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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一位年紀已經不輕的先生,拘謹古板,神態庄嚴,臉上的表情給人以謹小慎微、牢騷滿腹的印象,他一進門,先站在門口,帶著令人難受的、毫不掩飾的惊訝神色往四下里打量了一番,仿佛用目光在問:“我這是到了哪里了?”他怀疑地、甚至故意裝作有點儿惊恐、甚至是受了侮辱的樣子,環顧拉斯科利尼科夫這間狹小、低矮的“船艙”。他又帶著同樣惊訝的神情把目光轉移到拉斯科利尼科夫身上,然后凝神注視著他,拉斯科利尼科夫沒穿外衣,頭發散亂,沒洗過臉,躺在一張小得可怜的髒沙發上,也在拿眼睛盯著來人,細細打量他。隨后他又同樣慢條斯理地打量衣衫不整、沒刮過臉、也沒梳過頭的拉祖米欣,拉祖米欣沒有离開自己的座位,也大膽地用疑問的目光直瞅著他的眼睛。緊張的沉默持續了大約一分鐘光景,最后,气氛發生了小小的變化,而這也是應該預料到的。根据某种、不過是相當明顯的反應,進來的這位先生大概意識到,在這里,在這間“船艙”里,過分的威嚴姿態根本不起任何作用,于是他的態度變得稍微溫和些了,盡管仍然有點儿嚴厲,卻是彬彬有禮地、每一個音節都說得清清楚楚地問佐西莫夫:
  “這位就是羅季昂·羅曼內奇·拉斯科利尼科夫,大學生先生,或者以前是大學生?”
  佐西莫夫慢慢地動了動,也許是會回答他的,如果不是他根本就沒去問的拉祖米欣立刻搶先回答了他的話:
  “喏,他就躺在沙發上!您有什么事?”
  這句不拘禮節的“您有什么事”可惹惱了這位古板的先生;他甚至差點儿沒有轉過臉去,面對著拉祖米欣,不過還是及時克制住了,隨即赶快又向佐西莫夫回過頭來。
  “這就是拉斯科利尼科夫!”佐西莫夫朝病人點了點頭,懶洋洋地說,然后打了個呵欠,不知怎的嘴張得特別大,而且這個張著嘴的姿勢持續的時間也特別長。隨后他從自己坎肩口袋里慢慢掏出一塊很大的、凸起來的、帶蓋的金表,打開表看了看,又同樣慢騰騰、懶洋洋地把表裝回到口袋里。
  拉斯科利尼科夫本人一直默默地仰面躺著,凝神注視著來客,雖說他這樣看著他,并沒有任何用意。現在他已經轉過臉來,不再看牆紙上那朵奇异的小花了,他的臉看上去异常蒼白,露出异乎尋常的痛苦神情,仿佛他剛剛經受了一次痛苦的手術,或者剛剛經受過一次嚴刑拷打。但是進來的這位先生漸漸地越來越引起他的注意,后來使他感到困惑,后來又引起他的怀疑,甚至似乎使他覺得害怕起來。當佐西莫夫指了指他,說:“這就是拉斯科利尼科夫”的時候,他突然十分迅速地、仿佛猛一下子欠起身來,坐到床上,几乎用挑釁的、然而是斷斷續續的微弱聲音說:
  “對!我就是拉斯科利尼科夫!您要干什么?”
  客人注意地看了看他,庄嚴地說:
  “彼得·彼特羅維奇·盧任。我深信,我的名字對您已經不是完全一無所聞了。”
  但是拉斯科利尼科夫等待的完全是另一回事,臉上毫無表情、若有所思地瞅了瞅他,什么也沒回答,好像彼得·彼特羅維奇這個名字他完全是頭一次听到似的。
  “怎么?難道您至今還未得到任何消息嗎?”彼得·彼特羅維奇有點儿不快地問。
  拉斯科利尼科夫對他的回答是慢慢倒到枕頭上,雙手墊在頭底下,開始望著天花板。盧任的臉上露出煩惱的神情。佐西莫夫和拉祖米欣怀著更強烈的好奇心細細打量起他來,最后他顯然發窘了。
  “我推測,我估計,”他慢吞吞地說,“十多天前,甚至几乎是兩星期前發出的信……”
  “喂,您為什么一直站在門口呢?”拉祖米欣突然打斷了他的話,“既然您有話要說,那就請坐吧,不過你們兩位,您和娜斯塔西婭都站在那儿未免太擠了。娜斯塔西尤什卡,讓開點儿,讓他進來!請進,這是椅子,請到這邊來!擠進來吧!”
  他把自己那把椅子從桌邊挪開一些,在桌子和自己的膝蓋之間騰出一塊不大的空間,以稍有點儿局促的姿勢坐在那儿,等著客人“擠進”這條夾縫里來。時机挑得剛好合适,使客人無論如何也不能拒絕,于是他急急忙忙、磕磕絆絆,擠進這塊狹窄的空間。客人來到椅子邊,坐下,怀疑地瞅了瞅拉祖米欣。
  “不過,請您不要覺得難堪,拉祖米欣貿然地說,“羅佳生病已經四天多了,說了三天胡話,現在清醒了過來,甚至吃東西也有胃口了。那邊坐著的是他的醫生,剛給他作了檢查,我是羅佳的同學,從前也是大學生,現在在照看他;所以請不要理會我們,也不要感到拘束,您要說什么,就接著往下說吧。”
  “謝謝你們。不過我的來訪和談話會不會惊動病人呢!”彼得·彼特羅維奇對佐西莫夫說。
  “不一會,”佐西莫夫懶洋洋地說,“您甚至能為他排憂解悶,”說罷又打了個呵欠。
  “噢,他早就清醒過來了,從早上就清醒了!”拉祖米欣接著說,他那不拘禮節的態度讓人感到完全是一种真誠朴實的表現,所以彼得·彼特羅維奇思索了一下以后,鼓起勇气來了,也許這或多或少是因為這個衣衫襤褸、像個無賴的人自稱是大學生的緣故。
  “令堂……”盧任開口說。
  “嗯哼!”拉祖米欣很響地哼了一聲,盧任疑問地瞅了瞅他。
  “沒什么,我并沒有什么意思;請說吧……”
  盧任聳了聳肩。
  “……我還在她們那里的時候,令堂就給您寫信來了。來到這里,我故意等了几天,沒來找您,想等到深信您一切都已知悉以后再來;但是現在使我惊奇的是……”
  “我知道,知道!”拉斯科利尼科夫突然用最不耐煩的懊惱語气說。“這就是您嗎?未婚夫?哼,我知道!……夠了!”
  彼得·彼特羅維奇气坏了,不過什么也沒說。他努力匆匆思索,想弄清這一切意味著什么。沉默持續了大約一分鐘光景。
  拉斯科利尼科夫回答他的時候,本已稍微轉過臉來,面對著他了,這時突然又重新凝神注視,怀著某种特殊的好奇心細細打量起他來,仿佛剛才還沒看清他這個人,或者似乎是盧任身上有什么新的東西使他吃了一惊:為了看清盧任,他甚至故意從枕頭上稍稍欠起身來。真的,彼得·彼特羅維奇的全部外表的确好像有某种不同尋常的東西,讓人感到惊奇,似乎足以證明,剛才那樣無禮地管他叫“未婚夫”,并非毫無道理。第一,可以看得出來。而且甚至是太明顯了:他急于加緊利用待在首都的這几天時間,把自己打扮打扮,美化一番,等待著未婚妻到來,不過這是完全無可非議,也是完全可以允許的。在這种情況下,甚至自以為,也許甚至是過分得意地自以為打扮得更加討人喜歡了,這也是可以原諒的,因為彼得·彼特羅維奇是未婚夫嘛。他的全身衣服都新做的,而且都很好,也許只有一樣不好:所有衣服都太新了,也過于明顯地暴露了眾所周知的目的。就連那頂漂亮、嶄新的圓呢帽也說明了這個目的:彼得·彼特羅維奇對這頂呢帽尊敬得有點儿過分,把它拿在手里的那副小心謹慎的樣子也太過火了。就連那副非常好看的、真正茹文1生產的雪青色手套也說明了同樣的目的,單從這一點來看也足以說明問題了:他不是把手套戴在手上,而是只拿在手里,擺擺派頭。彼得·彼特羅維奇衣服的顏色是明快的淺色,這种顏色多半适合年輕人穿著。他穿一件漂亮的淺咖啡色夏季西裝上衣,一條輕而薄的淺色長褲,一件同樣料子的坎肩和一件剛買來的、做工精細的襯衣,配一條帶玫瑰色條紋的、輕柔的上等細麻紗領帶,而最妙的是:這一切對彼得·彼特羅維奇甚至還挺合适。他容光煥發,甚至還有點儿好看,本來看上去就不像滿四十五歲的樣子。烏黑的絡腮胡子像兩個肉餅,遮住他的雙頰,很討人喜歡,密密地匯集在刮得發亮的下巴兩邊,顯得十分漂亮。他的頭發雖已稍有几莖銀絲,卻梳得光光滑滑,還請理發師給卷過,可是在這种情況下,就連他的頭發也并不顯得好笑,雖說卷過的頭發通常總是會讓人覺得可笑,因為這必然會使人的臉上出現去舉行婚禮的德國人的神情。如果說這張相當漂亮而庄嚴的臉上當真有某种讓人感到不快或使人反感的地方,那么這完全是由于別的原因。拉斯科利尼科夫毫不客气、仔仔細細地把盧任先生打量了一番,惡毒地笑了笑,又倒到枕頭上,仍然去望天花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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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茹文系比利時的一個城市。
  但是盧任先生竭力克制著,好像決定暫時不理會這些古怪行為。
  “發現您處于這樣的狀況,我感到非常、非常難過,”他想努力打破沉默,又開口說。“如果我知道您身体欠佳,我早就來了。不過,您要知道,事情太多!……加上還要在參政院里辦理一件我的律師業務方面的事情。至于您可以猜得到的那些急于要辦的事,我就不提了。我隨時都在等待著您的,也就是說,等待令堂和令妹到來……”
  拉斯科利尼科夫稍動了動,想說什么;他的臉上露出激動不安的神情。彼得·彼特羅維奇停頓下來,等著,但是因為什么也沒听到,于是又接著說下去:
  “……隨時等待著。給她們找了一處房子,先讓她們暫時住著……”
  “在哪儿?”拉斯科利尼科夫虛弱無力地問。
  “离這儿不太遠,巴卡列耶夫的房子……”
  “這是在沃茲涅先斯基街,”拉祖米欣插嘴說,“那房子有兩層,是家小旅館;商人尤申開的;我去過。”
  “是的,是家小旅館……”
  “那地方极其可怕、非常討厭:又髒又臭,而且可疑;經常出事;鬼知道那儿住著些什么人!……為了一件丟臉的事,我去過那儿。不過,房租便宜。”
  “我當然沒能了解這么多情況,因為我也是剛來到這里,”彼得·彼特羅維奇很愛面子地反駁說,“不過,是兩間非常、非常干淨的房間,因為這只是住很短的一段時間……我已經找到了一套正式的,也就是我們未來的住房,”他轉過臉來,對拉斯科利尼科夫說,“目前正在裝修;暫時我自己也是在這樣的房間里擠一擠,离這儿只有几步路,是利佩韋赫澤爾太太的房子,住在我的一位年輕朋友安德烈·謝苗內奇·列別賈特尼科夫的房間里;就是他指點我,叫我去找巴卡列耶夫的房子……”
  “列別賈特尼科夫的?”拉斯科利尼科夫仿佛想起什么,慢慢地說。
  “是的,安德烈·謝苗內奇·列別賈特尼科夫,在部里任職。您認識他?”
  “是的……不……”拉斯科利尼科夫回答。
  “請原諒,因為您這樣問,我才覺得您認識他。我曾經是他的監護人……是個很可愛的年輕人……對新思想很感興趣……我很喜歡會見青年人:從他們那里可以知道,什么是新事物。”彼得·彼特羅維奇滿怀希望地掃視了一下在座的人。
  “這是指哪一方面呢?”拉祖米欣問。
  “指最重要的,也可以說是最本質的東西,”彼得·彼特羅維奇赶快接著說,似乎這個問題使他感到高興。“要知道,我已經十年沒來彼得堡了。所有我們這些新事物、改革和新思想——所有這一切,我們在外省也接触到了;不過要想看得更清楚,什么都能看到,就必須到彼得堡來。嗯,我的想法就正是如此:觀察我們年輕一代,最能有所發現,可以了解很多情況。說實在的:我很高興……”
  “是什么讓您高興呢?”
  “您的問題提得很廣泛。我可能弄錯,不過,我似乎找到了一种更明确的觀點,甚至可以說是一种批評的精神;一种更加務實的精神……”
  “這是對的,”佐西莫夫透過齒縫慢吞吞地說。
  “你胡說,根本沒有什么務實精神,”拉祖米欣抓住這句話不放。“要有務實精神,那可難得很,它不會從天上飛下來。几乎已經有兩百年了,我們什么事情也不敢做……思想嗎,大概是正在徘徊,”他對彼得·彼特羅維奇說,“善良的愿望也是有的,雖說是幼稚的;甚至也能發現正直的行為,盡管這儿出現了數不清的騙子,可務實精神嘛,還是沒有!務實精神是罕見的。”
  “我不同意您的看法,”彼得·彼特羅維奇帶著明顯的十分高興的神情反駁說,“當然啦,對某件事情入迷,出差錯,這是有的,然而對這些應當采取寬容態度:對某件事情入迷,說明對這件事情怀有熱情,也說明這件事情所處的外部環境是不正常的。如果說做得太少,那么是因為時間不夠。至于方法,我就不談了。照我個人看,也可以說,甚至是已經做了一些事情:一些有益的新思想得到傳播,某些有益的新作品得以流傳,取代了從前那些空想和浪漫主義的作品;文學作品有了更加成熟的特色;許多有害的偏見得以根除,受到了嘲笑……總之,我們已經一去不返地与過去一刀兩斷了,而這,照我看,已經是成就了……”
  “背得真熟!自我介紹,”拉斯科利尼科夫突然說。
  “什么?”彼得·彼特羅維奇沒听清,于是問,可是沒得到回答。
  “這都是對的,”佐西莫夫赶快插了一句。
  “不對嗎?”彼得·彼特羅維奇愉快地看了看佐西莫夫,接著說。“您得承認,”他對拉祖米欣接著說,不過已經帶點儿洋洋得意和占了上風的神气,差點儿沒有加上一句:“年輕人,”“至少為了科學,為了追求經濟學的真理……在這方面已經有了巨大成就,或者像現在人們所說的,有了進步。”
  “老生常談!”
  “不,不是老主常談!譬如說吧,在此以前,人們常對我說:‘你該去愛’,于是我就去愛了,結果怎樣呢?”彼得·彼特羅維奇接著說,也許說得太匆忙了,“結果是我把一件長上衣撕作兩半,和別人分著穿,于是我們兩個都衣不蔽体,這就像俄羅斯諺語所說的:‘同時追几只兔子,一只也追不上’。科學告訴我們:要愛別人,首先要愛自己,因為世界上的一切都是以個人利益為基礎的。你只愛自己,那么就會把自己的事情辦好,你的長上衣也就能保持完整了。經濟學的真理補充說,社會上私人的事辦得越多,也可以這么說吧,完整的長上衣就越多,那么社會的基礎也就越牢固,社會上也就能辦好更多的公共事業。可見我僅僅為個人打算,只給自己買長上衣,恰恰是為大家著想,結果會使別人得到比撕破的長上衣更多的東西,而這已經不僅僅是來自個人的恩賜,而是得益于社會的普遍繁榮了1。見解很平常,但不幸的是,很久沒能傳到我們這里來,讓狂熱的激情和幻想給遮蔽起來了,不過要領會其中的道理,似乎并不需要有多少机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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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英國經濟學家、哲學家邊塔姆(一七四八——一八三二)和他的信徒米利(一八○六——一八七三)的著作譯成俄文后,當時俄國的報刊上正在廣泛討論他們的這种實用主義觀點。
  “對不起,我也并不机智,”拉祖米欣不客气地打斷了他的話,“所以我們別再談了。我這樣說是有目的的,不然,所有這些廢話和自我安慰,所有這些絮絮叨叨、沒完沒了的老生常談,說來說去總是那么几句,三年來已經讓我听膩煩了,真的,不但我自己,就是別人當著我的面說這些話,我都會臉紅。您當然是急于炫耀自己學識淵博,這完全可以原諒,我并不責備您。現在我只想知道,你是什么人,因為,您要知道,近來有那么多各式各樣的企業家要參加公共事業,而不管他接触到什么,都要曲解它,使之為自己的利益服務,結果把一切事業都搞得一塌糊涂。唉!夠了!”
  “先生,”盧任先生怀著极其強烈的自尊感厭惡地說,“您是不是想要這樣無禮地暗示,我也是……”
  “噢,請別這么想,請別這么想……我哪會呢!……唉,夠了!”拉祖米欣毫不客气地打斷了他,急遽地轉過臉去,面對佐西莫夫,繼續不久前的談話。
  彼得·彼特羅維奇顯得相當聰明,立刻表示相信所作的解釋。不過他決定,再過兩分鐘就走。
  “現在我們已經開始認識了,我希望,”他對拉斯科利尼科夫說,“等您恢复健康以后,而且由于您已經知道的那些情況,我們的關系會更加密切……尤其希望您能早日康复……”
  拉斯科利尼科夫連頭都沒轉過來。彼得·彼特羅維奇從椅子上站起身來。
  “一定是個抵押過東西的人殺死的!”佐西莫夫肯定地說。
  “一定是個抵押東西的人!”拉祖米欣附和說。“波爾菲里沒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不過還是在審問那些抵押過東西的人……”
  “審問抵押過東西的人?”拉斯科利尼科夫高聲問。
  “是的,怎么呢?”
  “沒什么。”
  “他是怎么找到他們的?”佐西莫夫問。
  “有些是科赫說出來的;另一些人的名字寫在包東西的紙上,還有一些,是听說這件事后,自己跑了去的……”
  “嘿,大概是個狡猾、老練的坏蛋!好大的膽子!多么堅決果斷!”
  “問題就在這里了,根本不是!”拉祖米欣打斷了他的話。
  “正是這一點讓你們大家全都迷惑不解,無法了解真實情況。我卻認為,他既不狡猾,也不老練,大概這是頭一次作案!如果認為這是經過精心策划的,凶手是個狡猾的老手,那將是不可思議的。如果認為凶手毫無經驗,那就只有偶然的机會才使他得以僥幸逃脫,而偶然的机會不是會創造奇跡嗎?也許,就連會碰到障礙,他都沒預料到!他是怎么干的呢?——拿了几件值十盧布或二十盧布的東西,把它們塞滿自己的口袋,在老太婆的箱子里那堆舊衣服里面亂翻了一通,——而在抽屜柜里,在上面一格抽屜的一個小匣子里,除了債券,人們還發現了一千五百盧布現金!他連搶劫都不會,只會殺人1第一次作案,我說,這是他第一次作案;發慌了!不是他老謀深算,而是靠偶然的机會僥幸脫身!”
  “這好像是說的不久前殺死一位老年官太太的那件凶殺案吧,”彼得·彼特羅維奇對著佐西莫夫插了一句嘴,他已經拿著帽子和手套站在那里了,但臨走想再說几句賣弄聰明的話。看來他是想給人留下個好印象,虛榮心戰胜了理智。
  “是的。您听說了?”
  “那還用說,跟她是鄰居嘛……”
  “詳情細節您都了解嗎?”
  “那倒不能說;不過使我感興趣的卻是另一個情況,可以說,是整個問題。最近四、五年來下層階級中的犯罪日益增多,這我就不談了;我也不談到處不斷發生的搶劫和縱火;對我來說,最奇怪的是,上層階級中的犯罪也同樣愈來愈多,可以說,与下層階級中的犯罪是并行的。听說某處有一個從前上過大學的人在大道上搶劫郵車;另一個地方,一些屬于上層社會的人制造假鈔票;在莫斯科捕獲了一伙偽造最近發行的有獎債券的罪犯,——主犯之一是個教世界通史的講師;還有,國外有一位駐外使館的秘書被人謀殺,是由于金錢和某种難以猜測的原因……如果現在這個放高利貸的老太婆是被一個社會地位較高的人殺害的,因為鄉下人不會去抵押金器,那么,第一,該怎樣來解釋我們社會上那一部分文明人士的墮落呢?”
  “經濟上的許多變化……”佐西莫夫回答。
  “怎樣解釋嗎?”拉祖米欣吹毛求疵地說。“正是因為我們根深蒂固地過于缺少務實精神,這就是解釋。”
  “這是什么意思?”
  “在莫斯科,問您的那個講師,為什么偽造有獎債券,他是這樣回答的:‘大家用各种辦法發財,所以我也急于發財。’原話我記不得了,不過意思就是:盡快發財,不勞而獲!大家都習慣坐享其成,靠別人的思想生活,吃別人嚼過的東西。哼,最后審判的時刻一到,每個人都要前去受審:看你還靠什么發財……”
  “然而道德呢?也可以說,作人的原則……”
  “您在為什么操心啊?”拉斯科利尼科夫突然插嘴說。“這正是根据您的理論產生的結果!”
  “怎么是根据我的理論呢?”
  “把您剛才鼓吹的那一套引伸開去,結論就是:殺人是可以的……”
  “怎么會呢!”盧任高聲喊道。
  “不,不是這樣!”佐西莫夫回答。
  拉斯科利尼科夫躺在那儿,面色蒼白,上嘴唇顫抖著,呼吸困難。
  “一切都有個限度,”盧任高傲地接著說,“經濟觀念還不等于請你去殺人,假如認為……”
  “這是真的嗎,您,”拉斯科利尼科夫又突然用气得發抖的聲音打斷了他的話,從他的聲音里可以听出,侮辱盧任,他感到十分高興,“這是真的嗎,您曾經對您的未婚妻說……就在您向她求婚剛剛得到她同意的時候……您就對她說,您最高興的是……她是個窮人……因為娶一個窮人家的女儿對您更為有利,以后您好控制她……可以責備她,說她受了您的恩惠,是嗎……”
  “先生!”盧任面紅耳赤,窘態畢露,惱恨而气忿地高聲叫喊,“先生……竟這樣歪曲我的意思!請您原諒,我必須說,傳到您耳中的,或者不如說是故意讓您知道的流言,毫無根据,我……我怀疑,有人……一句話……這枝冷箭……一句話,是令堂……我本來就覺得,盡管她有不少优點,可是她的想法里有某些狂熱和浪漫主義的色彩……不過我還是万万沒想到,她竟會以幻想來歪曲事實,這樣來理解我,把事情想象成……而到底……到底……”
  “您知道嗎?”拉斯科利尼科夫高聲大喊,從枕頭上欠起身來,目光炯炯,銳利逼人,直盯著他,“您知道嗎?”
  “知道什么?”盧任住了口,臉上帶著受到侮辱和挑釁的神情,等待著。沉默持續了几秒鐘。
  “就是,如果您再一次……您膽敢再提到……我母親一個字……我就叫您滾出去!”
  “您怎么了!”拉祖米欣喊了一聲。
  “啊,原來是這樣!”盧任臉色發白,咬住嘴唇。“先生,您听我說,”他一字一頓地說,竭力克制著,可還是气得喘不過气來,“還在不久前我剛一進來的時候,我就看出,您對我的態度是不友好的,可是我故意留下來,好對您能有更多的了解。對于一個有病的人和親戚,很多事情我都可以原諒,但是現在……對您……我永遠也不會原諒……”
  “我沒有病!”拉斯科利尼科夫大聲叫喊。
  “那就更不會……”
  “滾,您給我見鬼去!”
  但是盧任已經自己走了,沒有把話說完,就又從桌子和椅子之間擠了出去;這一次拉祖米欣站了起來。讓他過去。盧任誰也不看,甚至也沒向佐西莫夫點個頭,雖然后者早已向他點頭示意,叫他別再打扰病人了;盧任走了出去,當他微微彎腰走出房門的時候,小心翼翼地把帽子舉得齊肩膀那么高。就連他彎腰的姿勢也仿佛表現出,他隨身帶走了多么嚴重的侮辱。
  “能這樣嗎,能這樣嗎?”大惑不解的拉祖米欣搖著頭說。
  “別管我,你們都別管我!”拉斯科利尼科夫發狂似地叫喊。“你們到底肯讓我安靜一下不,你們這些折磨人的家伙!我不怕你們!現在我誰也不怕,誰也不怕!給我滾開!我想獨自個儿待在這儿,獨自個儿,獨自個儿,獨自個儿!”
  “咱們走吧,”佐西莫夫對拉祖米欣點點頭,說。
  “那怎么行,難道能這樣丟下他不管嗎?”
  “走吧!”佐西莫夫堅持地又說了一遍,說罷就走了出去。
  拉祖米欣想了想,就跑出去追他了。
  “如果我們不听他的話,那可能更糟,”佐西莫夫已經到了樓梯上,說。“不能激怒他……”
  “他怎么了?”
  “如果有什么有利的因素推動他一下就好了!剛才他精神還好……你听我說,他有什么心事!一件總也放不下、讓他十分苦惱的心事……這一點我非常擔心;准是這么回事!”
  “也許就是這位叫彼得·彼特羅維奇的先生吧!從談話中可以听出,他要和他妹妹結婚,羅佳生病以前接到過一封信,信里提到了這件事……”
  “是啊;見鬼,他偏偏現在來了;也許會把事情完全弄糟了。你發覺沒有,他對一切都漠不關心,對什么都避而不答,只除了一件事,這件事總是會使他失去自制:就是這件凶殺案……”
  “對,對!”拉祖米欣附和說,“我不但發覺,而且非常注意!他很關心,也很害怕。這是因為,就在他生病的那天有人嚇唬過他,在警察局長的辦公室里;他昏過去了。”
  “今天晚上你把這件事跟我詳細談談,以后我再告訴你一件事。他讓我很感興趣,很感興趣!半小時后我再去看他……
  不過發炎是不會的……”
  “謝謝你!這段時間里,我在帕申卡那儿等著,通過娜斯塔西婭照料他……”
  只剩下拉斯科利尼科夫一個人了,他急不可耐、滿腹憂慮地看看娜斯塔西婭;但她還拖延著不走。
  “現在要喝茶嗎?”她問。
  “以后再喝!我想睡覺!別管我……”
  他痙攣地轉身面對牆壁;娜斯塔西婭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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