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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你今天不上那邊新房子里去了嗎?”第二天賽娜佳為想打破卡瑪娜的憂郁的心境,特意這樣問她。
  “不去啦,那邊已經再沒有什么事情要做的了。”
  賽娜佳:“所有的房間都安置好了嗎?”
  卡瑪娜:“是的,那邊已沒有我什么事了。”
  賽娜佳出去了一下立刻又跑回來。“如果我給你一樣東西,你拿什么謝我?”她問。
  “我沒有什么東西可以謝你,大姐。”卡瑪娜說。
  賽娜佳說:“真的沒有嗎?”
  卡瑪娜:“真的什么東西都沒有。”
  賽娜佳在她臉上擰了一下。“是的,我明白!你要把你所有的東西全送給另一個人,你說是不是?你瞧瞧這是什么?”
  她從她的衣兜里拿出來一封信。
  一看到信皮上是哈梅西的筆跡,卡瑪娜的臉立刻變白了,她几乎准備轉過身去走開。
  “算了吧,”賽娜佳說,“你要表現你那股傲勁,也該表現得夠了。別再來那一套了吧。我知道你心里是恨不得把這封信一把奪過去,但你要不對我講几句好話,我怎么也不會給你的。我倒看看你能這么憋多久。”
  正在這時,烏米嘴里大叫著“姨!姨!”沖進屋子里來了,她拿一根繩子拖著一個肥皂盒。
  卡瑪娜一把抱起她來就朝外走,一邊使勁在她的臉上狂吻著,烏米因為沒有來得及拿著她的玩具,立刻大聲號叫起來,但卡瑪娜卻完全不理。她把那孩子抱到自己的房間里去,盡量用一些哄孩子的話去安慰她。
  賽娜佳跟在后面叫著說,“我算弄不過你,這一次算是你贏了!我不忍心再和你鬧下去了。來,卡瑪娜!把信拿去吧。
  我以后決不再對你這么殘忍了!”
  她把信丟在床上,從卡瑪娜手里奪過烏米來,就抱著她走了。
  卡瑪娜拿起那封信來反复看著封套外面的字,然后就拆開它預備閱讀,但她才剛剛看了最前面的几行,立刻就气得滿臉通紅地把它丟開。過了一會,她抑止住滿心厭惡的感情,重新又拿起信來,把它讀完了。
  信里的內容她是不是完全理解,別人也無從知道。她只感到她手里拿著的那封信似乎是一件什么非常髒的東西,因此她很快又把它拋開了。這等于是向她建議,要她為一個并不是她的丈夫的人安置下一個家!所有一切情況哈梅西是完全知道的,而直到現在他才給她這樣一封等于當面侮辱她的信。在他們來到加希波爾以后,她的确對他怀著很深的感情,難道他以為她所以這樣,不是因為她相信他是她的丈夫,而是因為他是哈梅西嗎?哈梅西所作的結論是完全沒有根据的,他現在是因為怜憫一個無家可歸的不幸的女孩子,就給她寫了這么一封愛情信。但她現在——或將來任何時候——又將如何去打消他依据她的行為所作出的錯誤的推斷呢?雖然自從她出世以來,她從來也沒有做過半件損害別人的事,而現在她卻將一生蒙著這种無法洗去的羞辱,抱恨終身了。忽然間,“家”這個概念對她變成了一個凶惡的、張口要把她吞噬下去的大怪物,她只恨自己一時想不出辦法來逃開。僅在兩天以前,她也決想不到,哈梅西一下竟會變得像一個惡魔一樣可怕。
  她的沉思終于被站在門外的烏梅希的一聲咳嗽打斷了。因為仍沒有听到卡瑪娜說話的聲音,他低低叫了一聲,“媽媽!”
  卡瑪娜走到門口來,烏梅希抓抓自己的頭皮說,“媽媽,賽都先生家里,因為女儿出嫁,從加爾各答請了一個劇團來了。”
  “那好吧,烏梅希,你也去瞧瞧熱鬧吧。”
  烏梅希:“明天早晨我給你掐一點什么花送來?”
  卡瑪娜:“先別管掐花的事吧。”
  當他正要走開的時候,卡瑪娜又在后面叫住了他。
  “等一等,烏梅希,你既然要去看戲,這里有五個盧比你拿去帶在身邊吧。”
  烏梅希不禁頗為奇怪,看那种戲是并不需要花錢買門票的。
  “你要我在城里替你買些什么東西嗎,媽媽?”他問。
  卡瑪娜:“不,我什么東西都不要。你帶著這錢好了,等你碰到什么東西想買的時候再用吧。”
  烏梅希莫名其妙地又預備走開的時候,卡瑪娜又叫住了他。“你穿著這樣一身衣服去看戲,叫別人看見成什么樣子。”
  她說。
  烏梅希從來也沒有想到過,在穿衣服的問題上,別人會對他有什么要求,也更不會想到,他在這方面有什么缺點,別人還會有什么議論。雖然只穿著一件胸衣,此外什么衣服也沒有,顯得很不雅相,他自己卻從來一點也沒在意,因此听到卡瑪娜提出這樣一個問題,他只是咧著嘴笑了一笑。
  “來,把這個拿去穿上吧。”
  卡瑪娜把自己身上的衣服扯下兩件來扔給烏梅希。這种衣服只是長條的布,男人女人全可以穿,只在折疊的方法上有些不同。那衣服上有很寬的花邊,烏梅希拿到那衣服真感到高興极了。他伏在卡瑪娜的腳邊笨拙地行了一個禮,然后就拿起衣服來走了,這時他百般努力也抑制不住自己的笑聲。
  他走以后,卡瑪娜擦去了噙在自己眼中的眼淚,靜靜地在一面窗子前面站立下來。
  “你不能把你的信給我看看嗎,親愛的卡瑪娜?”賽娜佳一邊走進屋子里來一邊說。因為她自己是什么話都告訴卡瑪娜的,所以她敢于向她提出這樣一個請求。
  “信在那里,大姐,你去看吧,”卡瑪娜指著放在地板上的那封信說。
  “她的气還沒有消哩,”賽娜佳心里想,多少感到一些奇怪。她終于拿起那封信來看了一遍,這的确也是一封充滿熱情的信,但丈夫給妻子寫信會寫成這個樣子,也真是夠奇怪了!這倒是寫得很不錯的一篇作文!“你丈夫平常寫小說嗎,親愛的?”她問道。
  盡管卡瑪娜早已感到頭腦昏昏然,她仍覺“丈夫”兩個字實在听來非常刺耳。“我不知道,”她回答說。
  “可是,你今天還到新房子那邊去嗎?”
  卡瑪娜點了點頭。
  “我原可以和你一道上那邊去呆一天,但你知道,親愛的,納爾辛先生家今天迎親,我一定得去;所以最好是讓媽媽同你一道去吧。”
  “哦,不,用不著麻煩你媽媽啦!”卡瑪娜大聲說,“那邊有佣人。”
  賽娜佳笑了一笑。“啊,用不著那么緊張,誰也知道你有烏梅希那么一個得力的家臣。”
  這時烏米拿到了一支鉛筆,正忙著一邊到處亂畫,一邊滿口嗚嗚呀呀地叫著,表示她正在“高聲念書。”賽娜佳一把抱起她來,打听了她的學習,她立刻大哭大叫起來,直到卡瑪娜對她說:“跟我來吧,我給你一件非常好的玩藝儿,”烏米才略為安靜了一些。
  卡瑪娜把她抱進她的房間里面去,讓她坐在床上,同她一道玩儿著,直到她完全忘記了剛才的事。后來她問她要她說的那件玩藝儿的時候,卡瑪娜就從箱子里拿出來了一對很小的金手鐲。這是烏米從來也沒有見到過的最漂亮的玩藝儿,她一時真是高興极了。當“姨”把手鐲給她戴上的時候,她高興得舉起兩只小胳膊來亂晃,接著就跳跳蹦蹦地跑出去讓她媽媽看。
  賽娜佳立刻從孩子的手上取下那手鐲來,要把它還給卡瑪娜。“你這是叫干什么,卡瑪娜?”她大聲叫著說。“你把它戴在她手上干嘛呢?”
  “我把那鐲子送給烏米了,”卡瑪娜說,一面走到她身邊來;而烏米這時因為媽媽奪去了她的東西,大聲哭叫著,把房子都要震塌了。
  “你瘋了嗎?”賽娜佳嚷嚷著說。
  “大姐,我看你敢硬把它退還我不敢!你可以把它毀了替她打一個項圈。”
  “我發誓從來也沒見到過你這樣的人!”賽娜佳說著就舉起兩臂來擁抱著卡瑪娜。
  “我今天也許要和你告別了,大姐,”卡瑪娜接著說,“我在這里一直都非常快樂,我一生也沒有這樣快樂過,”她說著眼淚止不住從她的臉上流了下來。
  賽娜佳也覺得自己忍不住要哭了。“不要那么說,卡瑪娜,好像你一去就不再來了似的。我不相信你在這里真感到快樂。現在你有了自己的房子,那情況當然更不同了,在你自己的家里你才會有真正的快樂。我們短不了常來看你,我就怕到那時等我們一轉身你也許就會說,‘謝天謝地,他們到底走了!’”
  在卡瑪娜准備上新房子里去,向賽娜佳告別的時候,賽娜佳說:“我明天中午的時候過來看你,”但卡瑪娜既沒有表示贊同,也沒有表示反對。
  她走到那所平房的時候,看到烏梅希還在那里。“怎么,你還在這儿!”她叫著說。“我以為你已經看戲去了。”
  “我本來准備去的,但既然你要到這里來——”
  卡瑪娜:“你不用管我,你去看你的戲吧。這儿還有彼襄哩。你快去吧,要不就太晚了。”
  烏梅希:“戲一會儿還不開演哩。”
  卡瑪娜:“那也沒有關系。結婚的人家有很多好玩的玩藝儿;你快赶去都見識見識吧”對這种事,烏梅希當然并不需要等別人給他多少鼓勵,他馬上准備走了,但這時卡瑪娜卻又叫住他說:“你听著,如果大叔來了你一定——”說到這里,她忽感到心煩意亂竟不知該怎么說好了。烏梅希張著一張大嘴望著她。略停了一會儿,她又接著說,“記住,大叔永遠是你的最好的朋友。如果你缺少什么東西,你提著我的名字去向他要,他一定會給你的。但你記住千万別忘了替我向他問好。”
  “好,”烏梅希答應了一聲就走開了,他完全不明白,她吩咐他這么一段話究竟是什么意思。
  “你到哪里去,太太?”那天午后,彼襄看到卡瑪娜走出去的時候問她說。
  “我到恒河邊上去洗個澡。”
  “要我陪你一道去嗎?”
  “不,你就在家里看房子吧,”她給了他一個盧比,也沒說出來什么,就向著河那邊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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