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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媽媽


  媽媽正坐在客廳里斟茶。她一只手輕輕扶著茶壺,另一只按著茶炊的龍頭,龍頭里流出來的水漫過茶壺口,溢到托盤里。她雖然目不轉睛地望著,卻沒有注意到這种情況,也沒有注意到我們進來。
  當你努力追憶一個親人的容貌時,總有許許多多往事一齊涌上心頭,要透過這些回憶來看它,就象透過淚眼看它一樣,總是模糊不清。這是想象的眼淚。因此在我极力回憶媽媽當年的音容笑貌時,我只能想象出她那流露著始終如一的慈愛的棕色眼睛,她那顆長在短短的發鬈下面的脖子上的黑痣,她那雪白的繡花衣領和那常常愛撫我、常常讓我親吻的、細嫩纖瘦的手,但是她的整個神態卻總是從我的記憶里滑掉。
  沙發左邊擺著一架古老的英國大鋼琴,大鋼琴前面坐著我那黑頭發、黑皮膚的小姐姐柳博奇卡,她用剛在冷水里洗過的玫瑰色手指顯然很緊張地在彈克萊曼蒂的練習曲。她十一歲了,穿著一件麻布短衣,一條雪白的、鑲花邊的襯褲,只能用arpeggio彈八度音。她旁邊側身坐著瑪麗雅·伊凡諾芙娜。瑪麗雅·伊凡諾芙娜戴著有紅緞帶的包發帽,身穿天藍色的敞胸短上衣,臉色通紅,怒气沖沖;卡爾·伊就內奇一進來,她更加板起臉來了。她威嚴地望一望他,也不答禮,用腳踏著拍子,繼續數著:Un,deux,trois,un,deux,trois”,聲音比以前更響,更專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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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柳博奇卡:柳博芙的小名。
  2克萊曼蒂(1752-1832):意大利鋼琴家和作曲家。
  3arPeggio:意大利語“琶音”。和弦中的各個組成音不是同時而是順序奏出。
  4“Un,deux,trois,un,deux,trois”:法語“一,二,三,一,二,三”

  卡爾·伊凡內奇好象絲毫沒有注意到這點,還是按照德國的敬禮方式,一直走到我母親跟前,吻她的小手。她醒悟過來了,搖搖頭,仿佛想借此驅散憂思。她把手伸給卡爾·伊凡內奇,當他吻她的手的時候,她吻了吻他那滿是皺紋的鬢角。
  “Ich danke,lieber卡爾·伊凡內奇!”她仍舊用德語問道:“孩子們睡得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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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Ich danke,lieber:德語“謝謝您,親愛的”。
  卡爾·伊凡內奇本來一只耳朵就聾,現在由于彈鋼琴的聲音,什么都听不見了。他彎下腰,更靠近沙發一些,一只手扶著桌子,單腿站著,帶著一种當時我覺得是最文雅的笑容,把小帽往頭上稍微一舉,說:
  “您原諒我嗎,娜達麗雅·尼古拉耶芙娜?”
  卡爾·伊凡內奇怕他的禿頭著涼,從來不摘掉他那頂小紅帽,但是每次走進客廳里來,他都請求人家許他這樣。
  “戴上吧,卡爾·伊凡內奇……我在問您,孩子們睡得好不好?’”媽媽向他稍微靠近一些說,聲音相當響亮。
  但是他還是什么也沒有听見,用小紅帽蓋上禿頭,笑得更和藹了。
  “你停一下,米米!”媽媽笑著對瑪麗雅·伊就諾芙娜說,“什么都听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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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米米:瑪麗雅的小名。
  媽媽的容貌本來就非常俊秀,當她微笑的時候,就更加美麗無比,周圍的一切也仿佛喜气洋溢了。如果我在自己一生中痛苦的時刻能看一眼這种笑容,我就會不曉得什么是悲哀了。我覺得人的美貌就在于一笑:如果這一笑增加了臉上的魅力,這臉就是美的;如果這一笑不使它發生變化,這就是平平常常的;如果這一笑損害了它,它就是丑的。
  媽媽同我打過招呼以后,就用雙手抱著我的頭,使它仰起來,然后,聚精會神地看了我一眼說:
  “你今天哭了嗎?”
  我沒有回答。她吻吻我的眼睛,用德語問道:
  “你為什么哭啊?”
  當她同我們親切交談的時候,她總是用她熟諸的這种語言說話的。
  “我是在夢里哭的,媽媽,”我說。我回想起虛构的夢境的詳情細節,不禁顫抖起來。
  卡爾·伊凡內奇證實了我的話,但是對于夢里的事只字未提。大家又談到天气,米米也參加了談話。然后,媽媽往托盤里放了六塊糖給几個可敬的仆人,就站起身來,走近擺在窗口的刺繡架。
  “喂,孩子們,現在到爸爸那里去吧,你們告訴他,他去打谷場以前,一定要到我這里來一趟。”
  又是音樂、數拍子,又是嚴厲的目光。我們到爸爸那里去了。穿過從祖父的時代就保留著“仆從室”這個名稱的房間,我們走進了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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