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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格拉季翁騎馬走到我軍右翼的最高點,開始沿著下坡馳去,從那里可以听見若斷若續的槍炮聲,硝煙彌漫,遮蔽得什么也看不見。他們越走近谷地,就越看不清楚,但越感覺到臨近真正的戰場。他們遇見一些傷員。兩名士兵從兩邊攙著一個頭部鮮血淋漓的未戴軍帽的傷員。他聲音嘶啞,口吐血水。看來有一顆子彈打中了嘴巴或喉嚨。他們遇見的另一個傷員,沒有帶槍,強打精神,獨自步行,哼哼地大聲喊叫,新傷口使他痛得不住地晃動手臂,手上的鮮血像從玻璃瓶中溢出似地流到他的大衣上。從他臉上看出,与其說他感到痛苦,毋宁說他心惊膽戰。他是一分鐘以前負傷的。他們穿過了大路,就沿著陡坡走下去,在斜坡上看見几個躺在地上的人;他們還碰見一群士兵,其中也有一些沒有負傷的人。士兵們呼吸困難地登上山去,都在看看將軍的面色,大聲地談話,揮動著手臂。在前面的硝煙中可以望得清一排排身穿灰色大衣的軍人;有一名軍官看見巴格拉季翁之后,大喊大叫地跟在成群結隊的士兵后面飛奔,叫他們回頭。巴格拉季翁騎馬走到隊列面前,隊列中時而這里時而那里急驟地響起辟辟啪啪的槍聲,它把談話聲和口令聲淹沒了。空气中充滿著硝煙。士兵們的臉孔都給薰黑了,但還顯得富有活力。有一些人正在用通條搗碎火藥,有一些人正在把火藥裝進火槍藥池里,從袋子里取出火藥,還有一些人正在射擊。但是,硝煙沒有被風吹散,他們向誰射擊,看不清楚。可以不時地听見一陣陣悅耳的嗡嗡聲和呼嘯聲。“這是什么名堂呢?”安德烈公爵騎馬走到這群士兵前面,心中想道,“這不能算是散兵線,因為他們擠成一堆了!這不能算是進攻,因為他們沒有向前推進;也不能算是方陣,因為他們站得不對勁。”
  瘦削的、看樣子虛弱的小老頭——團長,面露快活的微笑,一對眼瞼把他那老年人的眼睛遮著一大半,使他富有溫順的樣子,他騎馬走到巴格拉季翁公爵跟前,像主人招待貴賓那樣接待他。他向巴格拉季翁公爵報告,說法國騎兵曾向他的兵團發動進攻,雖然這次進攻已被擊退,但是兵團損失了半數以上的人員。團長說,進攻已被擊退了,他臆想出這個軍用術語,用以表明他的兵團中發生的事件;但是他本人的确不知道,他所負責統率的軍隊在這半個小時內發生了什么事件,因此他無法确切地說,進攻已被擊退了,或是說兵團已被進攻所粉碎。開戰的時候,他只知道,炮彈和榴彈開始發射到他的兵團所在地,擊中一些人。后來有個人喊道:“騎兵,”我們的士兵于是開始射擊。在此之前,騎兵業已隱藏,射擊的對象不是騎兵,而是在谷地露面并向我軍掃射的法國步兵。巴格拉季翁公爵頷頷首,心里表示,這全部事態和他預料的情況完全一樣。他把臉轉向副官,命令他將他們甫才從近旁經過的第六獵騎兵團的兩個營從山上調來。這時候,巴格拉季翁公爵臉上發生的變化使安德烈公爵感到惊訝。他臉上流露著聚精會神、愉快而堅定的表情,就像某人在炎熱的日子准備跳水時正跑最后几步似的。但是,既無睡眠不足的暗淡的目光,亦無假裝的陷入沉思的樣子;一對堅定的渾圓的鷹眼熱情洋溢地、略微輕蔑地向前望去,顯然,他的目光沒有停留在任何東西上,雖然他的動作和從前一樣,既遲緩,又有節奏。
  團長把臉轉向巴格拉季翁公爵,懇求他撤退,因為這里太危險了。“大人,看在上帝份上,賞個光吧!”他說道,一面望著侍從軍官,乞求他證明他說的話是真實的,可是侍從軍官轉過臉去,不理睬他。“看,請您注意!”他叫他注意在他們身邊不住地呼嘯的子彈。他帶著請求和責備的口气說道,就像木匠帶著同樣的口气對拿起斧頭的老爺說:“我們的事儿是干慣了的,您會把手上磨出茧子來。”他這樣說話,就像子彈打不死他自己似的,他那對半開半合的眼睛賦予他以更強的說服力。校官附和團長,也來規勸,但是巴格拉季翁公爵不回答他們的話,只是下命令停止射擊,整理隊伍,給行將到達的兩個營讓路。當他說話時,起了一陣風,遮掩谷地的煙幕被一只看不見的手從右邊拉到左邊去。對面一座山在他們面前展現了,山上的法國官兵漸漸地向前推進。大家的目光不由地望著那支沿著階地蜿蜒曲折地行進、并向他們步步逼近的法國縱隊。可以望得見士兵戴的毛茸茸的帽子,可以分辨清軍官和普通士兵,也可以望見軍旗拍打著旗杆。
  “他們走得挺不錯。”巴格拉季翁的侍從中的一個人說道。
  縱隊的先頭部分已經下去,進入谷地。武裝沖突應當在這邊斜坡上發生。
  投入戰斗的我團殘部急忙整理隊伍,向右邊走去。第六獵騎兵團的兩個營以整齊的隊形從他們身后走來,一面赶開掉隊的人員。他們還沒有走到巴格拉季翁身邊,就已經听見一大群人齊步走的沉重的腳步聲。一名連長從左翼走來,他离巴格拉季翁最近;連長的面部渾圓,身材端正,臉上流露著愚蠢而欣喜的表情,他就是從隨軍商販棚子里跑出來的那個人。看來在這個時刻,他除了雄赳赳气昂昂地從首長身邊走過而外,心里什么也不想。
  他怀著置身于前線使他覺得洋洋自得的心情,邁開肌肉健壯的兩腿,像泅水那樣輕松愉快地走著,毫不費勁地挺直身子,他那輕快的步子和合著他的步調的士兵們的沉重的腳步迥然不同。他的大腿旁挎著一柄出鞘的又細又窄的長劍(不像兵器的彎曲的小劍),他時而望望首長們,時而向后張望;靈活地轉動他那強而有力的身軀,為了不走亂腳步。看樣子,他正集中全部精力,以最优美的姿勢從首長們身邊過去,心里体會到,他能夠出色地完成任務,因而感到非常愉快。他每隔一步心里似乎在說:“左……左……左……,”密密麻麻的士兵的臉上流露著各种不同的嚴肅的神態,他們都合著這個節拍前進,背囊和槍支的重荷使他們感到不方便,就好像這几百士兵中的每個人每隔一步心里就會說:“左……左……左……”肥胖的少校,喘著粗气,走亂了腳步,從大路上的一棵灌木旁邊繞過去。一名掉隊的士兵气喘吁吁,因為不守紀律而面露惊恐的神情,快步流星地走去,赶上了連隊。一顆炮彈擠壓著空气,從巴格拉季翁公爵和侍從們頭上飛過,也合著“左——左!”的節拍,命中了縱隊。可以听見連長夸耀的嗓音:“靠攏!”士兵們從炮彈落下的地方呈弧形繞過去,年老的騎兵,側翼的士官,在陣亡的人員附近掉隊了,后來又赶上自己的隊伍,跳一跳,換一下腳步,合著隊伍行進的腳步,他很气忿地回顧一下。在令人恐懼的沉寂中,在腳步同時落地的單調的響聲中,似乎還可以听見“左……左……
  左……”的聲音。
  “好樣的,伙伴們啊!”巴格拉季翁公爵說道。
  “為——大——人!……”這一喊聲響徹了隊伍之中。滿面愁容的士兵從左邊走來,不住地喊叫,他朝巴格拉季翁望了一眼,那神色就像在說:“我們自己都知道。”另一名士兵沒有回顧,仿佛害怕分散注意力,他張開口,叫叫喊喊,徒步走過去。
  發出了停止前進,取下背囊的命令。
  巴格拉季翁繞過從他旁邊走去的隊伍之后,下了馬。他把韁繩交給哥薩克兵,脫下披肩也交給他,伸開兩腿,把頭上的帽子弄平整。由軍官們率領的法國縱隊的先頭部分從山下走出來了。
  “愿上帝保佑!”巴格拉季翁用堅定的听得見的嗓音說道,一剎那,把臉轉向戰線的正面,兩手輕輕地來回擺動,似乎很費勁地邁開騎士的笨拙的腳步,沿著凹凸不平的戰場走去了。安德烈公爵心里覺得似乎有某种不可克服的力量拖著他朝前走,他感到非常幸運。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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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這里舉行了一次進攻,梯也爾提及進攻時說:“Lesrusssseconduisirent,vailla-ment,etchoseratealaguerre,onvitdeuxmassesdinfanteriemarcherresolumentl’unecontrelautresansqu’ancunedesdeuxdedaavantd’etreabordee,”(俄國人表現得英勇豪邁,這是戰爭中罕見的事。兩隊步兵堅毅地以白刃相迎,無一方作出讓步,直至決一死戰。)拿破侖在圣赫勒拿島上曾說:“Quelquesbataillonsrussesmontrerentdel’intrepidites.”——作者注。(俄國有几個營隊表現了大無畏精神。——俄編者注。)
  法國人已經走得很近了,安德烈公爵与巴格拉季翁并排地走著,能夠辨別出法國人的肩帶、紅色的肩章,甚至連面孔也看得清楚。(他清楚地看見一個年老的法國軍官,他邁開套著鞋罩的外八字腳攀緣著灌木,費勁地登上山坡。)巴格拉季翁公爵沒有發出新命令,仍舊沉默地在隊列前面走著。忽然法國人之中響起了槍聲,第二聲,第三聲……在那潰亂的敵軍隊伍中冒起了一陣硝煙,響起辟啪的射擊聲。有几個我們的人倒下了,其中有那個快活地、勁儿十足地行進的圓臉的軍官。但是正當響了第一槍的那一瞬間,巴格拉季翁回頭一看,大聲喊道:“烏拉!”
  我們的隊列之中響起一片拖長的“烏拉——拉”的吶喊聲。我們的官兵,你追我赶,并且赶上了巴格拉季翁公爵;這一隊列雖然不整齊,但是人人歡喜,十分活躍,開始成群地跑下山去,追擊潰不成軍的法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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