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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詩


白開元 譯

太 陽 頌

  啊,太陽,我的朋友,
   舒展你光的金蓮!
  舉起錚亮的巨鉞
   劈開飽盈淚水的苦難的烏黑云團!
  我知你端坐在蓮花中央,
   披散的發絲金光閃閃。
  催醒万物的梵音
   飛自你怀抱的燃燒的琴弦。
    今生今世
  第一個黎明,你曾吻遍
    我純洁的額際。
  你的熱吻點燃的光流
   在我心海翻涌著燦爛的波濤。
  永不平靜的火焰
   在我的歌里騰躍呼嘯。
  印著吻痕的我的碧血
   在韻律的洪水里旋舞。
  如痴似狂的樂音
   融合著熾熱的情愫
    飄向四方。
  你的吻也引起心靈無端的啼哭、
    莫名的憂傷。
  謹向你熊熊的祭火中
   我追尋的真理的形象頂禮。
  遠古的詩人,昏眠的海濱
   你吹響驅散黑暗的葦笛
  是我的一顆心;
   從笛孔裊裊流逸
  天空云彩的繽紛、
   林中初綻的素馨的芳菲、
    岩泉的叮咚。
  旋律的跌宕中活力的春水
    漲滿我周身。
  我的靈魂是失落的歌調。
   你登上樂曲之舟,
  好奇地摟著蒼茫大地,
   含笑在歲月之川上漂游。
  阿斯溫月1溫煦的陽光下
   我受縛的靈魂
  不甘寂寞的躁動
   好似露濕的素馨
    折射的光芒。
  波峰上你翩舞的光束把惊怔
    投入我眼眶。
  熱力的寶庫中什么珍寶
   你賜給了我?
  在我幽深的心底編織什么夢想
   以各种各樣的顏色?
  你派遣的女使者
   作畫在廣野的高堂,
  頃刻間悠悠往昔
   那無形奇妙的幻想
    隱逝無遺。
  啼笑、苦樂恢复正常——
   不將我鎖閉。
  斯拉万月2女使者們
   躲在搖顫的綠葉簇中,
  腳鐲与躍過巉岩
   的淙淙清泉共鳴;
  維沙克月3暢飲風暴的美酒,
   微醺起舞,天搖地顫。
  別緒依依的春天
   饋贈全部細軟。
    忙了一陣,
  她們消失在清貧的天邊,
    不留下足印。
  啊,太陽,你的宮闕里
   秋日的金笛吹著神曲。
  擁有朝暉、清露、眼淚、甜笑的世界
   時而歡快,時而憂郁。
  不知我的歌儿听到誰的召喚,
   陡然有了瘋狂的熱情,
  像游方僧沿著太空之路
   專注地朝你飛騁,
    提著花籃。
  光的乞儿,夢游般能跨進
   你的圣殿?
  啊,太陽,打開大門,
   將我久候的歌儿摟在怀里;
  火泉之畔奉行“安謐”的洗禮,
   滌盡惶惑、惊悸。
  黃昏用晚霞的朱砂
   把她的分發線抹紅;
  黎明時分用晨星
   在她細嫩的眉心
    描吉祥痣;
  以海浪雄渾的音韻
    奏響暮曲。
  --------
  1印歷6月,公歷9月至10月。
  2印歷4月,公歷7月至8月。
  3印歷正月,公歷4月至5月。

露  珠

  露珠淚汪汪地說道:
  “我的一生何其短暫
  如同稚童的幻想,
   生下便命歸黃泉。
  唉,我不過是蘇醒的
   朝霞仙姑喜悅的淚滴,
  只要她收斂笑容,
   立即萎縮消逝。
  玫瑰花揚起粉紅的臉頰,
   露出甜蜜動人的微笑。
  茉莉花奉獻生命的甘漿,
   風儿啜飲神魂顛倒。
  蝴蝶拿不定主張,
   与誰結為終生伴侶,
  扑扇著疲乏的翅膀
   在花叢飛來飛去。
  哦,我為何不能在
   它們的歡娛中永存?
  為何像眼睫毛彈開
   那興奮短促的一瞬,
  帶著遠未滿足的笑意
   凄然离別美好的人世?”
  臥伏無憂花的綠葉上,
   奄奄一息的露珠悲歎:“唉,
  歡樂尚未完結,
   生命為何這么早凋敗!”
  年輕的詩人卻歎口气說:
   “我為何不是一顆露珠,
  每天早晨睜開眼睛,
   生命立刻衰枯。
  哦,天帝,你創造了
   我露珠似的生命,
  為何不賜給我
   露珠一樣的壽終?”
奇  夢

  充填著時間,充填著寥廓的晴空,
  酣睡的大神做著壯麗的夢。
  虛茫的夢里,
  廣袤的大地
  像一個水泡在他心海浮動,
  升起日月,升起暮靄、晨曦,
  升起億万個璀燦的星系。
  一簇簇行星、衛星旋轉不休,
  晝夜在蒼穹下忽沉忽浮。
  孤獨的大海終年哦吟,
  腳下匯集万千河流的精靈。
  江水潺潺,幽泉涓涓,
  云吼沉悶,海嘯庄嚴;
  獰笑的罡風走出舊廈,
  無數只粗野的手彈撥林木的琵琶;
  如同山妖凍結的笑聲,
  冰川嗥叫著向深谷滾動;
  森林的腦袋搖得頭發蓬亂,
  四處回蕩的歌謠凄切、哀惋。
  一片片土地放射奇妙的音波,
  匯成博大之心的一支贊歌。
  這夢的王國的物景、生靈
  不停地變換新的体形。
  花儿結果,果實變為种子,
  林中繁衍的新樹多彩多姿。
  水气凝成云,云團變甘霖,
  瀑布沖破重山的囚禁。
  夏季溶化的雪水飛降焚尸場,
  澆滅焚尸的沖天火光。
  夏雨變作白發蒼蒼的冬天,
  又像朱查迪1送回春天的山花爛漫。
  除了亙古的心,一切皆新穎,
  亙古的心里醞釀新的夢境。
  不完整的夢里創造的人是習慣的奴隸,
  為贏得清醒的完善而不懈努力。
  他唯一的心愿:
  悟性撕碎渾噩的帷幔。
  至善的靈魂何日脫离昏眠?
  人世虧缺的夢會慢慢變圓?
  日月星辰的魆黑夢影
  消溶于閃光的心中。
  地球炸裂,一個個星体
  像水泡相繼破碎。
  比星宿更為燦爛的生靈
  也似水泡全部消失。
  大神,真有偉大的夢幻滅的時刻?
  真理之海中半真半假行將沉沒?
  一半毀滅的水中潛藏著你的心,
  何時徹底毀滅,告訴我,大神!
  --------
  1印度神話中金星的法術高強的女婿。
睡  鄉

  孩子們已經睡熟,
   游戲全丟在腦后。
  輕柔的晚風 透過窗欞,
   把舒适抹在他們的眼瞼。
  他們是做著游戲 一個個躺倒的,
   腳邊玩界四散。
  他們東倒西歪,神明的慈愛
   像影子蓋在他們身上。
  風儿一次又一次 吹起的細濃發絲
   拂弄他們的面龐。
  星輝微笑著 凌空降落,
   一再輕吻
  他們微啟的嘴唇。
  晶亮的繁星通宵 清醒地俯眺,
   交頭接耳,
   竊竊商議,
  在羅裙兜里 用光影編織
   流溢甜笑的美夢,
   送入孩子們的心靈。
  第二天旭日 催開田野里
   五顏六色的鮮花,
  孩子們從夢中 睜開眼睛,
   已消除疲乏。
  艷紅的朝暾 喚醒了他們,
   他們玩得更快樂。
  花一般的儿童 沐浴在陽光中,
   晨鳥啾啾地歡歌。
瑜珈行者

  殘月墜落。瑜珈行者
   面對浩渺的大海,
  頭頂蒼天,蓬亂的長發披肩,
   靜候紅日升起來,
  身軀高大、赤裸,寬闊的天庭閃著光澤,
   雙手合十,神態安詳,
  凝望著東方天空,濕潤溫暖的海風
   吹拂他厚實的胸膛。
  地极清晰可見,大地兀自酣眠,
   瑜珈行者默然矗立。
  膽怯的潮水 退落复回,
   將他足沾的塵土濯洗。
  四周一片宁靜,不聞塵世的喧聲,
   大海低吟淺唱,
  滿怀虔誠,以洪波的雄渾
   贊美將升的太陽。
  瑜珈行者似雕像。乍露的一束曙光
   輝映著他平靜的臉。
  他身后的幽冥,閉合了眼睛,
   開始一天的坐禪。
  舉目遠望東方,明麗的霞光
   已淹沒晨空的額頭,
  棄家的僧人驀地 手指天宇
   高誦吠陀經咒。
夢  游

  夢,走近我,對我注望!
  讓我騎著你神奇的翅膀
  穿夜幕共游万千心扉,
  快快活活溶入翌日的朝暉。
  哦,一對新人偎臥在花榻上,
  面對面足纏足睡得多香,
  夢中眼角為何沁溢淚水?
  莫非离歌哀切唱得心儿破碎?
  突然惊醒,四肢瑟瑟發抖,
  更加用力將心愛摟在胸口,
  花一樣溫柔的心仍然惶恐,
  陽光的撫慰下方綻露笑容。
  靜坐兩心的綠蔭里,施展
  法術,我欲鏟除分离的隱患。
神圣的愛情

  莫碰它,莫碰它,你走開!
  莫以不洁的撫摸使之焦黃。
  看,它正越來越枯衰,
  你情欲的喘息里流泄砒霜。
  你不知心莖舉托的花蕾
  棄于泥潭便不再吐艷?
  你不知人世之海無邊無際?
  你不知生活之路黑暗彌漫?
  你的北斗星升空過于快速,
  愛花開放只憑神衹怜憫。
  如今誰甘愿誤入歧途?
  誰忍心將愛花肆意蹂躪?
  倘若扑滅光芒四射的華燈,
  心愛之命必定斷送你手中。
嫣  笑

  身居异國,依舊莫名其妙
  時時怀想她迷人的嫣笑。
  不知夕陽何時墜落西山,
  不知海濤何時停止咆哮。
  纖巧的唇上漾出的笑顏
  頗似世界岑寂的邊地
  瑪達毗花樹的嫩枝与
  新葉遮掩的未綻的花瓣。
  朝暮汩汩流淌的淚水
  制造讓人愛撫的机會。
  誰不遠万里把嫣笑接來,
  教追慕的他人落個單相思?
  嫣笑何時能不顧生死
  雋永我淳朴一吻的异彩?
丰  乳

  這儿有圣洁的蘇梅魯山脈1——
  神仙游樂的輝煌福地。
  貞女高聳的乳房以仙境的光彩
  耀亮了黎民百姓的碌碌凡世。
  這儿清晨升起稚嫩的太陽,
  日暮垂落的夕陽精疲力盡。
  兩座渾圓淨化的山峰上,
  夜里仙人睜著放光的雙目。
  溫情的永恒之泉涌流甘露
  自古滋潤世界干裂的嘴唇。
  人世無限而無奈的依怙,
  徘徊于大地歡樂的夢境。
  凡世有令人神往的天堂,
  幼神愛吻芸芸眾生的故鄉。
  --------
  1指北极。
短暫的相會

  從天涯海角飄來兩朵彩云,
  無人知曉究竟是來自何方。
  突然中止遨游,駐足天心,
  初四的月光下含情地對望,
  微光里依稀覺得昔日相識。
  記起綠色海島,霧繞的山巒,
  黃昏的海濱一度過從甚密。
  面對面卻怀天各一方的离愁,
  正欲交合,因乍遇又害羞。
  交匯的視線上高懸一彎新月,
  笑的羞澀妨礙親吻的密切;
  春夢的綢繆將倦眼緊緊連結。
  敘罷韻事,驀聞青曦的足音,
  無語作別,身帶摩挲的溫存。
青春的夢幻

  我青春的夢幻覆蓋廣渺的蒼穹。
  麗人的触摸如落我身上的花瓣,
  多少情女的嬌喘儲積我的心中,
  激情啊你為何在那里刮起南風?
  春天的花林里玫瑰為何俯首垂眼?
  人間所有的情人面頰上的羞紅,
  仿佛化作玫瑰花聚集在我面前。
  每夜入睡總覺有人偎在身旁,
  如奇妙的夢,我一醒倏忽离去。
  仿佛有人用羅裙盛來浴我的霞光,
  万千足鐲的叮咚回蕩在花林里,
  帕古爾花枝上盛開我芬芳的戀情。
  誰使我如醉似痴仰望虛茫的天庭?
  天國的仙娥优哩婆濕正對我俯視?1
  --------
  1优哩婆濕是印度古代劇作家迦梨陀挲的名劇《优哩婆濕》中的女主人公,是天宮的舞伎。
雨  天

     烈日沉入濃密的溟暗,
     霹靂轟穿駿黑的云團,
  天降滂沱大雨,伸手不見五指,
     此時最易傾吐思戀。
     四下里杳無人跡,
     無人來竊听情語。
  你我許久相望,一樣的黯然神傷,
     無休止的暴雨
     仿佛已把人影刷洗。
     社會、家庭,市井的喧呼
     霎時間化為虛無,
  只剩下兩對眼睛 吸吮彼此的柔情,
     只剩下息息相通的靈府,
     其余的溶入雨幕。
     愛的表白不傷耳朵,
     心中不存絲毫惶惑。
  欲吐的情義 慢慢融入眼淚,
     滴落在狂風驟雨里。
     兩顆心又繞一層情絲。
     卸下久壓心頭的重荷
     對誰會有什么惡果!
  斯拉万月的雨天 假若在深宅花園,
     早已將真情訴說,
     對此誰能橫加指責!
     盡管此后十二個月
     非議、譏嘲不會停歇,
  甚至遇到無理阻撓,再增几分煩惱,
     但飛短流長終將自滅。
     轉眼又過十二個月。
     夜風一陣緊似一陣,
     電光不時耀亮烏云,
  熾熱、執著的愛情 多年深藏心中。
     天黑雨急的時分
     才捧出純洁的愛心。
思  念

  我每日以充實的心
    思念你;
  坐在宇宙形成前的靜處
    恭候你。
  你無處不在,管轄我的
    生与死。
  我望不到你的邊際——
    內蘊的情愛,
  我覓不到一物堪与其媲美。
  我的全身心似躍出東山的
    紅日一輪,
  觀望著轉瞬即逝的
    一雙眼睛——
  目光深邃、遠大、冷峻,
    沒有界限。
  你是玉宇,澄淨、寥廓,
  我是無涯的滄海碧波,
  中間的皎皎圓月使二者
    世代綣繾。
  你是晝夜永久的靜謐,
  我是周期性的無休的
    騷動不宁——
  縱目望去,地平線上你我
    渾然交融。
黃  昏

    你啊,變作黃昏吧!
  在迢遙的西山,在金燦的暮天,
   靜觀,一眼不眨;
  文靜的嬌美,憂郁的嫵媚,
    如沉思無語的婦女。
  邁著輕盈的腳步 登上我的生命之舟,
    佇立片時。
  起航,把自己送至 晝夜的极地——
    塵世的彼岸。
  終止節日活動,不聞嘈雜的喧聲,
    不見人煙。
  來吧,無聲無息,化作盹意
    滲透我的倦眼。
  來吧,苦笑著,行至日光灼焦的年華之末,
    如死亡的諾言。
  發澀無淚的眼睜大,我凝眸觀察
    地球上的羈留——
  松散發髻,用幽暗的濃密
    層層將我裹住。
  把你柔軟清涼的手掌 像酣睡的甜蜜一樣
    按在我眉心,
  無語地,輕柔地,用你的霓衣
    遮覆我麻木的全身。
  不知不覺,濕漉漉的哀切
    浮上你的瞳仁,
  我全身心已感到 你沉默的憂惱、
    离愁的沉重。
不可搖撼的記憶

  不可搖撼的記憶
   如皚皚雪峰
  在我無邊的心原
   巍然峙聳,
   我的白天,
   我的夜晚,
  環繞幽靜的雪峰
   交替往返。
  記憶把腳一直伸進
   我的心底——
  在我遼闊的心空
   頭顱昂起。
   我的遐思
   像朵彩云
  圍繞它暢笑、低泣,
   等候施恩。
  我曉夢的青藤綻生的
   綠葉、花簇
  欲伸出柔潤的手臂
   將它抓住。
   雪峰摩天,
   杳無人煙,
  希冀的孤鳥日夜在
   幽谷盤旋。
  它四周是無盡的行程、
   人語、歌聲,
  唯獨中央是凝固的寂靜,
   恰似入定1。
   縱然馳遠,
   峰巒猶見,
  心空深深地刻了一條
   熒熒雪線。
  --------
  1佛教名詞。指坐禪時心不馳散,進入安靜不動的狀態。
自我奉獻

  我為你歡快的情歌配曲,
  用我心靈滋養的甜美的
  愛的旋律;和你一樣,
  我的喉嚨也曾壅塞愁悒,
  迸發悲泣;我敬獻檀香、花束,
  對你膜拜;把鮮紅的吉祥痣
  點在你眉心;我將你束縛
  以奇特的手法;我新的韻律
  使你喜悅的浪濤起伏奔騰。
  我沒有俗人性靈的傲岸,
  看著母親你綠色的慈容,
  你的塵埃泥土亦為我眷戀。
  盡管怨恨降生凡世的苦厄,
  我絕不飛升天堂尋求解脫。
羈  絆

  羈絆?不錯,一切均為羈絆——
  仁善,愛情,對幸福的企求……
  母親撩起胸衣,手托著丰滿
  的乳房,以常鮮的血漿之流
  養育靈魂。對乳汁的渴望
  以祈福的形式含在嬰儿口中——
  如同本能的饑餓、情欲、向往,
  宇宙的一切屬性因哀樂的無窮
  而密切關連,千秋万世
  各种珍貴的生命漸漸富于
  靈性;年复一年新的憧憬
  出現于情趣高雅的華堂。
  打消啜乳的念頭,把母愛之繩
  舉刀砍斷,解脫豈不荒唐?!
泥  土

  哦,泥土,你微小、寒貧,
  身居低層,將最低賤的人
  擁在怀里;你忍受仇恨,
  不恨他人。身著灰色衣裙,
  哦,修道女,你裝做淡漠,
  在自己的領地哺養蒼生億万。
  你埋名隱姓,哦,純洁者,
  世界的眼前你昭示美艷。
  你干硬,播布的是溫柔;
  你貧窮,奉獻的是稻谷、珠玉。
  万民的腳下你安之若素,
  你的裙下是忘掉的一切。
  你怀里不停地裝進“新穎”,
  史實,你也摟在胸口,哦,泥土母親。
小 姐 姐

  來自西部地區的工人在河畔
  制作磚坯。雇用的一個小姑娘
  天天蹲在河埠擦洗鍋碗勺盤,
  從早到晚來回一百次以上,
  細瘦的手腕戴的兩只銅鐲子
  把鋁鍋碰擊得叮當作響。
  她無暇照料的幼小的弟弟
  光著頭,一絲不挂,渾身是泥,
  像一只馴養的雛鳥蹣跚行走;
  乖乖地坐在河堤上等候。
  小姑娘頭頂著水罐歸來,
  左腋夾著銅盤,右手抓住
  弟弟的手。兩副擔子一肩挑,
  小姑娘儼然是母親的代表。
珍貴的人生

  死亡有朝一日降落兩眼,
  巡察的完結不可避免,
  好比黑夜必然消逝,
  黎明又在蘇醒的大地升起。
  家庭游戲在喧嚷中進行,
  千家万戶消度苦樂的光陰。
  想到此,我不禁饒有興致
  放眼浩渺無際的天地;
  映入眼帘的無一物渺小,
  可觀的一切皆為珍寶。
  珍貴呵,最不起眼的所在,
  珍貴呵,處境最慘的人才。
  獲得的,未得的,駢肩并存,
  以為微賤而未索的,也請饋贈。
智  者

  我是彩翼奪目的蝴蝶,
  騷人墨客卻對我不屑一瞥。
  我心里納罕,求教于蜜蜂:
  “你憑藉什么在詩中永恒”?
  蜜蜂答道:“你确實漂亮,
  但容貌美麗切莫宣揚。
  我采蜜謳歌的品行
  同時占据了花和詩人的心。”
印度——吉祥仙女

  你搖蕩著寰宇的心旌,
  你承托太陽的手燦亮、洁淨,
    呵,哺育万民的母親!
  蔚藍的海水洗盡你纖足的疲倦,
  你頭戴晶瑩、洁白的雪冠,
  太空吻你的秀額——喜馬拉雅山,
    和風吹拂你的綠裙。
  你的天空升起第一輪紅日,
  第一聲耶摩吠陀在你的淨修林傳播開去,
  充棟的詩集,宗教、科學典籍
    誕生在你的青林。
  你在諸邦施舍食糧,
  你善行的甘美乳漿
  在恒河、朱木那河流淌,
    你的恩德万世長存。
懇  求

  心愛啊,在清靜的閨閣,
   把我的名字縝密地
    繡在你的靈府。
  我心房里彈著一首戀歌,
   將戀歌优美的韻律
    教會你的足鐲。
  你的手細嫩、溫柔,
   捉養我的神魂之鳥,
    在你的心苑。
  記住,親愛的,用我
   手臂上祛邪的圣線
    連結你的金釧。
  我青春之藤乍開的愛花,
   你隨時可以采折,
    簪在秀發。
  用我思戀的純淨朱砂
   在你的眉心將
    紅痣描畫。
  我心中痴夢的溫馨,
   任你收集,細潤
    你的膚肌。
  我忠誠不渝的生死,
   任你揉碎,羼入你
    罕見的矜持。
道  別

    別了,我將踏上征途,
  時辰已到,此刻
    當沖破柔情的束縛。
  恒河風疾浪涌,
  濤聲如雷霆,
  船上的旗幡在風中
    獵獵飄舞。
  時辰已到,此刻
    當沖破柔情的束縛。
  今日我意志堅定,
    心腸冷酷。
  不可遲緩,外面已擂響
    濕婆召喚的金鼓。
  你閉目安睡,
  离別的夢中驟然顫栗。
  拂曉不見身邊的情侶,
    免不了一場痛哭。
  時辰已到,此刻
    當沖破柔情的束縛。
  你嫩軟的雙唇紅如朝霞,
    眼里滿含愁苦,
  蜜似的綢繆,銷魂的情語
    大部分未傾吐。
  雄鷹將飛度浩瀚的大海,
  安樂窩溶入身后的霧靄——
  從遠天不時傳來
    呼喊,激蕩心腑。
  時辰已到,此刻
    當沖破柔情的束縛。
  世人如此器重我,
    豈可再分親疏!
  天帝已經搖醒我,
    豈可囿居華屋!
  說什么安危,生命知多長,
  戰歌在云天回響,
  雙足血紅,不朽的死亡
    豪歌狂舞。
  時辰已到,此刻
    當沖破柔情的束縛。
告別青春

  再見,美麗的青春之舟,
  從此重荷由中年背負。
  棹槳馳過了几多碼頭,
   穿過了几多繽紛的夢幻——
  溫暖的南風一年年
   吹送你活躍的篷帆。
  惊濤駭浪顛簸你,
   陰險的潛流沖擊你,
  圓月照拂的大海上
   瘋狂的浪潮戲弄你。
  此刻,濃重的黑云
   籠罩對岸迷蒙的天空,
  七月江水暴漲,
   不見了沙渚、陡堤的蹤影。
  复雜的人生游戲,
   一項一項終結,
  佇立在四十歲的碼頭上,
   哦,青春之舟,別了。
  哦,青春之舟,
  容我裝上韻秀年華最后的贊歌几首。
  往昔的幽泣、朗笑,
   狡獪、真實、虛假……
  請悉數載走,
   一件也別剩下。
  切莫下錨淹留,
   切莫回首東張西望,
  切莫在渡口四周
   轉來悠去,猶豫徬徨,
  潮水已開始退落,
   扯起千瘡百孔的風帆
  飄向夢境般的
   血紅的夕陽墜落的西山。
  多年承載的沉重負擔
   最終卸在金色云霞的海港,
  那是你万古
   長眠的理想的地方。
再結良緣

  你走出死亡的黑幕,
   裝束和新娘一樣。
  你邁著無聲的腳步
   來到我心府的新房。
  冥界的瑤池里
   你洗盡了繁忙一生的疲勞。
  宇宙吉祥仙女不朽的恩典:
   你贏得超凡的容貌。
  你面帶迷人、平靜的微笑
   不聲不響走進
  我靈魂的靜光里。
   你路過死神的拱門,
  從塵寰步入我的心境。
   今日沒有張燈結彩,高奏喜樂,
  沒有賀客光臨,
   更無盛宴的觥籌交錯。
  今日賜樂的光榮
   深沉,肅穆,安靜,
  滲透了失去話語的淚水。
   無人知曉你我的喜訊。
  只有我的歌書寫再結良緣的賀辭,
   我的心點燃紅燈。
喜馬拉雅山

  啊,靜默的喜馬拉雅山,
  我見你捧著歷書和古圣梵典,
  坐在不可搖動的石座上,
  翻著岩石的書頁,一張,一張,
  研讀那樣專注——
  一個個國家興衰、榮枯。
  一個個王朝化為歷史。
  你的批閱從未停止。
  你陽光的視線掃過
  翻開的數千頁,
  上面也記載濕婆与巴帕妮的愛情傳說。
  無情無欲的冥思的濕婆
  如何成為纏綿的玉臂的俘虜?
  他無欲為什么索取?
  為什么放浪形骸地熱戀,
  周身纏繞情欲的繩索,一圈又一圈?
  啊,喜馬拉雅山,你逶迤的峻岭
  馱載著亙古歌頌的愛情?
攪  海

  啊,茫茫人海,
  我默默地思忖:
  億万年是誰猛烈地攪動你?
  為尋找什么奇珍?
  神仙,魔鬼,
  日日在你無底的深處
  加速不安宁的旋渦,
  善惡、甘苦、饑饉的洪波起伏,
  漚沫飛濺。
  什么財寶藏在你腹中?
  哦,獻出來
  消釋他們的惱恨!
  興許你心宮的吉祥仙女
  手執盛滿醍醐的玉壺
  飄然來到人世,
  把聯姻的花環挂在三界之王胸前的時候,
  攪海停止,
  人海不再嚎哭。
流  云

  遺失肇始,遺失終末,
  排列了白的黑的雅座,
    沉湎于遐想的天穹。
  我們是流云,一朵,一朵
  漫無目的,隨風漂泊,
    我們是天的謎,天的夢。
  我們沒有永久的地址,
  匆匆而來,匆匆而去。
  形態迥异的光的花環,
  日月星辰的明燦花籃,
    是天的愛物,不可缺少;
  光的戲游,种類,次數,
  夜的書里記得清清楚楚,
    唯獨我們脫不了草稿;
  不同季節的不同畫筆
  加以涂改,隨心所欲。
  我們時常無事可做,
  一邊漫游,一邊吟哦,
    無緣無故粲然一笑。
  宇宙万象并非虛幻,
  滂沱大雨并非哄騙,
    霹靂惊天亦非玩笑。
  乘風而來,乘風歸去,
  唯獨我們四海浪跡。
吉 祥 痣

  面對東方,但見
   一抹絳色霞光
    与蓮花的光澤一樣。
  笑容可掬的朝陽
   描一顆燦亮的吉祥痣,
    描在我心上。
  是誰在我眼瞼的眨動里
   嵌入了點金石?
  縱目四望,視線
   接触的景物閃著金輝。
  身內的,身外的,
   同溶于一片光芒。
  我的心,我的眼,
   迷离恍惚,不辨方向。
  我不許抹掉金蓮花似的朝陽
   在我心上描的吉祥痣。
  這黎明的手跡,
   我要帶進夕陽里。
分  手

  別了,兄弟,請多諒解,
  我已偏离你們行動的軌轍。
  成群結隊,你們繼續向前,
  頸上挂著胜利的花環。
  此時,我決定歸返
   綠蔭婆娑的幽僻之地。
   切莫再召喚我,兄弟!
  我曾与你們并肩前進,
  走了很長一段路程。
   這里是兩條路的交叉口,
   由于難以言狀的原由,
   一种奇异的沉郁的憂愁
    融和著花香涌上我的心。
    再不能与你們攜手并進。
  而今你們奔赴的目標,
  我眼里是蜃景的縹緲——
   破立國家,探尋琅
   圍繞理論唇槍舌戰,
   挖掘溝渠引水澆灌,
    金樹長得枝茂葉大?
    我跟不上你們迅快的步伐。
  洒遍青空的牽魂的笑意
  在我心頭吹響詩笛。
   勞頓產生于漫長的路途,
   許多事情已經耽誤,
   “我愛,哦,我愛”唯獨
    這句話在我心胸縈繞。
    珍貴莫過于攝魂的靜笑。
  此刻,讓我們執手話別,
  我甘愿埋頭于平凡的事業。
   如今我是云路的旅人,
   清風扑面,煢煢前行。
   如今我是茫茫大海的船工,
    摸索在迷惘的長夜。
    此刻,讓我們執手話別。
生活充滿甘漿

  你傾倒純淨的甘霖,霏霏飄洒,
  浸透凡塵、天國、自然、光華,
    浸透生靈、愛情、歌唱。
  千重障礙砰訇崩裂,
  處處复蘇生動真切的喜悅,
    生活充滿稠密的甘漿。
  你的恩澤中培育的我的詩思
  像百瓣紅蓮怡然吐蕊,
    馥郁的花蜜供奉在祭壇。
  你的靜光照醒我心底
  “豪爽”的朝陽的明麗,
    瞳仁上慵倦的厚翳須臾消散。
葦  笛

  今日翠綠的稻田里
   光和影在捉迷藏。
  一艘艘白云的輕舟
   在藍瑩瑩的天際飄蕩。
  河畔蜜蜂為什么忘記采蜜,
  沐浴著陽光,回旋翻飛?
  哦,兄弟,我無意
   回屋寫作,踱步低吟。
  伸臂擊碎空中凝積的沉悶,
   我欲采擷宇宙的無垠。
  一似南風傳布的笑語,
   一似澄清泉水的瀲灩,
  我吹響葦笛,痴迷地
   消度上午的時間。
心靈之燈

  哦,求索者,哦,有情人,
  你降臨人間,滿怀激情,
  以哪一种純光你
  點燃心靈之燈?
  茫茫人世,
  悲慟猛叩你的心弦,
  笑對困境,
  你受了哪位慈母笑顏的感染?
  為尋覓誰
  你宁可燒毀愉快?
  哪個戀人
  使你落淚傷怀?
  轉而興高采烈,
  是因為有了情侶?
  忘卻死亡,
  哪一片生命之海上你快樂地游弋?
花香悵惘的晚風中

  芳林里逡巡,
  花香悵惘的晚風中我尋何人?
  何人的啜泣
  在陰郁的云天縈回?
  悠遠的地极的离歌
  攪亂我的思緒。
  我不知好奇的青春
  在哪首贊美的歌韻里蘇醒。
  乍開的芒果花香沁人心脾,
  新葉間裊繞沙沙的旋律,
  暮空彌散月輝的甘露,
  眼里滴落含喜的淚珠。
  哪一陣花香悵惘的晚風
  吹得我心神不定?
當生活凋零

  當生活凋零,
  來吧,化作慈愛的甘霖。
  當甜美消失,
  來吧,化作喜樂的芳醴。
  當瑣事以可怖的形式
  吼叫著遮天蔽地,
  來吧,大神,步履平穩,
  走進我的心。
  當貧賤的意識在心隅安臥
  使自己變得吝嗇,
  化作君王的凜威,
  大神,來吧,開啟心扉。
  當蒙塵的憧憬
  在冥頑的黑暗中耳目不聰,
  崇偉、不眠的大神啊,
  來吧,化作燃燒的光輪。
芳  名

  用你的芳名滌清
    我含渾的話音,
  將你的芳名牢固地
    鑲進我慣常的冷靜。
  應和熱血的奔放旋律,
    讓我肉体的情弦
  興奮起來,彈出
    你芳名的柔婉。
  讓你芳名的明星
    輝耀我的睡鄉,
  讓我“蘇醒”的前額
    印刻你芳名的霞光。
  讓我長久的期望中
    燃燒你芳名的光焰。
  將你娟秀的芳名
    寫在我的愛心上面。
  讓我每項工作的末端
    你的芳名結出碩果,
  洒淚,微笑,我都把
    你的芳名摟在心窩。
  悄悄地,我生命的蓮花
    溢散你芳名的幽香,
  情人呀,你的芳名
    伴我到彌留的時光。
春心早已是新娘打扮

  因為你我快要成親,
    藍天洒滿明媚的陽光。
  因為你我快要成親,
    恒河平原上百花怒放。
  因為你我將結為伉儷,
  夜闌蘇醒在世界怀里。
  朝霞推開東方的霧扉,
    快樂地放聲歌唱。
  燕爾新婚的希望之舟,
    蕩過無始歲月的河面。
  千年万年的絢麗花卉
    裝點一只婚禮的花籃。
  你我彼此忠貞不渝,
  越過千代,跨過万世,
  拿定自己擇婿的主意,
    春心早已是新娘打扮。
愛的表露

  我知道你激奮地眺望大路,
  日日夜夜諦听我的腳步。
  你的歡悅開放在秋空
  一抹霞光之中;
  你的歡悅不能自己,
  跌進春花的艷濤里。
  我認辨著路徑,
  一步步向你走近。
  你愛的海洋天天
  舞蹈得如狂似瘋。
  往世,今世,來世,
  我秘愛的蓮花脫落一層層面幕,
  在你的心池怒放。
  太陽神偕同星宿
  匯集池畔,
  饒有興致地評鑒。
  你的素手
  握一把你世界的光的新葉。
  你羞紅的天堂表露
  愛情的一片花瓣
  在我幽秘的心空舒展!
新年祝福

  哦,旅人,舊歲之夜衰憊不堪,
  終于辭別人間。
  照耀你道路的陽光
  帶來了呼吁——贊頌濕婆的歌唱。
  网狀的阡陌上的音樂
  悠長、凄涼,趨于微弱。
  似有迷路的僧人
  在彈奏哀怨的單弦琴。
  哦,旅人,你的乳母
  是灰蒙蒙大路的塵土。
  她用旋風中飄拂的裙衣
  抱你在怀里,
  你便跳出世俗的篱樊,
  跨過一條又一條地平線。
  高堂吉慶的鼓樂不為你演奏,
  你無緣見情人盈淚的秀目,
  傍晚火苗歡爍的紅燭。
  征途上等候你的是新年風暴的祝福,
  和斯拉万月惊心動魄的雷鳴。
  路上排著荊棘的歡迎,
  洞穴里蟄伏毒蛇。
  你受到的指責
  是你法螺胜利的前奏、
  濕婆的贈物。
  每一步的挫折是給你的無形無价的贄禮。
  你企求瓊漿般的權利——
  絕非度假的舒服,
  絕非安逸的享受。
  出門你遭人白眼,
  死亡的打擊連續不斷,
  這就是你新年的祝福,
  祭壇上奉獻神衹的供物。
  不要沉入迷惑、憂煩,
  棄家迷途的厄運女神將給你恩典。
  哦,旅人,舊歲之夜衰憊不堪,
  任其辭別人間。
  你看,殘忍來了,
  門閂抽掉,
  酒杯摔碎,
  雖与它素不相識,
  不諳它的稟性,
  卻用力將它的手握緊。
  它光輝的信息
  回蕩在你微顫的心里。
  哦,旅人,舊歲之夜衰憊不堪,
  任其永別人間。
遁 逃 者

  鵝黃的葉芽,一片片
  在希里斯花枝上翩躚。
  草地上綠蔭悠晃,
  落花逸散殘香。
  上午,
  艷陽下我養的麋鹿
  蹀躞在散沫花樹篱旁邊。
  它每天的游伴——
  一只小狗,來自山區,
  一身斑斕的濃毛引人注目。
  它們宛似异域的兩個孩子,
  就讀于一所學校,一道嬉笑游戲。
  每逢集日,過路的人站在樹篱外面,
  好奇地觀看。
  三月醒來顛狂的南風,
  仿佛收到了彩色情書,藍天興奮得抖動,
  林中繁花爭奇斗妍,
  草葉輕顫。
  不知何時麋鹿似乎
  隱約听見哀切的低訴,
  黝黑的眼里
  浮現莫名的憂郁。
  一見自己的身影,
  愕然,許久不動。
  下午光影斑駁的游戲
  使阿姆格吉果樹煩躁不已,
  芒果花香熏染的熱風忐忑不安。
  麋鹿怀著迷朦的向往跳越一塊塊農田,
  它前方生与死膠合成一体,
  對莫測的凶險它無一絲恐懼。
  我尋思:天降薄暮,
  為獲得熟悉的愛撫,
  麋鹿照例蹦蹦跳跳回到家里。
  小狗一次次
  進屋繞膝轉悠,
  發潮的眼眸
  似在詢問:麋鹿哪里去了?
  為什么花園里不見它騰躍?
  不見朋友的面,
  小狗放棄了丰盛的晚餐。
  暮色漸濃,
  屋里亮了燈。
  天上星星狡黠地眨眼,
  靜夜降臨郁悶的田園。
  一個憂愁的問號
  挂在時進時出的小狗的眼角:
  麋鹿外出找誰?
  為什么遲遲不歸?
  此事著實蹊蹺,
  召喚者是誰,麋鹿知道?
  從蒼天從陽光,
  從南風無定的流向,
  從新葉的嫩綠,
  一則紊亂無考的消息
  大概透進了它的血液循環。
  也許一支洞簫早已在它胸間
  吹響渺遠歲月的春曲。
  它求索的它与洞蕭的關系
  密切的程度胜過它与它自己;
  它一出生簫音便伴隨它的心魂,
  伴隨它的飛奔,
  繚繞在它机靈的顧盼里。
  它不認識的,
  霎時間竟中止
  它所諳熟的游戲。
  黑暗噙淚對它召喚,
  光明無法留它在身邊。
尋  覓

  我在你眼睫的綠蔭里
    尋覓心語的花蕾;
  誤入扑朔迷离的幻境,
    方向迷失,不知在何時
  我的視線詢問憂郁的秋波,
    為何覓不到羞澀的秘密?
  問罷沉入渾濁的淚潭,
    像稚童跌進一團狐疑。
  我一腔痴情可曾在
    你的芳心投下柔影?
  門上畫的一朵紅蓮
    對你訴說了我的心聲?
  躑躅在你的花園曲徑,
    風中蕩漾著我的哀傷。
  難道你看不見我的情笛
    在天幕草書的一段衷腸?
清  泉

  清泉,你水晶似的
    透明的泉眼里,
  清清楚楚,你看見
   你是明星,你是紅日。
  微波中你輕搖著
   泉畔我的影子;
  你叮咚的笑聲
   溶化我的影子,
  給予它的,是你
   永洁的情意。
  我的影子,你的笑聲
   交織成一幅畫作,
  鑲在詩人的心鏡,
   我享受無限快樂。
  你的粼粼瑩光
   將新詞送入我心房。
  你通体的澄澈里,
   我窺見我的志趣。
  你的碧流中蘇醒我的心,
   我認識了我自己。
蘇  醒

  躍起,恥辱的灰榻上的愛神!
  明麗的陽光中恢复光輝的真身!
  讓該死的死去,
  蘇醒吧,再現你令人迷戀的坐姿。
  單單燒毀你的魯莽、愚笨,
  滋長無窮盡的新穎。
  愛神,從滅寂中醒來,
  哦,無形的,還原你英雄的丰采!
  死神杖擊你不死的頭顱;
  你從死亡中提煉甘露。
  從仙界的圣洁的烈焰,
  引出一股清涼的火泉!
  變离愁為不堪的美,
  愛神,從滅寂中醒來,
  哦,無形的,還原你英雄的丰采!
  愛情的胜利的戰車,
  馳越苦樂凝結的坎坷,
  長夜的漆黑的門旁,
  車輪卷起如雷的轟響。
  不可壓抑的高漲的激情,
  驅散渺小的羞赧、惶恐。
  愛神,從滅寂中醒來,
  哦,無形的,還原你英雄的丰采!
先  驅

   啊,先驅,
  你獨自前行,
   盡管心中無數,
  如何通過莫測的險境。
   黑夜你走在
  從未落下足跡的路上。
   前后不見一個人,
  暗空你發現了什么跡象?
   你登臨險峻的峰巒,
  那里一顆忠實的曉星
   放盡体內的光輝,
  已完成輝煌的旅程。
   早春溫潤的南風中,
  蘇醒了新生之泉,
   透明的眼睛望見
  渺遠的未來的妙顏,
   不禁興奮地叫道:
  “我在,我在,我在!”
   循著陌路的召喚,
  它朝未知奔跑起來。
   在你胸怀也藏著
  那樣一句未說的話:
  “我在,我在,我在!”
  似偈語隨呼气散發。
   搬不動的巨石
  堵塞了前進的道路,
   “不行,不行!”禁令
  酷似怪石的猙獰面目。
   僵死的法則咆哮,
  懦夫個個動搖,退卻,
   杳無人影的路上,
  迷惘在指責,在挑剔。
   倦心的陰影凝固為
  惊惶失措的形体,
   奢望在万分安全的
  自滅的庇護所苟活度日。
   啊,你是危險叢生的
  新生活路上的先鋒,
   你的征程沒有終點,
  艱險擋不住你沖鋒。
   胜利的旗子
  插上陡峭的山頭。
   你一生的壯麗事業
  是在困厄中開辟道路。
   越往前走,你身后
  困惑、猜忌破滅得越快。
   你邁出的每一步都
  大聲宣告:“我在,我在!”
贈梅蘭芳1

  認不出你,親愛的,
   蒙著陌生語言的面容,
  遠遠地望去,好似
   一座云遮霧繞的秀峰。
  --------
  11924年,泰戈爾訪問北京,觀看了著名京劇藝術家梅蘭芳主演的京戲《洛神》,贊歎不已。他感到遺憾的是不懂漢語,不能完全領略京劇的藝術真諦。在一次宴會上,泰戈爾應邀在梅蘭芳的一柄褲扇上題寫了這首詩,說出他對《洛神》的觀感。
給 志 摩1

  親愛的,我羈留旅途,
   光陰枉擲,櫻花已凋零。
  喜的是遍野的映山紅
   露出你体諒的笑容。
  --------
  11924年泰戈爾訪華,詩人徐志摩任翻譯,尊敬泰戈爾如父親一般,之后又陪同泰戈爾訪問日本。泰戈爾极為器重徐志摩,給他起了個印度名字“蘇薩瑪”,孟加拉文中意謂雅士。1929年泰戈爾在美國、日本講學,因政見分歧受到冷遇,心情不太好。回國途中經過上海,住在徐志摩家中,志摩夫婦對他非常熱情。這首詩寫出了泰戈爾的不同心境。原作手跡現保存在上海博物館。
火  花


  壓迫者的凱旋門
    轟然傾圮。
  儿童用廢墟的碎石
    建造游戲室。

  晚云將自己的金色
    饋贈夕陽;
  一抹洁白的淡笑留給
    初升的月亮。

  幽泉,你有
    一顆透明的心。
  一路上你喚醒
    歡樂的歌聲。
  你越向前淙淙流淌,
    越像大河一樣丰滿,
  兩岸長滿了
    你芬芳的奉獻。

  荊棘的數字
    充盈嫉妒,
  花儿,你
    切莫去數。

  片時的情曲,
  万年的回憶。

  語言沉入
    安靜的默想,
  是我倦筆
    最后的希望。
最終沉默

  你用一篇篇手稿
  裝點白日、夜晚,
  現在該憩息了。
  你越是筑高詩的宮頂,
  壘砌的無窮的瘋狂升騰得越高。
  你創作的激情不肯低落;
  你忘記完美的輟筆是作品的解脫,
  忘記無語的藝術之神在祭壇端坐。
  語言的昔時的靜穆中,
  最強的心音已為文庫獲得。
  放棄剩余的机會吧,
  為了高尚的沉默。
  不要在素材堆里拼湊摩天的贗品,
  圍困甘露的瓊閣。
  一旦沾染粗制濫造的習气,
  創作便是一种重荷;
  內中絕無半點情趣。
  輟筆的時候到了而不輟筆,
  力不從心繼續營巢,
  只會痿痹思緒飛翔的翅翼。
  你,憩息吧!
  天已黃昏,
  跟隨洒脫的白晝,
  恬靜的暗示已經來臨。
  無影之光的聚會上,
  減少白天的話語,
  由靜夜的凝重的成功
  加以充實。
  這些年你無暇休整的
  百根琴弦,
  彈奏旋律激越的舞曲。
  容它對听眾說聲再見,
  攜一縷繞梁余音
  步入安靜的令人怀想的后台;
  允許可以描述的音流
  匯入不可言傳的無邊的音海。
倩  影

  我情人的倩影
  變幻在含淚的青空。
  藏在云縫的晚星里,
  我的情人對誰俯視?
  她的記憶里閃耀晚燈熄滅的光芒。
  我的情人用花林的暗香
  編織的花環無人欣賞。
  我的情人冒著七月的暴雨
  在空中躑躅,遺失心語。
  我的情人的裙裾
  飄拂在密林青翠的興奮里。
深  夜

  深夜,
  渾沌的視野里,
  當病中的我驀然看見
  你清晰的面容,
  我覺得
  無終的歲月
  和無數顆星星,
  承認了我心靈的責任。
  隨后得知你將离去,
  惶恐霎時間叫醒了
  世上可怕的寂寞。
透過無語的霧幔

  透過無語的霧幔
  晨曦似在申斥
  地平線的昏暝。
  天穹的額上
  升起面色慘白的旭日。
  凝聚羞慚的清凜的光影里
  沉默著鳥儿的歌唱。
凄涼的長夜

  假如凄涼的長夜
  消逝在
   往昔的极邊渡口,
  那么孕育嶄新奇跡的
  儿童的世界里,
  新的黎明將展開新生活的探索。
  得不到老問題的答案
  人們諷刺錯愕的神經。
  儿童無憂無慮的娛樂中,
  愿我藉以得到簡明答案的淳朴的信念
  在自身中滿足,
  不制造紛爭,
  以親切的安撫
  培養對真理的篤信。
女  人

  賢慧、勤勞的女人,
  你操持家務,組成和諧的家庭。
  從你時間的一條縫隙,
  外界弱者的求助傳到你耳里。
  你攜來侍候的花籃,
  倒出溫暖。
  女人,你四季諦听
  心泉涌流養育之力的吉祥女神的叮嚀。
  你是造物主
  得力的助手。
  哦,女人。
  你履行他賦予的重任。
  你拓寬康复之道,
  使枯瘦的人世展現新貌。
  你對身患沉痼者有無限耐心,
  他們的絕望喚起你的怜憫。
  你抹干眼淚,
  一次次寬宥喪失理智的粗魯行為。
  你默默無語,
  日夜忍愛忘恩之門上的擂擊。
  心靈女神
  丟在垃圾堆里的厄運,
  你撿起來,
  纖手撫平它受欺的怨艾。
  你對苦命人的服侍
  与祭神有同等价值。
  人間服務的力量
  素來是無語的甜美的形象。
  為誤入歧途的頹唐,
  你“美”的雙手捧著复元的甘漿。
我有個中國名字

  往事歷歷在目——
  我生辰的洞房的淨瓶里
  盛著我采集的各國胜地的圣水。
  我訪問過中國,
  以前不認識的東道主
  在我前額的吉祥痣上寫了
  “你是我們的知音”。
  陌生的面紗不知不覺地垂落了,
  心中出現永恒的人。
  出乎意料的親密
  開啟了歡樂的閘門。
  我起了中國名字,
  穿上中國服裝。
  我深深地体會到:
  哪里有朋友,
  那里就有新生和生命的奇跡。
  外國花園里,
  怒放著名字各异的鮮花,
  它們的故土离這儿很遠。
  在靈魂的樂土
  它們的情誼受到熱烈的歡迎。
宁靜的海洋1

  前面是宁靜的海洋,
  啊,舵手,揚帆起航,
  你是永久的旅伴,
  讓我靠著你袒露的胸膛。
  “無限”的大道上空,
  閃耀著北斗的光芒。
  你給予自由,
  万世旅程的盤纏——
  你的慈愛,你的善良。
  打破世俗的羈絆,
  大千世界張開臂膀,
  從心里擁抱
  偉大未來無畏的榮光。
  --------
  1本篇是泰戈爾為話劇《郵政局》寫的歌詞,話劇因故未能演出。按詩人的遺囑,這首歌在他逝世后的悼念儀式上演唱。
永恒的我

  死亡像天狗
  投下黑影,
  但僵硬的巨口
  吞不下生活的甘汁。
  這,我很清楚。
  人世的洞穴里
  藏身的盜賊
  偷竊不到
  不可估量的愛情的价值。
  這,我很清楚
  我探尋的最正确的東西中間
  人生的這种缺憾
  不服從客觀法則。
  這,我很清楚。
  万物在不歇的變更中發展,
  這是時光的特性。
  死以不變的形式出現,
  因而世上它不是真實。
  這,我很清楚。
  宇宙是客觀存在,
  我是這种認識的佐證,
  它的真理在永恒之我中顯示。
  這,我很清楚。
摯  愛1

  我的摯愛
   似陽光普照,
  以燦爛的自由
   將你擁抱。
  --------
  1《摯愛》和《情債》這兩首膾炙人口的小詩,印度和孟加拉國青年喜歡寫在信物上送給戀人。
情  債

  你的完美
   是一筆債,
  我終生償還,
   以專一的愛。
玉  臂

  藤蔓般的雙臂想把誰摟住?
  哭著對誰說,“別走,你別走!”
  熾烈的愛欲當如何表露?
  誰听見胳膊無聲的懇求?
  從何處尋得芳心的言詞
  以喜顫的字母寫在身上?
  摩挲傳遞著兩心的消息,
  在心扉鐫刻美麗的幻想。
  青春的花環從胸口斷墜,
  纖手拾起,重又給戴上。
  雙手捧出個精美的心杯,
  真誠奉獻在情人的足旁。
  貼心的擁抱長存在臂彎,
  別摧毀情女玉臂的纏綿。
纖  足

  一雙纖足絳紅、光潤、倦疲,
  在大地的軀体上极慢地前行。
  沃野蘇醒了無數春天的回憶,
  織成了億万花卉的撫摩之夢。
  古來春天盛開的芳香無憂花
  仿佛殘落融化在絳紅的足里;
  旭日、夕陽放射的熠熠光華
  仿佛全部貯存在雙足的影里。
  花徑回蕩著优美的青春之歌,
  抱踝的金鐲仿佛哀傷地嗚咽。
  醉生夢死中禁錮著動人舞姿,
  那里塵埃殘忍,土地快裂碎。
  來吧,進入我的心,愛慕的
  羞紅的蓮花在心湖為你落淚。
丰  乳

  在青春的和風的徐徐吹拂下,
  少女心底純正、甜柔的愛欲
  在胸前開出兩朵嬌嫩的鮮花,
  瓊漿似的幽香令人心蕩神迷。
  柔情的澄清的細浪晝夜不停
  拍擊輕煙迷濛的心湖的沙灘。
  听見竹笛的召喚,含羞的芳心
  欲沖出軀体,尋找外界的纏戀——
  乍遇陽光,猛地收住了腳步,
  滿面緋紅地往衣襟后面躲藏。
  生長的愛情之歌一天天成熟,
  應和著心律庄重熱烈地奏響。
  看,那是處子的神圣的殿閣,
  看,那是母親特有的蓮花寶座。
心  座

  青藤似的兩條柔臂羞澀地
  護衛著日見丰隆的乳胸,
  乳峰之間的幽深的心底
  警謹地積蓄著什么奇珍?
  靜謐之處的松軟的心座上、
  充盈溫柔的雙乳的涼蔭里、
  初萌愛情的燦明的霞光中、
  羞閉的眼瞼下可容我小憩?
  那儿綻開了芬芳的憧憬,
  子夜馳騁著孤清的夢幻,
  春日黃昏可聞迷惘的歎息,
  月夜里兩滴眼淚挂在腮邊。
  你新置的溫馨的夢榻上
  可容我舒坦地靜臥片晌?
回  憶

  凝注你頎美的身姿,腦海
  浮現起千世之前的韻事。
  你眼里儲存逝去的無限愉快,
  回蕩著世世代代春天的樂曲。
  你仿佛是我那被遺忘的靈魂,
  是我無終年壽的喜悅、哀傷,
  是万千世界的泛香的花林,
  是夜空無數新月的明媚清光,
  是無數個白晝的离別的悲痛,
  是無數個夜晚的幽會的羞赧。
  那嫻笑,那淚水,那柔情,
  此刻均化為甜柔的形象呈現。
  日日夜夜端詳你迷人的臉龐,
  我的心仿佛失落在虛幻微茫。

  唇的耳鼓回縈著唇的絮語,
  兩顆年輕的心互相輕輕撫摸——
  戀人的愛情离家踏上征途,
  在熱吻中攜手向圣地跋涉。
  愛的旋律激蕩起兩朵浪花,
  濺落在那四片纏綿的唇下。
  強烈的愛欲是那樣急切地
  想在身軀的邊緣久別重逢。
  愛譜寫戀歌以華麗的言詞——
  唇上層層疊起顫栗的吻痕。
  從唇上摘下一束愛的花朵,
  編成了花環歸去何必匆忙!
  四片嘴唇久久甜蜜的交合,
  是情侶笑容的輝煌的洞房。
永恒的愛情

  千代万世,
  我以數不清的方式愛你。
  我的痴心永遠為你編織歌之花環——
  親愛的,接受我的奉獻,
  世世代代以各种方式挂在你胸前。
  我听過的許多古老的愛情故事
  充滿聚首的歡樂和別离的悲郁。
  縱觀無始的往昔,我看見
  你像永世難忘的北斗穿透歲月之夜的黑暗
  姍姍來到我的面前。
  從洪荒時代的心源出發,
  你我泛舟愛河順流而下。
  你我在億万愛侶中間嬉戲,
  分离的心酸的眼淚和團圓的甜蜜的羞澀里,
  古老的愛情孕育了新意。
  陳腐的愛情而今
  化為你腳下的灰塵。
  一切心靈的愛欲、悲喜,
  一切愛情傳說,歷代詩人寫的戀歌歌詞,
  全部融合在你我新型的愛情里。
  朱拉薩迦1加爾各答1889.8
  --------
  1泰戈爾在加爾各答的寓所。
不憑儀表迷醉你

  我不憑儀表迷醉你,
   迷醉你以愛的執著。
  我不伸手推你的房門,
   開你的房門以一首戀歌。
  我不為你購置珠釧玉珮,
   不為你編冶艷的花環,
  我用真誠制作的項鏈
   挂在你丰滿的胸前。
  無人知曉我如清風吹過,
   使你感情的浪花翩翩起舞。
  無人知曉我似圓月的引力,
   使你的心潮漲落起伏。
假如容我扑入你的胸怀

  假如給我的愛以回報——
  僅僅抬頭看一眼,
  熱淚就扑簌簌滾落——
  親愛的,我就朝你奔去,不顧疲倦。
  假如容我扑入你的胸怀——
  那么一輩子
  我這顆心不會知道
  失戀的劇痛是什么滋味。
  假如一句溫軟的情話
  能熄滅渴望的烈火,
  那么快對命蹇的我說吧——
  否則心儿必將裂破。
坦  率

  呵,美不可喻的姑娘,
  見了你我若心旌搖晃,請你原諒!
   春雨初降的時日,
   泛綠的林木快樂不已,
  帕古爾花1香沁人心脾,
  乍開的迦曇波花2在香气中陶醉。
  呵,美不可喻的姑娘,
  我雙目若冒犯嬌顏,請你原諒!
   你看濛溟的云天
   一道明亮的閃電
  迅快好奇地對你的帘櫳窺視。
  粗野的狂風鑽進了你的臥室。
  呵,美不可喻的姑娘,
  我的歌若懾你的芳魂,請你原諒!
   今日細雨霏霏,
   水浪輕撫著河湄,
  枝條的新葉颯颯地歌唱,
  濕風演奏著雨曲的樂章。
  呵,美不可喻的姑娘,
  我的舉動如若過火,請你原諒!
   白晝消逝的村里
   人人悠閒歇憩。
  牛羊歸廄,阡陌上行人斷絕,
  濕潤清涼的暮色淹沒了世界。
  呵,美不可喻的姑娘,
  見了你我若心旌搖晃,請你原諒!
   雨帘的黑影中
   你烏亮的眼睛閃動。
  你濃黑的發髻繞著茉莉花串,
  新雨似花瓣貼在你的眉間。
  1910.7
  --------
  1四季常青,開奶油色小花。
  2又譯金色花,花瓣呈淡黃色。

戀歌之河

  你站在我戀歌之河的對岸——
  雙足被樂律繞纏。
  芳顏,一睹卻無緣。
  習習南風起,
  小舟切莫系,
  來吧,來吧,泛舟蕩入我心間。
  你与戀歌嬉戲离我很遙遠——
  風笛送來情思綿綿。
  你何時步履款款
  吹著我的情笛
  緩緩步入
  靜夜快樂、神秘的幽暗?
  寂園 1914.3
系一根心弦

  你七弦琴流瀉的樂音
   跌宕,變幻。
  琴弦向我悄悄地系上
   一根心弦。
  從此我的心一年四季
  与你彈奏的樂曲一起
   錚錚作響,
  我的魂与你的旋律一起
   裊裊蕩漾。
  你的眸子里閃耀著我的
   希望之燈,
  你的花香中交融著
   我的憧憬。
  從此白天夜晚,
  在你絕世的嬌顏之間
  我的心放光,開花,
   怡然輕晃,
  我魂靈的影子隱現在
   你的臉上。
歌中听見她的鐲音

  我發誓要捕捉的倩影
   今日接受我情歌的拘禁。
  她的摩挲流失在空中
   悠悠飄過洁白的秋云。
   我歌里又听見她足鐲的清韻。
  白日倦風的行程中
   透露了她神秘的蹤跡。
  我譜寫的樂章
   融和著薩亞納特1秋曲。
   樂音中她手鐲的叮當十分清晰。
  --------
  1孟加拉曲調名。
投入我目光的网罟

  哦,看不見的麗人,
  你總是駕南風光臨。
  我仿佛得到了信息,
  心里听見你嬌喘吁吁。
  為什么這樣捉弄我?
  為什么以無形的戀情之繩捆住我?
  在我的花園里
  那金色花、火焰花的花瓣上
  一展你的芳姿!
  不要單借笛音搖撼我的靈府!
  正是青春歡會的節日,
  來吧,投入我目光的网罟。
旭日的使者

  來吧,你是我未綻的花蕾里
     玉液般的芳香。
  來吧,你是我沒有名气的書齋里
     夜讀的榮光。
  來吧,你是我喪失价值的空貝殼里
     一顆自由、透明的珍珠。
  來吧,你是我沉默的弦索
     彈出的動人的新曲。
  來吧,宣告長夜的終結,
     你是我旭日的使者。
抵達你心中的极樂世界

  喪失了熟稔的天地,
  我的世界之琴奄奄一息。
  無家可歸的心
  在光明熄滅的道上逡巡,
  沉入迷惘的黑暗的深淵里。
  你眼里升起的黃昏星
  在暗空照耀我的旅程。
  盯著海市蜃樓,
  企盼的時光似水空流。
  終于結束跋涉,
  疲憊的旅人抵達你心中的极樂世界。
帶走我的心

  你在我瞳仁里投下倩影
  踽踽歸去的時候,
  可曾隱約地听見
  我心弦奏出的憂愁?
  我訴說著掐不斷的思念,
  如新葉對朝霞低語。
  哦,帶走我的心吧,
  像陽光吸收花露。
她在甜美的愛慕里

  碧澄的大海的沙灘上
  漫步偶遇的絕色女子,
  居于世人甜美的愛慕里,
  無論如何也無法忘記。
  我對琴瑟述說感受,
  讓它領略她的風采。
  她的消息融入樂調,
  在夢境的花壇上蕩開。
  她乘風在茂林巡行,
  激起蜜群嗡營的細浪
  她沐浴著斯拉万月的細雨1
  駕輕云在秋空游逛。
  我色彩鮮艷的記憶上
  印刻著她綽約的容顏。
  情曲、戀曲、怨曲、喜曲,
  彈奏与她再度相見。
  --------
  1印歷四月,公歷七、八月之間。
黃昏的离歌

  黃昏最后的离歌
  給次日黎明以凄惻。
   它英俊的臉上的苦笑
   在夕陽里浮飄。
  初戀之笛吹出裊裊的余音,
  平蕪遠處把誰尋找?
  看天邊云彩的變幻
  一似她睫毛的扑閃。
   人生游戲的几許真諦
   像閃電在對視中碰擊。
  清曉吐露的心聲
  走進夜夢的歌里。
如果真是分离的時候

  如果真是分离的時候,
  請賜予我最后一吻。
  往后我在夢中吟唱著
  追尋你遠方的蹤影。
  情人啊,你可要常來光顧
   我的窗口,
    冷清的窗口。
  林邊的豆蔻的青枝
  在沉郁的香气里竊竊私語。
  樹梢上的鳥儿啊,
  你可曾帶回回憶——
  昔年斯拉万月濕潤的綠蔭里
   我們的相會,
    肝腸寸斷的相會。
不怕离愁

  不,不,我不怕离愁。
  我用忠貞的甘漿把它注滿。
  淚水中濯洗得純淨,
  我把它織入思戀的花環,
      挂在胸前。
  你從我眼里步入我心房,
  你的心聲溶化在我歌里。
  關山阻隔的寂寞的日子,
  我在遐想之光下与你相見。
  這是愛情的專一,
      不可撼移。
心靈的荷塘

  讓別离之杯
  斟滿憶戀的佳釀,
  重逢之日
  送到我手上。
  讓悲傷的眼淚一滴、一串
  滋潤焦干的心田,
  讓永久的相愛悄悄結果,
  散布醉人的濃香。
  你獨立走在
  你選擇的道上,
  四周一片昏暗,
  照路是怀想的陽光。
  專司愛情的女神
  將久盼的甘霖
  不為人知地
  傾洒在你我心靈的荷塘。
飛吧,鳥儿

  飛吧,鳥儿,帶著砸斷的鐵鏈,
  勇敢地飛向廣闊的藍天!
  腳上的斷鏈叮當響,
  雙翼鼓滿了歡暢。
  無羈的白云在召喚。
  晴空的赤誠愛情
  把純洁的凄苦變為解脫——
  從此永世拋棄
  無窮的苦惱、羞澀。
  主人那只叫人瀕于絕境的籠子
  摔爛在塵埃里。
因為愛你

  因為愛你,
  誹謗、指責我默默地忍,
  不理會污黑的髒水
  潑了我一身。
  我已撿光路上的蒺藜,
  在你的土榻上
  舖上我穿的紗麗。
  為了報答你的深愛,
  我不死抱傳統禮教,
  我不死守貞烈的寶座,
  宁愿走在泥泞的路上
  胸口濺沾濁水的泡沫。
我青藤的第一朵花

  我青藤的第一朵花凝視著我,
  問道:“我這是到了哪里?”
    你在我生活戲劇的舞台,
    是我一片真情的表白,
  是我熱烈、奔放的樂曲。
  我青藤的第一朵花披著曙光,
  問道:“我可有一技之長?”
    你能穿透人生道路的障礙,
    將芳馨注入惆悵的胸怀,
  在失戀的眼里把情笛吹響。
高傲的美人

  哦,高傲的美人,
  青春的珍貴不可忽視。
  任歲月蹉跎,
  難免失掉品嘗生活樂趣的机會;
  甘露市場的愛的店舖
  將對你關閉。
  哦,高傲的美人,
  相信清貧的海誓是稀世至寶。
  不然愛慕者走過你身旁,
  將含笑駕舟遠漂。
  哦,高傲的美人,
  一朝春神攜繁花歸去,
  獻給新郎的花環,
  你用什么編織?
  哦,高傲的美人,
  錯過良緣,
  你只能在風中听結親的蘆笙。
  面對空虛度日如年,
  雙淚瑩瑩,
  听韶華遠去的足音。
孤  鳥

  幽秘的枝葉間,
  一只孤鳥在冷寂的巢里
  側耳諦听,
  引頸往密葉外窺視。
  歸鳥飛翔的聲音
  漸漸歸于沉寂。
  送別了白晝,
  黃昏默誦著偈語。
  殘月在天,
  月下的海浪躁動不宁
  月光的哀曲
  飄入林影的細孔。
  抑郁的林木
  在夜風中呻吟。
  無眠的空茫
  搖顫在孤鳥的心中。
交  換

  她的食指挑著個
   五顏六色的媚笑的花串。
  我胳膊上挎著一只
   浸透淚水的苦戀的花籃。
  美人忽然開口:
   “來,讓我們交換!”
  我凝神端詳,
   她的冶艷里摻和著傲慢。
  她提起我暴風雨摧殘過的花籃,
   惊詫地打量。
  我接過她春花編的花串
   遲疑地挂在頸上。
  她笑著說:“我胜利了。”
   快步走到遠處。
  炎熱的黃昏,我發現
   花串的花瓣已經凋枯。
讓 我 說

  讓我說
  你与我永不分离,
  讓我說
  你是我生活的目標,
  你是我無盡的歡愉。
  呵,給我舒心的聲音
  給我愛撫的昵語。
  讓我說
  你是我最親的伴侶。
  讓我從心底說
  你能充實冷漠的空虛,
  你能丰饒貧瘠的荒地。
  讓我用小巧的嘴
  堅定地說
  你親我
  是因為知道我是薄命女子,
  你愛我
  是因為我出身低微。
  1910.1
省  悟

  我明白我的痴夢已做到拂曉,
  饋贈的花環凋零,露出絲絲。
    已無羞怯的窺探、
    緩緩走近、頻頻回首的歸返——
  失神的眼里蒸發了一汪溫情,
  臂彎里的玉臂像繩不像青藤。
  鮮紅的嘴角沒有一絲笑意,
  再不把自己深深地藏在心里。
    听著情話,心中
    不勃生強烈的沖動。
  戀歌繞耳,眼里不浮現淚水,
  無端的淚痕卻無意掩飾。
  昔年的陽春不回歸大地,
  月夜喪失了青春和活力,
    不知花壇開不開鮮花——
    不知樂師彈不彈琵琶——
  不知少女的裙兜里野花是否裝滿,
  不知有沒有姑娘照樣編織花冠。
  我為之醉心的笛音已听不見,
  雙足纏著孤單的堅硬的鐵鏈。
    良宵永逝,回憶
    把羞惱打入心底。
  歡愉告罄,心里徘徊著幸福的影子,
  愛情夭亡,只剩下勸慰的假意。
  我揣摸你常在哀痛中惊醒,
  悵郁的雙眼遙望我枯瘦的面孔。
    你太嬌嫩,搖搖欲墜,
    扛不動我的悲戚——
  但我仍要去探望,心如鐵石一般,
  對你說:“睡吧,你已疲憊不堪。”
  1887
不結果的希望

  夕陽西下。
  暮色在樹林里彌漫,
  空中閃耀著星光。
  黃昏低垂著眼皮
  尾隨白晝慢吞吞地走來。
  將別的慵倦的晚風
  似吹非吹。
  拉著你的雙手,
  我饑餓的眼神倒進了你的明眸。
  你在哪里?
  我在哪里找你?
  哪里是隱藏你的瑤池?
  好似灰暗的暮空中
  天堂璀璨的無限奧秘
  在寂寥的群星之間顫抖,
  你靈魂的奇妙的火光
  在幽黑的眼底跳蕩。
  我呆呆地望著,
  全部身心
  沉入無底的欲望的海洋。
  在你的秋波里,
  在你的微笑里,
  在你絮語的甘泉里,
  在你一臉凄楚的宁靜里,
  我覓不到真切的你,
  不禁潸然淚下。
  咳,枉流的眼淚!
  咳,痴心妄想!——
  那神秘,那歡愉不是屬于你的呀。
  交談,微笑,顧盼,
  愛情的暗示……
  你已獲得不少東西。
  想整個地占有
  瞧你多狂妄!
  你有何能耐?
  你能賜予什么?
  你能滿足生活的無窮匱乏?
  在浩渺的宇宙的億兆星体上,
  在無數條銀河里,
  在太陽升落的崎嶇山岡,
  在密不可分的光影里,
  在茫茫人海里,
  你能永遠單槍匹馬地開辟道路,
  引導終身伴侶?
  生性懦弱、膽怯,
  遇事优柔寡斷、不知所措、愁眉苦臉,
  被精神負擔壓垮的人,
  豈能指望永久地贏得誰?
  人并非解餓的佳肴,
  你不是,我也不是。
  經歷了晝夜的甘苦,
  經歷了盛衰榮枯,
  經歷了周而复始的季節嬗變,
  經歷了生生死死,
  百瓣紅蓮才悄悄地謹慎地綻開——
  你忍心揮動情欲的利劍
  攔腰將其砍斷?
  你可以聞濃郁的香气,
  你可以觀賞花瓣舒展的美姿
  你可以品嘗花蜜,
  為愛作出愛的犧牲——
  但万不可占為己有,
  人的靈魂不是情欲的私產。
  黃昏安謐,
  喧雜歸于沉寂。
  哦,熄滅你淚中的欲火,
  緩緩地返回臥室!
  1887.11
你不飲我心杯的瓊漿

  你不飲我心杯里的瓊漿?
   唉,也許你未得我愛的信息。
  你已陶然于仙葩的馨香?
   唉,只怕那馨香飄不到塵世。
  愛情的驟雨傾盆而下,
   你不知道全身已濕透?
  天際的雷聲急切地傳來,
   為何不許你心靈的孔雀跳舞?
  七弦琴弦索調罷,
   我彈起天界的仙樂。
  你為何不放開歌喉
   唱出溫情与仙樂融合?
  我呼喚你何等熱切,
   你為何毫無反響?
  正值一年一度的蕩秋千佳節,
   秋千板上你心旌也不微晃?
繞身的樂音

  你獨自觀瞻的肖像
   是我畫的,蘸著春色,
  盤繞云鬢的花串上
   傾慕的蜜蜂唱著贊歌。
  不遠處是陡峭的堤岸,
   倦瘦的河水緩緩流去。
  你飄拂的長裙上面
   洞簫的孤影瑟瑟戰栗。
  你迷惘,清亮的眼眸
   遠眺著茂密的叢林,
  那里成雙作對的蝴蝶
   傳播著聯姻的花粉。
  熱風中松乏的新葉、
   圓形的金色花朵,
  熱烈贊頌,交口不絕,
  在你足前紛紛垂落。
  碼頭上檉柳晃動不止,
   枝頭上喜鵲唱得多歡快
  青空透過密葉的縫隙
   向你投去變幻的色彩
  可曾看見路上遠去的人
   攜帶著洞簫的憂郁?
  身后拋下的裊裊余音
   圍繞你徘徊、低泣。
柔軟的情愛之床

  別走!
  別回去!
  我的心座上
  你只管靜憩。
  為何像倜儻的清風
   歸還花蕊?
   歸還芳林?
  我伸手抓你,抓不住你,
  你宛如曉夢。
  呵,回來!
  讓我審視,
  把你攝入眼底,
  用花繩系緊
  牽入心房。
  從此朝朝暮暮
  你安臥在我柔軟的情愛之床。
情感升華

  憂傷地分离的時候,
  你弄髒你的臉,
  我看得清清楚楚,
  這是你高超的表演。
  車輦上你刻了個暗號——
  我深信与你
  幽會僅一天的人儿,
  今生今世你不會忘掉。
  不時顯露難別的神色,
  弄得我忐忑不安。
  你加以掩飾的忠貞
  裹了一層過厚的傷感。
  我深信一朝
  你淚濕的情感升華,
  那顆愛的种子
  便在新生命中萌芽。
再坐片刻

  你不妨再坐片刻,
   把剩余的話也傾吐。
  你看秋空黯然失色,
   天邊流蕩著陰郁的暮霧。
  黎明時你來到門前,
   我曉得你想見什么。
  夕陽銜地,你可曾如愿?
   哦,旅人,請告訴我!
  你尋覓的在我不可抵達的
   心海的紅色柔波上搖曳。
  你在庭院彈唱情歌,
   進門你遲疑、徬徨。
  哦,客人,即將分別,
   你攜帶何物返回故鄉?
  你前來探听壓制的心聲,
   一早扔下該做的工作。
  你可曾獲得某种暗示?
   哦,旅人,請告訴我!
  那秘密的心聲的血紅燈光
   在幽深的心底熠熠閃爍。
眼淚蓄在遺忘里

  相親節結束時,
  我以為忘不了臨別默然的啜泣。
    花開。
    花落。
  那情景不知几時已淡漠。
  心腸一天比一天硬,
  我以為再不會兩眼淚盈。
    冷丁相遇,
    淚下如雨。
  遺忘中原來有淚的儲蓄。
當你凱旋歸來

  哦,勇士,跨上戰車,
   駛向鏖戰的疆場!
  姐妹們編著祝捷的花環,
   滿怀胜利的希望。
  哦,勇士,當你凱旋歸來
   我們的衣裙舖在大路上
  壓住褐黃的塵土,
   引你步入芳心的殿堂。
  哦,勇士,你的微笑
   頃刻間漾在我們盈淚的眼角。
  你攜回的駘蕩春風
   染綠故園的殘枝枯梢。
  你手擎的輝煌火燈
   照亮凄暗的万千居室,
  在黑夜的廣漠的額際
   像圓月描一顆鮮亮的吉祥痣。
你 是 誰

  你是誰?
  解開纜繩,駕駛我的夢舟。
  彩帆鼓滿狂野的風。
  夢魂放歌,自在优游,
  佇立微顛的船首,
  身晃,神蕩,
  奔向你遠方的港口。
  我多余的顧慮
  盡拋在身后。
  撩起你的面紗,
  抬起你的明眸,
  用你嬌媚的笑容
  消釋我心中的憂愁。
處子的心

  處子,你的心
   和未熟的堅果一般,
  厚澀的羞怯
   妨礙著自身的奉獻。
太初的愛情的光華

  太初的愛情的光華
   憑最純的力量
    洒遍九天。
  降落人世,
   頓時色彩繽紛,
    形式丰繁。
愛的芳名

  用花瓣的字母,
   愛,書寫芳名——
    花落同歸。
  磐石上鐫刻
   堅固的山盟。
    石崩,同碎
團圓之時

  團圓之時,
   告訴我
  你為什么眼里
   淚光閃爍?
  离別那天
   肝腸寸斷,
  我見你是
   笑容滿面。
花燭為什么熄滅

  弦絲為什么裂斷?
  我過于興奮,拼命地彈,
   弦絲因此裂斷。
  小河為什么露底?
  我筑壩截流,不停地舀取,
   小河因此露底。
  紅花為什么凋枯?
  我憂心忡忡地捂在胸口,
   紅花因此凋枯。
  花燭為什么熄滅?
  我遮掩得太平,在新婚之夜,
   花燭因此熄滅。
這顆心不給你

  跟我去玩玩,心肝!
  雖然不給你我的心,
  但會給你朱唇的媚笑,
  會給你倦乏的快感,
  會給你涂蜜的苦惱,
  會給你融合著幽憤的
  鹿眼的兩行苦淚。
  含毒的醍醐毒死你的魂,
  以冷笑揍得你哭哭啼啼,
  以嗚咽逗得你嘿嘿地笑,
  藕臂是你情欲的圍堤。
  一眼不眨地瞅著你,
  瞅得你心蕩神迷。
  你可以拿走一切,
  只是我這顆心,不給你!
她叫金蓮

  我從沒對人講過這位蓬發姑娘的情況。
  這野妞儿此刻不知在哪儿溜達、閒逛。
    小狗卡魯是她的游伴,
    她穿一身极普通的衣衫,
  她是個不愛打扮、手腳沾土的姑娘。
  她蹦蹦跳跳,無緣無故地跟人斗嘴。
  她一會儿上樹,一會儿縱身入水,
   瘋癲得無以复加,
   整天想干啥就干啥。
  她是個笑聲似銀鈴的活潑的姑娘。
  任何時候攪扰我在她都不是罪過,
  她擠眉弄眼地逗我,譏嘲我,
    我跑過去教訓她,
    猛見她摔了個仰八叉。
  她是個抹了烏煙、淚光閃閃的姑娘。
  她五十次揚言:“一輩子不理你。”
  天天重演給我懲罰的故伎。
    我管她叫“小包袱”,
    她回一句使我瞠目,
  吵嘴才知她是名叫金蓮的姑娘。
她一雙眼鹿一般秀美

  鄉親們叫她黑姑娘,
   我眼里她是朵夜來香。
  陰天在野地里遇見她,
   她的雙目跟鹿眼一樣。
  她臉上沒有蒙面紗
  肩披著松亂的辮發。
   她黑?不管皮膚多黑
   她一雙眼鹿一般秀美。
  黑云滾滾,天色昏暗,
   黑妞慌忙走出茅屋,
  神態焦急,步履急促,
   呼叫著她兩條水牛。
  忽听云際雷聲隆隆,
  濃眉緊鎖,仰望天空。
   她黑?不管皮膚多黑,
    她一雙眼鹿一般秀美。
  東邊襲來一陣狂風,
   稻田里綠浪起伏不停。
  田埂上我与她相遇,
   四周空曠,杳無人影。
  默默地對視了多久,
  只有她和我心里清楚。
   她黑?不管皮膚多黑,
  她一雙眼鹿一般秀美。
  杰斯塔月1,伊桑的宮殿2
   逸出烏煙似的黑云。
  阿沙爾月3,雨云的柔影
   籠罩著山竹果樹林。
  斯拉万月4,莫名的狂喜
  在我心頭陡然升起。
   她黑?不管皮膚多黑,
   她一雙眼鹿一般秀美。
  我眼里她是朵夜來香,
   別人說什么我不管。
  鴛鴦村前的密林里,
   我凝視著她的鹿眼。
  這一天她也不戴面紗,
  既不害羞,也不害怕。
   她黑?不管皮膚多黑
  她一雙眼鹿一般秀美。
  1900.6
  --------
  1印歷二月,公歷五月、六月之間。
  2伊桑是濕婆神的另一名稱。
  3印歷三月,公歷六、七月間。
  4印歷四月,公歷七、八月間。

丰熟的八月

  河水漲滿,稻谷遍野。
  我坐著思忖著唱哪支情歌。
    格達吉花裝點
    芳草萋萋的河岸,
    從白素馨花園
     飄來一綹熱烈的芳香。
  一陣喜悅充溢我的心房。
  陽光燦爛,綠葉閃光;
  我琢磨著哪個姑娘眼睛又黑又亮。
    一株株迦曇波樹,
    一片片新葉綻舒,
    似乎已變得濃稠,
     那樹葉間溢香的暗黑。
  我對誰說我愛上了誰?
  雷雨停止,日光明麗。
  我思考著送什么見面禮。
    一朵朵白云
    駕青風飛騁,
    累得精疲力竭,
     顯得煩躁不安。
  擬定的方案裂成一百塊碎片。
  白晝行進得倦乏、麻痹。
  別人也像我這樣聯翩遐思?
    枝條抖顫瑟瑟。
    卡米尼花朵
    垂落,垂落,
     落滿一地。
  朝夕是誰吹凄婉的葦笛?
  林地繚繞著鳥儿動人的歌唱。
  我自問為什么突然間熱淚盈眶。
    枝頭上晃動的黃鶯,
    歌喉甘露般甜潤,
    樹葉郁郁蔥蔥,
     簇擁著一對情鴿。
  這一切使我沉入莫名的悵惑。
  薩加特普爾 1893.7
就這么簡單

   心牽著心,眼奔向眼——
   兩個生靈的戀愛故事就這么簡單。
  早春的黃昏空气中 蕩著散沫花的清芬,
   你迷离地捧著鮮花,我的笛子墜落地面——
   你与我熱戀就這么簡單。
   你那春意盎然的花裙使我眼花繚亂,
   你把鐘愛的茉莉花串挂在我胸前。
  給 一些,留一些,露一些,藏一些,
   一絲笑容,一絲羞赧,彼此心照不宣。
   你与我談情說愛就這么簡單。
   蜜月的結合里沒有莫測的奧秘,
   心頭從未堆積無端的猜忌,
  沒有陰影跟隨 終日的歡喜,
   不必觀言察色把對方的心思細揣
   蜜月里你与我成親就這么簡單。
   不在言談中胡猜弦外之意,
   不舉起雙臂摘空中的希冀。
  獻出多少贏得多少,再無別的需要——
   幸福的胸脯上誰也不涂層艾怨,
   你与我結為伉儷就這么簡單。
   据說愛情的大海無限廣闊,
   据說愛情中蘊藏無窮的饑渴,
  彈奏情曲過猛,弦絲勢必裂崩,
   据說愛情的道路坎坷蜿蜒,
   你我相親相愛的生活卻十分簡單。
同一座村庄

  俺和她住在同一座村庄,
   這是俺倆唯一的幸福。
  听見喜鵲叫,在她家樹上,
   俺的胸口劇烈地起伏。
  她養的兩只小綿羊
   常在俺家榕樹下吃草,
  每當拱破俺家的篱牆,
   俺就抱起可愛的羊羔。
      俺倆的村庄叫康基那,
      俺村的小河叫安吉那,
      鄉親們知道俺的小名,
      俺那一位名叫蘭希娜。
  俺兩家离得十分近,
   中間只隔著一塊田。
  她家樹林里許多蜜蜂
   營巢在俺家的林間。
  她家鄰里祭祀的花環
   在俺家的河埠擋住;
  她家鄰里制作的花籃
   在俺家旁邊集市出售。
      俺倆的村庄叫康基那,
      俺村的小河叫安吉那,
      鄉親們知道俺的小名,
      俺那一位名叫蘭希娜。
  俺倆村庄的小路旁
   芒果花綴滿了枝丫。
  她家地里亞麻籽泛黃,
   俺家地里大麻才開花。
  她家露台閃爍星星,
   俺家露台南風吹來。
  她家果園里喜降甘霖,
   俺家的迦曇波花盛開。
      俺倆的村庄叫康基那,
      俺村的小河叫安吉那,
      鄉親們知道俺的小名,
      俺那一位名叫蘭希娜。
年輕的旅人1

  呵,生命之神
  請坐在新人的心座上面!
  以福佑之手將吉祥綢帶
  連結兩人的手腕,
  呵,生命之神,
  以你無窮的愛
  喚醒兩心永恒的春天;
  將慈祥的目光
  投向兩心美滿的姻緣。
  人生之路坎坷、漫長,
  年輕的旅人將踏上征程。
  讓你祭壇上升起的朝陽
  送來嶄新的黎明。
  讓你的真實、崇偉,
  讓你的恩澤、慈愛,
  以常新的形式
  永存新人的胸怀。
  --------
  1《年輕的旅人》和下面的《祝福夫妻恩愛日久天長》、《愛侶的心河》、《永久的保護》、《昭示愛情》等五首是泰戈爾應親友之邀為他們的婚禮寫的祈福歌。
祝福夫妻恩愛日久天長

  呵,天帝,
  以你慈顏的祥光
  將新婚之夜照亮。
  呵,天帝,
  你的御座
  我安置在宴會廳中央。
  傾洒的你玉液,
  使我一生平平安安。
  在我頸上
  戴一個永遠鮮艷的花環。
  順利、困難的時候,
  都投來北斗的光芒
  呵,天帝,
  祝福夫妻恩愛日久天長。
愛侶的心河

  神啊,
  愛侶的心河一朝匯合,
  歡快地流向何處?
  你是前方的愛海,
  它帶著同一個希冀,
  奔向同一個目的地,
  切望注入你無涯的胸脯。
  途中障礙重重,
  矗立著愁霧籠罩的險峰,
  齊心協力,可以穿越,
  當人生的旅程結束,
  容兩心的哀樂
  在你的慈怀獲得歸宿。
永久的保護

  宇宙之主啊,
  給予燕侶鶯儔永久的保護;
  在他們怯生生的對視上
  降下天國的仙露;
  在他們羞紅的稱謂里
  融入諄諄的囑咐;
  在紅燭的柔光里
  顯現你真切的面目;
  提醒他們万不可
  沾染世俗的污垢;
  祝福他們恩愛的常春藤上
  膠合的兩心開放鮮麗的花朵。
昭示愛情

  一對新人對你行跪拜大禮,
  天帝,教會他們相敬如賓;
  昭示万古不渝的愛情、
    歡娛中不蒙灰塵的愛情、
    苦境中閃耀放達之光的愛情、
    每時每刻朝气蓬勃的愛情、
    眼淚如朝霞輝映的露珠的愛情、
    腳下的路通往天堂的愛情。
  如果他們途中勞累,
  讓他們小憩于你溫暖的怀抱。
  如果他們誤入迷津,
  為他們指示正道。
小 媳 婦

  呵,新郎官!呵,心上人!
  那年幼無知的女孩与你結了婚,
    在你寬敞的住宅游戲,
    消磨無聊、寂寞的日子——
  她只道你是玩友,當你走近。
  呵,新郎官!呵,心上人!
  她不會梳妝,不會打扮,
  蓬亂著頭發不感到羞慚,
    每日百余次用泥土
    塑毀她的小屋,
  以為是操持家務,心里坦然。
  她不是梳妝,不會打扮。
  長輩對她嚴肅地說,
  “他是你夫君,你的神。”她顯得惶惑,
    良久想不出該怎樣
    為你陳設供養——
  偶爾想起對你頂禮,玩具撇在身側。
  遵照長輩交待的規則。
  躺在洞房花榻上,
  枕著你的手臂她睡得不香,
    對你的喁喁情語毫無反應,
    浪費了美宵良辰——
  你給她戴的項鏈不知什么時光
  丟棄在花榻上。
  只有當電光閃爍,天下暴雨
  可怖的黑暗遮天蓋地,
    她翻來覆去睡不著,
    玩耍的念頭丟在九霄,
  用勁地抓住你,心里瑟瑟顫栗,
  當電光閃閃,天下暴雨。
  我們曾暗自擔心,
  你踹踢幼稚的女孩犯下罪行。
    你心里覺得可笑,
    因你滿意她的嬌小。
  立在游戲室門口,你注視她什么舉動?
  我們是為你瞎操心
  你有你的主意,
  看到你足前她有朝一日停止游戲,
    為你拾掇臥室
    在窗前恭候你,
  別离的片刻,她會覺得長如百世。
  你有你的主意。
  呵!新郎官!呵,心上人!
  你可知道坐在地上的女孩与你結了婚?
    洞房里雖然靜寂,
    你仍為她置了嵌珠椅子,
  歡樂的甘露斟滿了金樽。
  呵,新郎官!呵,心上人!
  1905.8
孟加拉新婚夫妻的對話

  新郎:世上無一物堪与
  兩性初合的快樂頡頏。
  愛妻,忘怀一切,抬起眼,
  你与我深情地對望。
  慢慢地合為一体吧,
  兩個含羞、慌亂的心房!
  像蜜蜂啜飲一朵花的花蜜,
  沉入同樣瑰麗的遐想!
  我的心已被欲火
  燒成灰燼,紛紛揚揚,
  要与你無涯的愛海
  融和成一片汪洋。
  對我說:“我永遠屬于你,
  除了你我不見他人的臉龐。”
  哎,你為何站起?
  你欲往何方?
    啜泣
  新娘:我要跟阿姨1睡一張床。
    兩天以后
  新郎:愛妻,你為何坐在牆角
    低聲哭泣?
  朝霞失落了啟明星,露珠難道
    簌簌垂地?
  春天歸去,森林女神難道
    號啕大哭?
  坐在希望的墳上悲切的回憶難道
    雙淚橫流?
  流星落地,難道眷念蒼穹,
    終日愁苦?
  您悲啼究竟是何原因?
  新娘:我養的小貓還關在小屋。
    內宅庭院
  新郎:坐在光影嬉戲樹下的草坪上
    你干什么?
  你柔滑的額上亂發詭秘地
    旋飄旋落。
  不遠處嘩嘩流動的河水
    似在嗚咽。
  你淚水漣漣想必是因為听了
    河之悲歌。
  你為何猛地撒掉衣兜里的鮮花,
    臉顯羞紅?
  你忘記編花環,莫非想起了
    誰的面容?
  尊非風儿俯耳傳遞誰的消息,使你
    心神不定?
  莫非活潑的溝渠涓涓地通報著
    誰的姓名?
  幽靜的所在,美好的回憶使你
    眼露微笑?——
  你坐在那儿做什么事情?
  新娘:吃一把酸棗。
  新郎:循蹤而來,為的是將衷腸
    對你傾吐,
  我這顆郁悶的心已無力
    承載重負。
  今日我驀地真切地感到春天正
    流蜜溢香,
  心里听見春風催促著含苞的茉莉
    立即開放。
  仿佛一雙秀目望著我說著信賴的
    美妙情語,
  沖出心閘的愛情帶著一半羞赧
    一半疑慮。
  我的心因為你而蘇醒,為你
    焦急不宁,
  由衷地希望獻出我的一切,
    讓你高興,
  我可以為你上天入地,把青春、生命
    全部消耗。
  愛妻,快說要我做什么!
  新娘:給我打几顆酸棗。
  新郎:愛妻,我帶著空虛、無樂的生活
    悵然遠去,
  四海漂零,你可會洒下傷心的
    眼淚一滴?
  春風沉重的歎息可會燃起
    你的离情?
  你至今昏睡的春情可會
    幡然蘇醒?
  孤寂的姑娘啊,蕭索的花園里
    你做何事?
  如何打發形影相吊的歲月?
  新娘:做木偶成親的游戲。
  卡吉普爾 1888.6
  --------
  1指保姆。
妻子的哀怨

    算了,停止徒勞的爭執!
    你不明白我為什么落淚?
  爭論下去你才穎悟?我頻擦雙目——
    這淚水里不含責備。
  我匍匐在你腳下所祈望的
  是你漫不經心的瞥視?
  是你的撫慰、笑臉?是你短暫的相伴?
    是你瀟洒的甩發、含笑的离去?
    假如春意闌珊之時
    顯出苦笑,心緒憂煩,
  挖空心思地尋找 分手的理由一條,
    春夜為何是滿眼迷戀?
    我仿佛是金色的籠中
    你飼養多日的鳥儿。
  難道需要闡明——如果缺乏真情,
    陪笑的愛撫与侮辱無异?
    我至今清楚地記得
    你我初戀的那一天——
  純淨的秋日,淡淡的白云挂在天際,
    風儿涼爽,陽光溫暖。
    悄悄綻開的素馨花
    引林中繁花爭奇斗艷,
  听丰滿的小河 汩汩地唱歌。
    對岸樹梢繚繞著多情的紫嵐。
    你怔怔地看著我,
    魂儿在眼里抖顫,
  陶醉的眼神里 交織著的歡悅、愁郁,
    你看不見,我一目了然。
    你是否依然記得——
    盡管姑娘們個個漂亮,
  唯有我的嫵媚 像繩索牽著你,
    一直牽到我的身旁。
    短時的离別中
    產生相見的急切之情,
  你常常扔下活計,睜大眼睛環視,
    眼里似乎听見我的心聲。
    沒有見面的時机,
    你借故前來探听,
  進門躡手躡腳,神情万分焦躁,
    放心地走時一臉笑容。
    你如今目中無人,
    我的話一句听不見。
  我時時盼望你 把我摟在怀里,
  你卻把我甩在一邊。
    黃昏我點了油燈,
    守著長長的寒影。
  你不管是走近我,還是在遠處呆坐,
    魂儿都不在你心中。
    每天有許多要做的事情,
    而我卻心神不定,
  昔日我有廣闊的天地,如今我居于
    心田幽寂的冷宮。
    當年你奉獻你的心,
    我才把身心交給你。
  你的心已經枯衰,你給我的寵愛
    摻雜著難以置信的懊喪的遲疑。
    你在生命的春天
    所鐘情的那個少女,
  唉,時乖命蹇,如今對她表示可怜,
    只需要稍軟的話語。
    缺少真心的撫摸
    与神圣毫不相關。
  你在想什么,親愛的?你笑得很甜蜜,
    不愛,也能陪笑臉?
    我面前你泄露了心机,
    (我做夢也不曾想到)
  你給我几分情義?你的談笑有何价值?
    你胸中的真愛究竟有多少?
    我以你昔日愛的砝碼
    稱出你目前愛的重量,
  弄清你親近、疏遠 所具有的內涵,
    看懂了你异樣的目光。
    難道你還不理解
    我為什么心碎落淚?
  爭辯方能穎悟?我頻擦雙目——
    這淚水里并無責備。
  1887.12
丈夫的申辯

    記得青春年少的時候,
    有一天偶然与你邂逅。
  沿著人生之路 剛剛邁出几步,
    眼睛便就擒于你的眼眸。
    那時兩張稚气的臉
    輝映著鮮紅的朝霞——
  那時誰了解誰?誰了解自己?
    誰曉得人世多么复雜?
    誰懂得疲累、歡愉、愁思?
    誰懂得失望中發酵的悲切?
  誰知道青春之夢 是不是幻影?
    是不是鏡花水月?
    看上去順眼的
    便認定很完美。
  愛欲不等于愛情,這個道理尚未弄懂——
    誰纏我,我就纏誰。
    洞房里的快樂仿佛是
    自然之妻的永恒笑顏——
  繁花的不朽生命、鳥儿不倦的歌聲。
    虛妄的甜蜜在人間泛濫,
    听著情歌,聞著花香,
    豆蔻年華与朝暉一般。
  我以為心頭涌溢 取之不竭的甘汁,
    生活中情愛享受不完。
    滿怀亢奮的希望
    我抬頭把你端詳。
  手執瓊漿的金盞,頭戴陽光的冠冕,
    你眼里我跟天神一樣。
    星光閃耀的蒼穹下
    是青翠的大地和海洋。
  你置身其間,那秀額、那杏眼、
    那嫻靜的朱唇刻在我心上。
    宇宙的玄奧似無邊的鏡湖
    輕漾著深沉的漣漪。
  你是乍開的芙蓉,高雅、純淨,
    湖畔我陶醉于馥郁的香气。
    有如圓月之夜
    一只展翅的鷓鴣
  為探索奧秘 向天空飛去,
    行將撕碎包著美夢的月色的帷幕,
    我心里充滿惶惑,
    一次次地走近你,
  欲以我的全心 采擷透散著清芬、
    神秘莫測的你的麗姿。
    呵,那心与心的緊貼,
    呵,那水乳交融的愛欲,
  呵,那手与手的摩触,那羞答答的盼顧
    兩顆心那初次無聲的絮語——
    陌生的一切那么新奇——
    兩腿麻木、顫栗——
  好像四顧無路,茫然不知走向何處,
    不知何處有歡笑、悲泣。
    胸怀不易滿足的欲望
    闖入愛情的巍峨仙閣,
  撿拾見到的一切,將顧慮統統忘卻,
    拿不准該留下些什么。
    四周鮮花競相開放,
    身上蕩散歡愜的疲乏——
  搖動著湖水,搖落了花蕊
    心里痛快,塵土也贊夸。
    黃昏終于來臨。
    慵怠充斥心窩。
  晚風徐徐吹拂,歎息异常凄楚
    一排排林木哆哆嗦嗦。
    這竟是一場騙局!
    除此能作什么解釋?
  信心十足地 前來采集珍奇,
    到手的許多复又喪失!
    坐在如意樹下
    心里好不傷悲——
  你看那四周圍 盡是斷木泥塊。
    玩具似的神像已轟然塌毀。
    拚命掙扎著站起,
    為何感到精疲力竭?
  想笑笑不出聲,吹笛吹不出音,
    不敢向你投去羞慚的一瞥。
    你恢复常態坦然地走來,
    為何不在痴想中久久憩歇?
  幽深奇妙的芳林 倏忽間杳無蹤影。
    唉,跳入情海,情海為何枯涸?
   心田乃美夢之國——
    遙望夢國的奇景:
  日出,日落,干渴,饑餓,
    奢望壓迫的靈魂之鳥在哀鳴。
    我之需要你,
    如你之需要我。
  手触到你的衣裳,我便如愿以償。
    你來了只在我門口久坐。
    步入嬌顏的寶庫,
    誰听見愛戀哭嚷?
  乞求,啊,乞求,其它營生容我圖謀,
    如像乞丐坐在蓮花座上?
    別無他物可以奉獻,
    我的心已對你袒露,
  而且終于明白茫茫人世 無人能代替你,
    缺少你塵世不值得瞥顧。
    皎洁,輕柔的月光下,
    溫煦、醉人的春風里,
  你那征服三界的 富于無窮奧妙的
    喜悅的容貌又浮現腦際。
    像往常含笑走近你,
    依然有青春的活力、風茂。
  可你為何眼淚汪汪?心狠好似砒霜?
    像被天狗啃噬的臉顯出憤惱?
  不要,千万不要
    再指望以心對女神頂禮!
  來吧,來吧,你我 永居苦樂皆有的房舍,
  膜拜男神的花卉也無需准備。
  1887.12
束  縛

  松開,松開繩似的粗臂,
  不要拚命灌熱吻的美酒!
  花的牢房里空气已窒息,
  快給我受縛的心以自由!
  哪儿是紅霞?哪儿是藍天?
  讓漫長的滿月之夜立刻結束。
  你亂硬的頭發刺痛我的臉,
  在你身上我看不到拯救。
  我全身你挖了無數口陷阱,
  工具是狂野的揉摸、擁抱。
  昏沉沉我仰首呆望著夜空——
  只見月亮嘿嘿地對我嘲笑。
  該贈的是自由,不是鎖鏈——
  你足前我只把自由之心奉獻。
金色的鐐銬

  呵,端庄、賢惠的淑女,
  充滿悲啼、辛酸的家庭中
  你是甜美的怜惜的奴隸。
  你的雙臂渾圓、白淨,
  套著金釧——美麗的鎖鏈——
  世人眼里堪贊的吉祥標志。
  男人雙手長著厚硬的茧,
  卷入人世的紛爭,無所顧忌,
  在駭人的刀光劍影中馳騁,
  像火箭,像雷電,狂放不羈。
  而你禁錮于寵愛、怜憫——
  日夜勞作侍奉,堅守節義。
  是誰在你的柔臂套上了
  兩只金釧——金色的鐐銬?
你們——他們

  你們費力編織花環,
    他們拿去挂在胸前,
  艷艷花瓣一朝枯萎,
    隨手丟棄,毫不惜怜。
  你們只配奉獻一切,
    他們只管享受逍遙,
  甘露覺得不合口味,
    心杯砸碎不再索要。
  你們日日笑臉相迎,
    他們危坐旁若無人,
  偶爾發現掩面飲泣,
    從此無望同枕共衾。
  憂愁、气忿埋在心底,
    怒火只在胸中燃燒,
  揉碎心儿釀制蜜酒
    濁淚篩濾絲絲微笑,
  柔腸寸斷緘口不語,
    任憑玉容憔悴、衰老。
嘉  賓1

  心愛悄然來臨,啟舟悄然离去,
      一去不复返。
  我期待著另一個嘉賓光臨陋室,
      作最后的晤面。
  某一天她將熄滅耀亮的燈燭,
      扶我登上金輦——
  离別故居,馳上璀璨的星月之路。
      兩邊不見花苑。
  那天,我早早開門,怡然靜坐,
      瑣事已經做完——
  那天,她飄然而至的美好時刻,
      不會受到阻攔。
  早已置齊祭奠神衹的上等供品,
      一切准備就緒——
  我迎迓這位多年浪跡天涯的嘉賓,
       默默地伸出雙臂。
  今朝棄家登程歸去的人儿
    臨別留下贈言:
  “有個客人日后專程來接你,
      擦干你的淚眼。
  拔盡刺入世俗生活的一根根蒺藜,
      編條奇异的花串,
  告別租居,送往為你興建的
      永恒的宮殿。”
  1902
  --------
  1本篇以及《麗人》、《你在我心中》、《我們是籠中鳥》、《神游》、《你來到我的窗口》是泰戈爾為紀念亡妻穆麗納里妮而作。
麗  人

  如同宇宙之王投生為美女,
  自己竊取自己的甜情蜜意;
  如同她楚楚動人,美絕人寰;
  如同愛情的游戲中她的纏綿;
  如同她怀著無比好奇的心情,
  為有雙重性別而深感榮幸;
  如同青藤開花,河漾碧波;
  如同吉祥仙女安居于瓊閣;
  如同片片新云降洒春雨,
  給河流縱橫的大地以乳汁;
  如同离人團聚的奇妙感情
  時時釀造色澤、香气、音韻;
  呵,麗人,不長時間的相隨,
  我心里你貯滿了奧秘的暗示。
你在我心中

  你熱愛這綠色的土地,
  你的笑充滿純真的歡喜。
  与人世之流水乳交融,
  你學會了時時高興。
  你的心能占有他人的心,
  這綠色的土地對你多么親。
  今日,你仿佛從空間
  俯瞰著寂寞的平原。
  昔日你動人的笑靨
  和深情凝望的歡悅,
  周游果園、田疇、村庄,
  撫慰了眾人,飄然不知去向。
  你最愛的我的瞳仁里
  攝儲著你出神的凝睇。
  此刻我孤獨、冷清,
  回憶著你我對視的情形。
  我心里仍有歡樂享受,
  你溫和的目光印在我眼眸。
  冬日的光束在葉隙間抖顫,
  朔風吹落希里斯花花瓣。
  陽光、陰影的瑟瑟戰栗里,
  正午疏林的絮語里,
  你的亡魂,我的夢魂,
  共游時淚濕衣襟。
  呵,你在我生命中生活,
  在我心房把期望訴說。
  我深切地感到你
  十分神秘地在我的
  体內化為另一個我。
  呵,你在我生命中生活。
  1902.12
我們是籠中鳥

  今日天空郁積的濃厚的黑云
     將天地籠罩。
  今日,噙著眼淚在昏暗中發問,
     我們這群籠中鳥——
    朋友,我心中的朋友啊,
    漆黑的毀滅之夜終于來臨?
    白晝的陽光真已熄滅?
    難道光明的承諾不值分文?
  蒼穹下可還有神明恩典的殘照?
  我們是垂淚遠望著你的一群籠中鳥。
  昔年春日,溫暖的南風拂面,
     一綹幽香
  來自高邈的天國的仙苑,
     融和著希望。
    朋友,我心中的朋友啊,
    每當夜色敗退,晨曦初露,
    黎明笑吟吟步入籠子,
    以神奇的法術解除禁錮的痛苦,
  金色陽光照亮黝黑的鐵條,
  我們這群籠中鳥的心才与世界擁抱。
  今日,你极目遙望東山,那里
     什么也看不見——
  今日,   霞光尚未擴展到那里,
    燒毀瞑暗。
    朋友,我心中的朋友啊,
    今日鎖鏈的嘩啷聲格外暴戾,
    籠中無一物令人留戀。
    身心內外,將何人尋覓?
  自欺欺人喲,眼上抹一層蜃景的縹緲,
  我們這群籠中鳥失去最后一抹光照。
  唉,但愿我們可怕的磨難
     不使你難過,
  你千万不要在籠門口以淚洗面,
     枉然悲惻。
     朋友,我心中的朋友啊,
     你沒有戴鎖披枷,
     快飛到最高的白云上面,
     將純淨的仙樂凌空潑洒,
  安慰我們說:“旭日的光華決不會熄掉。”
  閉眼靜听著,我們這群籠中鳥。
  1902.12
神  游

  你看山峰托舉的暗空,
  烏云在凝聚,在翻騰,
    已沒有遲延的時間。
  可是,攝我魂魄的人啊,
  溫柔、俏麗的人啊,
    站住!讓我再看一眼。
  站在云天的怀中,
  站在碧綠的草叢,
    站在我搖顫的心上。
  世世代代,生生死死,
  站在我的視野里,
    站在我辛酸的淚流上。
  就那樣与我若即若离,
  就那樣露出閃電般的笑意,
    就那樣秀發隨風飄揚。
  就那樣透過綿綿細雨,
  就那樣透過夜色的稠密,
    丟給我一個悵惘。
  啊,等著你的盼顧,
  啊,等著你的輕撫,
    我的心在啜泣。
  在我灼燙的心田,
  一團悲愁的火焰
    在燃燒,在顫栗。
  在我無垠的心空,
  組成人字的哀鴻
    飛向遙迢的海濱。
  憂傷的濕風疾馳,
  清淚飄洒地奔入
    無路可辨的莫測的幽冥。
  啊,駕來你的扁舟,
  你我在無邊的海上共游,
    超越形形式式的羈勒。
  風暴中你的微笑
  一層層將我纏繞,
    恐懼、歡悅,一同顛簸。
  那是東北方向的天際,
  火紅的電鞭不停地
    抽打杳無人跡的海岸——
  吐著白沫的波濤
  跨過沙灘伸直的腳
    一頭撞向巉岩。
  那儿云霧的長辮
  纏住深邃的森林一片,
    椰子樹颯颯搖動。
  那儿雪峰展開白翼,
  像金翅鳥迦魯爾1
    扶搖直上青空。
  我的神思飛到你身旁,
  在你的紀元的基石上
    共建悠長歲月的高閣。
  風暴的舞廳里,
  回旋著洪波的樂曲,
    演唱著跨越時代的團圞之歌。
  阿勒穆拉 1903.5
  --------
  1迦魯爾是保護神毗濕奴的坐騎。
你來到我的窗口

  哦,婦人,你是誰?
  腳步儿輕輕,
   來到我開著的窗口。
  我獨自默坐,
  見西天夕陽里
   有凝神對望的秀目。
  路途漫漫,
  你羅裙的快樂的香气
   散落在沉沉的幽暗。
  你前額垂著一綹亂發,
  走出流螢明滅的林莽
   你何時來到我窗前?
  你將無數個村落的甜眠、
  行人斷絕的山道的幽靜、
   遼闊的平原上昏黃的燈光、
  村姑走盡的河埠的黑暗中
  汩汩流淌的河水的微語
   帶到我的身旁。
  你還攜來卵石偃臥的
  紆曲的海岸的足上
   安然入睡的細浪的夢。
  你恬靜的腳鐲
  注滿茂密的枝葉間
   歸于沉寂的鳥儿的歌鳴。
  你用柔軟的手
  把夕暉抹在我的鬢角。
   你送來一切工作的句號——
  真真假假、好坏不一的
  全部終結的韻律,
   黃昏之河隱逝的曲調。
  你的紗麗飄起的邊緣
  拂著我的頭發,我的胸口,
   我仿佛消溶于虛空。
  你死滅一樣的眼睛
  定定地瞅著我的臉,
   我心里忽暗忽明。
  你像往日那樣
  在我的書案上
   右手放下一盞華燈——
  書齋頃刻之間
  仿佛是在夜的河畔
   繁星的光芒的叢林。
  今日我居室的周遭
  莫不是來了天海的仙子
   身著湛藍的霓衣?
  今日我的門首
  無始的夜闌默不作聲,
   睜大了眼睛望著你。
  此刻,半個世界
  捧著浸透冥黑的
   無盡的停歇和沉靜的快樂,
  出現在我窗口,
  站在白晝的終點——
   為你演唱一支歌。
  你目不轉睛地
   仰望著北斗星座,
  仰望著宇宙的空茫。
  哦,婦人,你是誰?
  你邁著無聲的腳步走出昏暗,
   走進我書屋里衷曲的回蕩。
  走過漫長的海岸,
  走過空寂的河湄,
   走過綠原上的阡陌,
  走過熟睡的門戶,
  走過毗連的市鎮,
   走過宁靜的村落——
  長長的飄動的發絲
  拍擊著林中的寒風,
   你出人意料突兀來臨,
  把悠遠的諸國歷代
  積累的种類繁多的歌謠
   送入我的窗欞。
  哈查里巴格 1903.3
銘刻心間的恩情

  告訴我欠你的債如何償還,
  你的恩情永世銘刻我心間。
  記得早年我的詩作熱情、奔放,
  愛情的贊歌日夜縈繞在胸膛。
  此后快樂的心曲漸趨平息,
  心田的活力之泉斷流、枯竭,
  好似無比荒涼的漫漫沙漠,
  籠罩著焚尸場昏慘的夜色。
  是你傾注甘凜的愛的雨霖,
  复蘇了我几乎焦枯的生命。
  你的摩挲中隆隆一聲春雷
  震醒了我長久冬眠的詩思。
  一抹朝霞透入我心中的空幻,
  剎那間黑暗之网被刺碎驅散。
  告訴我欠你的債如何償還,
  你的恩情永世銘刻我心間。
超越輪回

  千千万万個少女中,
   我唯獨愛上了你。
  漂越無邊的人海,
   你我万世形影不离。
  舉目四望,處處
   蘇醒了勃勃生机,
  大千世界上星布著
   你我無始無終的歡聚。
  我記不清碧空中
   你我度過的似水流年,
  繁星閃爍的柔光下,
   你我曾优雅地蕩秋千。
  當阿斯万月的朝陽
   照亮芊綿的綠野,
  极目遠眺,我胸中
   涌溢抑止不住的快樂。
  啞默的大地的深處
   翻騰著奇妙的感情
  我似乎清晰地听見
   地殼無可言喻的心聲。
  在飽含活力的沃土里
   你我度過漫長的歲月,
  無數個秋陽的金光下
   你我在片片草葉上搖曳。
  我瀏覽的歷史典籍
   充斥悲喜的愛情故事——
  感人肺腑的千古絕響
   听起來是那么熟悉;
  一首首古老的情歌
   恍是我一幕幕記憶,
  一直鮮為人知地
   保存在某個寶庫里,
  几許在生命中默然闔眼,
   几許在生命中睜大眼睛——
  在先人們的生活里
   你我的游戲從未歇停。
  億万年前的地球上
   升起黎明的光輝時刻,
  你不曾以旭日的霞光
   丰富過我的生活?
  我是在哪個美妙的清晨
   在什么地方蘇醒的?
  你藏在我心里讓我顯身,
   賦予我肉体的外在形式。
  啊,悠悠往世,悠悠來世。
   我的塑造永不停止,
  超越生死,超越輪回,
   你与我永不分离。
至高的德行

  呵,賢婦,只要你愿意,
  盡管將詩人的華麗歌詞
  丟在腳邊;你終年醉心
  于平淡無奇的家庭的樂音。
  你不愛贊頌,我偏贊頌,
  對你冰清的人格格外敬重。
  你視而不見外人的追慕,
  像一個忠順勤快的女仆
  服侍普普通通的一家人。
  你那足以令王室的名聲
  成倍增加的手握著笤帚
  日日清掃茅舍里的塵土。
  這是你的高貴,你的光榮——
  一切德行中至高的德行。
  1900
記 住 我

  記住我呀,即使我西去,
  你我昔日的相愛有一天
  成為被遺忘的一則軼事,
  深埋在新穎生活的下面。
  記住我呀,即使近在咫尺
  新愛卻變作歷史掌故,
  絕非倦眼所能望及——
  像影子遠遠地落在身后。
  記住我呀,即使你因此
  獨度的黃昏凄涼、悲切,
  即使秋晨的家務突然中止,
  即使春夜愉快的嬉戲完結。
  記住我呀,即使回首往事
  干澀的眼角沒有淚水涌溢。
  1897.12
我的玉蘭

  你從何處像夢魂飄入我的心殿?
  哦,我的玉蘭!
  “認識我嗎?”在我不懂其語言的异邦,你開了口。
  我的心儿望著你吟唱:“認識,認識,我的摯友。”
  多少個清晨為我熟稔的笑容披露了你的心意:
        “啊,我愛你!”
  你從何處像离情注入我的心坎?
        哦,我的玉蘭!
  我于是思念黃昏叢林里淅瀝的雨聲、
  平原上夢一般徜徉的夏日的濕風。
  夜霧浥濕的幽暗里輕漾著你的心跡:
        “啊,我愛你!”
  你從何處像伉儷的篤愛來到我面前?
        哦,我的玉蘭!
  我于是怀想深夜窗口閃爍的燈光,
  但不快樂,滿腹悲哀,淚盈眼眶。
  那一夜你的花環在我靈府表明心志:
        “啊,我愛你!”
  你送給我悠悠歲月的一聲長歎,
        哦,我的玉蘭!
  在我胸口壓上跨越時代的重負——悵然眺望大路,
  一次次走到門口,一次次退回沉默的孤屋。
  你心中永盼的情笛吹出淚浣的真摯:
        “啊,我愛你!”
  布宜諾斯艾利斯 1924.12.20
首次傷悼1

    昔日綠蔭婆娑的曲徑,如今野草叢生。在這僻靜的所在,忽听背后有人問道:“你不認識我了?”
  我回首打量著她的臉,困惑地說:“我仿佛見過你,只是說不出你的芳名了。”
  “我屬于你遠久的往昔,是二十五歲那年的傷悼。”她眼角閃著黯淡的淚光,宛如荷塘水面上顫動的朦朧的月輝。
  我錯愕地站了一會儿,問道:“那年我眼里你像
  斯拉万月的雨云那樣黝黑,而此刻我看你是阿斯溫月金色陽光的化身,莫非你失落了那時的淚水。”
  她不言語,莞爾一笑。我看出這一笑的含蘊极其深厚,雨云已學會像秋日的素馨一樣微笑。
  “你至今珍藏著我二十五歲時的青春?”我又問一句。
  “你仔細地觀察我胸前的花環!”
  我發現那年春天編織的花環竟未凋落一片花瓣。
  “我的一切俱已衰頹。”我傷感地說,“惟有你白淨的頸子上我二十五歲時的青春尚未褪色。”
  她慢慢地取下花環挂在我的脖子上:“你還記得嗎?那時你說你需要的不是慰藉,而是傷悼。”
  “好像說過這樣的話。”我有些不好意思,“但光陰荏再,不知不覺也就淡忘了。”
  她立刻用堅定而真誠的口气說:“心靈主宰的新郎沒有忘卻。我一直隱坐在綠蔭里……接受我吧!”
  我握著她的纖手,由衷地贊歎:“你依然那樣楚楚動人!”
  她顯得很激動,說:“昔日滿腔的悲慟,今日化為了安恬。”
  1919.6
  --------
  1有人認為本篇中的“她”和《薩瑪》中的薩瑪是指泰戈爾的嫂子伽達摩菲妮·黛維。她曾在生活上照看泰戈爾十六年。泰戈爾結婚六個月之后,她不知何故突然自盡,年僅二十五歲。
薩  瑪

  她的肌膚光潤、黝黑,
  一串珊瑚項鏈在頸上挂垂。
  我惊奇地暗暗凝視。
  嬌柔的少女
  磊磊大方,左顧右盼,
  大大的眼圈涂著烏煙。
  年齡与我相仿。
  至今歷歷在目,那初逢的情狀:
  南門洞開,扁桃樹梢浴于明麗的晨光。
  嫩綠的密葉在淡藍的天底下恬然舒張。
  素雅的紗麗裹著她嬌小的身材,
  腳面上遮著褐色下擺,
  圓勻的手腕戴一對金鐲——
  這相貌,仿佛在一個閒暇的中午
  所讀的小說中見過。她一聲呼喚,
  像上蒼隨隨便便
  在少年的夢中
  布置可望不可即的蜃景。
  她全身透溢的溫柔
  在我的心頭
  投下輕渺、可感的影子。
  我鼓不起張口的勇气,
  懊惱的心里輕輕嗟歎:
  “她很遠,离我很遠很遠,
  像遠處希里斯花的幽香一綹
  滲進我幽深的靈魂的宮宇。”
  一天做木偶戲:喜結良緣,
  呈上了書寫年庚的香箋。
  應邀在場的觀眾歡笑、嘩喧。
  年幼的我天性靦腆,
  默忍局促的折磨,虛度了黃昏。
  記不清她給了我什么禮品,
  只見她步履輕捷,忙忙碌碌,
  褐色下擺繞著她曼舞。
  乜視那夕暉是何等笨拙,
  被她的金鐲牢牢拘鎖。
  听著她輕柔的叮嚀,
  我回轉臥室就寢,
  時至午夜,心窩猶回蕩著她的話音。
  漸漸地
  彼此間有了不拘禮節的熟悉。
  她的乳名隨后
  流出了我的口。
  疑慮煙消云散,
  玩笑中進行著閒談。
  有時,縝密的惡作劇
  招致佯裝的生气;
  有時,辛辣的嘲弄,刻薄的言詞
  擲給對方數日的憂郁;
  有時,無根据的指責
  犯下可愛的爽過;
  有時,見她不用心梳妝,頭發蓬亂,
  忙于烹飪,不感到羞慚。
  她那女性聰慧的強烈的驕矜
  每每譏誚我男性固有的愚蠢。
  有一回她說:“我會看手相。”
  說罷細細端詳我的手掌。
  惊异地說:“你的稟性未打上愛的印記。”
  我悵然,良久無語。
  她不知触摩的真正獎賞
  駁斥了謬誤,證明了責怪的荒唐。
  然而,始終難以鏟除
  不得心心相印的愁苦。
  彬彬有禮的距离從未凋萎,
  靠近只讓人品嘗靠不近的無窮苦味。
  哀樂交匯的時日
  伴殘陽在西山墜逝。
  暮春天空清澈的蔚藍膠凝,
  秋日的朗晴
  在金黃的稻穗上吹響安息的嗩吶,
  載貨的人生之舟在虛無的夢河緩慢進發。
  1938.10.31
期  望

  由于你我團圓在即,
  怀里摟著世界的夜闌興奮不眠,
  一抹高歌的曙色推開東方的暗窗。
  由于你我團圓在即,
  天空布滿明媚的陽光,
  平野上處處飄蕩著花香。
  團圓的希望之舟
  在無始的歲月之河上飄流。
  世世代代的花卉
  裝滿迎親的花籃。
  由于你我團圓在即,
  宇宙間我的心靈
  永遠是自定終身的新娘打扮。
  寂園 1913.12
愛情的珍寶

  哦,愛情的珍寶,
  你將再現而暫時消失。
  哦,愛情的珍寶,
  我將重新獲得你而暫時失掉你。
  你不屬于我的坎坷,
  你屬于我的永恒。
  你浸在“瞬息”的長河中,
  我尋找你膽戰心惊。
  你沒有极終,
  但你裝扮成“虛無”,
  隱藏了真實形体。
  哦,用你的暢笑
  揩干我离愁的淚水!
  蘇魯爾 1915.3
愛夢破了無法重做

  心神迷戀艷姿的歲月,
  夢魂縈繞情人的歲月,
  已經溶入歷史。
  而今恬靜的向往
  開在心空的葉盤上。
  一抹柔光
  照洁我的生活。
  青春甜蜜、燦爛的愛夢
  破了無法重做。
  然而難以忘怀的女神
  畫的一幅幅初戀
  仍在心里
  染綠我回憶的荒原。
  女神似一綹芳香
  消失于瞬息,
  恰如春日晚夢
  醒來痕跡不見。
  勞頓的暮年之流上,
  沒有、再沒有晨光延展。
來  去

  愛情曾經來臨,
  腳步儿那么輕,
  像一個縹緲的夢,
  我未給它落坐的交椅。
  當愛情啟門离去,
  我听見了響聲,
  急轉身呼叫著奔尋。
  那五体無形的夢,
  消逝在暮藹中,
  悠遠的路上
  它擎舉的華燈,
  望去是殷紅的蜃景。
  寂園 1940.4
愛情的苦樂

  愛情的歡愉
   只有几瞬。
  愛情的痛苦
   伴隨終生。
  寂園 1940.4
愛神焚燒之前

  你曾有形体巡行天地,
    焚燒后無形的愛神!
  香風吹拂花輦上的旌旗,
    女郎叩拜,伏身路塵。
  無憂花、夾竹桃、金色花從錦囊掏出,
    少男少女撒在你過往的道上——
  芳香如淳醴溢出帕古爾花簇,
    心中放射旭日的光芒。
  黃昏,處子們匯集你肅靜的廟宇,
    小心謹慎點燃燈燭,
  悄悄以花苞制作箭矢,
    裝滿你罄空的箭壺。
  丹墀上坐著少年詩人,
    用琵琶入迷地彈唱,
  成雙的麋鹿,作對的虎群
    怯生生諦听窺望。
  你含笑收拾弩弓,痴情慌亂的嬌媛
    哀求著匍匐你足旁。
  出于好奇偷竊你五支花箭,
    興奮不已,撫弄玩賞。
  綠草如茵透散溫馨,
    你筋疲力盡,沉入睡鄉。
  嬌娥含羞搖醒你煞費苦心,
    足上的鈴儿響叮當。
  林徑上走來頭頂水罐的情人。
    暗處你猛射一支花箭,
  水罐墜入朱木那河,略一失神,
    她神色惊慌左顧右盼。
  你掉花舟上前,開怀大笑。
    姑娘省悟,面頰緋紅,
  下河潑水,裝做气惱,
    咯咯笑起來,見你發窘。
  皓月复高懸,夜色何迷人,
    素馨花蕾今又綴滿高枝,
  南風吹醉了河濱,
    少女在樹下梳理發絲。
  寂靜的岸邊情人遙相招呼,
    离別之河流淌其間;
  隱痛迸發的思婦呼喊征夫,
    哭訴哀切的思念。
  來吧,愛神!恢复形体,戀人的發髻上,
    挂上清香的野花花環。
  來吧,輕手輕腳步入洞房,
    走進柔和的光線。
  來吧,以机敏甘美的笑容閃電般
    惊喜少女的心,
  以神靈細膩溫柔的触摸沉醉人寰,
    万千人家,煥然一新。
  1897.5
愛神焚燒之后

  濕婆1,你第三只眼噴火燒死愛神,
  宇宙間遍撒他的骨灰,
  風中嗟歎著他的孤魂,
  天空落下他霏霏的淚。
  羅蒂2的悲歌在世界回響,
  四面八方傷感嗚咽,
  法爾袞月3,不知触到誰的目光,
  大地陡然惊悖、昏厥。
  所以今日言說不清是何愁悶
  在心弦上跳躍顫栗。
  少女們苦苦思索,如何偕同神仙、俗人
  親切寬慰遺孀羅蒂。
  帕古爾樹葉簌簌低語著什么?
  蜜蜂為何嗡嚶個不停?
  澗水奔流去解除誰的干渴?
  向日葵仰首憶戀哪個情人?
  我看見,月色中浮動著誰的羅裳,
  宁靜的藍天里誰睜著眼睛;
  我看見,日光的白紗蒙著誰的面龐,
  誰的纖足沒入丰柔的草叢。
  誰的触摩過的花魂
  如藤蔓正攀援心扉——
  濕婆,你第三只眼噴火燒死愛神,
  宇宙間遍撒他的骨灰。
  1897.5
  --------
  1毀滅大神。
  2愛神的妻子。
  3印歷十一月,公歷二、三月間。

优哩婆濕1

   呵,天宮的舞伎优哩婆濕,
   你不是慈母、少婦、嬌儿、美女。
  薄暮降臨牧場時,你的倦体裹著金色羅裳,
  不似手執花燭的燕爾新娘
     在幽靜的子夜
  頷首低眉,面現笑靨,
  拘謹地走向臥榻,芳心喜顫、羞澀。
     你桀驁不馴,
  不戴面紗,嬌容似鮮紅的朝暾。
   呵,优哩婆濕,
   你這朵無莖花開于何時?
  太古的哪個春曉,澎湃的乳海里你冉冉上升,右手
  執瓊漿的金觴,左手持鴆毒的玉盅
     ——誦念梵典圣經,
  大海的万頃波濤在你足下歸于平靜,
  像億万巨蟒垂下吐舞的毒信。
     你淳朴無瑕,
  為因陀羅2所崇奉,如白素馨坦蕩的芳華。
   呵,青春永駐的优哩婆濕,
   何時你像花蕾初放的少女?
  黑魆魆的海底,是誰的宮宇里
  你獨自玩弄珍寶,像玩弄孩童的玩具?
     珠燈閃耀的寢宮,
  海浪之歌繚繞,你面帶純洁的笑容
  獨臥珊瑚榻上,期待誰人光臨?
     你安寐后醒來,
  婀娜的玉体放射青春的光彩。
   呵,天界的佳人优哩婆濕,
   世世代代,你的嬌容無与倫比。
  你脈脈的眼波使三界為之動魄,
  入定的隱士惊醒,斷送苦行的功果。
     浩歌的春風
  把你蕩魂的异香傳遍鄉村城鎮。
  像飽啜花蜜的蜜蜂,怀一腔痴情,
     你們空如電光,
  輕舒長袖,環珮儿叮當響。
   呵,行步似浪涌的优哩婆濕,
   你和著天樂曼舞,滿心欣喜。
  滄海波濤應節地手舞足蹈,
  原野的綠衣輕拂在稼穡之梢。
     珠鏈挂在乳胸,
  墜珠恰似隕星,目睹此景,
  眾仙人神魂顛倒,熱血翻涌。
     霎時間折斷
  你那地平線一樣的腰環。
   呵,迷醉天地的优哩婆濕,
   你像日出前東方天空的晨曦。
  你的腰肢因宇宙的淚浣而分外娉婷,
  三界的赤血將你的腳趾染紅。
     你秀發垂肩,
  白皙的雙足如嫩藕一般,
  亭亭玉立在宇宙的蓮花上面。
     呵,夢境的愛侶,
  心靈大國的永生的舞伎!
   呵,心冷耳聾的优哩婆濕,
   你听蒼茫宇宙在為你哭泣。
  你能從玄遠的太初重返人世?
  能青絲淋漓從無底無邊的海里升起?
     黎明時分,
   你若再現柔美的真身,
   世界之淚將沐浴你,如大雨傾盆。
     洪波巨瀾
  將合奏仙樂,蔚為壯觀。
   呵,寄寓桑榆的优哩婆濕,
   你如落月再不會回歸。
  因而大地春天的花香鳥語里
  听得見辛酸的永訣的長吁。
     十方天地,
  當圓月之夜笑聲四起,渺遠的回憶
  吹響凄切的竹笛,催人淚下如雨,
     呵,豪放的仙娥,
   希冀將在涕泣中复活。
  1895.12
  1优哩婆濕是印度神話中一位少女。
  2因陀羅是雷神。
羅妲与黑天1

  --------
  1本篇是泰戈爾早期詩作之一,描寫羅妲(Radhha)与黑天(Kinishno)的愛情故事,在印度文學史上這是許多詩人寫過的題材。泰戈爾寫成后交給父兄看時,佯稱抄自古代經典著作,詩名為《帕努辛赫詩抄》。帕努,孟加拉文中意謂“太陽”,与羅賓德拉納特·泰戈爾全名的前兩個音綴“羅毗”(Robi)意思相同。
  泰戈爾的父兄后來得知這是泰戈爾的創作,對他顯露的詩才感到惊喜不已。詩中人物除羅妲和黑天外,還有羅妲的女友。按照印度說唱文學的程式,每段末兩行,以作者的口吻,或作總結,或發感慨。這樣既能加深听眾對內容的印象,也能使作者的姓名得以流傳下來。

  春天來了,
  蜜蜂飛舞的林野披上碧綠的綢袍。
  妹妹呀,你听我言,我滿心喜悅,
  胸中哀痛的烈火已經熄滅;
  春風吹得我心花怒放,
  心林里喜鵲喳喳喳歡唱。
  妹妹呀,我心泉噴涌著愛欲,
  四下里飄蕩著我的衷曲。
  生意盎然的三界齊聲禮贊:
  多情的黑天是愁女羅妲心中的春天!
  帕努說道:深夜里春風溫煦,
  扑鼻的花香也使我心曠神怡。

  妹妹,你听我言,且放下花環,
   花林里盤桓多時我未見黑無的蹤影。
  花影搖曳,蜂儿唱歌,
   朱木那河的濤聲何等疲乏、凄清。
  夜闌由夫君皓月相伴,痴女我好不孤單!
   心急如焚,花串變得沉重。
  緊握妹妹的手,雙唇瑟瑟顫抖,
   遠處傳來杜鵑泣血的悲鳴。
  涼風習習,牽動寬松的裙裾,
   我好生焦灼朝林徑張望。
  帕努遠望林外,滴淚濡濕兩腮
   “唉,空林里不見黑天的臉龐。”

  頸上花條漸漸枯萎,
  心中的熱望冷卻泯滅。
  孤寂的毒焰燒盡夜色,
  可恨的黑天你為何爽約?
  妹妹喲妹妹,我看
  我是空怀一腔情愛。
  虛度著韶秀年華,
  紅顏一天天頹衰。
  妹妹啊,且含淚歸去,
  先做完剩下的家務。
  把茉莉花花冠丟棄!
  咳,我白白受一場羞辱。
  我熱情洋溢的青春
  受到了猛烈的打擊。
  是可怕的情欲的毒酒
  喝得我魂蕩神迷。
  饑渴的芳心日夜
  盼望与黑天晤面。
  躁動的心緒難以平复,
  胸中燃燒著頹喪的火焰。
  妹妹呀,我實話對你說,
  我近來提心吊膽,
  怕与黑天建立的感情
  弄不好化作一綹青煙。
  我只祈望有朝一日
  黑天与我心心相印。
  沒有机緣同他見面,
  相思的毒火燎烤我心。
  “情女哪,這是無端的擔憂,
  帕努俯身為你祈福,
  忠貞的愛情如常青松柏,
  生生死死綿延千古。”

  黑天啊,你心真狠!
  羅妲我滿腹苦情,
  夜夜冷榻孤眠,
  從黃昏捱到天明。
  在冷寞的臥室里,
  怔望著朱木那河灘,
  恍恍惚惚,心神不宁,
  緘口無語,淚水漣漣。
  入夜四周蟋蟀聒噪,
  寂靜的迦曇波樹下,
  我以袖掩面嚶嚶哀泣。
  大地承托著我的散發。
  我忘了該做的活計,
  不時像惊鹿側耳諦听——
  空中仿佛有人低語,
  隱隱約約傳來笛聲。
  鐵石心腸的黑天啊,
  在摩吐羅你怎樣生活?
  白天如何處理政務?
  漫漫長夜如何度過?
  什么時候你再吹竹笛?
  火樣的愛欲如何滿足?
  誰能目睹你狡黠的微笑?
  你脫下黃衣丟在何處?
  莫非你已頭戴綴珠金冠
  把野花花冠拋在一邊?
  莫非你离棄了蓮花座
  危坐在金鑾寶殿?
  帕努急忙呼喊:“喂,黑天!
  羅妲的積郁等你排遣,
  你快跟我前去赴約,
  羅妲受不了离愁的熬煎。”

  羅妲姐姐呀,你快來看,
  快來看哼著歌儿、步履輕捷的黑天!
  快挂好花串,扣上乳褡,
  眉心描吉祥痣,分發線涂朱砂。
  姐妹們,為戀人聚首且舞且唱,
  讓清脆的足鐲聲在花叢回蕩。
  姐姐,你點亮金燈,照得寺院如白晝,
  潑香水熏香繡閣妝樓,
  采擷茉莉花、素馨花、貝麗花,
  將鮮艷芬芳的花冠編扎。
  帕努与眾人一道朝村外觀望,
  果然是黑天,腳步那么輕快,歌聲那么悠揚。

  心上人,快步走進我心房!
  笑吟吟對我傾訴情腸!
  黑天啊,林間月光融融情笛听不見,
  我過一天長似一百年。
  你帶走笑語,帶走嬌態秋波,
  不見你滿月般的面容,花林凄涼,心儿空落。
  不聞你的闊笑,我暗垂雙淚,
  朱木那河畔榕樹下分外岑寂。
  一朝相見,千百年的愁郁冰釋云散,
  你一絲笑容溶化我山樣的積怨。
  帕努高聲頌贊:“戀人的愛情至高無上,
  喝一口愛情的醇醪大地也心舒神爽。”

  妹妹呀,你听,你听,
  遠處悅耳的笛音裊裊。
  明月之手輕撫的曠野
  翻涌著喜悅的浪潮。
  樂不可支的花木在風中搖晃,
  朱木那河水潺潺歌吟。
  花莖上的暗香
  宛若我蕩漾的春心。
  眼里盈滿喜淚,
  胸口急跳宛如擂鼓。
  努力打消羞怯,
  過于激動仍邁不開步。
  求求你,好妹妹,
  告訴我來者果真是黑天?
  靜謐的夜空飄來的笛聲
  是他在對我呼喚?
  妹妹啊,歲歲年年
  我樂善好施,坐禪誦經,
  終于贏得金玉似的黑天,
  我愛他甚于自己的生命。
  每當听見他迷人的笛音,
  我默默誦念他的名字。
  月光皎洁的朱木那河畔,
  但愿兩顆心融為一体
  帕努說道:“牽著女友的手往前走,
  黑天已等得万分焦躁。
  莫害怕,大地已沉入睡鄉,
  帕努也樂意陪你走一遭。”

  林莽深處繚繞著悠揚的笛音。
  羅妲姐姐,把惶惑憂愁丟在腦后,
  任愛欲之花怒放,鹿眼浮漾笑紋,
  身著繡花藍裙快步往那儿走。
  百鳥啼唱,繁花競吐芳菲,
  皓月傾倒甘露一樣的銀光,
  花海里群蜂嗡嗡奏鳴,
  一簇簇素馨迎面綻放。
  你抬頭看,黑天眼含怜愛,
  容光煥發使月色顯得黯淡。
  “姐妹們,同去見黑天——”
  帕努對黑天的蓮花圣足高聲禮贊。

  羅妲慌慌張張走進幽暗空寂的樹林,
  南風習習,杳無人影的茅舍前她心急如焚。
  朱木那河水嘩嘩流淌,波浪里繁星沉浮,
  綠葉颯颯,清泉涓涓,葳蕤的花藤遮掩小路。
  羅妲心焦意亂四下里張望,
  不見情人悻悻然收回目光。
  驀地近處擲來一個花冠,
  羅妲失聲叫道:“啊,親愛的黑天,你快露面!”
  悠悠笛音驅散迷暝的夜色,
  朱木那河放開嗓門潺潺應和。
  帕努忙喚道:“黑天,牛庄的姑娘,
  渴望暢飲你純真愛情的瓊漿。”
10

  黑天,你動人的笛音
  解除我心頭愛的渴饑,
  熄滅我焦慮的火焰。
  黑天,你何處從師
  學會吹奏撩撥心弦的橫笛?
  它像愛神用蜂蜜制作的情箭,
  一箭射酥我的肌体,
  胸中愛浪洶涌,
  雙目迷离發餳。
  你的怜愛,你的溫存,
  一想起胸涌春興。
  情郎啊,宿愿未遂,
  生活中無樂趣可言。
  我的主啊,愛的灼痛
  如利戟刺入心坎。
  你甜美的歌聲傳來,
  我胸口歡跳,熱淚盈眶,
  情火燒傷的心
  像浸入清涼的水浪。
  我心靈的主宰啊,
  把你的雙足捧在胸前,
  觀瞻你月輪似的容顏,
  今生今世我死而無憾。
  愿明月常圓,
  照臨溢香的花叢。
  愿春風將我的心
  送入你的笛孔,
  与柔婉的音調共鳴,
  羅妲我成為你一支情笛。
  帕努不禁熱烈贊揚:
  “羅妲与黑天是堅貞的情侶!
11

  情郎啊,樹上的喜鵲俯視你我,
  嘁嘁喳喳叫個不停。
  春情的佳釀飲得酩酊大醉
  玉身只覺松軟、倦慵。
  今日圓月格外耀眼,
  我無拘無束,無羞無怨。
  情話綿綿,心跳怦怦,
  花叢向肢体瑟瑟喜顫。
  涼風送爽,腳步難移,
  肩上的紗麗不覺滑落,
  迷蒙醉眼不愿意睜開。
  半綻的花儿隨風搖曳
  花瓣紛紛飄落臉上,
  戀火熔化的兩心再不分离。
  朱木那河緩緩流動。
  含笑的月下帕努我無限欣喜。
12

  黑天啊,你嘴角蕩漾著舒心的笑容,
  待會儿告訴我你做了什么美夢。
  我羅妲的甜笑似睡云夢中的閃電。
  黑天啊,你的情債我如何償還?
  群鳥啊切莫聒噪,我的黑天睡得正香——
  圓月啊,給他蓋上輕柔的月光,
  戴著星冠的靜夜啊不要匆匆道別,
  冷酷的旭日啊為何早早點燃离別的爝火?
  帕努喟歎不已:“太陽自古十分殘酷,
  破坏情人幽會,讓他們复受相思之苦。”
13

  日后縱然電閃雷鳴,天降大雨,
  黑天啊你亦要奔赴約會的林地。
  然而想象你頭頂雷云電光赶路。
  情郎啊,我感到极度的恐怖,
  雨水淋濕你的黃衣,
  唉,你為沙粒般渺小的羅妲不顧勞累。
  我服侍你在花榻上躺下,
  給你洗腳,梳理濕發。
  帕拉茲這地方的美男子啊,把你的圣足摟在心窩,
  我用鮮藕似的纖手輕輕按摩。
  帕努寬慰羅妲:“黑天的愛同大海一般,
  為你他不畏長途跋涉的艱難。”
14

  姐妹們哪,誰理解我与黑天的深愛?
  誰有耐心听我訴說心中的悲哀?
  誰知我多日郁結的幽怨?
  誰知我朝夕以淚洗面?
  我不怕牛庄的女人怒斥我傷風敗俗,
  我可以捐棄一切,只要有黑天的愛撫。
  千百次求你們不要對黑天訾罵,
  我已把榮辱得失奉獻他足下。
  牛庄的牧牛人不懂愛情,愚昧無知
  譴責我的黑天沒有一點儿道理。
  羅妲不貞洁,要恨只管恨我,
  姑娘們莫要蹈羅妲的舊轍。
  帕努慨歎道:“她們不信你的肺腑之言,
  苦水對黑天傾吐吧,緊緊偎在他胸前。”
15

  心上人啊,我是窮人家女儿,
  為你害相思病,獨自啜泣。
  可怜我無超群才貌,屬于阿希爾种姓1,
  不會撒嬌裝痴,賣弄風情,
  不善辭令。滿心愛戀,
  只圖瞧一眼黑天,便覺胜度一年
  林徑上發見你的足印,
  我如獲至寶俯身親吻。
  嚴酷的上蒼啊我豈敢祈盼你恩賜,
  薄命女備受輕慢,喪盡希冀。
  黑天啊,我遠處佇立听你的笛聲,
  窺望你勾魄銷魂的笑容。
  痴戀的羅妲我愿你永世幸福,
  縱使無德的我陷入難拔的痛苦。
  万一你蒙難,我哭只敢在人后,
  無人知曉我忍受万重悲愁。
  帕努說道:“听著,黑天,
  切莫對柔弱的羅妲射冷漠的利箭!”
  --------
  1阿希爾是牧牛人的种姓。
16

  黑天啊,你不必裝模作樣,對天發誓,
  聰慧的弱女子面前你演什么戲!
  你說你愛我分明是虛情,
  我一眼看穿,斷不輕信。
  信你的假愛猶如乘破船渡海,
  艙底漏水難逃滅頂之災。
  啊喲,莫非我言重,惹你生悶气?
  黑天啊,原諒我說話率直!
  唉,我后悔以揶揄之矢傷你的心,
  往后再不如此,我愛你胜愛自己的生命。
  帕努觀看一幕好戲,忍俊不禁,
  泛舟情海羅妲時而嬌憨,時而激忿。
17

  妹妹呀,我暗下決心,
  黑天重返摩吐羅城的時候,
  決不哭哭啼啼,
  凄凄切切求他停留,
  而要強作笑顏送他上路。
  唉,想當初黑天走到我面前,
  我痴呆呆望著他,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
  兩行熱淚扑簌簌滾下。
  黑天微笑著坐在我身旁,
  敘述別后難耐的思戀。
  我胸中涌起激動的狂浪,
  一腔惱怨頃刻消散,
  結結巴巴說不清話,
  淚汪汪叫一聲黑天,
  一頭扑倒在他腳下。
  半晌我靜下心來說道:
  “黑天啊,我的情郎,
  你務必常來牧區看望,
  你不在身邊我度日如年。”
  我臉貼著他的雙足,
  哭退夜色,哭來曙曉。
  黑天握著我的手,
  溫話寬慰,面帶甜笑。
  妹妹呀,鐵石人黑天,
  何嘗有羅妲一半的憂傷!
  他含笑安慰一番之后,
  踏上歸途,神態如常。
  望著他朝摩吐羅走去,
  我禁不住大放悲聲。
  他對我何嘗有一絲眷戀!
  听,他的腳步一點儿不沉重!
  帕努含淚連聲規勸:
  “姑娘,姑娘,生活就是痛苦,
  世上与你同享樂的比比皆是,
  可哪個愿陪你落淚分憂!”
18

  妹妹啊,我一而再再而三
  制止你前往摩吐羅,
  黑天恐已忘掉舊情,
  在京城尋歡作樂。
  呸!這可惡的舌頭污損誰的尊名?
  羅妲我委實太狂妄!
  唉,假如黑天真成為
  摩吐羅金庫和王宮的主宰,
  牛庄里他的情人
  必然被拋到九霄云外;
  妹妹你進宮呈送香箋
  少不得受眾臣羞辱——
  不多久我勢必
  像落花魂歸黃土。
  黑天擯棄婆羚達1林中
  昔時的綢繆情義,
  而今他寵幸的定是
  珠圍翠繞的宮娥王妃。
  帕努連忙勸道:“羅妲
  陷入困境你可要鎮定,
  你未必真正知曉
  黑天對你的如海深情。”
  --------
  1牛庄所在地。
19

  妹妹呀,假若我歸返黃泉,
  當純淨的暮色在春天的花林里彌散,
  盼望團聚的黑天專程來把我尋找,
  “羅妲!羅妲!”一聲聲喊得口干舌燥。
  假若姑娘們惊醒,唯我不醒,
  假若姑娘們聞聲赶去,唯我不動,
  焦急的黑天會繼續找我?
  “羅妲!羅妲!”呼叫著穿林過河?
  朱木那河畔我只愛黑天,愛他有無數美女——
  假若我謝世,她們能不補我的空位子?
  假若我魂儿脫殼,
  婆羚達林地誰為我傷悼?
  帕努輕聲催促:“快進入密林,嬌嗔的情女,
  那儿有黑天發抖的撫摸,含情的淚滴。”
20

  你莫非要告訴我
  你已在我心里蘇醒?
  眸子里安置個寶座,
  面對我明亮的心鏡
  端詳你絳紅的眼睛?
  我的柔心在你足下晃,
  含羞的荷眼閃著淚光,
  春情蕩漾的玉体喲,
  欲与你合巹共鴛帳。
  你的長笛吹出甘露,
  攫走了我破碎的心。
  綠野充滿婉囀的鳥鳴,
  攪亂我平靜的芳魂!
  看見你微笑百花怒放,
  听到你吹笛杜鵑歌唱,
  三界一群群快樂的蜜蜂,
  繞著你圣足,嗡嗡嚶嚶。
  牧牛女個個如花似玉。
  朱木那河濱花儿悄悄開。
  持重的涼風拂過那碧水
  頃刻間心儿也熾熱歡快。
  你臉上流連饑渴的媚眼,
  你撫摩甜柔使羅妲喜顫。
  心里裝滿你愛的珍寶,
  摟著你圣足我沉醉臥眠。
  姑娘們問你究竟是誰?1
  日日頻擦思念的淚水。
  帕努決意把猶豫拋舍,
  一生在你蓮足下度過。
  --------
  1黑天是大神毗濕奴的化身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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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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