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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鄉間什么在等待著我們


  四月十八日,我們在彼得洛夫斯科耶住宅門口下了馬車。离開莫斯科時,爸爸心事重重,當沃洛佳問他是不是媽媽病了的時候,爸爸悲傷地望望他,默默地點點頭。旅途中他顯然平靜了些;但是我們离家愈近,他的臉色就愈來愈悲哀,下馬車時,他問喘息著跑來的福加說:“娜達麗雅·薩維什娜在哪儿?”他的聲音顫巍巍的,眼中含著淚水。善良的老福加偷偷地看了我們一眼,低下頭,打開前門,把臉扭到一邊,回答說:
  “她已經是第六天沒有离開臥室了。”
  后來我听說,米爾卡從媽媽病倒的那一天起,就不住聲地哀號。現在它快活地向爸爸沖過來,扑到他身上,一邊尖叫,一邊舐他的手;但是他把它推到一邊,穿過客廳,從那里進入起居室,起居室的門直通臥室。他愈走近那個房間,從他全身的動作看來,他的焦急心情也就愈明顯了;一進起居室,他就踮著腳走,几乎是屏住呼吸,在他沒有下決心轉動那扇關著的門上的鎖時,先畫了個十字。這時米米,蓬頭散發,滿臉淚痕,從過道里跑出來。“啊!彼得·亞歷山德雷奇!”她帶著真正絕望的表情低聲說,看見爸爸在轉動門上的鎖,她几乎听不出地補充說:“這儿進不去,要穿過使女的房間。”
  這一切使我那由于可怕的預兆而不胜悲哀的、天真的想像感到多么悲痛。!
  我們走進使女的房間;在過道里我們遇見了傻子阿基姆,他一向好做鬼臉逗我們發笑;但是這時我不僅不覺得他滑稽,而且一見他那冷淡而愚蠢的面孔,我就覺得痛苦得了不得。在使女的房間里,兩個正在干活的使女欠起身來向我們行禮,她們那副愁容使我害怕极了。又穿過米米的房間,爸爸打開臥室的門,于是我們都走了進去。門的右首是兩扇窗戶,窗戶被窗帘遮住;一扇窗前坐著娜達麗雅·薩維什娜,她鼻梁上架著眼鏡在織襪子。她沒有照平時那樣吻我們,只是欠起身來,透過眼鏡望望我們,就淚如泉涌了。大家本來都十分平靜,一看見我們都哭起來,這使我很不喜歡。
  門的左邊擺著一架屏風,屏風后面是床、一張小桌、一個小藥箱和一張大安樂椅,醫生正坐在上面打瞌睡。床邊站著一個年輕的非常美麗的金發姑娘,穿著雪白的晨裝,袖子卷起一點,正往我當時看不見的媽媽的頭上敷冰。這個姑娘就是媽媽信上說的那個la belle Flamande,后來她在我們全家的生活中扮演一個十分重要的角色。我們一進來,她就從媽媽頭上抽回一只手,整理她胸部的衣褶,隨后低聲說:“昏迷了。”
  我當時痛苦万分,但是不由地注意到一切細節。房間里几乎是昏暗的,很熱,充滿混雜著薄荷、香水、苦菊和赫夫曼藥水的气味。這种气味給了我那么深刻的印象,不僅一聞到它,甚至一想到它,我就立刻回想起那間陰慘慘的、使人窒息的屋子,那可怕時刻的一切細節都立刻再現出來。
  媽媽的眼睛睜著,但是她什么也看不見……嗅,我永遠也忘不了那可怕的目光!目光里流露出多么苦痛的神情!
  我們被領走了。
  后來我向娜達麗雅·薩維什娜問起我母親臨終的情況,她對我這樣講:
  “把你們領走的時候,她又折騰了好久,我的親愛的,好象有什么東西哽在她這儿;隨后她的頭從枕頭上滑下來,她就象個天使一樣,平靜而安宁地睡著了。我剛走出去看看,為什么沒有把她的藥水送來,再回來時,她,我的心肝,已經把身邊的一切推開,不住地招呼你爸爸到她身邊去;你爸爸俯在她身上,但是她分明已經沒有力气說出她想說的話:她一開口就又呻吟起來:‘我的上帝!主啊!孩子們!孩子們!’我想跑去找你們,但是伊凡·瓦西里奇攔住我說:‘那會使她更加心煩意亂,最好不必。’后來,她剛舉起手來,就又放了下去。她這是想表示什么意思,那只有天知道了。我想,她是在暗暗給你們祝福;顯然,上帝不讓她在臨終前看看自己的孩子們。最后,她稍稍抬起身來,我的親愛的,雙手這么動了一下,突然用那么一种我想都不敢想的聲調說:‘圣母呀,不要拋棄他們!……’這時她心痛起來;從她的眼神可以看出,這個可怜的人儿痛苦极了。她倒在枕頭上,用牙咬住床單;而她的眼淚,我的少爺,就不住地往下滾。”
  “嗯,以后呢?”我問。
  娜達麗雅·薩維什娜再也說不下去了。她轉過身去,痛哭起來。
  媽媽在万分痛苦中逝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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