和中栩栩呈現。你們奉獻的花環,我欣然承認它是我生辰的最后面相。同時,我為你們祝福。臨行的時候,愿此心靈的形象長存你們心間,而不因遺留在時代之手而感到驕傲。 爾后,人生的光影織成的一切旅歷的盡頭,讓我怡然歇息。那無名的幽寂的去處,讓各种樂器的各种曲調匯成深沉的“終极”的交響曲。 -------- 1詩人、曾擔任泰戈爾的私人秘書。 2泰戈爾生日。 我要造一間晚年住的泥屋,起名“黑牛”。日后它坍塌,似同躺下睡覺,泥土回歸土壤的怀抱;舊柱昂著頭抱怨,但不會和大地發生對抗;殘壁裸露著骨架,但絕不允許死去的日子的幽靈在其間栖息。 我這最后一間泥屋的地基里,羼雜著我對全部情感的忘怀,羼雜著對一切過錯的原諒;泥牆上杜爾巴草叢清新的饋贈,掩蓋一切諷刺和言行的過激;千百個世紀嗜血的凶狠的嗥叫歸于靜寂。 我每天坐在屋檐下面,怀念年幼時把現在身披的這种薄毯四角結緊,盛放采擷的一把把金色花、茉莉花。二月中旬,它裝的芒果花的芳香,乘南風前往看不見的遠方,傳遞我憂傷的青春的邀請。 我愛孟加拉姑娘。在我的面前露面的姑娘,個個迷醉我的雙目。她們的皮膚和褐土一樣淺黑,閃耀著稻秧葉片那樣的光澤。在天邊淡紫色林莽上眼瞼將合的夕照中,我看見她們黑眼眸里含怨的柔情的生動比喻。 早晨的點金棒的第一次點触,使我的泥屋愜意地蘇醒。她黛黑的雙眼的微笑,溫柔地飄向春夜友好不眠的圓月。 帕德瑪河決堤之后,在陡峭堤岸的荊棘叢里,在千百個犀鳥的巢里,在油菜花、亞麻子花爭艷的農田里,在鄉間曲曲折折窄路的兩邊,在池沼的斜坡上,泥土一直在對我招手。 通過我的眼睛,泥土向我轉達斑鳩啼唱的晌午彩路兩側的呼喚。那儿野草泛黃的原野上,三四頭牛懶洋洋地踱步,甩動尾巴驅赶背上的蒼蠅,一棵孤單的棕櫚樹上,鷹隼筑了個凄寂的巢。 年已古稀的我今日響應你的召喚,扑進你寬容溫馨的胸怀。當年就是在你的怀里,青苔的柔足庇護的奧哈拉1,在新生活的美妙的黎明,清醒地等待完全自由。 -------- 1仙人喬達摩之妻奧哈拉因受詛咒化為石頭,后來得到羅摩的触摩,才恢复人形。 波拉馬特納德·喬德里: 我年齡的輕舟早馳過青春的碼頭。我做著适合老年人做的事情,鞏固著銀絲的尊嚴。 你把我叫回到《綠葉》的欄目里,對我的心儿提出回顧的要求。你說青年人的游樂宮里,我的假日尚未度完。我半信半疑地轉過臉,遠望我跨越的昔年。大批丰滿的“年輕”的塑像,在我眼前浮現。我青春成熟的日子里,青春的消息也不像現在這樣潮水般地流出我的筆端。我于是省悟,不离開青春,是得不到青春的。 我已經抵達人生最后的碼頭,東風也呼吁我回顧。我駐足回首,悠悠往事向我涌來。 以前舍棄的,我一一細心認辨。我退得遠遠的,察看充斥我如許苦樂的世界和一些失落的東西。 吠陀詩人對心儿說:“你以你的一半創造世界,你的另一半,無人知曉。”另一半如今在我人生終點的另一側。我望見終點兩側是兩种遼遠的靜謐,兩個宏大的一半。我站在中間,留下遺言——我曾經經受許多痛苦,我感到欣慰的是,我愛過人,也被人愛過。 -------- 1泰戈爾二哥的女婿,《綠葉》文學月刊的主編。該月刊主要登載青年作者的孟加拉語作品。 我七歲的時候,每天拂曉透過窗口,望著黑幕拉開,柔和的金光,像迦波曇花乍開,慢慢地在天上擴散。 烏鴉聒叫之前,我起床跑進花園,我不愿放棄觀賞椰子樹抖顫的枝葉間紅日東升的吉祥情景的机會。 那時天天是新奇的。曙光中沐浴的黎明走上東方金燦燦的碼頭,顴上點一顆血紅的吉祥痣,作為新的客人,走進我的生活,含笑注視著我的面孔。她的披紗上沒有舊日的痕跡。 長大以后,我頭頂工作的重負。許多日子擁擠在一起,喪失各自的价值。一天的憂愁蔓延到另一天,一天的工作把自己的坐椅扔到另一天,混雜的時間向前翻滾,毫無新意。增長的年齡听著一成不變的复唱,尋不到獨特的個性。 如今更新我舊歲的時候到了。我將召來鬼魅的克星,每天坐在花園蘇醒的窗口,等候仙人的新信。黎明將來打听我的新身份,在空中目不轉睛地問我:“你是誰?”今天的姓名明天就不用。 司令檢閱士兵的隊伍,不細看每個士兵的臉,檢閱是工作需要,不是為了觀察真實——天帝創造的每個士兵特殊的面容。 同樣,我看待創造,如同看待需要之鎖鏈捆綁的一群囚徒,其中一個就是我。 今日,我將解脫。我渡海望見了新岸。我的航船不載貨物,此岸的負擔不帶往彼岸。全新的我獨自走向永新。 ------------------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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