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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詩


  我們遷到莫斯科一個來月以后,我坐在外祖母家樓上的一張大桌子旁寫字;對面坐著圖畫老師,他正在對一個用黑鉛筆畫的纏著頭巾的土耳其人頭像進行最后加工。沃洛佳伸著脖子站在老師背后,從他的肩頭望過去。這個頭像是沃洛佳用黑鉛筆畫的第一幅作品,因為那天是外祖母的命名日,當天就要獻給她。
  “這儿您不再畫點陰影嗎?”沃洛佳對教師說,他踮著腳尖,指著土耳其人的脖頸。
  “不,用不著,”老師說,把鉛筆和筆套插進一只可以插筆的小匣子里。“現在很好了,您不要再動了。”他站起來,還斜眼望著那個土耳其人,補充說:“喂,您呢,尼古連卡,還是把您的秘密告訴我們吧,您送給外祖母什么禮物呀?真的,您最好也畫個頭像。再見吧,先生們,”他說罷,拿起帽子和票子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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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票子:老師教一課領一張票,積到一定數目,就清付一次。
  當時我也認為,畫個頭像比我搞的東西要好些。我們听到人家說,不久就是外祖母的命名日,應當准備祝賀的禮物時,我忽然想到要寫一首賀詩,我立刻寫了兩行押韻的詩句,希望赶快把其余的也寫出來。我一點也記不起,這种對于小孩來說十分奇怪的念頭怎么會鑽進我的頭腦里,不過我記得,我非常喜歡這個主意,人家一提到這個問題,我就回答說,我一定會送給外祖母一件禮物,但是不對任何人講這禮物究竟是什么。
  結果与事愿違,除了我一時心血來潮想出來的那兩行詩而外我雖然百般努力,卻什么也寫不出來了。我開始閱讀書本里的詩句;但是德米特里耶夫也好,杰爾查文也好,對我都無濟于事相反的,他們使我更加相信自己的無能。知道卡爾·伊凡內奇喜歡抄詩,我開始偷偷地翻他的文件,終于在一些德文詩中找到一首俄文詩,這大概出于他自己的手筆。
          獻給露……彼得羅夫斯卡雅夫人
             一八二八年六月三日
     想著我近在眼前,
     想著我遠在天邊,
     想著我吧,
     從今天直到水遠,
     到我死去仍然把我想念,
     我曾多么忠實地把您愛戀。
                   卡爾·毛葉爾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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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德米特里耶夫(176o-1837):俄羅斯詩人。
  2杰爾查文(1743-1816):俄羅斯詩人。

  這首詩是用秀麗而圓渾的筆跡寫在一張薄薄的信紙上,詩里充滿了動人的感情,使我很喜歡它;我立刻就把它背熟了,決定拿它當作范本。以后寫起來就容易得多了。外祖母命名日那天,我寫好一首十二行的祝賀詩,于是坐在教室的書桌旁,用精美的皮紙把它謄寫出來。
  我已經寫坏了兩張紙……并不是我想改動什么,詩句我認為是非常好的;但是,在寫第三行以后,每行的末尾越來越往上翹,因此,就是從遠處也會看出寫得歪歪扭扭,完全不行。
  第三張紙上的宇同前兩張的一樣歪斜;但是我決定不再抄了。我這首詩祝賀加祖母,希望她長命百歲,結尾是這樣:
     我們要盡力使您歡欣舒暢。
     并且愛您,象愛自已的親娘。
  這好象很不錯,但是最后一句詩使我感到出奇地刺耳。
  “并且愛您,象愛自己的親娘。”我暗自反复吟哦,“還有什么字可以代替娘字作韻腳?蕩?床?……峨,這還過得去!無論如何比卡爾·伊凡內奇的強。”
  于是我寫下了最后一行。接著我的臥室里,做著手勢,怀著感情,朗誦了一下全詩。有几行完全不押韻,但是我不再推敲了;只有最后一行听起來更不順耳,更令人不快。我坐在床上思索……
  “我為什么要寫象愛自己的親娘呢?她不在這儿,因此提都不用提她。的确,我很愛戴,很尊敬外祖母,不過總還不一樣……我為什么這么寫呢?我為什么撒謊?就算是詩吧,也不該這樣呀!”
  正在這時,裁縫走進來,給我們送來嶄新的小燕尾服。
  “哦,算了吧!”我非常不耐煩地說,很懊喪地把那首詩塞到枕頭底下,就跑去試穿莫斯科的服裝了。
  莫斯科的服裝非常好;綴著銅扣的棕色小燕尾服縫得十分合身,不象在鄉下給我們做的衣服那么肥大。黑褲子也窄窄的,簡直好极了,它使筋肉都顯露出來,下邊罩在靴子上。
  “我終于也有了鑲著飾帶的褲子,真正的禮服褲了!”我沉思著,得意忘形了,從四面打量著自己的腿。雖然新衣服很緊,穿著很不靈便,但我卻不對任何人講這一點,反而說它非常舒适,如果說這身衣服還有什么毛病,那就是它稍微肥了一點。接著我在穿衣鏡前站了好久,梳我那涂了很多生發油的頭發;但是無論怎么努力,我也梳不平頭頂上那綹翹起的頭發。我剛要試試看它听不听話,不再用梳子往下壓,它馬上就豎起來,向四面翹,這給我的臉添上一副滑稽相。
  卡爾·伊凡內奇在另外一個房間里穿衣服,穿過教室給他拿去一件藍色燕尾服和几件白內衣。在通樓梯的門口,傳來外祖母的一個使女的聲音,我出去看看她有什么事。她拿著一件漿得筆挺的胸衣,對我說是給卡爾·伊凡內奇送來的,為了及時洗好,她通宵未睡。我承擔了轉送胸衣的使命,順便問外祖母起來了沒有。
  “當然起來啦!她已經喝過咖啡。大司祭都來了。您多么漂亮呀!”她微微一笑補充說,一面打量我的新衣服。
  這句評語使我臉紅了,我金雞獨立地扭過身去,彈了彈指頭,跳了一跳,想讓她感覺到她還不夠清楚我實際上是個多么漂亮的小伙子哩。
  我給卡爾·伊凡內奇送去胸衣時,他已經不需要了。因為他已經穿上另外一件,彎著腰,站在擺在桌上的小鏡子前面,雙手拿著領帶的蓬松花結,試試他那剃得干干淨淨的下巴是否能自如地套進套出。他給我們把衣服處處都拉直,并且叫尼古拉也替他這樣做了以后,就領著我們去見外祖母。想起我們三個下樓時,發出多么濃烈的生發油味,我覺得真是好笑。
  卡爾·伊凡內奇捧著一只他親手制做的匣子,沃洛佳拿著他那幅車,我拿著我的詩;每個人都准備好獻禮的祝辭。正當卡爾·伊凡內奇打開大廳的門時,神甫穿上法衣,傳來祈禱儀式開始的聲音。
  外祖母已經在大廳里了:她彎著腰,扶著椅背,站在牆邊虔誠地祈禱著;爸爸站在她身邊。他向我們轉過身來,見到我們匆忙把准備好的禮物藏到身后、竭力想不惹人注意地留在門口,就微微一笑。我們本來打算來個出其不意,現在全垮台了。
  當大家都走到十字架跟前的時候,我突然感到一陣難以抑制的、令人變得傻頭傻腦的羞澀,覺得再也沒有勇气獻上我的禮物,于是我就躲在卡爾·伊凡內奇背后。他用最优美的辭句向外祖母祝賀,把小匣子從右手倒換到左手,呈獻給外祖母,然后朝旁邊走了几步,讓沃洛佳走上前去。外祖母好象很喜歡這個鑲金邊的匣子,用十分和藹可親的笑容表達了她的謝意。可是,很顯然,她不知道把這個匣子擺在哪儿才好,大概為了這個緣故,她要爸爸看看這個匣子做得多么精致。
  爸爸看夠了以后,就把它遞給好象很喜歡這件小東西的大司祭:他搖搖頭,好奇地一會儿看看匣子,一會儿看看能夠做出這么精美的東西的巧匠。沃洛佳獻上他畫的土耳其人,也博得大家的贊揚。輪到我了,外祖母含著鼓勵的笑容望著我。
  凡是嘗過羞怯心清的滋味的人都曉得,這种心情是同時間成正比增長的,而一個人的決心卻同時間成反比地減退,也就是說,羞怯心情持續愈久就愈難以克服,決心也就愈小。
  卡爾·伊凡內奇和沃洛佳獻禮的時候,我連最后的一點勇气和決心都失掉了,我的羞怯達到了极點:我覺得血液不住地從心里往頭上涌,臉上紅一陣白一陣,額頭和鼻梁上出現了大顆的汗珠。我的兩耳發熱,渾身發抖,汗如雨下,我一會儿用左腳站著,一會儿用右腳站著,但是卻沒有動地方。
  “喂,尼古連卡,讓我們看看你帶來了什么?是只匣子呢,還是一幅畫?”爸爸對我說。我沒有辦法,只好用顫抖的手把那揉皺了的倒霉紙卷交給外祖母;但是我的聲音完全不听使喚了,我一聲不響地站在外祖母面前。一想到,不是他們期待的畫,他們會當眾宣讀我那糟糕透頂的詩句,象愛自己的親娘這种足以證明我從來也不愛媽媽,而且已經忘了她的詩句,我就心神不宁起來。外祖母開始朗誦我的詩,她因為看不清楚,念了一半就停下來,帶著我當時覺得好象嘲諷的笑容瞧了爸爸一眼;她沒有照著我所希望的那樣去讀,而且由于眼力不濟,沒有念完,就把那張紙遞給爸爸,讓他從頭再念一遍,唉,此時此刻我的痛苦心情怎么來表達呢?我以為她這樣做,是因為她不愛念這么拙劣的、寫得歪歪扭扭的詩,是要爸爸親自讀最后那句清楚地證明我缺乏感情的詩句。我以為他會用這卷詩在我的鼻子上打一下,說:“坏孩子,不要忘記你母親……因此,你就挨一下吧!”但是根本沒有發生這類事情;相反的,全詩讀完了的時候,外祖母說;“Charmant”,并且吻了吻我的額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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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charmant;法語“好极了,’。
  匣子、畫和詩,都放到外祖母常坐的高背安樂椅上的活動小桌上,擺在兩塊麻紗手帕和畫著媽媽肖像的鼻煙壺旁邊。
  “瓦爾瓦拉·伊里尼契娜公爵夫人到!”通常站在外祖母馬車后面的兩個高大的仆人中的一個通報說。
  外祖母望著玳瑁鼻煙壺上的肖像,正在沉思,沒有回答。
  “請她進來吧,夫人?”仆人又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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