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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在兩個星期里,費奧多爾·伊万內奇整頓好了格拉菲拉·彼特羅芙娜的住宅,院子、花園也打掃得干干淨淨;從拉夫里基給他運來了舒适的家具,從城里運來了葡萄酒、書籍、雜志;馬廄里出現了馬匹;總之,費奧多爾·伊万內奇置備了他所需要的一切東西,開始過起不知是地主式的,還是隱士式的生活。他的日子過得很單調;雖然見不到任何人,他卻并不感到寂寞;他勤奮地精心經管自己的產業,策馬巡視周圍地區,看書。不過他很少看書:他更喜歡听安東老頭儿講故事。通常拉夫烈茨基叼著煙斗,面前擺著一杯冷茶,坐到窗前;安東倒背著手站在門邊,開始不慌不忙地講起久遠以前,傳說中古時候的故事來,那時候燕麥和黑麥不是用斗量著賣,而是裝在大麻袋里,兩三個戈比就能買一麻袋;那時候四面八方,就連城郊,都是連綿不斷、無法通行的森林,沒被破坏過的草原。“可這會儿,”已經八十多歲的老人抱怨說,“全都砍光了,開墾了,連赶車都沒有地方可走了。”安東還講了許多關于自己的女東家格拉菲拉·彼特羅芙娜的事情:說她多么深明事理,多么節儉;說是有那么一位先生,一個年輕的鄰居,曾經想博得她的好感,常常坐著馬車來看她,為了他,她甚至戴上了那頂有紫紅色帶子、節日里才戴的包發帽,穿上了黃色利凡廷綢的連衫裙;可是后來,因為那位先生提了一個不成体統的問題:“女主人,您想必有一大筆財產吧?”她對他大發雷霆,吩咐不准他再到家里來,當時她還吩咐說,等她百年以后,所有的東西,就連一塊破布,也都要留給費奧多爾·伊万諾維奇。的确如此,拉夫烈茨基發現,姑母的全部家當都完整無缺,連那頂有紫紅色帶子、節日里才戴的包發帽和那件黃色利凡廷綢的連衫裙也不例外。至于拉夫烈茨基希望會找到的古代文据和有趣的文獻,卻一樣也沒發現,只除了一本破舊的小冊子,他的祖父彼得·安德烈伊奇在那上面記了些什么——有一處記下的是:“圣彼得堡全城歡騰,慶祝亞歷山大·亞歷山德羅維奇·普羅佐羅夫斯基公爵大人与土耳其帝國締結和約1”;另一處記著一個治胸痛的藥方,附注是:“此乃眾生之源三位一体2教堂大神甫費奧多爾·阿夫克先季耶維奇贈予將軍夫人普拉斯科維婭·費多羅芙娜·薩爾特科娃之良方”;還有一處記著下面這种風格的一條政治新聞:“不知何故,關于法國虎3之談論業已消失”,緊挨著這一條,記著:“《莫斯科新聞報》載,米哈伊爾·彼特羅維奇·科雷切夫中校先生逝世。是否乃彼得·瓦西利耶維奇·科雷切夫之子?”拉夫烈茨基還找到了几本舊歷書、圓夢書,以及阿姆博季克先生的那本十分深奧難懂的著作;早已忘卻、但又十分熟悉的(象征和標志)在他心中喚起了許多回憶。在格拉菲拉·彼特羅芙娜的梳妝台里,拉夫烈茨基發現了一個不大的紙包,紙包用黑色細帶子捆著,還用黑色火漆封上,塞在抽屜的最里面。紙包里,面對面地放著兩幅肖像,一幅是他父親年輕時候的色粉畫像,柔軟的鬈發披散在前額上,一雙細長的眼睛,神情懶洋洋的,嘴半張著;另一幅肖像几乎已被擦掉,上面畫著一個面色蒼白的婦女,身穿白色連衫裙,手里拿著一朵白玫瑰,——這是他母親的肖像。格拉菲拉·彼特羅芙娜從來也不允許別人給她自己畫像。
  “費奧多爾·伊万內奇老爺,”安東對拉夫烈茨基說,“我那時候雖然沒住在老爺的府上,可是您曾祖父,安德烈·阿凡納西耶維奇,我倒是記得的,那還用說嗎:他老人家過世的時候,我都十八歲了。有一回我在花園里碰到了他,——嚇得我兩條腿直打哆嗦;不過他老人家倒沒什么,只是問了聲我叫什么,打發我到他住的屋里去拿一塊手帕。老太爺嘛,那是當然啦——誰也管不了他。因為,我要告訴您,您曾祖父有一個那么神奇的護身符;護身符是阿丰山4上一個修士送給他老人家的。這個修士還對他說:‘老爺,為了感謝你殷勤好客,我把這送給你,你佩戴著吧,——那你就什么也不用怕了。’嗯,不是嗎,老爺,大家都知道,那是什么年代呀:那時候老太爺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就連貴族老爺們當中有人想頂撞他老人家,他老人家也只是瞅他一眼,說:‘你這個沒用的東西’,這是他老人家最愛說的一句話。您已經過世的曾祖父住在一座小木頭房子里,可是身后留下的財產,銀子啦,各式各樣的東西啦,所有地下室全都裝得滿滿的。他老人家是位會當家的主人。是啊,您夸獎過的那個小玻璃酒瓶,就是他老人家的:他老人家用它來喝伏特加。可您祖父,彼得·安德烈伊奇,給自己蓋了座挺漂亮、挺气派的石頭房子,可是沒積攢下財產;他老人家不管干什么,全都白搭;他老人家過的日子可赶不上他爸爸,也沒給自己帶來什么快樂,——錢倒是全揮霍光了,什么紀念也沒留下,連把銀調羹他老人家都沒留下來,還是多虧了格拉菲拉·彼特羅芙娜,感謝她熱心經管,才保留下這份家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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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和約是一七七四年七月十日簽訂的。亞歷山大·亞歷山德羅維奇·普羅佐羅夫斯基(一七三二—一八○九),俄國大將,參加過一七六九—一七七四年的第一次俄土戰爭。
  2即圣父、圣子、圣靈。
  3指十八世紀末法國資產階級革命。
  4阿丰山是希腊阿丰半島南部的一座高山,高二○三三米,山上有許多廟宇和修道院。

  “不過,”拉夫烈茨基打斷了他,“人們管她叫老潑婦,這是真的嗎?”
  “可是,要知道是什么人這樣叫啊!”安東不滿意地反駁說。
  “老爺,”有一次老人下定決心問,“怎么,我們的女主人,她住在哪儿?”
  “我跟妻子斷絕關系了,”拉夫烈茨基勉強說,“請你不要問起她。”
  “是,”老人憂傷地回答。
  三個星期以后,拉夫烈茨基騎著馬到O市去,去卡利京家,在他們家度過了一個晚上。列姆在他們家里;拉夫烈茨基很喜歡他。雖然由于父親的關系,他不會彈奏任何樂器,然而他酷愛音樂,酷愛嚴肅音樂,古典音樂。那天晚上潘申不在卡利京家。省長派他到城外某處公干去了。莉莎一個人彈琴,彈得非常清晰;列姆變得活躍起來,興奮起來,用一塊紙卷成小筒,拿來當指揮棒指揮。瑪麗婭·德米特里耶芙娜起初望著他笑,后來就去睡了;用她的話來說,貝多芬讓她的神經過于激動。午夜,拉夫烈茨基送列姆回他的住所去,在他那里一直坐到凌晨三點。列姆說了許多話;他那佝僂著的背直起來了,眼睛睜得很大,炯炯發光;連前額上邊的頭發也好像稍稍抬了起來。已經有那么久誰也不關心他了,看來,拉夫烈茨基對他很感興趣,關切而又留心地詢問他的生活情況。這使老人深受感動;結果他把自己的音樂作品拿給客人看,演奏、甚至用他那并不動人的聲音唱了他自己作品中的某些片斷,順帶還演唱了他為席勒的抒情敘事詩《弗里多林》譜寫的全部歌曲。拉夫烈茨基稱贊他的作品,硬要讓他重唱了某几個片斷,臨走時邀請他到自己家里去住几天。列姆把他送到了街上,立刻就答應了,還緊緊握了握他的手;可是在空中剛剛露出霞光,只剩下他獨自一人站在清新而潮濕的空气中的時候,他回首四顧,眯縫起眼睛,全身蜷縮起來,卻像一個感到自己有什么過錯的人,慢慢走回自己的小屋去了。“Ichbinwohlnichtklug1(我精神失常了),他喃喃地說,說著,躺到自己那張硬邦邦的矮床上。几天以后,拉夫烈茨基坐著四輪馬車順便來接他的時候,他試圖推說有病,可是費奧多爾·伊万內奇自己走進他屋里來,勸說他。說實在的,拉夫烈茨基是為了列姆才吩咐把一架鋼琴從城里運到鄉下的家里,這一點對列姆所起的作用最大。他們兩人一齊到卡利京家去,在他們家度過了一個晚上,不過已經不像上一次那么愉快了。潘申在那里,講了許多他出差的情況,非常滑稽可笑地模仿和表演他所見到的那些地主的動作;拉夫烈茨基在笑,列姆卻沒有從他待著的那個角落里走出來過,他一言不發,像只蜘蛛樣不時微微動彈一下,目光憂郁,呆板,只是當拉夫烈茨基起身告辭的時候,他才活躍起來。就連坐在馬車上的時候,老人也仍然有些不好意思,縮在角落里;但是溫暖的空气、輕柔的微風,淡淡的陰影,野草和白樺嫩芽的清香,沒有月亮的星空洒下靜靜的光輝,還有那協調的馬蹄聲和馬打響鼻的聲音——道路、春天和夜晚的這一切魅力都深入到這個可怜的德國人的心靈里,于是他首先跟拉夫烈茨基說起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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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德語,意思就是:“我精神失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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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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