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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哈瑪婭



  莫哈瑪婭和拉吉波洛瓊在河邊上的一座破廟里幽會了。
  莫哈瑪婭什么也沒有說,只用她那雙天生的深沉的眼睛,略帶几分責備的神情,望著拉吉波。意思是說:“今天你怎么敢在這种不合适的時候把我叫到這里來呢?大概是因為我一直對你百依百順,才使你如此大膽起來。”
  拉吉波對于莫哈瑪婭總是有一點儿膽怯,再加上她這种目光,他就更加忐忑不安了。原來想好要對她說的几句知心話,現在只好放棄。然而,不馬上說明這次會面的理由,那是不行的,于是他急忙說道:“我建議,我們倆從這里逃走,去結婚吧。”的确,拉吉波說出了他想要說的話,可是在心里想好的那段開場白卻沒有了。他的話顯得很枯燥、呆板,甚至听了都使人惊奇。他自己說完,也感到很尷尬,可是他又沒有能力再說几句溫柔的話來加以補救。這個蠢人,在這天的中午把莫哈瑪婭叫到河邊破廟里來,只是對她說了一句“我們去結婚吧!”
  莫哈瑪婭是名門之女,今年24歲,正值美貌的青春年華,就像未加修飾的一座金像,又像秋天的陽光那樣沉寂和熠熠閃光,她那雙眼神猶如白晝的光輝一樣開朗和堅強。
  她沒有父親,只有一個哥哥,名叫波巴尼丘龍·丘托帕泰。兄妹倆的性格几乎一個樣——沉默寡言,但是他卻有一股熱情,恰似中午的太陽一樣在默默地燃燒。即使沒有任何緣故,人們也懼怕波巴尼丘龍。
  拉吉波是個外鄉人。他是這里一家絲綢厂的大老板從外地帶來的。拉吉波的父親,曾經是這位老板的雇員。他死后,這位老板就擔負起撫養他那個年幼儿子的責任。當拉吉波還是一個孩子的時候,他就被帶到巴曼哈第這家工厂來了。和這個孩子住在一起的,只有他那位慈愛的姑母。他們就住在波巴尼丘龍家的附近。莫哈瑪婭是拉吉波童年時代的好友,而且又為拉吉波的姑母所鐘愛。
  拉吉波逐漸長到16歲,17歲,18歲,甚至過了19歲。盡管姑母一再催促,可是他還是不想結婚。這位老板看到這個孟加拉小伙子有如此不尋常的見識,十分高興;他以為這個小伙子是把他作為自己生活的典范了,因為這位先生就是一個光棍漢。不久,拉吉波的姑母去世了。
  在這方面,由于缺少陪嫁所需要的開支,莫哈瑪婭也沒有找到門當戶對的新郎。她的妙齡年華很快就要過去了。
  不必贅述,讀者也明白,雖然締結姻緣之神到如今對這一對青年男女一直表現出一种特殊的冷漠態度,可是連結愛情的紐帶之神卻沒有虛度時光。當年老的主管宇宙之神正在打瞌睡的時候,年輕的愛神卻十分清醒。
  愛神的影響,在不同的人身上表現是不同的。拉吉波在她的鼓舞下一直在尋找机會想傾訴几句心里話,可是莫哈瑪婭卻不給他這樣的机會。她那平靜深沉的目光,在拉吉波激蕩的心里,掀起了一層層恐懼的波浪。
  今天,拉吉波上百次地發誓懇求,才把莫哈瑪婭叫到這座破廟里來。他打算今天把想說的話統統都講給她听;這之后,對他來說不是終身幸福,就是雖生猶死。可是,在這一生中關鍵的時刻,拉吉波卻只是說:“走吧,我們去結婚吧。”說完之后,便尷尬地站在那里,就像一個忘記功課的學生似地沉默不語。拉吉波提出這樣的建議,是出乎莫哈瑪婭的預料之外的,所以她沉默了好一會儿都沒有講話。
  中午,有許多不可名狀的悲哀的聲音;在這寂靜的時刻,這些聲音更加清晰了。一扇半連著門樞的破廟門,在風中緩慢地、一次又一次地時開時閉,發出了极其低沉的悲鳴;犧息在廟上部窗欞上的鴿子,在咕嚕咕嚕地叫個不停;在廟外的一棵木棉樹上,啄木鳥發出了單調的篤篤的啄木聲;一只蜥蜴從一堆堆枯枝敗葉上飛快地爬過,發出了嗖嗖的聲響。一陣熱風忽然從田野吹來,所有的樹葉都簌簌地響了起來,河水猛然蘇醒了,擊打著那斷裂的河邊台階,發出了嘩嘩的響聲。在這些突然出現的懶散的聲音里,還可以听到牧童在遠處的一棵樹下吹奏鄉間小調的笛聲。拉吉波不敢去看莫哈瑪婭的臉,他靠著廟里的牆壁佇立著、凝望著河水,猶如一個疲倦的進入夢境的人。
  過了一會儿,拉吉波轉過臉來,再一次乞求地望著莫哈瑪婭。莫哈瑪婭搖著頭說道:“不,這不行。”
  莫哈瑪婭一搖頭,拉吉波的希望也就隨之破滅了。因為拉吉波完全清楚,莫哈瑪婭的頭是按照莫哈瑪婭的意愿搖動的,還沒有誰能把自己的意志強加給她。多少世代以來,莫哈瑪婭的家就以名門望族而自豪,她怎么能同意嫁給像拉吉波這樣出身卑微的婆羅門呢?愛情是一回事,而結婚又是另一回事。莫哈瑪婭終于明白了,是因為自己不加檢點才使拉吉波如此大膽妄為;她准備立刻离開這座破廟。
  拉吉波理解到她的心意,就急忙說:“我明天就要离開這里。”
  開始,莫哈瑪婭想對這個消息表現出一种毫不相干的態度,但她卻沒有做到。她想离開,腳又不肯動,于是平靜地問道:“為什么?”
  拉吉波說:“我的老板要從這里調到梭那普爾的工厂去,他要帶我一起走。”
  莫哈瑪婭又沉默了很久。她想道:“兩個人的生活道路是不同的。不能永遠把一個人留在自己的身邊。”于是她微微張開那緊閉著的嘴唇,說道:“好吧。”這話听起來就像一聲深深地歎息。
  莫哈瑪婭說出這兩個字,又准備走開,就在這時候,拉吉波惊愕地說道:“你哥哥!”
  莫哈瑪婭看見波巴尼丘龍正向廟里走來,知道他已經發現了他們。拉吉波意識到莫哈瑪婭的尷尬處境,就想從廟的斷牆上跳出去逃走。莫哈瑪婭用力握住他的手,把他拉住了。波巴尼丘龍走進廟里,只是默默而平靜地看了他們兩個人一眼。
  莫哈瑪婭望著拉吉波,鎮靜地說:“拉吉波,我一定到你家里去。你等著我。”
  波巴尼丘龍不聲不響地從廟里走了出去,莫哈瑪婭也不聲不響地跟著他走了,而拉吉波卻呆呆地站在那里,仿佛被判處了絞刑。

  就在這一天夜里,波巴尼丘龍拿來一件紅綢紗麗,對莫哈瑪婭說:“你把這件衣服穿上。”
  莫哈瑪婭把衣服穿上了。接著他說:“跟我走。”
  對于波巴尼丘龍的命令,甚至他的一個暗示,沒有人敢不服從,莫哈瑪婭也不例外。
  當天夜里,他們兩個人向河岸上的火葬場走去。火葬場离家不很遠。在那里有一個放置垂死人的小屋。在那間小屋里,一個老婆羅門正在等待著死神的降臨。他們倆走到他的床邊,站住了。小屋的一角有一個婆羅門祭司,波巴尼丘龍向他作了暗示。他很快就作好婚禮的一切准備;莫哈瑪婭明白,這是要她和這個垂死的人結婚,可是,她沒有絲毫反對的表示。在附近兩處火葬堆微弱火光的照耀下,在這間几乎昏黑的小屋里,在喃喃的咒語和病人臨死前痛苦的呻吟聲中,為莫哈瑪婭舉行了婚禮。
  婚禮之后的第二天,莫哈瑪婭就成了寡婦。對于這個不幸的事件,這位寡婦并沒有感到過分的悲傷。拉吉波也是如此,莫哈瑪婭成為寡婦的消息,并不像出人意料的結婚消息那樣,使他受到沉重的打擊。相反,他甚至感到一點欣慰。然而,他的這种心情并沒有保持多久。當第二次沉重打擊襲來的時候,拉吉波徹底被擊垮了。他獲悉,今天火葬場舉行隆重的儀式。莫哈瑪婭將焚身殉夫。
  最初,他想把這個消息告訴老板,希望在他的幫助下能制止這個殘酷的舉動。后來,他想起來,老板今天已經動身到梭那普爾去了。老板本想把他一起帶走,可是拉吉波請了一個月的假,所以才留下來。
  莫哈瑪婭曾經對他說:“你等著我。”他無論如何也不能背棄她的叮囑。現在他請了一個月的假,如果需要他可以請兩個月、三個月,甚至放棄現在的差事,挨家挨戶地去討飯,也要終身等著她。
  黃昏時分,正當拉吉波像個瘋子似地想跑出去自殺或者作點什么事情的時候,突然間毀滅性的狂風大作,暴雨滂沱。拉吉波感到,這樣的暴風雨將會把房子摧毀。當他覺得外部自然界也和他的內心世界一樣,正在經歷著一場偉大革命的時候,他仿佛平靜了一些。他感到整個自然界都在替他發泄某种不滿。他自己想竭力去做而又做不到的事情,大自然和蒼天大地聯合起來,竟然替他做到了。
  就在這時候,有人從外面用力推門。拉吉波急忙把門打開。一個女人走進屋來,身穿一件濕漉漉的衣服,頭上的一塊面紗把整個面部都遮住了。拉吉波一眼就認出她是莫哈瑪婭。
  他用激動的語調問道:“莫哈瑪婭,你是從火葬堆里逃出來的嗎?”
  “是的。”莫哈瑪婭回答道,“我曾經向你許諾,要到你家來。我現在是來履行這個諾言的。可是,拉吉波,我不是原來那個我了。我的一切全變了。只有我的心還是原來那個莫哈瑪婭的心。現在只要你提出,我馬上可以回到火葬堆里去。但是,如果你發誓,永遠不揭開我的面紗,不看我的臉,那么我就會在你家里住下來。”
  從死神的手中把她奪回來,這就夠了,其余的一切都是微不足道的。于是拉吉波急忙說:“你就住下來吧。一切都照你的意愿辦。要是你离開我,那我也就活不成了。”
  莫哈瑪婭說:“那么立刻走。我們到你老板那里去。”
  拉吉波放棄了家中的一切,帶著莫哈瑪婭,冒著暴風雨出發了。這樣的暴風雨很難使他們站住腳,被狂風卷起來的砂礫,像散彈似地打在他們的身上。由于擔心路邊的樹木會倒下來砸在頭上,他們就避開大路,在曠野里走著。狂風從背后追打著他們。暴風雨好像要把這一對青年赶出人間,推向毀滅似的。

  讀者千万不要認為,這個故事是极不真實和不可能的。在寡婦焚身殉夫習俗盛行的年代,据說經常發生這樣的事情。
  莫哈瑪婭的手腳被捆住后,就被放到火葬堆上,并且在規定的時間點燃了火。火苗呼呼地竄上來,這時狂風暴雨大作。前來主持火葬的人們,急忙躲進那間停放垂死人的小屋里,然后關上了門。沒多久,大雨就把火葬堆里的火焰熄滅了。這時,捆綁莫哈瑪婭雙手的繩子被燒成灰燼,她的兩只手可以自由活動了。莫哈瑪婭忍著燒傷的巨痛,一聲沒哼地坐了起來,解開腳上的繩索。然后裹上多處被燒坏的衣服,几乎半裸著身子從火葬堆上下來,先走回家去。家里一個人也沒有,都去火葬場了。莫哈瑪婭點上燈,換了一件衣服,對著鏡子看了一下自己的臉。她把鏡子摔在地上,仿佛在思考著什么。然后用一條長長的面紗遮住臉,向附近的拉吉波家里走去。后來發生的事情,讀者都知道了。
  莫哈瑪婭現在住在拉吉波的家里,可是拉吉波的生活并不幸福。兩個人之間只不過隔著一層面紗。但是,這層面紗卻像死亡一樣地持久,甚至比死亡更令人痛苦。因為死亡所造成的分离的痛苦,由于絕望,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逐漸淡薄,而這層面紗所造成的隔离,卻每時每刻都在煎熬著活生生的希望。
  莫哈瑪婭一向性情沉靜,而面紗里面的那种沉靜,雙倍地令人難以忍受。她仿佛就生活在死亡中間。這种沉寂的死亡包圍著拉吉波的生活,使它一天一天變得枯燥無味。拉吉波失去了從前所熟悉的那個莫哈瑪婭。從童年起,他就一直在自己的生活中保持著對她的美好回憶,可是這個罩著面紗的長期默默生活在他身邊的形象,卻妨礙著他的這种美好回憶。拉吉波常常在想,人与人之間自然隔著許多柵欄,莫哈瑪婭更像《往世書》中描寫的迦爾納1,一生下就帶著護身符,她一生下來就在自己性格的周圍罩上了一層帷幕;后來她仿佛又降生了一次,在自己的周圍又加了一層帷幕。她雖然一直生活在拉吉波的身邊,可又顯得那么遙遠,使得拉吉波無法接近;他只能坐在一個魔力的圈外,怀著一种不滿足的心情,企圖看穿這薄薄而又堅實的奧秘——恰似天上的星星一夜又一夜地虛度時光,想以自己那清醒的、永不閃動的、低垂的目光,看穿這漆黑的夜幕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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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迦爾納:《往世書》和《摩訶婆羅多》中人物,為母親和太陽神所生,一生下來就身披鎧甲,手執兵刃。
  這兩個沒有伴侶的孤獨的生靈,就這樣在一起過了很久。
  一天,正是新月出現后第十個夜晚,是雨季以來第一次云開月現。靜謐而明朗的月夜,清醒地坐在沉睡的大地的床前。那一夜,拉吉波毫無睡意,坐在自己房間的窗台上。悶熱的樹林,把一股股香气和蟋蟀的懶洋洋的低鳴送進了他的房間。拉吉波看到,在一行行黑黝黝的樹木旁邊,寂靜的小湖猶如一個擦亮的銀盤在閃閃發光。在這种時候,很難說一個人是否會有清晰的思想。只有他的整個心潮向著某個方向流去——宛如森林散發著一陣陣芳香,又像黑夜發出一聲聲蟋蟀的低鳴。拉吉波在想什么,我不知道。不過他感到,今天好像一切陳規戒律都破除了。今天這個雨季之夜揭開了它的云幕,今天這個夜晚顯得宁靜、优美、深沉,正像昔日的莫哈瑪婭一樣。他的全部身心一起涌向那個莫哈瑪婭了。
  拉吉波就像一個夢游人似地站起來,走進莫哈瑪婭的臥室。莫哈瑪婭當時正在酣睡。
  拉吉波站在她的身邊,皎洁的月光洒在她的臉上。他低頭一看,哎呀,多可怕啊!昔日那熟悉的面孔哪儿去了?火葬堆的烈火用它那殘酷的貪食的火舌,舔噬了莫哈瑪婭左頰上面的容顏,留下了它那貪婪的痕跡。
  我猜想,拉吉波一定非常惊訝;我猜想,從他的嘴里一定發出了某种無法形容的聲音。莫哈瑪婭被惊醒了,她看見拉吉波站在她的面前。她立刻罩上面紗,馬上從床上站起來。拉吉波知道這一次她要大發雷霆了。于是他伏在地上,抱住她的腿,說道:“原諒我吧!”
  莫哈瑪婭一句話也沒說,連頭也沒回,就從房間里走了出去。她再也沒有回到拉吉波的家里來。到處都沒有找到她。她那沉默的怒火,在那毫不留情的訣別時刻,給拉吉波的整個余生烙上了一道長長的傷痕。
                           (1892年3月)
                           董友忱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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