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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節 客廳里的折磨



  但是客廳里的談話,已經告終;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心情极為激動,盡管看來神色很堅決。阿遼沙和霍赫拉柯娃太太走進來的當儿,伊凡·費多羅維奇正站起來,預備出去。他的臉有點發白,阿遼沙不安地望著他。因為阿遼沙心里的一個疑團,一個若干時間來一直在折磨著他的不安的啞謎現在終于就要解決了。還在一個月以前,已經從四面八方有人多次向他暗示,說伊凡哥哥愛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而且更要緊的是,他決心想從米卡手里把她“搶奪”過去。直到最近以前,雖然阿遼沙對這事很覺不安,但卻覺得這是荒唐無稽的。他愛兩位兄長,他們中間這樣的競爭使他感到可怕。德米特里·費多羅維奇昨天忽然對他坦白說,他甚至很喜歡伊凡哥哥的競爭,這樣反倒對他,對德米特里,有很大幫助。幫助什么?幫助他娶格魯申卡么?但是阿遼沙認為這事情是极坏的下策。此外,阿遼沙顯然直到昨天晚上還毫不怀疑地相信——不過只是在昨天晚上以前這樣相信——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自己是強烈而執著地愛他的德米特里哥哥的。而且不知為什么,他總覺得她不會愛象伊凡那樣的人,而只能愛他的長兄德米特里,愛的就是他那种本來面目,雖然這愛情是很离奇的。但昨天,在目睹了格魯申卡的那一幕以后,他似乎忽然有了新的看法。霍赫拉柯娃太太剛才說出“折磨”這個字眼,使他几乎渾身一哆嗦,因為就在昨天夜里黎明前還在朦朧中的時候,他忽然好象針對自己的夢境似的出聲地說出:“折磨,折磨!”他整夜夢見的都是昨天在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家發生的那幕戲。現在霍赫拉柯娃太太又忽然直率而固執地堅持說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愛的是伊凡哥哥,只是為了裝腔,為了自找折磨,才故意自己哄騙自己,用似乎出于感恩而對德米特里所抱的造作的愛情來折磨自己。這些話使阿遼沙大吃一惊:“也許這話真的完全是事實!”但如果是這樣,那么伊凡哥哥的處境又將如何呢?阿遼沙從某种本能上感到象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這樣的性格是好發號施令的。但是她只能對象德米特里那樣的人發號施令,而決不能對伊凡。因為惟有德米特里才能“為了自己的幸福”(這甚至是阿遼沙所希望的)在她面前俯首就范,——雖然這需要很長時間,但是伊凡卻不能,他決不會在她面前甘心順從,何況這順從也不能給他帶來幸福。阿遼沙不知為什么,不由自主地對伊凡產生了這樣的看法。現在在他走進客廳的一剎那間,所有這些疑惑和想法全都在他的腦際飛快地閃過。突然,他又不由自主地閃過另一個念頭:“也說不定她誰都不愛,既不愛這一個,也不愛那一個吧?”應該說明的是,阿遼沙對于自己有這些念頭似乎感到不好意思,在最近一個月來每逢想到這些,就譴責自己。“我對于愛情和女人懂得什么?我怎么能下這樣的斷語。”——他在每次生出這樣的念頭或猜疑以后,就總要這樣自責。然而又無法不想。他本能地了解到,現在,對這兩位兄長的命運來說,這競爭是關系十分重大的問題,許多事情要受到它的影響。伊凡哥哥在昨天气憤中談起父親和長兄的時候,曾經說過:“一條毒蛇咬死另一條毒蛇。”這么說,德米特里在他的眼睛里是一條毒蛇,也許早就認為是一條毒蛇了吧?是不是從伊凡哥哥認識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的時候開始的呢?這句話自然是伊凡昨天無意中脫口而出的,但是正因為無意,就更顯得重要。既然如此,那還怎么談得到和解呢?相反地,這不正增加了他們家庭里仇恨和憎惡的借口么?重要問題是阿遼沙應該同情誰?希望他們倆每一個人怎么樣呢?他對兩人都愛,但當他們彼此發生這樣可怕的矛盾時,他能希望他們每一個人怎么樣呢?在這一團亂麻中,會使人完全不知如何才好,而阿遼沙的心是不能忍受曖昧不明狀態的,因為他的愛永遠是積极的愛。他不能消极地愛,一有了愛,就要立刻動手去幫助。但是要這樣就必須先确定一個目標,應該明确地知道,他們每人需要的是什么,什么對于他有好處,自然必須先确信目標是准确的,然后才能去幫助他們每個人。然而現在一切只顯得曖昧和混亂,卻沒有确定的目標。現在說出了“折磨”這個詞!但是就是對這种折磨,他又懂得什么呢?對這整個亂七八糟的啞謎,他甚至連一個字也不懂!

  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看見了阿遼沙,欣喜地急急對已經從座位上站起來想走的伊凡·費多羅維奇說:

  “等一會!再呆一會儿。我想听听這個人的意見,他是我衷心信任的。卡捷琳娜·奧西波芙娜,您也不要走。”她又對霍赫拉柯娃太太說。她讓阿遼沙坐在自己的身旁,霍赫拉柯娃太太坐在對面,和伊凡·費多羅維奇并坐。

  “這里全是我的好朋友,在這世界上我僅有的好友,親愛的朋友們!”她熱烈地說了起來,聲音中飽含著真誠而痛苦的眼淚,阿遼沙的心一下子馬上又充滿了對她的同情。“您,阿歷克賽·費多羅維奇,您昨天是那件……那件可怕的事情的證人,看到我當時的情景。您沒有看見,伊凡·費多羅維奇,他是看見的。昨天他對我有怎樣的看法,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一點,那就是如果今天,現在,再重复同樣的事,那么我也一定會顯示出和昨天同樣的感情:同樣的感情,同樣的話語,同樣的行動。您總該記得我的行動,阿歷克賽·費多羅維奇,您自己還曾阻止過我的一個行動……”說這話的時候,她臉漲紅了,眼睛閃出光來。“阿歷克賽·費多羅維奇,我對你聲明,我不能甘心忍受這一切。告訴您,阿歷克賽·費多羅維奇,我甚至說不准現在我愛他不愛。我開始可怜他,這是愛情有問題的證明。假使我愛他,繼續愛他,我也許現在不會怜惜他,相反地會恨他……”

  她的嗓音顫抖了,淚珠在她的睫毛上閃光。阿遼沙在內心里哆嗦了一下:“這位姑娘是率直而誠懇的,”他心想,“她……她再也不愛德米特里了!”

  “這是對的!這是對的!”霍赫拉柯娃太太大聲說。

  “等一等,親愛的卡捷琳娜·奧西波芙娜,我還沒有說出主要的事情,沒有完全說出我昨天決定的一切。我感到也許我的決定是可怕的,對我來說是可怕的,但是我預感到我無論如何,無論如何也不會再改變主意,一輩子也不再改變,就這樣了。我的親愛的,善良的,永遠忠實而好心腸的顧問和善于体察人心的朋友,我在全世界上僅有的,唯一的好友伊凡·費多羅維奇,他也完全同意我,并且稱贊我的決定,……他知道這個決定。”

  “是的,我贊成這個決定。”伊凡·費多羅維奇用沉靜而堅定的聲音說。

  “但是我希望阿遼沙——啊呀,阿歷克賽·費多羅維奇,對不起,我不客气地管您叫阿遼沙了,——我也希望阿歷克賽·費多羅維奇現在就當著我的兩個好友的面對我說,我對不對?我有一种出于本能的預感,那就是您,阿遼沙,我親愛的兄弟,——因為您就是我的親愛的兄弟,”她再一次滿心歡喜地說,并且用發燙的手一把抓住了他冰涼的手,“我預感到,您的決定,您的贊成,不管我受了多少痛苦,都會使我得到寬慰,因為在您說過話以后,我就會平靜下來,甘心順從一切,——我有這個預感!”

  “我不知您是在問我什么,”阿遼沙漲紅著臉說,“我只知道我愛您,并且在這個時刻希望您有幸福胜過希望我自己!……但是我對這類事情實在是一點也不懂的。……”他突然不知為什么急忙補充了最后這句話。

  “在這類事情里,阿歷克賽·費多羅維奇,在這類事情里,現在主要的是名譽和義務,此外不知還有什么,但也許還有一种東西甚至比義務還要崇高。我的心覺察到這种無法拒絕的情感,這种情感無比強烈地支配著我。不過可以用兩句話就說完這一切。我已經決定了:即使他甚至娶了那個……畜生,”她用鄭重其事的神气說,“那個我永遠永遠也不能寬恕的畜生,我也決不丟棄他!從今以后,我永遠永遠也不丟棄他!”她竭力露出慘淡的強顏歡笑的神情說,“我并不要釘在他的后面,時時刻刻呆在他眼前,折磨他,——不,我要离開,走到隨便什么別的城市去,但是我將一輩子、一輩子不斷地關注他。他和那個女人一定很快就會相處得很不愉快的,那時候他可以到我這里來,他可以遇到一個朋友,一個姊妹,……自然只是姊妹,而且永遠這樣,但是他最后總會明白,這個姊妹确是一個愛他,而且終生為他犧牲的姊妹。我一定要做到這樣,我一定要使他最后終于理解我是怎樣的人,愿意毫不羞愧地對我傾吐一切!”她几乎瘋狂地喊了起來。“我將成為他崇拜祈禱的上帝,——這至少是他為了自己的變心,和為了昨天我為他所遭受的一切而欠我的債。讓他一輩子看到,盡管他不忠實,變了心,我卻仍然將終生忠實于他,忠實于我當時曾一度給予他的諾言。我將成為……我將變為他的幸福的手段,怎么說呢,變為他的幸福的工具,机器,而且終生不渝,終生不渝,讓他一輩子看著吧。這就是我的全部決心!伊凡·費多羅維奇是完全贊成我的意見的。”

  她說得气都喘不上來。她也許想把自己的意思表達得更高尚些,巧妙些,而且自然些,但結果說得太急躁、太露骨了。話中充滿年輕沉不住气的意味,許多地方顯得只出于昨天的余怒,出于想表示她的自豪,這是她自己也感覺得到的。她的臉似乎忽然陰沉了,眼神顯得极不愉快。阿遼沙立刻注意到這一切,他的心里產生了怜憫。偏巧伊凡哥哥又在這時候開了口。

  “我只是表示了我的想法,”他說,“在任何一個別的女人身上,這一切都會顯得矯揉造作,在您身上可不是這樣。換了別的女人就會顯得無理,而您卻有理。我不知道應該如何來說明這一點,但是我明白,您是十分真誠的,因此您是有理的。……”

  “但這只不過是現在一時的念頭。……一時的念頭算得了什么!這都是因為昨天的侮辱,——才產生這种一時的念頭!”霍赫拉柯娃太太忽然忍不住了。她顯然不愿插嘴,但是一時忍不住,忽然說出了很正确的想法。

  “是的,是的,”伊凡突然急躁地攔住她說,對于人家打斷他的話顯然很惱火,“是的,然而如果是別的女人,這一時的念頭只不過是昨天的余波,僅僅只是一時而已,但對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的性格來說,這一時卻將要持續終生。在別人只是口頭的允諾,在她卻是永恒而沉重的,也許陰郁、但卻永不中止的義務。她將靠自己履行了這個義務這樣一种感覺而活著!您的一生,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從今將在痛苦地反省自身的情感,自身的苦行,自身的憂愁之中度過,但最后這痛苦終將減輕,而您的余生,將從此用來欣慰地反省自己那已經徹底履行了的堅定而驕傲的志愿,這种志愿固然是驕傲的,至少可以說是破釜沉舟的,但它卻被您克服了,而這种感覺,最終將會使您得到极大的滿足,使您能和其余一切事物融洽地相處下去。……”

  他說這些話時顯然帶著某种惡意,看來是有意這樣說的,而且也許還毫不想掩飾自己的動机,那就是故意要說這些話來加以訕笑。

  “哎呀,上帝,這可多么不對頭啊!”霍赫拉柯娃太太又嚷起來。

  “阿歷克賽·費多羅維奇,您說吧!我非常想知道您會對我說什么話!”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大聲說,忽然流下眼淚。阿遼沙從沙發上站了起來。

  “這不要緊,不要緊!”她一面哭一面說,“這是由于心情紊亂,由于昨晚的激動,但是在您和令兄這樣兩個好朋友身邊,我還感到自己很堅強,……因為我知道……你們兩位是永遠不會拋開我的。……”

  “不幸的是我明天也許就要到莫斯科去,离開您很久,……而且不幸,這是不可能改變的。……”伊凡·費多羅維奇忽然說。

  “明天到莫斯科去!”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的臉忽然整個變了樣,“但是……但是我的天,這真是謝天謝地!”她喊了起來,一下子聲音全變了,剎那間眼淚全干了,連一點痕跡也沒留下。就在這一剎那間她心里發生了奇怪的變化,使阿遼沙十分惊訝:剛才還因內心飽受折磨而痛哭的那個受了委屈的可怜姑娘,忽然一下子成了一位完全鎮定自若,甚至十分心滿意足,仿佛突然為了什么而顯得興高采烈的女人。

  “哦,我說謝天謝地,并不是因為我將和您离別,自然不是的,”她忽然帶著那种社交場上的可愛的微笑更正說,“象您這樣一位好朋友是不會這樣想的。正相反,我喪失您是很不幸的。”她突然急急地走到伊凡·費多羅維奇面前,拉住他的兩手,熱烈地緊握著。“謝天謝地的是您可以在莫斯科當面對舅母和阿加莎講我在這里的情形,我現在的可怕的境況,對阿加莎可以完全坦率地講,對親愛的舅母應該說得和緩些,這您自己是一定知道怎樣應付的。您簡直不能想象,我昨天和今天早晨是多么不幸,真不知道該怎樣寫這封可怕的信,……因為這事在信里是無論如何沒法說清的。……現在我卻很容易下筆了,因為您可以到她們那里去,當面說明一切。哎呀,我真是高興!但是我只是為這一點感到高興,我再一次請您相信我的話。當然您本人的离開,在我來說是別人沒法抵補的。……我現在就跑回去寫信。”她突然結束了自己的話,甚至舉步就想离開屋子。

  “那么阿遼沙呢?阿歷克賽·費多羅維奇的意見不是你特別想傾听的么?”霍赫拉柯娃太太大聲說,她的話里流露出嘲笑和惱怒的語气。

  “我沒有忘記。”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忽然站住說。“為什么您在現在這樣的時刻這么仇視我,卡捷琳娜·奧西波芙娜?”她帶著辛酸而強烈的責備說出這句話來。“我說過的話永遠算數的。我需要他的意見,不但這樣,我還需要他的決定!他說什么,就照他說的辦。——您瞧我跟她所說的正相反,是多么渴望听到您的意見,阿歷克賽·費多羅維奇。……可您是怎么啦?”

  “我從來沒有想到,也簡直想不到會有這樣的事!”阿遼沙忽然悲痛地喊道。

  “什么,想不到什么?”

  “他到莫斯科去,您竟會嚷著說您很高興,——這是您故意這樣說的!以后又立刻解釋說,您并不是高興這事,而是相反地,十分惋惜……您喪失了好朋友,——但是這也是您故意裝出來的,……象在戲院里演喜劇一樣!……”

  “象在戲院里?怎么?……這是什么意思?”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惊訝地叫了起來,滿臉通紅,緊皺眉頭。

  “您盡管對他說,您惋惜喪失了他這個良友,但您卻還是堅決當面對他表示,他离開這里對您是幸運的事。……”阿遼沙几乎完全喘不過地說著。他站在桌旁,不坐下來。

  “您說的是什么呀?我不明白……”

  “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好象忽然恍然大悟似的。……我知道我這樣說不大好, 但是我一定要完全說出來。 ”阿遼沙仍舊用斷斷續續的發抖的聲音說下去。“我恍然大悟,您也許完全不愛德米特里哥哥,……從一開始就這樣,……而德米特里也許也同樣根本不愛您,……從一開始就這樣,……而只是尊敬您。……我真不知道我現在怎么敢這樣說,但是總該有人說出老實話來,……因為這里誰也不愿意說實話。……”

  “什么實話?”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喊了起來,聲音里有一种歇斯底里的味道。

  “實話就是這樣,”阿遼沙口齒不清地匆忙說,仿佛下狠心從屋頂上跳了下來似的,“您現在把德米特里叫來,——我會找到他的,——讓他到這里來,拉住您的手,再拉住伊凡哥哥的手,把你們的手聯結起來。因為您在折磨伊凡,只是因為您愛他。……您所以折磨他,是因為您出于自我折磨而硬要愛德米特里,……并不是真正的愛,……而是您自己硬要自己相信您在愛……”

  阿遼沙的話中斷了,沉默了下來。

  “您……您……您是一個小瘋子,您就是這种人!”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突然迸出這句話,臉色煞白,嘴角都气歪了,伊凡·費多羅維奇忽然笑了,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帽子已經拿在手里。

  “你弄錯了,我的好心的阿遼沙,”他說話時,臉上帶著一种阿遼沙從來沒有看見過的神情,其中流露出某种年青人的真摯、強烈而抑止不住的坦白心情,“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從來沒有愛過我!她早就知道我愛她,雖然我從來沒有對她說過一句這樣的話,——她知道,但是她卻并不愛我。我也從來沒有做過她的好朋友,連一天也沒有;這位驕傲的女人并不需要我的友誼。她把我放在身邊,只是為了不斷地報复。她對我報复,在我身上報复她長時期以來每時每刻從德米特里那里經常不斷受到的一切侮辱,從他們兩人相遇的時候起就受到的侮辱,……因為就連他們最初的那次相遇,她也是把它作為一次侮辱藏在自己的心頭的。她的心就是這樣!我一向在她那里只听得她講自己如何如何愛他的話。我現在快走了,但請您相信,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您确實只愛他。而且他越是侮辱您,您越是愛他。您內心的折磨就在這儿。您就是愛他現在這個樣子,您愛他正是為了他侮辱您。假使他改過自新,您就會馬上拋棄他,不再愛他。但您是需要他的,因為借此可以不斷地默察自己堅守忠實的苦行,同時責備他的不忠實。而這一切全是出于您的驕傲。是的,這需要甘受許多委屈和輕視,但是這完全是出于驕傲。……我年紀太輕,愛你太深。我知道我不應該對您說這种話,在我來說,簡單地离開您還顯得更恰當一些,那樣不至于使您感到這樣受辱。但是我將要遠遠地离開,而且永遠不再回來,永生永世不再回來。……我不想老是呆呆地守在折磨的旁邊。……不過,我真是不會說話,我全都說完了。……別了,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您不應該生我的气,因為我所受的懲罰比您還厲害百倍:只拿從此不再能看見您這一點來說,就夠受懲罰的了。別了,我不想跟您握手。您那樣有意識地折磨著我,眼前我實在沒法寬恕您。以后會寬恕的,現在用不著握手。

  Den Dank,Dame,begehr ich nicht!1”

  ——

  注:1德語:太太,我不需要賞賜。這是席勒的歌謠《手套》里最末的一句詩。

  ——

  他強笑著補充了這樣一句,證明他也能出人意料地把席勒的詩背得爛熟,這是阿遼沙以前怎么也不會相信的事。他走出房間,甚至同女主人霍赫拉柯娃太太也沒有告別。阿遼沙激動得把兩手一拍。

  “伊凡,”他失魂落魄地在他身后喊著,“伊凡,快回來!哎,哎,他現在怎么也不會回來的了!”他又痛心地恍然大悟說,“可是這全是我,全怪我,是我起的頭!伊凡的話說得很惡毒,很不好。既不公平,又很惡毒。……”阿遼沙象瘋狂似的大聲喊著。

  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突然走到另外一間屋里去了。

  “您并沒有做錯什么事,您的舉動非常出色,象天使似的。”霍赫拉柯娃太太對悲苦的阿遼沙急促而高興地低聲說。“我要想盡辦法讓伊凡·費多羅維奇不离開。……”

  她臉上的喜色,使阿遼沙十分苦惱;但是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忽然回來了。她的手里拿著兩張一百盧布的鈔票。

  “我拜托您一件事情,阿歷克賽·費多羅維奇,”她用顯然是十分平靜而且不慌不忙的語調直接對阿遼沙開口說,仿佛剛才實際上并沒發生什么事,“一個星期——對,大概是一個星期以前,德米特里·費多羅維奇做了一件暴躁而毫無道理的事,很丟臉的事。此地有個名聲不大好的地方,一家小酒店。他在那里遇見了那個退職軍官,就是令尊常常利用他辦什么事情的那個上尉。德米特里·費多羅維奇不知為什么對這上尉發起火來,一把揪住了他的胡須,當眾就這樣十分作踐人地把他拉到街上,還拉著他在街上走了好長一段路,听說這時一個在此地一所小學里讀書的還很小的男孩——就是那個上尉的儿子,看見了這情形,就一直跟在他們旁邊跑著,大聲哭泣,替父親哀告,扑向每個人,請求他們出來解救,可是大家全嘻嘻地笑著。對不起,阿歷克賽·費多羅維奇,他這种可恥的舉動,我想起來就不能不气憤,……這种舉動只有德米特里·費多羅維奇一個人在憤怒中,……并且是為了色情的緣故,才能做得出來!我簡直沒法講清這件事,我辦不到,……說得都有點前言不搭后語了。我以后打听過受侮辱的人的情形,他是個很窮的人。他姓斯涅吉遼夫。他犯了什么過失被撤職了,我不大講得清楚。現在他帶著他那可怜的一家子人,其中有害病的小孩和大概是瘋狂的妻子,一家大小正陷在可怕的貧困的境況里。他已經住在這個城里很久了,干著點什么工作,在什么地方當錄事,現在忽然一個工資也不發了!我瞧著您……我心想,——不知怎么回事,我說話有點亂了,——您瞧,我想求您,阿歷克賽·費多羅維奇,我的善心的阿歷克賽·費多羅維奇,求您到他那里去一趟,找一個借口上他們家里,到這個上尉家,——唉,我的天!我說得多亂,——客气地,謹慎地,正象唯有您能做到的那樣(阿遼沙突然臉紅了),想法把這點救濟款子——二百盧布交給他。他一定會收下的,……就是說要勸他收下來,……哦,不,該怎么說呢?您明白,這并不是買他和解,讓他不告狀的代价(因為他似乎打算控告),這只是一點同情,一點幫忙的意思,這是我,是我,德米特里·費多羅維奇的未婚妻給他的,而不是從他那方面來的。……總而言之,您是會說的。……我本來可以自己去,但是您會辦得比我好得多。他住在湖濱路,小市民女人卡爾梅科娃的家里。……看在上帝的分上,阿歷克賽·費多羅維奇,您替我辦這件事吧。現在……現在我有點……累了。再見吧。……”

  她忽然迅速地轉過身去,又隱到帷幔后面去了,使阿遼沙都來不及說一句話,——而他本來是很想說几句的。他想請求原諒,責備自己,——總之想要說點什么,因為他有滿肚子的話,他沒說出來,決不愿意离開這屋子。但是霍赫拉柯娃太太拉住他的手,親自引他出去。在外屋里,她又讓他站住,和剛才一樣。

  “她很驕傲,自己鞭策著自己,但卻是一個善良、优雅而寬宏的人!”霍赫拉柯娃太太用壓低了的聲音贊歎說,“唉,我真是愛她,特別是在某些時候,現在我對一切事情又感到非常高興了!親愛的阿歷克賽·費多羅維奇,您還不知道,告訴你吧,我們大家,——我,她的兩位姨母,以及所有的人,甚至連麗薩在內,整整一個月來都在一心希望并且祈禱,但愿她同您所愛的那個既不想理解她,也一點不愛她的德米特里·費多羅維奇分手,就讓她和這個品學兼优,愛她胜過世上一切的青年人伊凡·費多羅維奇結婚吧。我們還在這件事上定出了整整的一套計划,我到今天還不离開這里,也許就是為了這件事。……”

  “但是她哭了;又受了侮辱!”阿遼沙說。

  “您不要信女人的眼淚,阿歷克賽·費多羅維奇,——在這類事情上,我永遠反對女人,贊成男人。”

  “媽媽,您是在那里引他學坏哩!”麗薩嬌細的嗓音從門后傳了過來。

  “不,這一切都怨我,我真該死!”仍然于心不安的阿遼沙又重复說,對于自己的行為猛感到一陣痛苦的羞愧,羞愧得甚至用手捂住了臉。

  “正相反,您的行為象天使一樣,象天使一樣,這話我准備反复說上几千、几万遍。”

  “媽媽,為什么說他的行為象天使一樣?”又傳來了麗薩的聲音。

  “看了眼前這一切,”阿遼沙繼續說,似乎沒有听見麗薩的話,“我不知為什么忽然覺得她是愛伊凡的,因此我就說了這么一句蠢話。……現在會發生什么事情呢!”

  “你們說誰?誰?”麗薩嚷著問,“媽媽,您一定是想憋死我啦。我問您,你不回答我。”

  正在這時女仆跑了進來。

  “卡捷琳娜·伊凡諾芙娜很不好,……她哭著,……犯了歇斯底里,渾身發抖。”

  “怎么回事?”麗薩喊了起來,聲音里已經充滿了惊惶,“媽媽,倒是我就要犯歇斯底里了,不是她!”

  “麗薩,看上帝分上,不要嚷,別要了我的命。你的年紀還輕,有些大人們知道的事,你還不應該知道,我馬上就來,凡是可以告訴你的事情都會講給你听的。唉,我的天呀!我馬上去,馬上去。……歇斯底里——這是吉兆,阿歷克賽·費多羅維奇,她犯了歇斯底里,這是最好不過的事。這完全是意料之中的。我在這類事情上永遠反對女人,反對這一切歇斯底里和女人的眼淚。尤里亞,你快去說,我立刻就來。說到伊凡·費多羅維奇這樣子离開,那得怨她自己。但是他不會走的。麗薩,看上帝分上,不要嚷!哦對,你并沒有嚷,這是我在嚷,你原諒你的媽媽吧。但是我是高興极了,高興极了,高興极了!阿歷克賽·費多羅維奇,您注意到了沒有,伊凡·費多羅維奇剛才出去的時候,顯得是個多么年輕的人,說完那些話,立刻就走了!我原以為他是一個那么有學問的人,一位大學者,誰想他突然那么激烈、坦率而年輕,又沒經驗,又年輕,而這一切都多么好,多么好,就跟您一樣。……還背出那首德文詩,也跟您一樣!但是我要走了,我要走了。阿歷克賽·費多羅維奇,您快去辦那件托您的事,快點儿回來。麗薩,你沒有什么事吧,看上帝分上,一分鐘也不要耽擱阿歷克賽·費多羅維奇,他很快就會回來看你的。”

  霍赫拉柯娃太太終于走了,阿遼沙臨走以前想開門上麗薩那儿去一下。

  “千万別進來!”麗薩叫道,“現在千万別進來!您可以隔著門說話。我只要知道,你干了什么突然會成了天使了?”

  “就因為干了可怕的蠢事,麗薩!再見吧。”

  “不許您就這樣走了!”麗薩嚷道。

  “麗薩,我正有十分苦惱的事情!我很快就會回來的,但是我現在有十分、十分苦惱的事情!”

  他從屋里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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