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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聶赫留朵夫直到下半夜才睡著,因此第二天醒得很遲。
  中午,七名被推選出來的庄稼漢應管家的邀請來到苹果園的苹果樹下。管家安排了一張桌子和几條長凳,都是用木樁打進地里,再舖上木板搭成的。聶赫留朵夫和管家費了不少口舌才使農民戴上帽子,在板凳上坐下。那個退伍的士兵今天包著干淨的包腳布,穿一雙干淨的樹皮鞋,特別恭敬地把他那頂破帽子舉在胸前,仿佛送喪一般。直到那個肩膀寬闊、相貌端正的老農戴上他的大帽子,緊了緊嶄新的土布長外衣,走到長凳旁坐下,其余的人才學著他的樣,戴上帽子,落坐了。這個老農留著花白的鬈曲大胡子,活象米開朗琪羅塑造的摩西1,他那光禿的前額被太陽晒得發黑,周圍生著花白的鬈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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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米開朗琪羅(1475—1564)——意大利雕塑家、畫家、建筑師。《摩西》是他的著名雕塑。据《圣經》記載,摩西是古代猶太人領袖。
  等大家都坐好,聶赫留朵夫也在他們對面坐下來,臂肘擱在桌上,面前擺著一張紙,他就根据紙上的提綱開始說明他的方案。
  不知是因為今天農民少一些呢,還是因為聶赫留朵夫不計較個人得失而關心大家的事,他今天并不感到心慌意亂。他自然而然地主要對肩膀寬闊、留花白大胡子的老農說話,看他贊成還是反對。但聶赫留朵夫對他估計錯了。這個相貌端正的老農雖然有時也贊同地點點他那具有家長气派的端庄的頭,有時听到別人的反駁就皺著眉搖搖頭,其實他不太懂得聶赫留朵夫的話,往往要等別的農民用他們自己的話解釋一番,他才明白。倒是坐在他旁邊的一個小老頭比較懂得聶赫留朵夫的話。這個小老頭瞎了一只眼睛,臉上几乎沒有胡子,身穿一件打過補丁的土黃布緊身外衣,腳上套著一雙后跟磨歪的舊皮靴。聶赫留朵夫后來知道他是個砌爐匠。這個小老頭迅速地動著眉毛,留神傾听,立刻把聶赫留朵夫的話翻譯一遍。那個身材矮壯、留著雪白大胡子、一雙机靈的眼睛炯炯有神的老頭儿也很能領會他的話,并且找各种机會插几句嘴嘲弄東家,借此賣弄自己的小聰明。退伍士兵看樣子也很懂事,可惜長期的士兵生活使他頭腦遲鈍,而士兵的習慣又使他講起話來叫人摸不著頭腦。對這事態度最認真的是那個聲音低沉、鼻子很長、蓄有一撮山羊胡子的高個子。他穿著一件干淨的土布衣服和一雙新樹皮鞋,完全懂得聶赫留朵夫的話,而且非不得已不開口。還有兩個老頭儿——一個就是昨天在會上堅決反對聶赫留朵夫一切建議的牙齒脫落的老頭儿;另一個老頭個儿很高,頭發全白,相貌和善,瘸腿,兩只瘦腳用雪白的包腳布裹著,外套一雙農民靴子——几乎沒有開過口,雖然一直很用心地听著。
  聶赫留朵夫首先說明他對土地所有制的看法。
  “照我看,”他說,“土地不能買進,也不能賣出。如果可以買賣,那么有錢人就可以買進全部土地,他們就可以憑土地使用權任意奪取沒有土地的人的東西。你哪怕在地上站一下,他們也要向你收錢,”他引用斯賓塞的理論補充說。
  “只有一個辦法,就是把他的翅膀捆起來,看他還能不能上天,”留花白大胡子的老頭眼睛含笑說。
  “這話說得不錯,”長鼻子老頭聲音低沉地說。
  “是,老爺,”退伍的士兵說。
  “有個婆娘給她的奶牛割點草,就被抓起來,送去坐牢,”
  相貌和善的瘸腿老頭說。
  “我們自己的地在五俄里外。租地又貴得要命;付了地租,本錢都撈不回來,”牙齒脫落的老頭儿怒气沖沖地補充說,“人家要我們長就長,要我們短就短,比勞役制還糟。”
  “我同你們想的一樣,”聶赫留朵夫說,“我認為占有土地是罪孽。所以我要把土地交出去。”
  “嗯,這可是好事,”留摩西式鬈曲大胡子的老頭說,顯然以為聶赫留朵夫想出租土地。
  “我來就是為了這事。我不想再占有土地了。現在就是要考慮一下,土地應該怎么分。”
  “把地交給庄稼漢,不就成了嗎?”牙齒脫落、怒容滿面的老頭說。
  聶赫留朵夫覺得這句話含有怀疑他的誠意的味道,乍一听來叫人很不舒服。但他立刻鎮靜下來,赶緊說完自己要說的話。
  “我是樂意交的,”他說,“可是交給誰?怎么交?交給哪些庄稼漢?還有,為什么要交給你們村社而不交給杰明斯科耶村社?”(這是鄰近的一個村,那里份地很少。)
  大家都不作聲,只有退伍士兵說了一句:
  “是,老爺。”
  “那么,好吧,”聶赫留朵夫說,“你們倒說說,要是皇上說把地主的地都拿過來,分給農民……”
  “難道真有這樣的事嗎?”牙齒脫落的老頭儿說。
  “沒有,皇上什么也沒有說。這只是我說的:要是皇上說,把地主的地都拿來交給農民,你們怎么辦?”
  “怎么辦?把全部土地按人頭平分,庄稼人有份,老爺也有份,”砌爐匠忽上忽下地迅速動著眉毛,說。
  “要不又怎么辦?按人頭平分好了,”相貌和善、裹白色包腳布的瘸腿老頭說。
  大家都贊成這個辦法,認為它能使人人滿意。
  “到底怎樣按人頭分呢?”聶赫留朵夫問。“做佣人的也有份嗎?”
  “絕對不行,老爺,”退伍士兵說,竭力想顯出又快樂又有精神的樣子。
  不過,明白事理的高個子農民不同意他的意見。
  “既然分,那就該人人有份,大家平分,”他想了想,聲音低沉地回答。
  “不行,”聶赫留朵夫事先就准備好反駁意見,說。“要是大家平分,那些自己不勞動不耕种的人,譬如老爺、听差、廚師、官吏、文書、所有的城里人,就個個都可以領到一份,可以把地賣給有錢人。這樣土地就又集中到財主手里。那些靠自己一小塊地過活的人,他們生儿育女,人口增加,土地就更加分散。財主又會把缺地的人抓在手里。”
  “是,老爺,”退伍士兵赶快響應。
  “那就得禁止出賣土地,只有自己耕种的人才有地,”砌爐匠怒气沖沖地打斷退伍士兵說。
  聶赫留朵夫反駁說,誰在為自己耕种,誰在為別人耕种,很難區別。
  明白事理的高個子農民提出一個辦法,就是大家用合作社方式耕种。
  “凡是种地的就分,凡是不种地的就不分,”他用堅決的低音說。
  對這种共產主義式方案,聶赫留朵夫也准備好了反對意見。他說,要做到這一點,就得人人有犁,人人有同樣的馬,誰也不能比誰差,或者馬匹、犁、脫粒机和整個農場都是公有的,而要共同經營,還得大家意見一致。
  “我們老百姓是死也不會同意的,”怒容滿面的老頭說。
  “這樣打架就打不完了,”眼睛含笑的白胡子老頭說。“娘儿們准會彼此把眼珠都挖出來。”
  “再說,土地有肥有瘦,怎么辦?”聶赫留朵夫說。“憑什么有人可以分到黑土,有人只能分到粘土和砂地呢?”
  “那只好把所有的地都划成一小塊一小塊的,大家平分,”
  砌爐匠說。
  聶赫留朵夫反對說,問題不在于一個村社分地,而在于各省都要普遍分。要是土地無代价分給農民,那么憑什么有人分到好地,有人只能分到坏地呢?人人都想分到好地。
  “是,老爺,”退伍士兵說。
  其余的人都不作聲。
  “因此事情并不象看起來那么簡單,”聶赫留朵夫說。“這一層不光我們在考慮,許多人都在考慮。有一個叫喬治的美國人想出了一個辦法。我同意他的意見。”
  “反正你是東家,你要怎么辦就怎么辦。有誰攔著你?你作主就是了,”怒容滿面的老頭儿說。
  這种插話使聶赫留朵夫感到很窘,但他高興地發現,對這种插話感到不滿的,不止他一個人。
  “等一下,謝苗大叔,你讓他把話說完,”明白事理的農民用威嚴的低音說。
  他這番話使聶赫留朵夫得到了鼓勵,他就向他們說明亨利·喬治的單一稅方案。
  “土地不屬于任何人,土地屬于上帝,”他講道。
  “對,這話不錯,”有几個人同聲回答。
  “土地都是公有的,人人享有同等權利。土地有好有坏,人人都想得到好地。那么,該怎樣分才公平呢?該這么辦:凡是分到好地的人就該按地价付錢給沒有土地的人,”聶赫留朵夫自問自答。“但究竟誰應該付錢給誰,很難确定;再說村社公益事業也需要籌款。因此得這么辦:凡是分到土地的人,都要按地价付錢給村社作各种用途。這樣就公平合理了。你想要土地,就得付錢,好地多付些,坏地少付些。你不要土地,就不用出錢,公益金就由拿到土地的人替你付。”
  “這樣可合理了,”砌爐匠動動眉毛說。“誰的地好,誰就多出錢。”
  “那喬治倒是個有頭腦的人,”相貌端正、胡子鬈曲的老頭說。
  “但价錢要大家出得起才好,”高個儿農民聲音低沉地說,顯然已預見到下一步的問題。
  “价錢不能定得太貴,也不能太便宜……要是太貴,人家付不起,就會虧空;要是太便宜,相互買賣,就會拿土地做生意。我在這里就是要把這件事辦好。”
  “這話很對,這話有理。行,這樣辦很好,”農民們說。
  “他的頭腦行,”肩膀寬闊、頭發鬈曲的老頭又說。“那個喬治!想出來的主意多好。”
  “那么,要是我希望弄到一塊地,該怎么辦?”管家笑嘻嘻地說。
  “要是有空地,您就自己拿去种吧,”聶赫留朵夫說。
  “你要地干什么?沒有地你也夠飽的了,”眼睛含笑的老頭說。
  會議到此結束。
  聶赫留朵夫把他的建議又說了一遍,但并不要他們當場答复,而是勸他們同大伙商量商量,再來給他答复。
  農民們說他們會去同大伙商量,然后再給他答复。他們同東家告了別,心情激動地走了。他們響亮的說話聲,久久地從大路上傳來,越來越遠。但村子里農民們的談話聲從河上傳來,一直到深晚。
  第二天,農民們沒有干活,都在討論東家的建議。全村分成兩派:一派認為東家的建議對他們有利,沒有危險;另一派認為其中有詐,但不知道詐在哪里,因此疑慮重重。不過到第三天,大家都同意東家的建議,走來向聶赫留朵夫宣布整個村社的決定。在接受東家建議上,有個老太婆的一番話起了作用。她說東家在考慮他的靈魂,他這樣做是為了拯救靈魂。老頭儿們同意她的話,這就打消了對東家行為有詐的憂慮。聶赫留朵夫在巴諾伏逗留期間施舍了不少錢,這也證實老太婆的解釋有道理。不過,聶赫留朵夫在這里施舍錢財,起因是他第一次看到本地農民貧窮和困苦的程度,大為震惊,因此雖然知道施舍是不合理的,還是忍不住散發了一些錢。目前他手頭的錢特別多,因為收到了去年出售庫茲明斯科耶樹林的錢,還有出賣農具的定金。
  老百姓听說東家對求告的人都給了錢,頓時就有許多人從附近各村赶來求他幫助,其中主要是婦女。他簡直不知道該怎么辦,該按什么原則行事,該周濟誰,該給多少。他覺得既然他有的是錢,就應該周濟那些确實很窮的求告者。不過,有求必應卻是沒有意思的。擺脫這种困境的唯一辦法就是一走了事。他就赶緊离開這地方。
  在巴諾伏逗留的最后一天,聶赫留朵夫來到正屋,清理房子里的雜物。在清理時,他在姑媽那個配著獅頭銅環的紅木舊衣柜底下抽屜里找到許多信件,里面夾著一張几個人合拍的照片,上面有索菲雅姑媽、瑪麗雅姑媽、做大學生時的他和卡秋莎。卡秋莎顯得純洁、嬌嫩、美麗、生气勃勃。從正房的雜物中,聶赫留朵夫只取走了信件和這張照片。其余的東西都讓給了磨坊主。磨坊主通過笑嘻嘻的管家的介紹,以十分之一的价錢買下這些東西,包括巴諾伏的正屋和全部家具。
  聶赫留朵夫回想他在庫茲明斯科耶時怎樣舍不得放棄財產,感到奇怪:他怎么會有這樣的思想。現在他越來越感到放下包袱的輕松愉快,并且象旅行家發現新大陸那樣覺得新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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