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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


  第二天早晨,聶赫留朵夫回想昨天的种种事情,心里不由得感到害怕。
  不過,心里雖然害怕,他還是更堅強地下定決心,一定要把開了頭的事做下去。
  他怀著強烈的責任感,走出家門,乘車去找瑪斯連尼科夫,要求准許他到牢房探望瑪絲洛娃,以及瑪絲洛娃要他去探望的明肖夫母子。此外他還想要求探望薇拉,因為她可能幫瑪絲洛娃的忙。
  聶赫留朵夫在團里服役的時候就認識瑪斯連尼科夫。瑪斯連尼科夫當時任團的司庫,忠心耿耿,奉公守法,除了團里和皇室以外,天下什么事也不關心,什么事也不想過問。聶赫留朵夫發現,他現在已當上行政長官,他所管轄的已不是一個團,而是一個省和省政府。他娶了一個既有錢又潑辣的女人,那女人逼得他脫离軍隊,改任文職。
  她一會儿嘲弄他,一會儿又象對馴服的小貓小狗那樣撫愛他。聶赫留朵夫去年冬天到他們家去過一次,但他覺得這對夫妻十分乏味,以后再也沒去過。
  瑪斯連尼科夫一看見聶赫留朵夫,就滿面笑容。他的臉還是那樣又胖又紅,身材還是那樣高大,衣服還是象在軍隊里一樣講究。以前他總是穿一身款式新穎的軍裝或者制服,干干淨淨,緊包著他的肩膀和胸部;如今他穿著時髦的文職服裝,也是那樣緊包著肥胖的身子和寬闊的胸膛。今天他穿著一身文官制服。他們兩人雖然年齡懸殊(瑪斯連尼科夫已近四十歲了),但彼此還是不拘禮節,你我相稱。
  “啊,你來了,真是太感謝了。到我太太那儿去吧。我此刻正好有十分鐘空,過后要去開會。我們的上司出門了。省里的事現在我在管,”他說著,露出掩飾不住的得意神色。
  “我有事找你。”
  “什么事啊?”瑪斯連尼科夫仿佛一下子警惕起來,用惊恐而又有點嚴厲的音調說。
  “監獄里有一個人我很關心(瑪斯連尼科夫一听見‘監獄’兩個字,臉色變得更嚴厲了),我很想探望,但不要在普通探監室里,要在辦公室里,并且不限于規定的日子,要多探望几次。听說這事要由你決定。”
  “行,老弟,我隨時准備為你效勞,”瑪斯連尼科夫說著,雙手摸摸聶赫留朵夫的膝蓋,仿佛要表示自己平易近人,“這可以,不過你也看到,我只是個臨時皇帝。”
  “那么你能給我開一張證明,讓我同她見面嗎?”
  “你說的是一個女人?”
  “是的。”
  “那么她為什么事坐牢哇?”
  “毒死人命罪。但她是被錯判的。”
  “你瞧,這就是所謂公正審判,不可能有別的結果,”他不知怎的夾著法語說。“我知道你不會同意我的意見,可是有什么辦法呢,我是堅定不移地這樣相信的,”他補充說,把他一年來從頑固的保守派報上看到的各种文章的同一觀點說了出來。“我知道你是個自由派。”
  “我不知道我是自由派還是什么派,”聶赫留朵夫笑嘻嘻地說。他常常感到惊訝,為什么人家總是把他歸到什么派,并且說他是個自由派,無非因為他主張在審判的時候,先要听完人家的話,在法庭面前人人平等,并且主張不該折磨人,拷打人,特別是對那些還沒有判刑的人。“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自由派,我只知道現在的審判制度再糟也比以前的好。”
  “那么,你請的律師是哪一個?”
  “我找過法納林。”
  “嗨,法納林!”瑪斯連尼科夫皺著眉頭說,回想到去年他在法庭上作證,法納林曾經客客气气地捉弄他足足半小時,引得法庭上哄堂大笑。“我勸你別去跟他打交道。法納林是個名譽掃地的人。”
  “我還有一件事要求你,”聶赫留朵夫不理他的話,徑自說。“有一個當教員的姑娘,是我老早就認識的。她這人很可怜,如今也在坐牢,她很想同我見面。你能不能再開一張條子,讓我也去探望探望她?”
  瑪斯連尼科夫稍稍側著頭,考慮著。
  “她是個政治犯嗎?”
  “是的,据說是個政治犯。”
  “不瞞你說,凡是政治犯,只能同他們的家屬見面,不過我可以給你開一張特別通行證,哪儿都可以通用。我知道你是不會隨意濫用的。你關心的那個女人叫什么名字?……薇拉?她長得美嗎?”
  “長得很丑。”
  瑪斯連尼科夫不以為然地搖搖頭,走到桌子跟前,在一張印有頭銜的信紙上寫道:“准許來人聶赫留朵夫公爵在監獄辦公室會見在押小市民瑪絲洛娃及醫士薇拉,請洽辦。”他寫完信,又以潦草的字跡簽了名。
  “你將會看到那邊的秩序是個什么樣子。那邊的秩序很難維持,因為關的人太多,特別是解犯太多,但我還是對他們嚴加管理。我喜愛這工作。你將會看到他們在那邊過得很好,大家都很滿意。就是要善于對付他們。前几天發生過一次麻煩,有人違抗命令。換了別人就會把它作為暴動來對待,好多人就會遭殃。可我們這里解決得很順利。一方面得關心他們,另一方面又要對他們嚴加管理,”他說著,從襯衫的漿得筆挺、扣著金鈕扣的白袖子里伸出一只又白又胖的拳頭,手指上戴著綠松石戒指,“要做到恩威兼施。”
  “嗯,這一套我确實不知道,”聶赫留朵夫說,“我到那邊去過兩次,感到難受极了。”
  “我老實告訴你,你得跟巴賽克伯爵夫人見一次面,”瑪斯連尼科夫談得上了勁,繼續說,“她把全部心血都花在這工作上。她做了許多好事。虧得她,恕我不客气地說一句,也虧得我,這儿才面目一新,消滅了以前种种可怕的現象,他們在那邊确實過得挺好。是的,你會看見的。至于法納林,我同他沒有私交,但就我的社會地位來說,我同他走的不是一條路,但他确實是個坏人,他在法庭上竟然說得出那樣的話來,竟然說得出那樣的話來……”
  “好,謝謝你,”聶赫留朵夫接過通行證說。他沒有听完這位老同事的話,就向他告辭了。
  “那你不到我太太那儿去了?”
  “不,對不起,我現在沒空。”
  “嗯,那也沒有辦法,可她不會原諒我的,”瑪斯連尼科夫說,把老同事送到樓梯第一個平台上。凡不是頭等重要而是二等重要的客人,他總是送到這里為止。他把聶赫留朵夫也歸到這一類客人里面。“不,還是請你去一下,哪怕只待一分鐘也行。”
  但聶赫留朵夫主意已定。當男仆和門房走到他跟前,把大衣和手杖遞給他,推開外面有警察站崗的大門時,他回答瑪斯連尼科夫說,他今天實在沒有空。
  “嗯,那么星期四請您務必來。她每逢星期四招待客人。
  我去告訴她!”瑪斯連尼科夫站在樓梯上,對他大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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