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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序


  在俄羅斯文學史上,伊万·謝爾蓋耶維奇·屠格涅夫(一八一八——一八八三)占有一席光榮的位置。而在他的全部文學作品中,長篇小說又具有特殊重要意義。屠格涅夫是俄羅斯和世界文學現實主義長篇小說的奠基者之一,他的長篇小說給他帶來了世界聲譽。他的六部長篇小說有一個共同的中心主題:与作家同時代的俄羅斯進步知識分子的歷史命運。屠格涅夫既是這些知識分子的編年史作者,又是他們的歌手和裁判者。可以毫不夸張地說,如果不認真研究屠格涅夫的長篇小說,就不能深刻理解十九世紀俄羅斯社會和俄羅斯解放運動發展的歷史。
  十九世紀五十年代中期,俄羅斯貴族階級趨向沒落,農奴制的崩潰已不可挽回。一八五三——一八五六年的克里米亞戰爭暴露了沙皇制的腐敗,進步知識分子在思考人民的命運、祖國的前途。屠格涅夫的長篇小說正是在這個時期醞釀构思和呈獻給讀者的。
  一八五六年,《現代人》雜志上發表了屠格涅夫的第一部長篇小說《羅亭》。
  《貴族之家》是屠格涅夫的第二部長篇小說,于一八五八年十月二十七日脫稿,最初發表在一八五九年一月號《現代人》雜志上,同年在莫斯科出版了單行本。一八八○年,在作者生前收入作品最全的最后一版文集里,屠格涅夫本人曾在前言中說:“《貴族之家》獲得了我曾經獲得的最大的一次成功。”雖然評論界對這部小說的評价并不完全一致,但它确實是俄羅斯經典長篇小說的典范之一。
  《貴族之家》的故事發生在一八四二年及八年以后;主人公拉夫烈茨基是已經喪失了農奴主“熱情”的貴族的最后代表。在某种意義上,可以說拉夫烈茨基仍然是俄羅斯文學中已不止一次出現過的“多余的人”。但他已經不同于普希金的長詩《葉夫根尼·奧涅金》中的奧涅金和萊蒙托夫的《當代英雄》中的畢巧林。《貴族之家》發展了“多余的人”這一類型。奧涅金和畢巧林是利己主義者,他們只考慮個人享受,他們活著只是為了滿足個人的欲望;屠格涅夫筆下的“多余的人”卻充滿熱情,愿意為了大眾的利益而獻身。然而他們只是模模糊糊意識到,應該做點儿什么,卻不知道究竟該做什么。米哈列維奇責備拉夫烈茨基無所作為,說他是“懶漢”。拉夫烈茨基回答:“……你最好說說,該做什么”。米哈列維奇卻說:“這我可不告訴你,老兄,這一點每個人應該自己知道。”其實,就連米哈列維奇那樣的理想主義者,自己也不知道究竟該做什么,否則,他就不會漂泊半生,一事無成,最后為獲得一個“學監”的位置而感到心滿意足了。這并不奇怪,因為就連小說的作者,恐怕也無法回答拉夫烈茨基提出的問題。
  于是,拉夫烈茨基所追求的只能仍然是個人的幸福了。《貴族之家》的“重大、現實思想是幸福問題,是人追求幸福的規律,是個人幸福的思想与有益的勞動思想、進步思想的和諧融合”。然而拉夫烈茨基沒能獲得個人幸福。個人幸福碰到了“義務”設置的障礙,他的“幸福”“還沒開始”就結束了。
  對于莉莎來說,愛情不僅是幸福,而且是義務,信任,意識到自己道義上的責任。“上帝結合起來的,怎么能拆散呢?”莉莎問。因此,她和拉夫烈茨基的“幸福”從一開始就是虛幻的,建筑在一個极不可靠的基礎上:瓦爾瓦拉·帕夫洛芙娜故意散布的關于她已經死了的謠言。屠格涅夫在小說中反映了十九世紀三十—四十年代在“貴族之家”的溫室里培育出來的貴族知識分子的精神悲劇,這一悲劇的實質已經“不在于必須与自己的軟弱無能斗爭,而是因為”“与一些概念和道德規范發生了沖突。与這些概念和規范相抗衡,确實連那些堅決果斷、勇敢大膽的人都會感到可怕。”(杜勃羅留波夫)《貴族之家》异常深刻地提出了貴族教育的問題。貴族的教育制度扭曲了人的优秀品質,使之畸形化了。莉莎的篤信宗教、忍讓、順從,拉夫烈茨基的消极無為,就都是這种教育的結果。杜勃羅留波夫正确地指出:“屠格涅夫選擇的、為俄國生活如此熟悉的沖突”應該“成為強有力的宣傳鼓動,促使每一位讀者思索:那些主宰我們生活的整整一大批概念究竟有什么意義”。
  不過莉莎的“義務”并不僅僅是來自對瓦爾瓦拉·帕夫洛芙娜的負罪感。她想要在修道院中尋求的并不是慰藉,她所期待的也不是忘卻;她認為,她的“義務”是“贖罪”!她對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說:“我什么都知道,無論是自己的罪孽,還是別人的罪孽,還有爸爸是怎樣聚斂自己的財富,我全都知道。這一切都需要祈禱,以期得到赦免……”于是個人的悲劇就具有了社會意義:在農奴制社會里,不僅有良知的貴族知識分子不可能獲得真正的個人幸福,而且几乎人人都与真正的幸福無緣。“你看看四周,在你周圍有誰在享福,有誰感到心滿意足?”個人幸福幻滅之后,拉夫烈茨基這樣想:正去割草的農人顯然并不幸福,他那個對生活并沒有多少要求的母親,更沒有獲得過真正的幸福……就連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也對他說:“你很難過,這我知道,可要知道,大家也并不輕松”……總之,在農奴制的社會環境里,個人幸福是虛幻的,不完滿的,根本不可能的。屠格涅夫曾在《文學回憶錄》中寫下了這樣一段話:“我与我仇恨的事物不共戴天……在我心目中,這個敵人有固定的形象,有人所共知的名稱:這個敵人就是農奴制度。”《貴族之家》譴責了當時的社會制度,因為它庇護潘申和瓦爾瓦拉·帕夫洛芙娜之流,使他們孳生繁衍,而扼殺天才的性格(列姆,拉夫烈茨基),毒害人民,使他們渾渾噩噩,屈服順從(瑪蘭尼婭,阿加菲婭,安東等)。
  在《貴族之家》中,屠格涅夫用“春秋筆法”展示了貴族階級日趨沒落的過程:拉夫烈茨基的曾祖父“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誰也管不了他”。到了他的祖父,已經是“不管干什么,全都白搭”了。他的父親先是受了法國式的教育,腦子里裝滿了伏爾泰、狄德羅和盧梭,然而那些“深奧的道理”“沒有和他的血液溶為一体,沒有深入他的心靈,沒有形成堅定不移的信念”;在國外待了几年以后,他又成了崇拜英國的人,“瞧不起自己的同胞”,要用英國的制度和方法來改造俄國;可是十二月党人遭到鎮壓后,他立刻燒毀了從國外帶回的一切計划和來往信件,躲到自己的庄園里,閉門不出,“在省長大人面前嚇得戰戰兢兢”……最后“變成了一個十足的廢物”。
  貴族之家的沒落已無可挽回,農奴制的崩潰也不可避免;然而由誰來給俄羅斯社會注入新的活力,俄羅斯又該往何處去呢?無論是拉夫烈茨基,還是作者本人,都無法作出明确回答。拉夫烈茨基只是模模糊糊感覺到,應該做點儿什么有益的事情,未來應該是光明的。而作為農奴制貴族階級的最后代表,回首往事,拉夫烈茨基卻感到虛度了一生。“熄滅了吧,無益的一生!”在抒情詩一般的“尾聲”中,拉夫烈茨基無可奈何地這樣悲歎。故事的結尾無疑帶有濃郁的傷感色彩,不過屠格涅夫把希望寄托于青年一代。拉夫烈茨基是在青年一代的歡聲笑語中悄然离去的。歷史舞台上已經換了新的角色,將要上演的也該是不同的劇目了吧?!
  評論家皮沙烈夫1對《貴族之家》作了如下的評价,認為它是屠格涅夫“結构最嚴謹、最完美的作品之一”。它沒有進行說教,然而是一部有教育意義的小說。在這部小說中,屠格涅夫“描寫了現代生活,突出它各個好的和坏的方面,闡明了他所描寫的現象的根源,促使讀者進行嚴肅認真的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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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皮沙烈夫(一八四○—一八六八),俄羅斯著名評論家,哲學家,革命民主主義者。
  屠格涅夫的作品,特別是他的長篇小說,堪稱几乎近半個世紀俄羅斯生活的藝術編年史。但就篇幅而言,他的長篇卻短小精致,除《處女地》外,可以說是反映當時社會的中篇小說。
  生活場面和自然風景的描寫在他的小說中隨處可見,但這些描寫從不喧賓奪主,遮掩情節。他的小說是單一結构的,在這一點上不同于托爾斯泰的長篇小說。
  《貴族之家》的結构尤其嚴謹,對人物都有簡明的交待。作者自己曾說:他對這部小說的情節考慮了很久,希望避免像《羅亭》中那樣令人感到意外的結局。的确,《貴族之家》情節十分緊湊,故事迅速展開,簡練凝縮,不蔓不枝;中間几處插敘主人公的往事,都是讀者進一步了解他們所必需的。在這方面,可以說屠格涅夫是普希金、萊蒙托夫的直接繼承者。
  屠格涅夫對人物的心理描寫很有特色。他不是對主人公的感情作詳盡的心理分析,而是把讀者的注意力集中到人物內心活動的結果上。我們知道莉莎對拉夫烈茨基的感情是怎樣產生、怎樣發展的,可是我們不知道莉莎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屠格涅夫甚至宣稱,她的內心活動不可能用語言表達出來。“然而語言不能表達一個姑娘純洁的心靈中正在發生的事情:對于她本人來說,那也是秘密;就讓它對于大家也始終是一個秘密吧。”他還借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之口說:“別人的心,……就像不透光的樹林,女孩子的心就更不用說了。”正是因此,他也拒絕寫出拉夫烈茨基和莉莎在修道院里最后一次見面時的感受。
  屠格涅夫并不深入描寫主人公的內心活動,卻十分巧妙地讓讀者能充分理解他們的內心生活。他經常利用潛台詞,對主人公的微妙感情只是點到為止。莉莎和拉夫烈茨基的愛情几乎是默默無言的。他們在卡利京家的客廳里、花園里和拉夫烈茨基家池塘邊單獨待在一起的時候,往往很少談話,而是默默地感受對方心中正在發生的一切。
  在屠格涅夫的小說中,自然景色對于人物的精神世界往往起一种烘云托月的作用。隨著人物命運的改變,自然景物的色彩也在發生變化。在《貴族之家》中,自始至終都讓人感到有一种衰敗沒落的情調:“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小說中描寫的大部分都是傍晚、黃昏和夜晚的景色,或明月當空,或星光閃爍。拉夫烈茨基回鄉村去一路上看到的景色,与他憂郁的回憶和對幸福的憧憬是協調一致的。具有象征性的小說結尾是大地回春,万物复蘇,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拉夫烈茨基以及他那一代人雖然一生蹉跎,黯然退出歷史舞台,但青年一代已經接過了他們手中的接力棒,正在精力充沛地走向未來。
  除了自然景色,小說中的音樂也与人物的心情相互交融。借用柴科夫斯基評論普希金的話,可以說:在《貴族之家》中,屠格涅夫的天才常常沖破“散文”的狹窄天地,進入音樂的無限的領域。拉夫烈茨基在花園中与莉莎相會,知道她愛他以后,听到了列姆的奇妙的音樂,而當他的妻子突然回來,使他關于幸福的夢破滅以后,同一個列姆,也完全變了樣,在他身上再也看不到二十四小時前那位充滿靈感的音樂家的影子了。
  屠格涅夫從不用個人的注釋來代替情節的發展,從不歪曲他不喜歡的現象;他敘述故事的時候是完全客觀的,決不對情節發展進行任何干預。作者的態度、作者的感情,是通過他獨特的抒情風格表現出來的,這也正是他的藝術風格的特點之一。特別是在《貴族之家》中,抒情色彩更像空气和陽光一樣伴隨著拉夫烈茨基和莉莎,為他們譜寫出一首首同情、歎息、哀婉的抒情歌曲。一方面在敘述中力求做到客觀,另一方面又要以作者的感情感染讀者,在屠格涅夫的小說中,可以說這二者已經完美地結合在一起了。
  屠格涅夫的語言特點是:反對矯揉造作和華而不實。他的詞匯丰富多彩,形象生動,栩栩如生的比喻比比皆是,而且善于巧妙地運用隱喻。他的句子通常都簡短精悍,結构清晰,節奏和諧(可參看他介紹列姆的那段文字)。許多人都曾指出屠格涅夫語言的特殊魅力,對他運用語言的才能給予极高的評价。陀思妥耶夫斯基稱屠格涅夫為“俄羅斯語言的巨匠”。高爾基說:“未來的文學史專家談到俄羅斯語言的發展時,一定會說:這种語言是普希金、屠格涅夫和契訶夫創造的”。
  翻譯這樣一位語言大師的作品,其難度可想而知;如果譯文能多少傳達原作的神韻,對譯者來說,也就是最大的幸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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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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