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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開滿蝴蝶花的草叢中,從千百條鄉間道路的塵埃中,常有關不住的歌聲飛出來。本故事就是其中之一。一九八九年的一個秋日,下午晚些時候,我正坐在書桌前注視著眼前電腦熒屏上閃爍的光標,電話鈴了。 線路那一頭講話人是一個原籍依阿華州名叫邁可。約翰遜的人。現在他住在佛羅里達,說是依阿華的一個朋友送過他一本我寫過的書,他看了,他妹妹卡洛琳也看了這本書,他們現在有一個故事,想必我會感興趣。他講話很謹慎,對故事內容守口如瓶,只說他和卡洛琳愿意到依阿華來同我面談。 他們竟然准備為此費這么大勁,倒引起了我的好奇心,盡管我一向對這類獻故事的事抱怀疑態度。于是我同意下星期在梅得音見他們。在机場附近的一家假日旅館中寒喧過后,尷尬的局面緩和下來,他們兩人坐在我對面,窗外夜幕漸漸降臨,正下著小雪。 他們讓我作出承諾:假如我決定不寫這故事,那就絕對不把一九六五年在麥迪遜縣發生的事以及以后二十四年中發生的与此有關的任何情節透露出去,行,這是合理的要求。畢竟這故事是屬于他們的,不是我的。 于是我就注意傾听,全神貫注地听,也問一些難以回答的問題。他們只管講,不斷地講下去,卡洛琳几次不加掩飾地哭了。邁可強忍住眼淚。他們給我看了一些文件,雜志剪頁和他們的母親弗朗西絲卡的一部分日記。 客房服務員進來又出去,一遍一遍添咖啡。隨著他們的敘述我開始看到一些形象,先得有形象,言語才會出來。然后我開始听到言語,開始看見這些語言寫在紙上。大約到半夜剛過的時分,我答應把這故事寫下來-或者至少試試看。 他們下決心把這故事公之于眾,對他們不是一件輕易的事。情況很微妙,事關他們的母親也触及他們的父親。邁可和卡洛琳承認,把故事講出來很可能引起一些粗俗的閒言碎語,并且使理查德与弗朗西絲卡。約翰遜夫婦在人們心目中留下的印象遭到無情的貶低。 但是在方今這個千金之諾隨意找破,愛情只不過是逢場作戲的世界上,他們認為這個不尋常的故事還是值得講出來的。我當時就相信這一點,現在更加堅信不疑,他們的估計是正确的。 在我研究和寫作的過程中,又要求會見過三次邁可和卡洛琳。每次他們都毫無怨言地到依阿華來,因為他們切望這個故事能得到准确的敘述。有時我們只是談,有時我們緩緩驅車上路,由他們指給我看那些在故事中占一席之地的場所。 除了邁可和卡洛琳的幫助之外,我以下要講的故事的依据是:弗朗西絲卡。約翰遜的日記在美國西北地區,特別是華盛頓州的西雅圖和貝靈漢作的調查,在依阿華州麥迪遜縣悄悄進行的的尋訪,從羅伯特。金凱的攝影文章中收集到的情況。各雜志編輯提供的幫助,攝影膠卷和器材制造商提供的細節,還有同金凱的故鄉俄亥俄州巴恩斯維爾的老人們意味雋永的長談他們還記得金凱的童年。 盡管做了大量調查,還是有許多空白點,在這种情況下,我用了一些想象力,不過只是在我作出合理的判斷時才這樣做。這判斷力來自我通過調查研究對金凱与弗朗西絲卡的深刻了解。我确信我對實際發生的事已了解得差不多了。 有一個空白點是關于金凱橫穿美國北部的一些旅行的詳情。根据隨后陸續發表的一系列攝影圖片,弗朗西絲卡日記中簡短的提及以及他本人給一個雜志編輯的親筆短箋,我們知道他确實作了這次旅行。以這些材料為線索,我沿著我認為是金凱一九六五年八月從貝靈漢到麥迪遜縣的路線作了一次旅行,在行程終了時,我覺得自己在很多方面變成了羅伯特。金凱。 不過,想要抓住金凱其人的本質,還是我寫作和研究中最大的難題。他是一個讓人捉摸不透的人物。有時好像很普通,有時又虛無縹緲,甚至像個幽靈。他的作品表現出精美絕倫的專業修養。然而他把自己看成是一种在一個日益醉心于組織化的世界中正在被淘汰的稀有雄性動物。他有一次談到他頭腦中時光的“殘酷的哀號”。弗朗西絲卡形容他生活在“一個奇异的,鬼魂出沒的,遠在達爾文進化論中物种起源之前的世界里。' 還有兩個吸引人的問題沒有答案:第一,我們無法确定金凱的攝影集的下落。從他的工作性質來看,一定有成千上万幀照片,卻從來沒有找到。我們猜想-而這是与他對自己在這個世界是的地位的看法一致的-他在臨死前都給銷毀了。 第二個問題是關于他一九七五年到一九八二年這段時期的生活。能得到的情況极少。我們只知道他有几年在西雅圖靠肖像攝影勉強維持生活,并且繼續不斷地拍攝皮吉特海峽。此外就一無所知。有一點有意思的是,所有的社會保險部門和退伍軍人机构寄給他的信都有他的筆跡寫的“退回寄信人”,給退了回去。 准備和寫作這本書的過程改變了我的世界觀,使我的思想方法發生變化,最重要的是,減少了我對人際可能達到的境界所抱有的憤世觀。通過我的調查研究結識了弗朗西絲卡。約翰遜和羅伯特。金凱之后,我發現人際關系的界限還可以比我原以為的更加拓展。也許你讀這本書的過程中也會有同樣的体驗。 可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在一個日益麻木不仁的世界上,我們的知覺都已生了硬痂,我們都生活在自己的茧殼之中。偉大的激情和肉麻的溫情之間的分限線究竟在哪里,我無法确定。但是我們往往傾向于對前者的可能性嗤之以鼻,給真摯的深情貼上故作多情的標簽,這就使我們難以進入那种柔美的境界,而這种境界是理解弗朗西絲卡。約翰遜和羅伯特。金凱的故事所必需的。我知道我自己最初在能夠動筆之前就有這种傾向。 不過,如果你在讀下去的時候能如詩人柯爾律治所說,暫時收起你的不信,那么我敢肯定你會感受到与我同樣的体驗。在你冷漠的心房里,你也許竟然會像弗朗西卡一樣,發現又有了能跳舞的天地。 一九六五年八月八日早晨,羅伯特金凱鎖上了他在華盛頓州貝靈漢的一所雜亂無章的房子里三層樓上一套兩居室公寓的門,拎著一個裝滿了照相器材的背包和一個衣箱走下樓梯,穿過通向后門的過道,他那輛舊雪佛萊小卡車就停在住戶專用的停車場上。車里已經有另一只背包。一個中型的冷藏箱。兩套三腳架。好几條駱駝牌香煙。一個保暖瓶和一袋水果。車廂里有一只吉他琴匣。金凱把旅行袋放在座位上,把冷藏箱和三腳架放在地上。他爬進車廂,把吉他琴匣和衣箱擠到一角,把它們跟旁邊一個備用輪胎系在一起,用一條長帆布繩把衣箱琴匣和車胎緊緊捆牢,在舊車胎下塞進了一塊黑色防雨布。 他坐進駕駛盤后面,點起一只駱駝牌香煙,心里默默清點一遍:二百卷各种膠卷-多數是柯達彩卷、三腳架、冷藏箱、三架照相机、五個鏡頭、牛仔褲、卡嘰布短褲、襯衫、照相背心。行了,其他東西如果忘了帶,他都可以在路上買。 金凱穿著褪色的萊維牌褲子。磨損了的野地靴。一件卡嘰布襯衫。桔黃色背帶,在寬寬的皮帶上持著一把帶刀鞘的瑞士刀。 他看看表,八點十七分。第二踹火時卡車開始發動,他倒車。換擋在霧蒙蒙的陽光下緩緩駛出小巷。他穿過貝靈漢的街道,在華盛州第十一號公路上向南駛去,沿著皮吉特海岸線走上几英里,然后剛好在与第二十號美國國家公路相交之前順著公路缶東轉。 現在他朝著太陽駛去,開始了穿越喀斯喀特山脈的漫長而曲折的路程。他愛這國土,從容不迫的走著,不時停下來作一點筆記,記下將來有可能值得再來的地點,或者拍下一些他稱之為“記憶快相”的照片。這些照片的目的是提醒他有些地方他可能還想重游,作更認真的采訪。傍晚時分他在斯波坎的地方向北轉走上了美國第二號國家公路,這條公路可以穿過美國北部一半路程到達明尼蘇達州的德盧斯。 他一生中曾千百次私心竊望有一條狗。或許是一條金色的獵狗,可以伴他作這樣的旅行并且在家里同他作伴。但是他經常外出,多數是到國外,這對狗來說太不公平。不過他總是想著這件事。再過几年,他就要老了,不能再做這种艱苦的野外作業了。“到那時我也許要弄條狗來”,他向車窗外排排退去的綠樹說道。 這樣的驅車旅行總是使他隱入沉思狀態。想到狗也是其中一部分。羅伯特金凱真是名符其實的孑然一身-他是獨生子。父母雙亡,有几個遠親久已互相失去聯系,沒有親密的朋友 他知道貝靈漢街角市場老板和他購買照相器材的那家商店的老板的名字。他還同几家雜志編緝有著正式的業務關系。除此之外,沒有什么他熟悉的人,人們也不熟悉他。普通人很難和吉普賽人交朋友,他的點像吉普賽人。 他想到瑪麗安。她同他結婚五年之后九年前离開了他。他現在已五十二歲。那她就是剛好不到四十歲。瑪麗安夢想成為音樂家,做一名歌手。她會唱所有韋弗作的歌曲,在西雅圖的咖啡館里唱得不錯。往日里,他在家的時候常驅車把她送到爵士樂演奏會上,坐在听眾席上听她唱。 他長期外出-有時一去二三個月-使婚姻生活很艱難,這點他知道。當初他們決定結婚時,她是知道他的工作的,他們隱隱約約地覺得可以設法處理。結果不行。一次他從冰島攝影回來,她不在了。紙條上寫著:“羅伯特,沒能成功。我把的弦吉他留給你。保持聯系。” 他沒和她保持聯系,她也沒有。一年以后离婚協議書寄到,他簽了字,第二天就乘上一班飛机到澳大利亞去了。她除要自由之外,什么要求也沒提。 深夜他到達蒙大拿州的卡列斯佩爾,在那里過夜。“愜意旅舍”看上去不貴,也的确不貴,他把他的裝備帶進一間房間,有兩座台燈,其中一座燈泡燒坏了。他躺在床上讀喝一杯啤酒,能聞出當地造紙厂的味道。早晨起來跑步四十分鐘,做五十個俯臥撐,把相机當作小舉重器完成日常鍛煉的功課。 他駛過蒙大拿的山頂進入北達科他州,那光禿禿的平原對他來說的群山。大海一樣引人入胜。這個地方有一种特別朴實無華的美,他几次駐足,架起三腳架,拍攝了一些農家房屋的黑白照片。這里的景物特別迎合他的几何線條藝術的口味。印地安人的保留地使人有壓抑感其原因人人皆知而又無人理會。不過這類保留地在華盛頓州西北部或其他任何他見過的地方都不比這里好多少。 八月十四日早晨,离開德盧斯兩小時之后,他插向東北,上了一條通向希賓的那些鐵礦山的后路。空气中紅色塵土飛揚,那里有專為把礦砂運上蘇必利爾湖雙港的貨船而設計的巨大机器的火車。他花了一下午時間巡視希賓。覺得不喜歡那個地方,盡管這里出了個鮑勃齊默曼迪倫。 他唯一喜歡過的迪倫的歌是。他會彈唱這支歌,他离開這到處挖著巨大紅土坑的地方時哼著這首歌詞。瑪麗安教給他几种的弦的彈奏一些基本的琶音來為自己伴奏有一次在亞馬遜河谷某處一家名叫麥克勞伊的酒吧中他一個醉醺醺的輪船駕駛員說,她留給我的比我留給她的要多。這到是事實。 蘇必利爾國家森林風光宜人,的确很宜人。是當年皮貨行腳商之鄉。他年輕的時候曾希望行腳商的時代沒有過去,那他就也可以成為一名行腳商。他駛過草原,看見三只麋鹿,一只紅狐狸,還有許多鹿。他在一汪池水邊停下來,拍攝一些奇形怪狀的樹枝在水中的倒影,拍完以后,坐在卡車的踏板上喝咖啡,吸一只駱駝牌香煙,聆听白樺樹間的風聲。 有個伴多好,一個女人,思想狀態。“但是他這樣長年在外,留在家里的人太苦了,這點他已有体會。 他留在貝靈漢家中的時間里,間或同一家西雅圖廣告公司的頗有才气的女導演約會。他是在一次合作項目中遇到她的。她四十二歲,聰明,好相處,但是他不愛她,永遠不可能愛上她 不過有時他們兩人都覺得寂寞,就一起度過一個晚上,看個電影,喝几杯啤酒,然后不失体統的做愛。她一直住在當地,結過兩次婚,上大學時曾在几家酒吧間當過侍者。毫無倒外的,每次他們做過愛,躺在一起時,她總是對他說,“你是最好的,羅伯特,沒人比得上你,連相近的也沒有。” 他想男人一定喜歡听這樣的話,俚是他自己沒有多少經驗,無法知道她是不是在說真話。但是她有一次确實說了一些使他縈繞于怀的話:“羅伯特,你身体里藏著一個生命,我不夠好不配把它引出來,我力量太小,夠不著它。我有時覺得你在這里已經很久很久了,比一生更久遠,你似乎曾經住在一個我們任何人連做夢也做不到的隱秘的地方。你使我害怕,盡管你對我很溫柔。如果我和你在一起時不掙扎著控制自己,我會覺得失去重心,再也恢复不過來。” 他含糊地懂得她指的是什么。但是他自己也抓不住。從他在俄亥俄的地個小鎮上成長起來的孩提時代,他就有這种漫無邊際的想法,一种難耐的渴望和悲劇意識同超強的体力和智力相結合。當其他的孩子唱著:搖啊搖,搖小船時,他在學法國歌舞廳歌曲的曲調的英文歌詞 他喜歡文字和形象,“藍色”是他最喜歡的詞之一。他喜歡在說這個詞時嘴唇和舌頭的感覺。他記得年輕時曾想過語言可以產生肉体和感覺,不僅是說明一個意思而已。他還喜歡另一些詞,例如“距离”。柴煙。“公路”。“古老”。“過道”。“行腳商”。和“印度”,是由于它們的聲音,味道和在他腦海中喚起的東西。他把他喜歡的詞列出單子貼在房間里。 然后他把這些詞綴成句子也貼在牆上: 离火太近 我同一小股旅行者一起 從東邊來 可能救我者和可能賣我者 總是嘁嘁喳喳 護身符。護身符,請把玄机告訴我 掌舵手。掌舵手,請你送我回賓轉 赤條條躺在藍色鯨魚游水處 她祝他擁有 從冬天車站開出的冒汽的火車 在我變成人之前,我是一支箭 很久以前 還有就是一些他喜歡的地名:索馬里河流。大哈契山。馬六甲海峽以及一長串其他的地名終于他的房間四壁都貼滿了寫著字。詞句和地名的紙張。 連他母親也已注意到他有些与眾不同。他三歲以前一個字也沒說過,然后就整句話,整句話地說了,到五歲時已經能看書,而在學校里是個不專心听講的學生,讓教師們感到泄气。 他們看了他的智商,跟他談成就,談他有能為做到的事,說他想成為什么人都可以做到。有一位中學老師在他的鑒定上這樣寫道:“他認為。'智商測驗不是判斷人的能力的好辦法,因為這些測驗都沒有說明魔法的作用,而魔法就其本身和作為邏輯的補充都有自己的重要性。'我建議找他家長談談。” 他母親同几位老師會過面。當老師們談到羅伯特不開口的強脾气和他的能力成對比時,他母親說,“羅伯特生活在他自己締造的天地里。我知道他是我的儿子,但我有時有一种感覺好像他不是從我和我丈夫身上來的,而是來自另外一個他經常想回去的地方。感謝你們對他的關心,我要再次努力鼓勵他在學校表現好些。” 但是他還是我行我素,讀遍了當地圖書館有關探險和旅游的書籍,感到心滿意足,除此之外就關在自己的小天地里,一連几天呆在流過村頭的小河邊,對舞會。橄欖球賽這些他感到厭倦的事都不悄一顧。他經常釣魚。游泳。散步,躺在高高的草叢里聆听他想象中只有他能听到的遠方的聲音。“那邊有巫師,”他常自言自語說,'如果你保持安靜,側耳傾听,他們是在那儿的。”這時他常常希望有一只狗共享這些時光。 沒錢上大學,也沒有這個愿望。他父親工作很辛苦,對他們母子也很好。但是在活塞厂的工資余不下什么干別的,包括養一條狗。他十八歲時父親去世了,當時大蕭條正無情襲來。他報名參軍以糊口和養活母親。他在軍隊里呆了四年,而這四年改變了他的一生。 軍隊里的想法常令人摸不透。他被分配去當攝影師助手,盡管他那時連往照像机里上膠卷都毫無概念。但是就在這項工作中他發現了自己的業務專長。技術細節對他說來十分容易不出一個月,他不但為兩個攝影師做暗房洗印工作,而且也被允許自己拍攝一些簡單的照片 其中一位攝影師吉姆彼得森很喜歡他,額外花時間教給他一些深奧的攝影藝術。同時,羅伯特金凱從蒙默斯堡的圖書館借出照相和美術書籍來學習鑽研。很早,他就特別喜歡法國印象派的倫伯朗對光的處理法。 后來,他開始發現他攝影是拍攝光,而不是物件。物件只是反映光的媒介。如果光線好,你總可以找到可拍攝的物件的。當時三十五毫米的照相机剛剛出現,他在當地一家相机店買了一架舊萊卡。帶著這架相机到新澤西州的五月角,把假期中的一個星期花在沿海岸線寫生攝影上。 另一次他乘公共汽車到緬因州,然后一路截車到海邊,赶上清晨從斯通宁頓的高島開出的郵船,野營露宿,又乘擺渡穿過芬迪灣到新斯科舍。他二十二歲离開軍隊時已是一名相當不錯的攝影師,在紐約找到一份工作,做一位著名攝影師的助手。 女模特儿都很漂亮,他同几個有過几次約會,影影綽綽愛上了其中一個,后來她到巴黎去了,他們就此分道揚鑣。她對他說,“羅伯特,我不知道你是誰,是什么人,不過請你到巴黎來看我。”他說他會去的,說的時候也真是這么想的,但終于沒有去。多年之后,他到諾曼底作專題拍攝,在巴黎電話簿上找到了她的名字,打了個電話,兩人在一家露天咖啡館喝了杯咖啡。她當時已同一位電影導演結了婚,有三個孩子。 他無法對時裝這种觀念產生好感。好好的新衣服給扔了,或者急急忙忙按照歐洲時裝獨裁者們的指令重新改過,這在他看來太傻了,他覺得拍攝了這些貶低了自己。“作品如其人”這是他离開這一工作時說的話。 他到紐約的第二年母親去世。他回俄亥俄安葬了母親,然后坐在一名律師面前听讀遺囑沒有多少東西,他也沒指望有什么。但是他意外得知,他的父母婚后住了一輩子的那所小屋居然是付清了抵金的一小筆財產。他把那小房子買了,用那筆錢買了一套上好的照相器材。他付款給售貨員時心里想著他父親為積攢這筆錢多少年的辛勤勞動,還有他父母一生過的節衣縮食的生活。 他有些作品開始在几家小雜志上發表了。然后,打來電話,他們看到他拍攝的一幅取景于五月角的日歷圖片。他同他們談了話,接受了個不太重要的職務,完成得很出色,他從此上了路。 軍隊在一九四三年又召他入伍。他肩上晃蕩著照相机,隨海軍陸戰隊艱苦跋涉直到南太平洋海灘,仰臥在地上拍攝正從兩栖登陸艇出來的士兵。他在他們臉上看到了恐怖,感同身受他看到他們被机槍射成兩半,看到他們祈求上帝和母親救救他們。他把這些都拍了下來,自己得以幸存,但是從來沒有為戰地攝影的所謂榮耀和浪漫吸引住。 他于一九四五年退伍,同通了電話,他們隨時都歡迎他。他在舊金山買了一輛摩托車,向南騎到大蘇爾,在海灘上同一個從卡梅爾來的低音提琴手做愛。然后向北轉去探察華盛頓州。他喜歡那個地方。就把它作為基地。 現在,到了五十二歲,他還在觀察光線。童年時代貼在牆上的地方大部分都已去過了。當他訪問這些地方的時候,或是坐在拉弗斯酒吧里,或是在一條嘎嘎響的船里溯亞馬遜河而上,或是騎在駱駝背上搖搖晃晃走過拉賈斯坦的沙漠區,他常常感到不可思議,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到了那里。 他覺得蘇必利爾湖真是名不虛傳。他記几處地點以為將來參考,拍了一些照片以便隨后追記當時的印象,然后沿密西西比河南下向依阿華駛去。他從未到過依阿華,被它東北部沿這條大河的丘陵地迷住了。他在克雷頓的小鎮住下,在一家漁夫開的汽車旅館下榻,用兩個早晨拍攝那些拖輪,應一個他在當地酒吧結識的駕駛員之請在一艘拖船上度過了一個下午。 他插入第六十五號美國公路,于一九六五年八月十六日一個星期一的清晨穿過得梅音。向西轉到依阿華第九十二號公路,直奔麥迪遜縣和那几座廊橋,据稱,那些橋就在麥縣。的确是在那里,理士古加油站的人如是說,并且指給他所有七座橋的方向,不過只是大致的方向。 他畫出了拍攝路線,前几橋比較好找,而第七座叫做羅斯曼橋的一時找不到。天气很熱,他很熱,哈里--他的卡車也很熱,他在砂礫路上轉悠,這些路好像除了通向下一條砂礫路之外沒有盡頭。 他在國外旅行的座右銘是“問三次路”,因為他發現三次回答即便都是錯的也能逐步把你引上你要去的地方。在這里也許兩就夠了。 一個信箱漸漸映入眼帘,是在一條約一百碼長的小巷口,郵箱上的名字是“理查德約翰遜他把車放慢,轉向小巷,想問問路。 當他緩緩駛進場院時,只見一個女人房檐游廊下,那里看起來很清涼,她正在喝著什么看起來更加清涼的東西。她离開游廊向他走來。他望著她,近些,更近些。她丰姿綽約,或者曾經一度如此,或者可能再度如此。他立刻又開始有那种手足無措的感覺,他在女人面前總有這种窘態,即使那女人對他只是隱約有些微吸引力。 深秋時分是弗朗西絲卡生日的季節,冷雨掃過她在南依阿華鄉間的木屋。她凝視著雨,穿過雨絲望見沿中央河邊的山崗,心中想著理查德。他八年前就是在同樣的冷雨秋風中去世,那奪去他生命的病名她還是不記得為好。不過弗朗西斯卡此刻正想著他,想著他的敦厚善良,他穩重的作風,和他所給予她的平穩的生活。 孩子們都打過電話來了。他們今年還是不能回家來跟她過生日,雖然這已是她六十七歲生日了。她能理解,一如既往,今后也如此。他們兩人都是正在事業中途,艱苦奮斗,一個在管理一家醫院,一個在教書。邁可正在他第二次婚姻中安頓下來,卡洛琳則在第一次婚姻中掙扎他們兩個從來不設法安排她生日的時候來看她,這一點卻使她私下里感到高興。因為她保留著自己過這個日子的儀式。 這天早晨溫特塞特的朋友們帶了一個蛋糕過來坐了坐。弗朗西絲卡煮了咖啡。談話隨便地流淌過去,從孫儿輩到小縣秩事,到感恩節,到圣誕節該給誰買什么。客廳里輕聲笑語時起時伏,親切的气氛給人以慰藉。這使弗朗西絲卡想起她為什么在理查德死后還在這里住下來的一個小小的理由。 邁可竭力勸她去佛羅里達,卡洛琳要她去新英蘭。但是她留在了南依阿華的丘陵之中這片土地上,為了一個特殊的原因保留著老地址。她很高興自己這么做了。 弗朗西絲卡中午把朋友送走了。他們開著比爾克和福特車駛出小巷,轉入縣柏油公路,向溫特塞特方向奔馳而去,刮水器來回拭去車窗上的雨水。他們是好朋友,不過他們決不會理解她內心深處的想法,即使她告訴他們,也不會理解。 她的丈夫在戰后把她從那不勒斯帶到這個地方時說她會在這儿找到好朋友的。他說“依阿華人有各种弱點,但是決不缺乏對人的關心。”這句話過去的現在都是對的。 他們認識時她二十五歲,大學畢業了三年,在一家私立女子中學教書,生活漫無目的。當時大多數意大利青年不是在戰俘集中營中或死或傷,就是在戰爭中身心俱殘。她曾和一位大學藝術系教授尼可洛有過一段戀情。他白天整天作畫,夜間帶她到那不勒斯的地下娛樂區去兜風,瘋玩了一陣。這件事一年后結束,決定性的因素是她傳統觀念較深的父母越來越不贊成 她在黑頭發上系著紅緞帶,戀戀不舍自己的夢。但是沒有海員上岸來找她,也沒有聲音從窗下街頭傳進來。嚴酷的現實迫使她認識到自己的選擇有限。理查德提供了另一种合理的選擇:待她好,還有充滿美妙希望的美國。 他們坐在地中海陽光下的一家咖啡館里,她仔細打量了一身戎裝的他,他正以美國中西部人特有的懇切的目光看著她,于是她就跟他到依阿華來了。來到這里,為他生儿育女,在寒冷的十月之夜看邁可打橄欖球,帶卡洛琳到得梅音去買參加大學舞會的衣裳。每年同在那不勒斯的姐妹通几次信,在她父母相繼去世時回過兩次那不勒斯。但現在麥迪遜縣已是她的家,她不想再回去了。 下午雨停了,而近黃昏時分又下了起來。在薄幕中弗朗西絲卡倒了一杯白蘭地,然后打開理查德的卷蓋型書桌的最后一個抽屜。這胡桃木制的家具已經傳了三代了。她拿出一個牛紙信封來,用手慢慢在上面拂拭,年年此日她都這么做的。 郵戳上的字是:“65。9。12,華盛頓。西雅圖。”她總先讀郵戳,這是儀式的一部分。然后讀手寫的收信人地址:“依阿華。溫特塞特,弗朗西絲卡。約翰遜。”下一步是寄信人地址,在左上角潦草的几筆:“華盛頓州。貝靈漢,642號信箱。”她坐在靠窗的椅子里,看著地址,全神貫注。因為信封里面是他的手的動作,她要回味那二十二年前這雙手在她身上的感覺。 在她能感覺到他的手触摸她時。就打開信封,小心翼翼地拿出三封信。一份短文手稿。兩張照片。一期完整的和從這份雜志別的期上剪下的散頁。在逐漸消失的幕靄中她啜著白蘭地,從眼鏡框上邊看著釘在打字手稿上的一封短箋。信寫在他本人專用的信紙上,信的開頭只有簡單的几個印刷体字:“羅伯特金凱,攝影家作家”。 親愛的弗朗西絲卡: 附上兩張照片。一張是在牧場上日出時刻我給你照的,希望你跟我一樣喜歡它。另外一張是羅斯曼橋,你釘在上面的小條我還沒有取下。我坐在這里,在我的腦海中搜索我們在一起度過的時光的每一個細節。每時每刻。 我一遍又一遍問我自己,“我在依阿華的麥迪遜究竟遇到了什么事?”我努力想把它想清楚。所以我才寫下了附給你的這篇短文:,這是作為清理我困惑的思路的一种方法。 我從鏡頭望出去,鏡頭終端是你;我開始寫一篇文章,寫的又是你。我簡直不清楚我從依阿華是怎么回到這里來的。這倆舊卡車好歹把我馱了回來,俚是我几乎完全想不起來中間經過的路程。 几星期之前,我感妻自己很有自制能力,也還很滿足。也許內心深處并不快活,也許有些寂寞,但是至少是滿足的。現在這一切都改變了。現在很清楚,我向你走去,你向我走來已經很久很久了。雖然在我們相會之前誰也不知道對方的存在,但是在我們渾然不覺之中有一种無意識的注定 的緣分在輕輕地吟唱,保證我們一定會走到一起。就像兩只孤雁在神力的召喚下飛越一片又一片廣袤的草原,多少年來,整人一生的時間,我們一直都在互相朝對方走去。 那條路直是奇怪的地方。我正開車蹭來蹭去時,抬頭一看,就在那八月里的一天,你穿過草地向我走來。回想起來,好像這是必然-不可能是另一樣-這种情況我稱之為极少可能中的高概率。 于是我現在內心里裝著另外一個人到處走。不過我覺得我們分手那一天我的說法更好:從我們兩個人身上創造出了第三個人。現在那個實体處處尾隨著我。 不論怎樣,我們必須再見面,不管是何時何地。你無論有何需要,或者只是想見見我時,就給我打電話。我將立時三刻到來。如果任何時候你能到這里來,請告訴我,机票錢若有問題,我可以安排。我下星期到印度東南部去,不過十月份就回到這里。 我愛你。 羅伯特 一九六五年九月十日 又及:在麥縣拍的那組照片效果很好。你可在明年的上找。如果你要我寄給你刊登這組照片的那一期,請告訴我。 弗朗西絲卡。約翰遜把白蘭地杯子放在寬闊的橡木窗台上,凝視著一張自己的18*18照片有時她很難回憶起自己二十二年前長得什么樣。她倚在一根篱笆樁上,穿著褪色的牛仔褲,涼鞋,白色圓領衫,頭發在晨風中飄起。 她從坐的地方那窗望出去可以看到那根篱笆樁。牧場周圍還是原來的舊篱笆。理查德死后她把地租出去時,曾明文規定牧場必須保留原封不動,盡管現在已是蒿草高長的空地。 照片上的她臉上剛剛開始出現第一道皺紋。他的相机沒放過它們。不過她還是對照片上所見感到滿意。她頭發是黑的,身材丰滿而有活力,套在牛仔褲里正合适。不過她現在凝視的是自己的臉。那是一個瘋狂地愛上了正在照相的男子的女人的臉。 沿著記憶的長河,她也能清晰地看見他。每年她都在腦海中把所有的影像過一遍細細地回味一切,刻骨銘心,永志不忘,就像部落民族的口述歷史,代代相傳直至永久。他身子瘦。高。硬,行動就像草一樣自如而有風度,銀灰色的頭發在耳后長出不少,几乎總是亂蓬蓬的,好像他剛在大風中長途旅行,曾設法用手把它們攏整齊。 他狹長臉,高顴骨,頭發從前額垂下,襯托出一比藍眼睛,好像永遠不停地在尋找下一幅拍照對象。他當時對她微笑著說她在晨曦中臉色真好,真滋潤,要她靠著篱笆樁,他圍著她繞了一大弧形,先蹲著照,然后站起來照,然后又躺下用相机對著她。 她對他用了這么多膠卷有點于心不安,但是對他給予她這么多關注感到高興。她希望沒有鄰居這么早開拖拉机出來。不過在那個特定的早晨她并不在乎鄰居以及他們怎么想。 他拍照,裝膠卷,換鏡頭,換相机,接著又拍,一邊工作一邊輕聲跟她談話,總是告訴她他覺得她多么好看,他多么愛她。“弗朗西絲卡,你太美了,簡直不可思議,”有時他停下來凝視著她,目光穿過她,繞著她,一直看到她身体里面。 她的圓領衫繃緊處兩個奶頭輪廊鮮明。很奇怪,她竟然對自己隔著衣服這樣曲線畢露并不發窘。相反,知道他透過鏡頭能這樣清楚看到她的胸部,她感到高興。她在理查德面前決不會這樣穿法,她不會贊許的。說實在的,在遇到羅伯特金凱之前她什么時候也不會這樣穿法。 羅伯特要她背稍稍往后仰一點然后輕聲說,“好的,好的,就這么呆著。”這時他照的就是她現在注視著的這張照片。光線最理想不過了,他說是“多么透亮”-這是他給起的名稱,于是正在圍繞她轉時快門堅決地按了一下。 他很輕捷,當時她望著他時想到的是這個詞。他年已五十三歲,而渾身都是瘦肌肉,行動敏捷有力,只有艱苦勞動而又自愛的人才能這樣。他告訴她他曾是太平洋戰區的戰地攝影記者,弗朗西絲卡完全能想象那情景:他脖子上挂著几架相机跟海軍陸戰隊的士兵們一起在硝煙彌漫的海灘上跑來跑去,其中一架放在眼睛下面,不斷按動快門,其速度之快几乎使相机著火。 她再看那照片,仔細端詳。我當時是挺好看的,她心里想,為自己的自我欣賞不禁莞爾。在此之前和在此之后我都從來沒有這么好看過,都是因為他。她又啜一口白蘭的,此刻雨隨著十一月的風尾下得一陣緊似一陣。 羅伯特金凱可以稱得上是一個魔術師,他活在自己的內部世界里,那些地方希奇古怪,几乎有點嚇人。在一九六五年八月那個干燥的而炎熱的星期一,當他走出卡車向她的車道走來的時候,弗朗西絲卡立刻就感覺到了這一點。理查德和兩個孩子到伊利諾依州博覽會上展出那匹獲獎的小牛去了,那小牛比她得到的關注還要多,現在她有一個星期完全屬于自己。 她正坐在前廊的秋千上,喝著冰茶,漫不經心地看著一輛縣公路上行駛的卡車下面卷揚起來和塵土。卡車行駛很慢,好像駕駛員在尋找什么,然后就在她的小巷口停下,把車頭轉向她的房子。天哪。她想,他是誰? 她赤著腳,穿著牛仔褲和一件褪了色的藍工作服,袖子高高卷起,衣擺放在褲子外面,長發用一只玳瑁梳子別起,那梳子還是她离開故國時父親給她的。卡車駛進了巷子在繞屋的鐵絲柵欄門前不遠處停下。 弗朗西絲卡走下廊子,款款地穿過草地向大門走來。卡車里走出羅伯特金凱,看上去好像是一本沒有寫出來的書中出現的幻象,那本書名。 他的棕色軍服式襯衫已為汗濕透,貼在背上,腋下兩大圈汗漬。襯衫上面三個扣子敞開著她可以看見他脖子里銀項鏈下面緊繃繃的胸肌。他肩上是桔黃色的背帶,是經常在野外作業的人穿的那种。 他微笑著說:“對不起,打攪了。我是在找此地附近一座廊橋,可是找不著,我想人是暫時迷路了。”他用一條藍色的大手帕擦擦前額,又笑了笑。 他兩直望著她,她感到自己体內有什么東西在跳動。那眼睛,那聲音,那臉龐,那銀發,還有他身体轉動自如的方式。那是古老的,令人心蕩神移,懾人魂魄的方式;是在障礙沖倒之后進入睡鄉之前的最后時刻在你耳邊說悄悄話的方式;是把任何物种陰陽分子之間的空間重新調整的方式。 必須傳宗接代。這方式只是輕輕說出了這一需要,豈有他哉。力量是無窮的,而設計的圖案精美絕倫。這方式堅定不移,目標明确。這其實很簡單,讓我們給弄得好像很复雜。弗朗西絲卡感覺到了這一點而不自知,她是在自己的細胞層面上感覺到的。而使她永遠改變之事自些開始。 一輛小汽車經過這條路,后面揚起一道塵土,按了按喇叭。弗朗西絲卡向弗洛埃德。克拉克伸出車窗的那只古銅色的手揮手答禮,然后轉向陌生人:“你已經很近了,那橋离這里只有兩英里地。”然后,在二十年的封閉生活中,長期遵循鄉村文化所要求的克制。含蓄。不苟言笑的行為准則的弗朗西絲卡。約翰遜忽然說,“如果你愿意的話,我可以領你去。”這連她自己都感到吃惊。 她為什么這樣做,自己始終也說不准。也許是在這么多年以后,少女的心鏡像水泡一樣浮到水面上,終于爆開了。她不是個很靦腆的人,但也不大膽主動。她唯一能解釋的是,只見了几秒之后,羅伯特金凱就有某种吸引她的地方。 顯然,他對她的自告奮勇有點意外,不過很快就過去了,認真地說,那他很感謝。她從后台階拿起做農活穿的牛仔靴走到他的卡車邊,跟他走到乘客的座位邊。“請等一分鐘,我給您騰地方,這里盡是亂七八糟的東西。”他邊做邊嘰咕著,主要是自言自語,她可以看得出來他有點慌亂,對整個這件事有點不好意思。 他把帆布包和三腳。暖水瓶和紙袋重新放好。卡車后面放著一只棕色的山姆森式的舊衣箱。一只吉他琴匣,都滿灰塵,飽經風雨,用一條布紋帶子与一個備用車胎捆在一起。 他正在咕噥著抒紙咖啡杯。香蕉皮等等塞進一個雜貨店的大牛皮紙袋然后扔到卡車后箱中去時,車門砰的一聲碰上了,打了他屁股一下。然后他拿出一個藍白相間的冷藏箱,也把它放到車后面。在綠色的車門上有几個褪了色的紅漆字:“金凱攝影,華盛頓,貝靈漢”。 行了,我想您現在可以擠進來了。她以一种特殊的、動物般的优美姿態鑽進駕駛盤后面。他看了她一眼,僅僅是一瞥,微微一笑,問道向哪邊走。 右邊,駛去。他的兩條長長的腿自動地踹著踏板,舊的萊維牌長褲蓋著系皮帶的棕色野地靴,這雙靴子已見過多少英里從腳下駛過。 他俯身伸手探到前面的雜物箱中,前肘無意中擦過她的大腿。他半望著風擋外,半望著那雜物箱,從里面抽出一張名片來遞給她:“羅伯特金凱,攝影家作家”。上面還印著他的地址電話。 他說:“我是到這里來的,您熟悉這個雜志嗎?” “熟悉。” “他們要發表一篇關于廊橋的文章,顯然依阿華的麥迪遜縣的几座滿有意思的這樣的橋。我已經找到了六座,但是我猜至少還有一座,据說是在這個方向。” 它叫羅斯曼橋,是屬于另外一個人的,屬于那個十几歲的那不勒斯姑娘,那個探頭窗外,想著還沒有出現的遠方的戀人的姑娘。她一邊說一邊注視著他換擋時前臂彎曲的樣子。 有兩只背包在他旁邊放著。一只是關好的,但另一只的蓋向后翻著,她能看見露出來的照相机銀色的頂部和黑色的背面,以及一個膠卷盒的底部,相机背面貼著“柯達彩色,25,26張”的標簽。在這些包包后面塞著一件有許多口袋的背心,從一只口袋中挂下一條一端有活塞的繩子。 好的腳后面是兩個三腳架,已經刮痕累累,不過她還辨認得出其中一架上面剝落的商標“基佑”。當她打開汽車雜物箱時,她瞥見里面塞滿了筆記本。地圖。筆。空膠卷盒。散落的零錢和一條駱駝牌香煙。 “下一個街角向右轉,”滑潤,由于出汗而發光。他的嘴唇很好看,不知怎么,她一開始就注意到了。他的鼻子很像她所見到的印第安人的鼻子,那是孩子還末長大時有一次他們全家到西部度假看見的。 從傳統標准說,他不算漂亮,也不難看。這种字眼好像對他根本不适用。但是他有點什么,是一种很老,飽經風霜的神態,不是他的外表,而是他的眼神。 他左腕戴著一塊外表很复雜的手表,棕色皮表帶汗漬斑斑。右腕有一只花紋細致的銀手鐲。她心想這手鐲需要用擦銀粉好好上上光了,立刻又責備自己這种注意雞毛蒜皮的小鎮習气,多年來她一直在默默反抗這种習气。 羅伯特金凱從襯衣口袋里拿出一包煙,抖落出一支遞給她。在五分鐘內,她第二次使自己意外,竟然接受了。我在干什么?她心想。多年前她吸過煙,后來在理查德不斷嚴歷批評下戒掉了。他又抖落出一支來,含在自己嘴唇里,把一個金色吉波牌的打火机點著,向她伸過去,同時眼睛望著前路。 她雙手在火苗邊上做一個擋風圈,在卡車顛簸中為穩住打火机碰著了他的手。點煙只需一剎那間,但這時間已足夠使她感覺到他手的溫暖的手背上細小的漢毛。她往后靠下,他把打火机甩向自己的煙,熟練地做成擋風圈,手從方向盤抽下來一到一秒鐘。 弗朗西絲卡。約翰遜,農夫之妻,悠閒地坐在布滿灰塵的卡車座位里,吸著香煙,指著前面說:“到了,就在彎過去的地方。“那座紅色斑駁,飽經風月而略有些傾斜的古老的橋橫跨在一條小溪上。 羅伯特金凱這時綻開了笑容。他掃了她一眼說:“太捧了,正好拍日出照。”他在离橋一百英尺地方停下,帶著那開口的背包爬出車子。“我要花一點時間做一點探查工作,您不介意吧”她搖搖頭,報以一笑。 弗朗西絲卡望著他走上縣城公路,從背包里拿出一架相机,然后把背包往背上一甩。他這一動作已做過上千次了,她從那流暢勁可以看出來。他一邊走,頭一邊不停地來回轉動,一會儿看看橋,一會儿看看橋后面的樹。有一次轉過來看她,臉上表情很嚴肅。 羅伯特金凱同那些專吃肉汁。土豆和鮮肉-有時一天三頓都是如此-的當地人成鮮明對比,他好像除了水果。干果和蔬菜之外什么都不吃。堅硬,她想。他肉体很堅硬。她注意到他裹在緊身牛仔褲里的臀部是那樣窄小--她可以看到他左邊褲袋中錢包的輪廊和右邊褲袋中的大手帕。她也注意到他在地上的行動,沒有一個行動是浪費的。 周圍靜悄悄,一只紅翼鶇鳥栖息在鐵絲网上望著她。路邊草從中傳來牧場百靈的叫聲,除此之外,在八月白熾的陽光下沒有任何動靜。 羅伯特金凱剛好在橋邊停下。他站了一會儿,然后蹲下來從相机望出去。他走到路那邊,同樣再來一遍。然后他走到橋頂下,仔細觀察那椽子的天花板,從旁邊一個小洞里窺望橋下的流水。 弗朗西絲卡在煙灰缸里熄滅了煙頭,打開門,把穿著靴子的腳放到踏板上。她張望了一下确定沒有領居的車向這里開來,就向橋邊走去。夏日午后驕陽似火,橋里面看來要涼快些,她可以看見橋那頭他的影子,直到那影子消失在通向小溪的斜坡下。 在橋里面她能听到鴿子在檐下的窠里咕咕軟語。她把手掌放在橋欄杆上享受那暖洋洋的感覺。有些欄杆上歪歪扭扭刻著字:“吉姆波--代尼遜,依阿華,歇莉。杜比,去吧,老鷹”鴿子繼續咕咕軟語。 弗朗西絲卡從兩道欄杆的縫隙中沿著小溪向金凱走去的方向望去。他站在小溪當中的一塊石頭望著橋,她看見他同她揮手,吃了一惊。他跳回岸上,自如地走上陡峭的台階。她目不轉睛地望著水面,直到她感覺到他的靴子踏上了橋板。 真好,這里真美,弗朗西絲卡點頭說:“是的,是很美。我們這里對這几座舊橋習以為常了,很少去想它。” 他走到她面前,伸一小束鮮花,是野生黃菊花。“謝謝你給我做向導,”他溫柔地笑著。“我要找一天黎明來拍照。”她有感到体內有點什么動靜。花。沒有人給她獻過花,即使是特殊的日子也沒有過。 我不知道尊姓大名,點頭說“我听出一點點口音,是意大利人吧?” 是的,那是很久以前了。 又回到綠色卡車,沿著柏油路,在落日余暉中行駛。他們兩次遇到別的汽車,不過都不是弗朗西絲卡認識的人。在到達農場的四分鐘之中,她浮想聯翩,有一种异樣,釋然的感覺。再多了解一些羅伯特。金凱,這位攝影家--作家,這就是她想要的,想多知道一些。同時她把花豎起來緊緊抱在怀里,好像一個剛外出回來的女學生。 血涌上她的机頰。她自己能感覺到。她什么也沒做,什么也沒說,但是自己覺得好像是做了,說了。卡車收音机里放著一支吉他歌曲,聲音几乎淹沒在隆隆壓路聲和風聲中,接著是五點鐘新聞。 他把車轉進小巷。“理查德是你的丈夫吧?”他見過那郵箱。 是的,喝杯茶嗎?” 他回頭看看她說:“如果沒有什么不方便,我就要。” 沒什么, 她引導他把卡車停到屋后面-她希望自己做得很隨便。她不愿在理查德回來時有個鄰居對他說:“嘿,理查德,你那里在請人干活嗎?上星期看見一輛綠色卡車停在那里。我知道弗蘭尼在家,就懶得去問了。” 沿殘缺的水泥台階而上,到游廊的后門。小長毛狗圍著金凱的靴子嗅來嗅去,然后走出去在后廊爬下,此時弗朗西絲卡從金屬的盤子里把冰拿出來,并從一個半加侖的大口杯倒出茶來。他坐在餐桌旁,兩條長腿伸在前面,用兩只手攏頭發,她知道他在注視著她。 要檸檬嗎? 好。 糖呢? 不要,謝謝。 檸檬汁沿著一只玻璃杯的邊慢慢流下來,這他也看見了,他眼睛很少放過什么。 弗朗西絲卡把杯子放在他面前,把自己的杯子放在貼面桌子的另一邊,再把那束花浸在放了水的外面印有唐老鴨圖案的果醬瓶。她靠著切菜台,用一只腳站著,俯身脫下一只靴子,然后換那只赤腳站著,以同樣的程序脫另一只靴子。 他喝了一小口茶,望著她。她大約五英尺六英寸高,四十歲上下,或者出頭一些,臉很漂亮還有一幅苗條。有活力的身材。不過他浪跡天涯,漂亮的女人到處都是。這樣的外形固然宜人,但是真正重要的是從生活中來的理解力和激情,是能感人也能感動的細致的心靈。因此許多女人盡管外表很美,但他覺得她們并無吸引力。她們生活經歷不夠長,或者還不知生活艱辛,因此沒有這种足以吸引他的气質。 可是弗朗西絲卡。約翰遜身上确實有足以吸引他東西。她善解人意,這他看得出來,她也有激情,不過他還說不上這激情究竟導向何方,或者是否有任何方向。 后來,他告訴她他自己也莫名其妙,那天看著她脫靴子的時候是他記憶中最肉感的時刻。為什么,這不重要。這不是他對待生活的態度。“分析破坏完整性。有些事物,有魔力的事物,就是得保持完整性。如果你把它一個部件一個部件分開來看,它就消失了。”他是這樣說的。 她坐在桌旁,一只腳蜷在下面,把一縷落在臉上在頭發攏回去,用那玳瑁梳子重新別好。然后又想起來,到最靠近的柜子上頭拿下一個煙灰缸放在桌上他能夠得著的地方。 得到這一默許之后,他拿出一包駱駝牌香煙來,向她伸過去。她拿了一支,并注意到微微點潮濕,是他出汗浸的。同樣的程序。他拿著金色吉波打火机,為穩住打火机碰到了他的手,指間触到了他的皮膚,然后坐回去。香煙味道美妙無比,她微微笑了。 你到底是做什么的-我是說攝影做什么? 他看著他的香煙靜靜地說:“我是一個合同攝影師--給攝影,是部分時間,有時我有了想法,賣給雜志,然后給他們拍照,或者他們需要什么,就找我讓我為他們拍照。那是一個相當保守的刊物,沒有很多發揮藝術表現力的余地。但是報酬不錯,不算特別优厚,可是相當不錯,而且穩定。其余時間我就自己寫,自己拍,然后把作品寄給其他雜志。生活發生困難的時候我就做合作項目,不過我覺得那种工作太束縛人。 有時我寫詩,那純粹是給自己寫的。時不時的也寫寫小說,不過我好像沒有寫小說的气質。我住在西雅圖北部,相當多的時間在那一帶工作。我喜歡拍漁船。印地安人聚居區和風景。 常常把我派到一個地方去一兩月,特別是制作一項大的作品,例如亞馬遜河的一部分,或是北非沙漠。平常在這种情況下我都乘飛机去,在當地租一輛車。但是我有時想要開車經過一些地方作些偵察,以為將來的參考。我是沿蘇必利爾湖開車來的,准備穿過黑山陵回去,你怎么樣?” 弗朗西絲卡沒有准備他問問題。她到吾了一會儿說:“咳,我跟你做的可不一樣。我得的學位是比較文學。我一九四六年到這里時溫特塞特正找不到教師。我嫁給了個當地人而且還是個退伍軍人,這使我能被接受。于是我得了一張教師執照,在中學教了几年英文。但是理查德不喜歡讓我出去工作。他說他能養活我們,不需要我去工作,特別是當時兩個孩子正在成長。于是我就辭了工作,從此成為專職農家婦。就這樣。” 她注意到他的冰茶差不多喝完了,又給從大口杯里倒了一點。 謝謝。你覺得依阿華怎么樣? 這一瞬間這句問話是真誠的,她心里明白。標准的答話應該是:“很好,很宁靜。這里的人的确善良。” 她沒有立即回答。:我能再要一到煙螞?”又是那包駱駝牌,又是那打火机,又是輕輕碰了一下手。陽光在后廊地板上移過,照在那狗身下,它爬起來,走出視線之外。弗朗西絲卡第一次看著羅伯特金凱的眼睛。 我應該說:'很好,很宁靜。這里的人的确善良。'這些大部分都是真的。這里是很宁靜。當地人在某种意義上是很善良。我們都互相幫助,如果有人病了,受傷了,鄰居就會進來幫著揀玉米,收割燕麥,或者是做任何需要做的事。在鎮上,你可以不鎖車,隨便讓孩子到處跑,也不必擔心。這里人有很多优點,我敬重他們的品質。' 但是,終于坦白了。這句話已存了多年,但是從來沒有說出來過。現在,她對一個從華盛頓貝靈漢來的有一輛綠色卡車的男人說出來了。 他一時間沒說什么。然后說:“我那天在筆記本里記下一些話以備將來用。是開車時臨時想到的,這是常有的事。是這樣說的:'舊夢是好夢,沒有實現,但是我很高興我有過這些夢。'我說不上來這是什么意思,但是我准備用到什么地方。所以我想我能理解你的感覺。” 弗朗西絲卡向他笑了,她第一次笑得熱情而深沉。接著賭徒的沖動占了上風。“你愿意留下來吃晚飯嗎?我全家都到外地去了,所以家里疫什么東西,不過我總可以弄出一點來。” 我确實對雜貨舖。飯館已經厭倦了。如果不太麻煩的話,我愿意。 你喜歡豬排嗎?我可以從園子里撥點新鮮菜來配著做。 素菜就好。我不吃肉,已多年了。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就是覺得那樣更舒服。 弗朗西絲卡又笑了。“此地這個觀點可不受歡迎。理查德和他的朋友們會說你破坏他們生計。我也不大吃肉,不知為什么,就是不喜歡。但是每當我在家試著做一頓無肉飯菜時,就會引起反抗的吼聲。所以我已放棄嘗試了。現在想法儿換換口味是挺好玩的。” 好的。不過別為我太麻煩。听著,我的冷藏箱里有一包膠卷,我得去倒掉化了的冰水,整理一下。這要占時間。”他站起來喝完了剩茶。 他看著他走出廚房門,穿過游廊走進場院。他不像別人那樣讓百葉門砰一聲彈回來,而是輕輕關上。他走出去前蹲下拍拍那小狗,小狗舐了几下他胳膊表示對這一關注領情。 弗朗西絲卡上樓匆匆洗了一個澡,一邊擦身一邊從短窗帘的上面向場院窺視。他的衣箱打開著,他正在用那舊的手壓水泵洗身。她原該告訴他如果需要可以用房子里的蓬蓬頭洗澡她原是想說的,又覺得這樣似乎超過了熟悉的程度,以后自己心情恍惚,把這事忘了。 可是羅伯特金凱在這惡劣得多的條件下都洗漱過。在虎鄉用腥臭的水洗。在沙漠中用自已罐頭筒盛水洗。他在她的場院脫到腰部,用舊襯衣當毛巾使。“一條毛巾,”她自責的說,“至少一條毛巾,我這點總可以為他做的。” 他的刮胡刀躺在水泵邊的水泥地上讓陽光照得發亮。她看著他在臉上涂上肥皂然后刮胡子。他很又是這個詞堅硬。他個子并不大,大約六英尺多一點,略偏瘦。但是對他的個頭來說,他肩膀的肌肉很寬,他的肚子平坦得像刀片。他不管年齡多大都不像,他也不像那些早晨餅干就肉汁吃得太多的當地人。 上次去得梅音采購時她買了新的香水--風歌牌-現在節省地用了一些。穿什么呢?穿太正式了不大合适,因為他還穿著工作服。長袖白襯衫,袖子剛好卷到胳膊肘,一條干淨的牛仔褲,一雙干淨的涼鞋。戴上那對金圈耳環(理查德說她戴了像個輕佻女子)和金手鐲。頭發梳到后面用發卡夾住,拖在背后。這樣比較對頭。 她走進廚房時,他已坐在那里,旁邊放著背包和冷藏箱,穿了一件干淨的卡嘰布襯衫,桔色背帶從上面挂下來,桌上放著三架相机和五個鏡頭,還有一包新的駱駝牌香煙。相机上都標著“尼康”,黑鏡頭也是如此。有短距离。中距离,還有一個長距离的鏡頭。這些設備已經有刮痕有點地方還磕碰的缺口。但是他擺弄時仍很仔細,但又比較隨便,又擦又刷又吹。 他抬頭看她,臉上又嚴肅起來,怯怯生的。“我冷藏箱里的啤酒,要一點嗎?” 那好,謝謝。 他拿出兩瓶布德威瑟啤酒。他打開箱蓋時她可以看見透明盒子里裝著一排排膠卷,像木材一樣齊齊碼著。他拿出兩瓶來之后,里面還有四瓶啤酒。 弗朗西絲卡拉開一個抽屜找開瓶的扳子。但是他說:“我有。”他把那把瑞士刀從刀靴中抽出來。彈開瓶扳,用得很熟練。 他遞給她一瓶,舉起自己那瓶作祝酒狀說:“為午后傍晚的廊橋,或者更恰當地說,為在溫曖的紅色晨光里的廊橋。”他咧開嘴笑了。 弗朗西絲卡沒說話,只是淺淺的一笑,略微舉一下那瓶酒,猶猶豫豫地,有點不知所措。一個奇怪的陌生人,鮮花。香水。啤酒,還有在炎炎盛夏一個星期一的祝酒。這一切她已經几乎應付不了了。 很久以前有一個人在一個八月的下午感到口渴。不知是誰,研究了這口渴,弄了點什么拼湊在一起,就發明了啤酒。這就是啤酒的來源,它解決了一個問題。”他正在弄一架相机,用一個珠寶商用的小改錐擰緊頂蓋的一個螺絲,這句話几乎是對著相机部的。 我到園子里去一下,馬上回來。 他抬起頭來,“需要幫忙嗎?” 她搖搖頭,從他身邊走過,感覺到他的目光在她的胯上,不知他是不是一直看著她穿過游廊,心里猜想是的。 她猜對了。他是一直在注視著她。搖搖頭,又接著看。他注意著她的身体,想著他已知道她是多么善解人意,心里捉摸著他從她身上感到的其他東西是什么。他被她吸引住了,正為克制自己而斗爭。 園子現在正陰暗中。弗朗西絲卡拿著一個搪瓷平鍋在園子里走來走去。她挖了一些胡蘿卜和香茶,一些防風茶根。洋蔥和小蘿卜。 她回到廚房時,羅伯特金凱正在重新打背包,她注意到打得十分整齊。准确。顯然一切都已落位,而且一向都是各就其位的。他已喝完他那瓶啤酒,又開了兩瓶,盡管她那瓶還沒喝完。她一仰脖喝完第一瓶,把空瓶遞給他。 我能做些什么? 你可以從廊子里把西瓜抱進來,還有從外面筐子里拿几個土豆進來。 他行動特別輕盈,她簡直惊訝他怎么這么快,胳膊底下夾著西瓜。手里拿著四個土豆從廊下回來。“夠了嗎?” 她點點頭,想著他行動多像游魂。他把那些東西放在洗滌池旁邊的台上--她正在洗滌池里洗園子里摘來的菜-然后回到椅子那里點一支駱駝牌香煙坐下來。 你要在這里呆多久? 我也說不准。現在是我可以從容不迫的時候,照那些廊橋的期限還有三星期呢。我猜想只要照得好需要多久就多久,大概要一星期。” 你住在那里?在鎮上嗎? 是的,住在一個小地方,有很小的房間。叫什么汽車大院。今天早晨我才登記的,還沒把家伙卸下呢。” 這是唯一可住的地方,除了卡爾遜太太家,她接受房客。不過餐廳一定會讓你失望,特別是對你這种吃飯習慣的人。” 我知道。這是老問題了。不過我已學湊合了。這個季節還一算太坏,我可以在小店里的路邊小攤上買到新鮮貨,面包加一些別的東西差不多就行了。不過這樣被請出來吃飯太好了,我很感激。” 她伸手到台面上打開收音机,那收音机只有兩個頻道,音箱上蓋著一塊棕色布。一個聲音唱著:“我袋著時間。天气總站在我一邊……”歌聲下面是陣陣吉他伴奏。她把音量捻得很小。 我很會切菜的。 好吧。切菜板在那儿,就在底下的抽屜里有一把刀。我要做炖燴菜,所以你最好切成丁。 他离她二英尺遠,低頭切那些胡蘿卜。白蘿卜。防風菜根和洋蔥。弗朗西絲卡把土豆削到盆里,意識到自己离一個陌生男人這么近。她從來沒有想到過与削土豆皮相聯系會有這种小小的歪念頭。 你彈吉他嗎?我看見你卡車里有一個琴匣。 彈一點儿。只是作個伴儿,也不過如此面已。我妻子是早期的民歌手,那是遠在民歌流行起來之前,她開始教我彈的。' 弗朗西絲卡听到“妻子”一詞時身子稍稍繃緊了一下,為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他當然有權結婚,但是不知怎么這似乎跟他不相稱。她不愿意他結過婚。 她受不了我這樣長期外出拍照,一走就是几個月。我不怪她。她九年前就撤退了。一年之后跟我离了婚。我們沒有過孩子,所以事情不复雜。她帶走了一只吉他,把這契波琴留給我了。 你還和她通音訊嗎? 不,從來沒有。 他說了這么多。弗朗西絲卡沒有在進一步問下去。但是她感覺良好了一些,挺自私的。她再次奇怪自己為什么要在乎他結過還是沒結過婚。 我到過兩次意大利, 那不勒斯。 從來沒去過。我有一次到過北方,拍一些勃河的照片。后來再是去西西里去拍照。 弗朗西絲卡削著土豆,想了一會意大利,一直意識到羅伯特金凱在她身邊。 西天升起了云彩,把太陽分成射向四方的几道霞光。他從洗滌池上的窗戶望出去說:“這是神光。日歷公司特別喜愛這种光,宗教雜志也喜歡。” 你的工作看來很有意思, 是的,我很喜歡。我喜歡大路,我喜歡制作照片。 她注意到了他說“制作”照片。“你制作照片,而不是拍攝照片?” 是的,至少我是這樣想。這就是星期日業余攝影者和以此為生的人的區別。等我把今天我們看到的橋的那些照片弄好,結果不會完全像你想象中的那樣。我通過選鏡頭。或是選角度或是一般組合。或者以上几樣都結合起來,制成我自己的作品。” 我照相不是按原樣拍攝,我總是設法把它們變成某种反映我個人的意識。我的精神的東西。我設法從形象中找到詩。雜志有它自己的風格的要求,我并不意是同意編緝的口味,事實上我不同意時居多。這是我煩惱之處,盡管是他們決定采用什么,屏棄什么。我猜他們了解他們的讀者,但是我希望他們有時可以冒一點風險。我對他們這么說了,這使他們不高興。” 這就是通過一种藝術形式謀生所產生的問題。人總是跟市場打交道,而市場--大眾市場-是按平均口味設計的。數字擺在那里,我想就是現實。但是正如我所說的,這可能變得非常束縛人。他們允許我保留那些沒有被錄用的照片,所以我至少可以有我自己喜歡的私人收藏。' 間或有另外一家雜志愿意休用一兩張,或者我可以寫一篇關于我到過的地方的文章,插圖的照片可以比喜歡的更野一些。” 以后我准備寫一篇文章題為'業余愛好的优點',專門寫給那些想以藝術謀生的人看。市場比任何東西都更能扼殺藝術的激情。對很多人來說,那是一個以安全為重的世界。他們要安全,雜志和制造商給他們以安全,給他們以同一性,給他們以熟悉。舒适的東西,不要人家對他們提出异議。” 利潤。訂數以及其他這類玩意儿統治著藝術。我們都被鞭赶著進入那個千篇一律的大輪了。“做買賣的人總是把一种叫做'消費者'的東西挂在嘴上。這東西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就是一個矮胖子,穿著皺巴巴的百慕大短褲,一件夏威夷襯衫,戴一頂草帽,開酒瓶和罐頭的扳子從草帽上搖搖晃晃挂下來,手里攥著大把鈔票。” 弗朗西絲卡輕輕地笑了,心里思忖著安全和舒适。 不過我成就并不多。像我剛才說的,旅行本身就很好,我喜歡擺弄照相机,喜歡在戶外。現實并不像這支歌開頭那樣,但是這是一支不坏的歌。” 弗朗西絲卡猜想,對羅伯特金凱來說這是很平常的談話,而對她,這卻是文學素材。麥縣的人從來不這么談話,不談這些事。這里的話題是天气。農產品价格。誰家生孩子。誰家辦喪事還有政府計划和体育隊。不談藝術,不談夢。也不談那使音樂沉默。把夢關在盒子的現實。 他切完菜,“我還能做什么嗎?” 她搖搖頭,“沒什么,差不多就緒了。” 他又坐到桌邊,抽著煙,不時呷一兩口啤酒。她在煮菜,抽空啜口啤酒。她能感覺到那酒精的作用,盡管量是這么少。她只是在除夕和理查德在“軍人大廈”喝點酒。除此之外平時很少喝家里也几乎不放酒,除了有一瓶白蘭地,那是她有一次忽然心血不潮,隱隱地希望在鄉村生活中有點浪漫情調而買的。那瓶蓋至今沒有打開過。 素油,一半蔬菜,煮到淺棕色,加面粉拌勻,再另一品脫水,然后把剩下的蔬菜和作料加進去,文火炖四十分鐘。 菜正炖著時,弗朗西絲卡再次坐到他對面。廚房里漸漸洋溢著淡淡的親切感。這多少是從做飯而來的。為一個陌生人做晚飯,讓他切蘿卜,同時也切掉了距离,人在你的旁邊,緩減了一部分陌生感。既然失去了陌生感,就為親切感騰出了地方。 他把香煙推向她。打火机在煙盒上面。她抖落出一支來,摸索著用打火机,覺得自己笨手笨腳的,就是點不著。他笑了笑,小心地從她手里把打火机拿過來,打了兩下才點著。他拿著打火机,她就著火點了香煙。她一般在男人面前總覺得自己比他們風度优雅一點,但是在羅伯特面前卻不是這樣。 太陽由白變紅,正好落在玉米地上。她從窗戶望也去看見一只鷹正乘著黃昏的風扶搖而上。收音机里播放著七點鐘新聞和市場簡訊。此刻弗朗西絲卡隔著黃色貼面的桌子望著羅伯特金凱,他走了很長的路到她的廚房來,漫漫長路,何止以英里計! 已經聞到香味了, 清靜?清靜能聞的到嗎?排燒烤之余,今天的這頓飯确實是清靜的做法。整個食物制作過程和鏈條上沒有暴力,除了把菜從地里撥起來可以算。炖燴菜是靜靜地在進行,散發的味道也是靜靜的,廚房里也是靜悄悄 要是你不介意的話,請你給我講講你在意大利的生活。叉放在左踝上。 默默無言一跟他在一起使她感到不自在,于是她就講起來,給他講她青少年時成長的情況,私立學校。修女。她的雙親-一個是家庭婦女,一個是銀行經理。講她十几歲經常到海堤邊去看世界各國的船舶;講后來的那些美國兵;講她如何和女伴們在一家咖啡館里喝咖啡時遇到了理查德。戰爭攪亂了生活,他們起先也不知道他們是否終于會結婚。她對尼可洛只字未提。 他听著,不說話,有時點點頭表示理解。最后她停下來,他說,“你有孩子,你是這么說的嗎 是的。邁可十七歲,卡洛琳十六歲。他們都在溫特塞特上學。他們是4--h協會成員,所以他們去參加伊利諾伊州博覽會了,去展同卡洛琳養的小牛。” 這是我永遠沒法習慣的事,沒法理解他們怎么能對這牲口傾注發這么多愛心的關怀之后又眼看著它出售給人家去屠宰。不過我什么也沒敢說,要不然理查德和他的朋友全要對我大光其火了。可是這里面總有一种冷酷無情的矛盾。” 她提了理查德的名字,心里有點內疚,她什么也沒做,什么也沒有。可是她還是感到內疚是從一种遙遠的可能性而來的內疚。她也不知道如果她陷入了她無法處理的局面,今晚結束時該怎么辦。也許羅伯特金凱就此走了,他看起來挺安靜,挺和善,甚至有點靦腆。 他們談著談著,夜色變藍了,薄霧擦過牧場的草。在弗朗西絲卡的燴菜炖著的時候,他又給倆打開兩瓶啤酒。她站起來在開水里放進几個餃子,攪了攪,靠在洗滌池上,對這位從華盛頓貝靈漢來的羅伯特金凱產生一股溫情,希望他不要走的太早。 他靜靜地有教養地吃了兩份燴菜,兩次告訴她有多好吃。西瓜甜美無比。啤酒很涼。夜色是藍的,弗朗西絲卡。約翰遜四十五歲,漢克。斯諾在依阿華州謝南多阿的kma電台唱著一支火車歌曲。 古老的夜晚,遠方的音樂 現在怎么辦呢?弗朗西絲卡想,晚飯已畢,相對而坐。 這個問題他給解決了。“到草場去走走怎么樣?外面涼快一點了。”她同意之后,他從一只背包里拿出一架相机,把背帶套在肩上。 金凱推開后廊的門,給她撐著,然后跟在她后面走出去,輕輕關上門,他們沿著裂縫的邊道穿過水泥舖的場院走到机器棚東邊的草地上。那机器棚散發著熱油脂的味道。 當他們走到篱笆前時,她一只手把鐵絲网拽下來跨了過去,感覺到她細條涼鞋帶周圍腳上沾了露水。他也照此辦理,穿靴子的腳輕松地邁過鐵絲网。 你管這叫草場還是叫牧場? 我想叫牧場。有牲口在,草就長不高。當心腳底下牛糞。升起,太陽剛從地平線消失,天空變成蔚藍色。月光下公路上一輛小汽車呼嘯著疾馳而過,消聲器很響。那是克拉克家孩子的車,他是溫特塞特橄欖球隊的四分衛,跟裘迪。萊弗倫森經常約會。 她已經很久沒有這樣散步了。平時,總是五點鐘開飯,晚飯過后就是電視新聞,然后是晚間節目,理查德看,有時孩子們做完功課也看。弗朗西絲卡通常坐在廚房看書-從溫特塞特圖書館和她參加的圖書俱樂部借來的書,歷史。詩歌和小說,或者是在天气好的時候坐在前廊上。她煩電視。 有時理查德叫她:“弗蘭妮,你瞧瞧這個!”她就進去和他一起看一小會儿。埃爾維期出現時常引起他發出這樣的召喚。還有甲殼虫樂隊首次在“埃德。蘇利文大觀”出現時也叫她看,理查德看著他們的頭發,不斷搖頭,大不以為然。 有短暫的時間几抹紅道划破天空。羅伯特金凱指著上面說:“我把這叫做'反射'。多數人把照相机收起得太早。太陽落山后總是有一段時候天空出現真正美妙的光和色,只有几鐘,那是在太陽剛隱入地平線而把光線反射到天空的時候。” 弗朗西絲卡沒說話,心里捉摸這是怎樣一個人,草場和牧場的區別似乎對他那么重要,天空的顏色會引得他興奮不已,他寫點儿詩,可是不大寫小說。他彈吉他,以影像為生,把工具放在包里。他就像一陣風,行動像風,也許本身就是風中來的。 他仰望著天空,雙手插在褲袋里,相机挂在左胯上。“月亮的銀苹果/太陽的金苹果。”他用他的男中音中區聲部像一個職業演員那樣朗誦這兩句詩。 她望著他說:“w。b。葉芝'流浪者安古斯之歌'。” 對,葉芝的東西真好。現實主義。簡洁精練。刺激感官。充滿美感和魔力。合乎我愛爾蘭傳統的口味。”他都說了,用五個詞全部概括了。弗朗西絲卡曾想方設法向溫特塞特的沉重解釋葉芝,但是沒能讓大多數人理解。她之所以選了葉芝,部分原因正是剛才金凱說的,她想所有這些物質是會對那些十几的孩子有吸引力的,他們身上的腺体正跳得咚咚響,就像橄欖球賽半場休息時繞場而行的中學生樂隊一樣。然而他們受對詩歌的偏見的影響太深了,把詩看作是英雄气短的產物,這种觀點太強烈了,連葉芝也克服不了。 她記得當她在班上讀到“太陽的金苹果”一句時,馬修。克拉克看著他旁邊的男孩子,把雙手拱起來做出女人乳房的樣子。他們偷偷笑著,同他們一起坐在后排的女生都漲紅了臉。 他們一輩子都會以這种態度生活下去,她知道這一點。這正是她灰心喪气之處。她感以受傷害,感到孤獨,盡管表面上這個社會是很友好的。詩人在這里是不受歡迎的。麥迪遜縣的人為彌補自己加給自己和文化自卑感,常說,“此地是孩子成長的好地方。”每當此時她總想回一句;“可這是大人成長的好地方嗎?” 他們沒有什么計划,信步向牧場深處走了几百碼,拐了一個彎又向屋子走去。跨過鐵絲网時夜幕已經降臨,這回是他為她拉下鐵絲网。 她想起白蘭地來了。“我還有點白蘭地,或者你宁愿要咖啡?” 存在兩樣都要的可能嗎? 當他們走進草地和水泥地上場院的燈照出的光圈時她回答說:“那當然,”自己听著聲音有點感到不安。為是那不勒斯咖啡館里那种有點放蕩的笑聲。 很難找到兩個一點沒有缺口的杯子。雖然她知道他生活中用慣了帶缺口的杯子,但是這回她要完美無缺的。兩只盛白蘭地的玻璃杯倒扣著放在碗柜深處,像那瓶白蘭地一樣從來沒有用過。她得踮起腳跟才夠得著,自己意識到涼鞋是溫的,藍色牛仔褲緊繃在臀部。 他坐在原來坐過的那張椅子上注視著她。那古老的生活方式又回來了。他尋思她頭發在他撫摸之下會有什么感覺,她的后背曲線是否同他的手合拍,她在他下面會有什么感覺。 古老的生活方式在掙扎,想要掙脫一切教養,几世紀的文化錘煉出來的禮儀。文明人的嚴格的規矩。他試圖想點別的事:攝影。道路或者廊橋,想什么都行。就是別想現在她是什么樣。 但是他失敗了,但是還是在想触摸她的皮膚會是什么感覺,兩個肚皮碰在一起會是什么感覺。這是永恒的問題,永遠是同樣的問題。該死的古老生活方式正掙扎著冒到表面上來。他把它們打回去,按下去,吸一支駱駝煙,深深地呼吸。 她一直感覺到他的目光盯在她身上,雖然他目光一直是含蓄的,從不是公然大膽的。她知道他知道白蘭地從來沒有倒進過這兩只杯子。她也知道,憑他的愛爾蘭人對悲劇和敏感性,他已感覺出一些這种空虛。不是怜憫。這不是他的事。也許是悲哀。她几乎可以听到他在腦漲中形成以下的詩句: 瓶末開過,* 杯子是空的, 她夠著身体找出來, 在依阿華, 中央河流域某地, 我用眼睛望著她, 這雙眼曾見過, 吉瓦洛人的亞馬遜河, 也曾見過絲綢之路, 駱駝行旅揚起的塵土, 追隨我身后, 飛向杳無一物的 亞洲的蒼穹 當弗朗西絲卡剝掉那瓶依阿華瓶蓋的封皮時,她看見自己的指甲,希望它長一,保養得好一點。干農洗不能養長指甲,至目前為止,她從來沒有在乎。 白蘭地。兩只玻璃杯放在桌上。她准備咖啡時,他打開瓶子在兩只杯子里斟上酒,倒得到恰到好處。羅伯特金凱對晚飯后的白蘭地是有經驗的。 她心想他不知道在多少人家的廚房,在多少好飯館里,多少燈光暗淡的客廳里實踐過這一小手藝。他不知見過多少纖纖玉手捏著高腳白蘭地杯的柱子,長長的指甲伸向他,有多少雙藍色圓眼睛。棕色長眼睛通過异國的夜空凝視過他--當拋了錨的帆船在岸邊搖蕩,當海水拍打著古老港口的堤岸? 廚房的頂燈太亮了,不适宜喝咖啡和白蘭地。弗朗西絲卡。約翰遜,農夫之妻,要讓它打開弗朗西絲卡。約翰遜,一個走過晚飯后的草地重溫少女時代的舊夢的女人,要把它熄滅。有一支蜡燭就足夠了。不過這樣太過份了,他會誤解的。她打開洗滌池上面的小燈,把頂燈關了,這樣不是十全十美,但是比較好。 他舉杯及肩向她伸去。“為了古老的夜晚和遠方的音樂。”不知怎的,這些話讓她倒吸一口气,不過她跟他碰了碰杯,雖然想說“為了古老的夜晚的遠方的音樂”,卻只是微微笑了一下。 他們兩人都吸著煙,沉默不語,喝著白蘭地,喝著咖啡。野有一只山雞鳴叫,杰克-那小狗-在場院里吠了兩聲。蚊子試著沖向桌子附近的紗窗,有一只不長于思考,卻相信自己的可能自己的本能的飛蛾讓洗滌池上和小燈引得團團轉。 還是挺熱的,沒有風,現在有點潮濕。羅伯特金凱微微出著汗,襯衫的頭兩個扣子解開著。他并沒有直面看著她,不過她感覺得到他即使好像在注視著窗外,他視野的邊緣也會掃到她他轉身時她可以從敞開的襯衫領口看到他的胸部,看見皮膚上小小的汗珠。 弗朗西絲卡正享受著美好的情怀,舊時情怀,詩和音樂的情怀。不過是他該走的時候了,她想。冰箱上的鐘已指到九點五十二分。收音机是法倫。揚在唱著一支几前的老歌<圣。塞西利亞的神殿>,弗朗西絲卡記得那是公元三世紀的殉道者,是庇護音樂和盲人的圣者。 他的酒杯空了。正當他視線從窗外回過來時,弗朗西絲卡拿起白蘭地瓶頸,向那空杯子做了個手勢。他搖搖頭。“要在黎明中拍攝羅斯曼橋。我得走了。” 她松了口气,又深深地失望。她心時來回翻騰:是的,請你走吧:再留下來唱杯白蘭地;走吧。法倫。揚并不關心她的感覺,洗滌沁上的扑燈蛾也不關心,她不知道羅伯特金凱怎么樣。 他站著,把一個背包甩到左肩,另一個放在冷藏箱上。她繞到桌子這邊來。他伸出手來,她握著。”謝謝今晚。晚飯,散步,都好极了。你是一個好人,弗朗西絲卡。把白蘭地放在碗柜靠外這的地方,也許過些時候會好起來的。” 他都明白了,正如她想到的。不過他的話一點也沒冒犯她。他是指的浪漫情調。而且從最好意義上講是認真的。從他柔和的語言和說這些話的神態中她看得出來。不過她有一點不知道,那就是他當時真想對著廚房的四壁大喊,把以下的話刻進白灰中:“看在耶穌的份上,理查德。約翰遜,你真是像我認定的那樣,是一個大傻瓜嗎?” 她送他出去,站著他的卡車旁等他把東西裝進去。小狗穿過場院跑過來圍著卡車嗅來嗅去。“杰克,過來。”她輕聲而又嚴厲的命令它,于是那狗過來坐在她旁邊,大口喘著气。 再見,多保重,手把門關上。他轉動那老舊的引擎,使勁踹著油門,車子嘎嘎喇喇地開動了,他從窗口伸出頭來笑著說:“我想這車需要調音了。” 他換擋,倒車,又換擋,然后在亮光中穿過場院。剛好在進入黑暗的小巷之前他的左手伸出窗口向她召手,她也揮手相報,雖然明知他看不見。 當卡車沿小巷開出時,她跑過去站在暗中注視著那紅燈隨著車的顛簸上下跳動。羅伯特金凱向左轉上了通往溫特塞特的大路,炎熱的閃電划破夏空,杰克一跳一蹦回到廊下。 他走后,弗朗西絲卡赤身裸体站在鏡台前。她骨盆因生過孩子稍微張大一點,乳房還很結實好看,不太大不太小,肚子稍微有點圓。在鏡子里看不見雙腿,但是她知道還是保持的很好的。她應該更經常地剃剃汗毛,不過好像也沒什么意思。 理查德對性生活的興趣不太經常,大約兩個月有一次,不過很快就結束了,是最簡單的,不動感情。似乎也不注意什么香水剃汗毛之類的事,所以人很容易邋遢起來。 她對于他更像一個生意合伙人而不是其它。她本人的一部分覺得這樣挺好。但是她身上還有另外一個人的騷動,這個人想要淋浴,洒香水……然后讓人抱起來帶走,讓一种強大的力量層層剝光,這力量她能感覺到,但從末說出過,哪怕是朦朦朧朧在腦子里也沒有說過。 她又穿好衣服,坐在廚房桌子邊在半張紙上寫字。杰克跟著她到外面那輛福特小卡車旁,她一開車門它就跳了進去,坐到了旅客座位上。當她把車倒出車棚時,它把頭伸到窗外,回頭看看她,又伸到窗外。她把車開出小巷,向右轉到縣公路上。 羅斯曼橋一片漆黑。不過杰克先跳下去在前面探路,她從卡車里拿出一個手電,把紙條用大頭針釘在橋左邊入口處,然后回家。 黎明前一小時羅伯特。金凱駛過理查德。約翰遜的信箱,嚼一口銀河牌巧克力,咬一口苹果,把咖啡杯子放在座位上夾在兩腿中間以免潑翻。他經過朦朧月色中的那所白房子時抬頭望一望,搖頭歎息男人多愚蠢,有些男人,多數男人。他們至少可以做到喝杯白蘭地,出門時不要摔那百葉門。 弗朗西絲卡听見那輛走調的小卡車經過。她躺在床上,光著身子睡了一夜,這是她記憶中的第一次。她能想象金凱的樣子,頭發被車窗卷進的風吹起,一只手扶著方向盤,另一只手拿著一支駱駝煙。 她傾听車輪隆隆向羅斯曼橋的方向逐漸杳然。她開始在腦海里翻騰葉芝的詩句:“我到榛樹林中去,因為我頭腦里有一團火……”她表達這首詩的方式是介乎教學和祈求之間。 他把車停在离橋比較遠的地方,以便不妨礙他攝影的构圖。他從車座后面小小的空間拿出一雙膠皮靴,坐在車的踏板上解開皮靴的帶子換上。把一只有兩根帶子的背包背在雙肩,三腳架的皮帶挂在左肩,右手拎著一只背包,通過陡峭的河岸向水邊走去。 要用技巧把橋放在某一角度以便在构圖上突出來,同時要收進一角小溪而避開橋入口處牆上那些亂刻的字。橋后面的電話線也是個問題,但是通過精心确定框架也可以處理好。 他把裝好柯達彩卷的尼康相机拿出來裝在三腳架上,擰緊螺絲釘。相机裝著24毫米鏡頭,他換上他最喜歡的105毫米鏡頭。東方已顯出灰朦朦的光線,他開始試驗他的构圖,把三腳架向左移二英尺,調整了陷入溪邊爛泥中的那只腳,把相机帶子繞在左腕上,這是他在水邊照相時經常做的,因為由于三腳架倒在水里而損失的相机太多了。 紅光出現,天空漸漸亮起來。把相机向下拉六英寸,調整三腳架的腿。還不對。再往左移一英尺,再調整架腿。把相机在架頂放平,鏡頭調整到5/8。估計一下原野的深度,通過高焦距的技術把它放到最大限度。把拉線套緊在扳机上。現在太陽百分之四十在地平線上面,橋上的舊漆變成一种暖紅色,這正是他所要的。 從左胸口袋中拿出光譜儀,對到1/8。需要曝光一秒鐘,不過柯達膠卷能堅持到這一极限。從取景器望過去。“那橋入口處挂著什么鬼東西?”他嘰咕著。“一片紙。昨天并不在那儿呀。” 扶穩三腳架,跑上岸去,身后的陽光迅速追上來。那張紙整整齊齊的別在橋上。把它撕下來連大頭針一起放進背心口袋里。赶緊跑到岸邊,下去,走到相机后面,太陽已升起百分之六十。跑得气喘吁吁,再拍一次,重复兩次以便留底。沒有風,草紋絲不動。為保險起見,照了三兩秒的三張一秒半的。 把鏡頭調到1/16,整個程序再重复一遍。把三腳架和相机拿到小溪當中去,安置好,印上腳印的淤泥向后移去。這段連續鏡頭再完整地拍一遍。裝一卷新的柯達彩卷,換鏡頭,把24毫米的裝上,把105毫米的放進口袋,涉水而上,离橋近些,調整。對好,核對光線,拍三張照,再照几張備用作為保險。 把相机豎起來,重新构圖,再拍,同樣的場景,依次拍攝。他的動作沒有一點不靈便之處,一切都是那么嫻熟,每個動作都有道理,意外情況都得到效率的專業化的處理,不落痕跡。 上得岸來,背著器材穿橋,同太陽賽跑。現在進入緊張階段。抓出已經裝好感光速度更快的膠卷的相机,把兩架相机都套在脖子上,爬上橋后的樹。樹皮扎破了手臂-“去他媽的!”繼續爬。現在高高在上,從一個角度望見橋,小溪上正閃著陽光。用特寫儀把橋頂單獨划出,然后是橋的背陰影面。就在水邊讀儀器的指數,把相机架好,拍九張照片,再拍備份照,把相机放在塞在樹椏杈之間的背心上,換相机,換感光速度更快的膠卷,又照了十几張。爬下樹,再下河岸,架起三角腳,再裝上柯達彩卷,构圖從第一批一樣,不過是從小溪對面照的。把第三架相机從包里拉出來,那是架舊sp測距离的相机,現在是拍黑白照了。橋上的光線一秒鐘一變。緊張的二十分鐘-這种緊張只有軍人。外科醫生和攝影師才能体會-羅伯特金凱把背包甩進卡車,沿來過的路駛回去。离鎮西的橋有十五分鐘的路程,如果他赶快的話還可能在那里照几張照。 塵土飛揚,點起駱駝煙,卡車顛簸前進,駛過那間朝北的白木屋,駛過了理查德。約翰遜的信箱。沒有她的影子。你能期待什么呢?她是結了婚的,過得挺不錯。你也過得不錯。誰需要這些麻煩事?美好的夜晚,美好的晚餐,美好的女人。就讓它這樣吧,不過,天哪,她真迷人。她身上有一种什么,使我目光很難從她身上移開。 他絕塵而過弗朗西絲卡住處時,她正在牲口棚里勞動。牲口的喧鬧聲掩蓋了一切路邊的聲音。而羅伯特金凱正向橋駛去,追光逐年地疾馳而過。第兩座橋也很順利。那橋在山谷中,在他到達時周圍霧還末散盡。他通過300毫米的鏡頭取得的景是左上角一輪大太陽,其余部分是通向橋的蜿蜒的白石路和那座橋本身。 然后他在那老式測距离相机中收進了一個農夫赶著一匹淺棕色的比利時馬拉著一輛車在白色的路上走。這是最后的舊式老鄉了,金凱想著,笑了。當好鏡頭來到時,他是知道的,他拍攝時已經能想見最后印出來是什么樣。拍豎鏡頭時他留下了一片光亮的天空,可以在上面寫下標題。 八點十五分時他收起三腳架,自我感覺良好。一早晨的工作是有成績的。這是農村風味的保守的作品,但是很好,很扎實。那張農夫赶馬車的照片甚至也許可以作封面照,所以他在圖片上方留下了空間,以便印上標題或導語。編緝們喜歡這种設想周到的工藝。這是羅伯特金凱得以委任的原因。 他七卷膠卷差不多都照完了,把三架相机退空,然后手伸進背心左下方的口袋里去拿另外四卷。“媽的!”大頭針扎了他一下手指。他忘了從羅斯曼橋拿下的那張紙時連大頭針一起放進口袋了。事實上他連那張紙也忘了。他掏出來,打開讀:“當白蛾子張開翅膀時,如果你還想吃晚飯,今晚你事畢之后可以過來,什么時候都行。” 他禁不住微微一笑,想象弗朗西絲卡。約翰遜帶著這張紙條和大頭針在黑暗中驅車到橋頭的情景。五分鐘之后,他回到鎮。德士古加油站的人把油箱加滿,核對油量時,他用加油的投幣電話打電話。薄薄的電話薄讓油污的手指翻得黑不溜秋。有兩個約翰遜的名字,不過有一個有鎮上的地址。 他撥了鄉下的那個號碼等著。電話鈴時弗朗西絲卡正在后廊喂狗。響第二下時她拿起耳机:“約翰遜家。” 喂,我是羅伯特。金凱。 她体內又跳動起來,像昨天一樣。好像有一根東西從胸部插到腹部。 收到你的字條了,w。b。葉芝作信使,以及种种一切。我接受邀請,不過可能要晚點。天气很好,所以我計划拍攝--讓我想想叫什么來著?杉樹橋……今晚拍。完事可能要九點鐘,然后我還要洗一洗,所以到這儿可能要九點半到十點。行嗎?” 不行,她不愿等這么長。不過她還是說:“當然可以,把工作做完吧,那才是重要的。我來做一點很方便的東西,等你來了一熱就行了。” 然后他又說:“如果你愿意來看我拍照也很好,不會妨礙我的,我可以在大約五點半接你” 弗朗西絲卡思忖著這個問題。她愿意跟他一道去,但是有人看見怎么辦,假如理查德知道了,她怎么跟他說? 杉樹橋与新的公路平行,在河上游的五百碼處,是水泥橋。她不會太引人注意,會嗎?不到兩秒鐘,她決定了。“好吧,我愿意。為過我自己開我的卡車去那里跟你會面,什么時候?” 大約六點鐘。那么在那里見你,對吧?回頭見。 以后整天時間他就在當地的報館里翻過期的報刊。小鎮挺秀麗,有一個滿舒服的縣政府廣場,他就坐在那里樹蔭下的長板凳上吃午飯,一小袋水果,一些面包,還有從街對過咖啡館里買的一瓶可樂。 他走進咖啡館去買可樂時剛過午后。就像在早年荒野的西部酒館里出現了當地的槍手一樣,熱鬧的談話中斷了,大家都打量他。他討厭這樣,覺得不自在,但這是所有小鎮的標准程序有個新來的人!跟我們不一樣!他是誰!他來這儿干什么? 有人說他是個攝影師。說是看見他今天早晨在橋那儿,帶著各式各樣的相机。 他卡車的牌子說他是從西部華盛頓那邊來的。 整個早晨都在報館里。吉姆翻報紙找關于廊橋的資料。 是啊。德士古的小費歇爾說他昨天到過那里打听去所有廊橋和路。 他要知道這干什么? 怎么會真有人要這些橋的照片?都挺破的,快塌了。 他頭發可真長,有點儿像那些'甲殼虫'的家伙,或者還有那個叫什么玩意儿來著?嬉皮士!是不是?”這句話引起后邊雅座里和鄰桌一陣哄笑。 金凱拿著可樂走出門去,那些目光還在盯著他。也許他請弗朗西絲卡出來是犯了一個錯誤,為她著想,不是為他自己。如果有人在杉樹橋看見她,第二天早餐時話就會傳到咖啡館,然后由德士古加油站的小費歇爾接過過往行人的小錢之后一站一站傳下去。也許比這還快。 他已經体會到千万不能低估小鎮傳遞小消息的電傳效應。對蘇丹餓死二百万儿童可以完全無動于衷,可是理查德的妻子和一個長頭發的陌生人在一起出現,這可是是大新聞!這新聞可以不脛而走,可以細細咀嚼,可以在听的人的心中引起一种模糊的肉欲,成為那一年中他們感覺到的唯一的波瀾。 他吃完午飯走到縣府廣場停車場的公用電話亭,撥了她的號碼,鈴響三次時她接電話,稍稍有點气喘。“喂,還是羅伯特。金凱。” 她立刻胃里一陣緊縮,她想,他來不了啦,一定是打電話來告訴我這個。 我直接了當說吧。由于小鎮人的好奇心,如果你今晚跟我一塊出來有問題,那就別勉強。坦率地說,我對這里的人怎么想我完全不在乎,愛怎么想就怎么想,我晚些時候會到你這儿來的。我要說的是我可能不該請你出來,所以你無論如何不必勉強來,盡管我很愿意你跟我一起去。” 自從上次通話之后她也一直在想這個問題。但是她已一定決心。“不,我想看你工作,我不擔心閒話。”她實際是擔心的,但是自己身上有某种東西在主宰著,要做冒點風險的事。不管付出什么代价,她就是要到杉樹橋去。 好极了。我只是想再核實一下,呆會儿見。 好吧! 他四點鐘回到旅館,在洗滌池里洗了點衣服,穿上一件干淨襯衫,另外放了一件在卡車里還有一條卡嘰布褲子和一雙涼鞋,那涼鞋是他在一九六二年攝制關于通向大吉岭的那條微型鐵路的新聞時在印度買的。在一家小酒館買了兩箱六瓶裝的布德威瑟啤酒,把其中八瓶最多能放進八瓶放進冷藏箱,排在那些膠卷周圍。 天很熱。又真正地熱起來了。依阿華午后的太陽淫威所到之處,水泥。磚。土已吸足了熱气近黃昏時更火上添油,從西方火辣辣地照過來。 小酒館很暗,還算涼快,前門開著,天花板上有大電扇,還有一台立式電扇在門口以105分貝的響聲轉著。不這不知怎的,那風扇的響聲,陣啤酒味,電唱机的高音喇叭,還有酒吧前一張張半含敵意盯著他看的臉使他感覺這儿比實際更熱。 外面公路上陽光炙人,他想的是喀斯喀特山脈和基達卡附近圣胡安。德。福卡海峽沿岸的樅樹和清風。 不過弗朗西絲卡。約翰遜看起來挺涼快。她把她那輛福特卡車停在橋附近的樹從后面。正倚著擋泥板站著。她還穿著那條特別合身的牛仔褲,涼鞋,那件白色針織圓領襯衫托得她身材倍加嫵媚。他把車停在她的車旁,一邊向她招招手。 嗨!真高興看見你。太熱了! 在一個他有所動心的女人面前的老感覺又來了。除非談嚴肅的事,他總是不知說什么好。雖然他很有幽默感,只是稍有點怪,但是他的思想本質上是嚴肅的,處事認真。他母親常說他在四歲時就是大人了。作為一專業人員,這對他很好,但是從他的思想方法來說,這种性格在一個弗朗西絲卡這樣的女人面前對他并不利。 我想看你制作照片,你不管它叫'拍'。 你馬上就會看見的,而且你會發現這相當枯燥。至少其他人一般都這樣認為。這跟听別人彈鋼琴不一樣,那你能參地進去共同欣賞,攝影這玩意儿,制作和表演之間要隔很長時間。今天我只是制作,等照片在什么地方登出來,那才是表演。你今天要看到的只是大量的胡擺亂弄。不過太歡迎你來了,事實上你來了我很高興。” 她反复品味著最后几個字,他不一定需要說。他可以說到歡迎為止,但是他沒有止于此。他是真誠地高興看到她,這很清楚。他希望她到這儿來的本身也能使她体會到同樣的意思。 我能幫你什么忙嗎? 你可以幫著拿那個藍背包,我拿那個土黃色的三腳架。 于是弗朗西絲卡成了攝影師助手。他剛才說的不對。可看的多著呢。這是某种表演,只是他自己沒有意識到。她昨天就注意到了這一點。他把她吸引住,部分也是因為這個。他优美的風度,犀利的目光,正在工作的上臂的肌肉,特別是他移動身体的姿勢。所有她認識的男人与他相比都顯得笨手笨腳。 但不是他行動匆忙,相反,他完全從容不迫。他有一种羚羊般的素質,盡管她看得出他柔韌而堅強。也許他更像豹而不像羚羊。是的,豹,就是它。她感覺得出來他不是被捕食物,而是相反。 弗朗西絲卡,請遞給我那架有藍背帶的相机。 她打開背包,拿出相机,對這些他隨隨便便擺弄的昂貴的器材特別小心翼翼。相机的鍍鉻的取景器上刻著“尼康”,左上角有一個“f”字母。 他此刻正跪橋的東北方向,三腳架調的很低,他伸出左手,眼睛沒有离開取景器,她把相机遞給他,看著他的手摸到相机后一把抓住鏡頭。他擺弄一下她昨天看見的從背心挂出來繩子的活塞,快門閃了一下,他扳了一下快門,又閃了一下。 他摸到了三架頂,擰松了螺絲釘,把相机卸下來換上了她給他的那架。他在擰緊新相机時回過頭來向她笑著說:“謝謝,你是一流的助手。”她臉微微紅了一下。 天哪,他是怎么回事!他像從外星騎著彗星尾巴乘風而來落在她巷子口的什么生物。我為什么不能簡單地說一句“不謝”?她想。我在他面前有點遲鈍,但是這不是由于他的所為,是我自己,不是他。我就是不習慣和他這樣思想敏捷的人在一起。 他涉過小溪走到對岸。她帶著藍背包從橋上穿過去站在他背后,感到很快活,快活得奇怪這里充滿活力,他工作方式中有一种力量。他不是等待天然景色,而是輕柔的地把它掌握過來根据自己的想象加以塑造,讓大自然來适應他心目中所見到的景象。 他把他的意志強加于景觀,用不同的鏡頭,不同的膠卷,有時用一個濾光器來抵消光線的變化。他不是單純地同自然作斗爭,而是用技巧和智慧來主宰它。農夫也用化學物質和壓土机來主宰大自然。但是羅伯特改變大自然的方式是有彈性的,每當他工作完畢之后總是讓事物恢复本來面目。 她看著他跪下去時牛仔褲緊繃在他臀部肌肉周圍,看著他褪色的藍斜布紋襯衫貼在背上銀發蓋在衣領上,看著他怎樣跪坐下來調整一項設備。長久以來第一次,她單是由于注視別人而兩腿之間濕漉漉的。當她感覺以這一點時就仰望夜空深深呼吸,听見他輕聲罵了一句,因為有一個濾光片卡住了,從鏡頭上擰不下來。 他又涉水回來向卡車走去,穿著膠靴啪嗒啪嗒在水里走著。弗朗西絲卡鑽進了廊橋。當她從另一端出來時,他正蹲在那里拿相机對著她。她沿著大路向他走去時他按了一下快門,扳過來,又按第二下,第三下。她覺得自己有點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別擔心,作已經做完。我想我先到旅店去沖個澡再出來。” 好吧,隨便你。不過一條毛巾,一次淋浴,或者那水泵或者隨便什么東西我總還可以提供的。”她低聲。奶切地說。 好吧,听你的。你先去吧,我要把這些器材裝進哈里-我的卡車然后立刻就來。 她把理查德的新福特車退出樹叢,開到橋外的路上,左轉彎向溫特塞特方向,然后插入西南朝家開去。風沙太大,看不見他是否跟在后面,不過有一次在繞過一個彎道時她覺得她看見了他的車燈,在一英里之外,隨著那他管它叫“哈里”的卡車上跳動。 那一定是他,因為她剛一到家就听見他的車駛進小巷。杰克先吠了几聲,隨即靜了下來,自己咕嚕著:“就是昨天那小子,我猜,那沒事儿。”金凱停下來跟它說了會話。 弗朗西絲卡從后廊走出來,“沖澡嗎?” 那太好了,給我指路吧。 她領他上樓到浴室去,那是孩子們長大之后她逼著理查德裝的。這是极少數他拗不過她的要求之一。她喜歡在晚上洗長時間的熱水澡,而且不想讓十几歲的孩子闖入她的私人地盤。理查德用另外一個浴室,他對她浴室內的婦女用品感到不适服,用他的話說,“太風騷”。 到這間浴室非通過他們的臥室不可。她給他開了門,從臉盆下面的柜子里拿出几條大小不一的毛巾。“需要什么就隨便用,”她輕輕咬著下嘴唇微笑著說。 如果你有剩的話,我想借洗發精用用,我的放地旅館了。 當然可以。你挑吧。 “謝謝。”他把干淨的換洗衣服扔在床上,弗朗西絲卡注意到了卡嘰布褲子,白襯衫和涼鞋當地男人沒有穿涼鞋的。有少數從鎮上來的人開始在高爾夫球場上穿百慕大短褲,但是農夫們都不穿。可涼鞋……從來沒有。 她走到樓下,听見淋浴開始響了。他現在是光著身子,她想著,感到下腹有异樣的感覺。 當天早些時候他來過電話之后,她曾驅車四十里到得梅音去,進了一家賣酒的店。她對酒沒有經驗,向售貨員要好葡萄酒。售貨員也不比她多懂多少,這沒關系。于是她就自己一排排看過去,忽然看見一瓶上面貼著“瓦爾波里切拉”商標。她記得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意大利干葡萄酒,于是買了兩瓶,還有一個細頸玻璃瓶的白蘭地,覺得自己放蕩不羈而老于世故。 下一步,她到市區一家店物色一件夏裝。她找到了一件淺粉色細背帶的。那衣服后背開得很低,前領陡地凹下去,穿起來半截乳房露在外面,腰間用一根細帶子系起來。又買了一雙涼鞋,很貴,平底,鞋幫上有精細的手工花紋。 下午,她做夾餡辣椒,用蕃茄醬,黃米,奶酷和香菜末拌餡儿,然后是簡單的菠菜色拉,玉米面餅,甜點是苹果醬蛋奶酥。除了蛋奶酥之外,都放進了冰箱。 她急急忙忙把新買的連衣裙改短到齊膝。得梅音的有夏初時登過的一篇文章說這是今年流行的長度。她一向認為新潮服裝怪里怪气的,那是人們乘乘地听命于歐洲設計師。不過這個長度對她特別合适,所以她就把裙邊裁到那里。 葡萄酒是個問題。這里的人都把它放到冰箱里,可意大利他們從來不這么做。但是就放在廚房台子上又太熱。她想起了水房,夏天那里溫度總是在華氏六十度上下,于是她把葡萄酒靠牆放著。 樓上淋浴停止時剛好電話鈴響了。是理查德從伊利諾伊打來的。 一切都好嗎? 好。 卡洛琳的小牛要在星期三評判。第二天我們還要看點別的。星期五回家,會比較晚。 好吧。好好玩,回來開車小心點。 弗蘭妮,你沒事吧?聲音有點不太對。 沒事儿,我挺好。就是天太熱。洗個澡就好了。 好吧,問杰克好。 好,我會的。 羅伯特。金凱從樓上下來進入廚房。白色封領襯衫,袖子剛好卷到胳膊肘,淺卡嘰布褲子,棕色涼鞋,銀手鐲。襯衫頭兩個扣子敞著,露出銀項鏈。他的頭發還是濕的,梳得整整齊齊,中分印。她對涼鞋感到新奇。 我現在把野我穿的髒衣服拿到車里去,然后把那些家伙拿進來擦擦干淨。 去吧。我要洗個澡。 要不要洗澡時喝杯啤酒? 要是你有富余的話。 他先把冷藏箱拿進來,給她拿出一瓶,為她打開。她找出兩只玻璃杯當啤酒杯。他回到卡車時她拿著啤酒上樓,注意到他已經把澡盆洗干淨。于是放了一大盆熱水泡了進去,把啤酒杯放在澡盆旁邊的地上,開始擦肥皂,剃汁毛。几分鐘以前他剛在這儿躺過,她現在躺的地方熱水曾流過他的身体,她覺得十分性感。几乎一切与羅伯特。金凱有關的事都開始使她覺得性感 像洗澡時喝一杯冷啤酒這樣簡單的事,她都覺得多么風雅。為什么她的理查德就不能有這樣的生活?她知道部分的原因是長期習慣養成的惰性。所有的婚姻,所有的固定的關系都是有可能陷入這种惰性的。習慣使一切都可以預見,而這預見本身又帶來安逸,這點好也体會到了。 還有那農場,像一個纏人的病人一樣需要時時刻刻關心,盡管不斷更新的代替人力的設備使勞動比以前減輕了許多。 可是這里的生活還不止于此。可以預見是一回事,怕改孌又是一回事。理查德就是怕改變他們婚后生活的任何改變他都害怕。總的說來連談也不愿意談。特別不愿談性愛。性感這東西對他說來是危險的,在他的思想方法中是不体面的。 可是他決不是絕無僅有的,而且也決不能責怪他。在這里樹起的拒自由于外的屏障是什么?不僅存在于農場上,而是存在于鄉村文化之中,就這一點而言,也可能是城市文化。為什么要樹起這些圍牆,篱笆來阻撓男女之間自然的關系?為什么缺少親密的關系,為什么沒有性愛 婦女雜志正在談論這些事,女人們開始不僅對自己生活中臥室里發生的事情有所期待,而且對自己在更大范圍的設計圖中的地位也有所期待。像理查德這樣的男人-她猜想大多數男人-受到這捉期待的威脅。從某种意義上講,女人正在要求男人們既是詩人同時又是勇猛而熱情奔放的情人。 女人看不出二者之間有什么矛盾,男人們卻認為是矛盾的。他們生活中的更衣室,男人的晚會,彈子房和男女分開的聚會都定出一套男性的特點,這里面是容不下詩間或者任何含蓄細致的情調的。所以,如果性愛是一种細致的感情,本身是一种藝術-弗朗西絲卡認為是的-那么,在他們的生活結构中是不存在的。于是男女雙方在巧妙的互相應付中繼續過著同床异夢的生活。与此同時女人們在麥迪遜縣的漫漫長夜只有面壁歎息。 而羅伯特。金凱的頭腦中有某种東西對這一切心領神會。這點她能肯定。 她披著毛巾走進臥室時注意到已經十點過了一點儿。天還很熱,不過洗澡使她涼快下來。她從衣櫥里拿出新衣服。 她把長長的頭發攏到后面用一個銀發卡卡住,戴上一幅大圈圈的銀耳環,還有也是那天早晨在得梅音買的開口的銀手鐲。 還是“風歌”牌香水。在拉丁式的高顴骨的兩頰薄施胭脂,那粉紅色比她的衣服還要淡。她平時穿著短褲短衫在田間勞動而晒黑了的皮膚襯托得全套服飾更加鮮亮。裙子下面露出兩條修長的腿,十分好看。 她在鏡台前轉過來又轉過去打量自己。她想,我已是盡力而為了,然后又高興地說出聲,”不過還是挺不錯的。” 她走進廚房時羅伯特。金凱正在喝第二杯啤酒,并且在重新把相机裝進包里。他抬頭看著她。“天哪,”他柔聲說。所有的感覺,所有的尋覓和苦思冥想,一生的感覺,尋覓和苦思冥想此時此刻都到眼前來。于是他愛上了弗朗西絲卡。約翰遜-多年前來自那不勒斯的,依阿華州麥迪遜縣的農夫之妻。 我想說,人,照得人眼花繚亂暈頭轉向。我是認真的。你是絕代美人,弗朗西絲卡,是從這個詞的最純正的意義上說。” 她可以感覺得出來他的傾慕是真誠的。她盡情享受這歡樂和得意,沐浴其中,听憑漩渦沒頂,像是多年前拋棄了自己今又歸來的不知何方仙女雙手洒下的甘油浸透每個毛孔。 就在這一剎那間,她愛上了羅伯特。金凱-來自華盛頓州貝靈漢的,開著一輛名叫哈里的舊卡車的攝影家-作家。 在一九六五年八月那個星期二的晚上,羅伯特。金凱目不轉睛的盯著弗朗西絲卡。約翰遜她也牢牢地看著他。他們在相距十英尺外緊緊拴在一起,牢固地,親密地,難分難解。 電話鈴響了。她還盯著他看,第一聲沒有挪動腳步,第二聲也沒有。在第二聲響過第三聲尚沒響起之前的長時間寂靜之中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低下頭去看他的相机袋。于是她才能挪步穿過廚房,拿起正好挂在他椅子背后牆上的電話。 約翰遜家……嗨,瑪吉,是的,我很好。星期四晚上?是昨天到的,今天剛剛星期二,這回說謊的決心很容易下。 她站在通向游廊的門口,手里拿著電話,他坐在她能摸得著的地方,背對著她。她右手伸過去隨便地搭在他的肩膀上,這是有些婦人對她們心上的男人常有的姿態。僅僅不到二十四小時,羅伯特。金凱已經成了她的心上人。 噢,瑪吉,我那天沒空,我要到得梅音去采購,我壓下了好多事沒做,這是好机會,你知道理查德和孩子們正好出門去了。” 她的手輕輕在他身上。她能感覺得出他領子后面從脖子到肩膀的肌肉。她望他梳著整齊的分頭的銀發,看它怎樣披到領子上。瑪吉還在叨叨。 是的,理查德剛來過電話……不,明天,星期三才評判呢。理查德說他們要星期五很晚才回家。他們星期四還要看點什么。回來要開很長時間的車。特別是那輛運牲口的車……不,橄欖球賽還要再過一個星期之后才開始,呃呃,一星期,至少邁克是這么說的。” 她意識到隔著襯衫他的身体有多熱。這股熱气進入她的手,傳到她的胳膊,然后散到全身任意流動,到處通行無阻,她也的确絲毫沒有想加以控制。他端坐在那里一動不動,不愿出任何足以引起瑪吉怀疑的聲響。弗朗西絲卡理解這一點。 噢,是的,那是有個人問路。約翰遜家時看見場院里停著一輛綠色小卡車。 是個攝影記者嗎?咳,我不知道。我沒注意。可能是吧。 他是在找羅斯曼橋……是嗎?給那些古舊的橋拍照,呵?那好,這最不礙事了。 嬉皮士?士是什么樣儿的。這家挺有禮貌的。他只呆了一兩分鐘就走了……我不知道意大利有沒有嬉皮士,瑪吉,我已經八年沒去過那儿了。而且,我剛才說過,我想我就是看見了也不一定知道那就是嬉皮士。” 瑪吉談到她在什么地方讀到的關于性解放,群居,吸毒等等。“瑪吉,你來電話時我正准備進澡盆呢,所以我想我得赶快去了,要不水就該冷了。好,我會給你打電話的,再見。” 她不想從他身上把手抽走,但是現在沒有借口不挪走了。于是她走到洗滌池旁打開收音机。還是鄉村音樂。她轉動頻道,直到出來一個大樂隊的聲音,就停在那里。 坦吉林。 什么?點什么都行,就為拖廷時間抵制那感覺。她听見他思想深處輕輕一聲門帶上了,把兩人關在一間依阿華的廚房中。 她溫柔地向他微笑:“你餓了吧?我晚飯已經做好了,你什么時候想吃都行。” 今天一天過得真好,真丰富。吃飯前我想再喝一杯啤酒。你愿意陪我喝一杯嗎?其詞,尋找自己的重心,而每時每刻都在失去重心。 她愿意喝一杯。他打開兩瓶,把一瓶放在她那邊桌子上。 弗朗西絲卡對自己的外表的感覺都很滿意。女性化。這就是她的感覺。輕盈。溫暖。女性化她坐廚房椅子上,蹺著二朗腿,裙邊掀到右膝以上。金凱靠在冰箱上,雙臂交叉在胸前,右手拿著布德威瑟啤酒。她很高興他注意到了她的腿。他的确注意到了。 她的全身他都注意到了。他本來可以早點退出這一切,現在還可以撤。理性向他叫道:“丟下這一切吧。金凱,回到大路去,拍攝那些橋,到印度去,中途在曼谷停一下,去找那個絲綢商女儿,她知道所有古老的令人迷醉的秘方。同她一起到森林水池中赤身游泳,然后把她從里到外翻個個儿,听她的尖叫聲,把這些丟開吧!”-現在那聲音已經是牙縫中迸出來的嘶嘶聲:“你昏了頭了。” 可是那慢步探戈舞已經開始了。他能听見在某個地方有手風琴正在奏這支舞曲。也許是很久很久以前,也許是很久很久以后,他不能确定。但是它正慢慢逼近他。那聲音模糊了他的一切行為准則,使得除了合二為一之外,其他一切選擇都逐漸消失。那樂曲毫不留情地向他逼來,直到他已經沒有任何其他出路,只剩下走向弗朗西絲卡。約翰遜一條道。 如果你愿意,我們可以跳舞,這音樂跳舞挺不錯的。說。然后又赶快找台階下,“我是不大會跳舞的,不過如果你愿意,我也許在廚房里還可以應付 杰克在抓游廊的門,要進來。讓它在外面呆著吧。 弗朗西絲卡只微微紅了一下臉。“好吧。不過我不大會跳舞……已經不大跳了。我在意大利當姑娘的時候常跳舞,可現在只到新年時候跳得多些,平時只偶然跳跳。” 他笑笑,把啤酒放在切菜台上。她站起身來,兩人向對方移動。“這里是芝加哥wgn電台,現在是各位的星期二舞會節目時間。”那男中音播音員報告說,“廣告之后我們繼續。” 他倆都笑了,電話,廣告。總在東西不斷把現實插到他們中間。他們對此心照不宣。 不過他已經伸出手來,不管怎樣已經把她的右手握在他左手之中。他輕松地靠在切菜台上,雙腿交叉站著,右踝在上。她在他身旁,靠在洗滌池上,望著桌子邊的窗外,感覺到他細長的手指攥著她的手。沒有一絲風,玉米在成長。 ,等一下。那是她當天早晨在梅得音買的,同時還買了兩個銅燭台。她把它們放在桌子上。 他走過去,把它們斜過來依次點著了,她同時關上頂燈。現在一切都在黑暗中,只有那兩根直挺挺的小火苗在一個無風的夜晚親閃也不閃。這簡朴的廚房從來沒有這么好看過。 音樂又開始了,對他倆來得正好,那是的慢處理。 她感到有點尷尬,他也是。不過他拿起她的手,一只手放在她腰間,她進入他的怀抱,尷尬的局面就消失了。不知怎地進行得很順利。他把手在她腰間再往前挪了挪,摟得她更近些。 她能聞見他的气味,干淨,擦過肥皂,熱乎乎的。這是一個文明人的基本的好聞的气味,可他的某一部分又像是土著人。 香水很好聞。 謝謝。 他們慢慢地舞著,向哪個方向也沒移動多少。她能感覺到他的腿頂著她的,他們的肚子偶然碰到一下。 歌聲停止了。但是他還摟著她。嘴里哼著剛才這支歌的調子,他們保持原樣,直到下一支曲子開始。他自然而然地帶著她跟著音樂跳起來,他們就這樣繼續跳著舞,窗外蟬聲長鳴哀歎九月的到來。 她隔著薄棉布襯衫能感到他肩膀的肌肉。他是實在的,比她所知道的任何事物都實在。他微微前俯使臉頰貼著她的臉。 在他們一起度過的時光他有一次提到自己是最的牛仔之一。那時他們正坐在后邊壓水泵旁邊的草地上。她不理解,問他是什么意思。 他說:“有一种人是過時的產品,或者差不多如此。世界正在組織起來,對我和有些人說來太組織化了。一切事物都各就各位,每一件事物都有它的位置。是的,我承認我的相机是高度組織化的,但是我指的不止是這類事。規章制度,法律。社會慣例。等級森嚴的權力机构。控制范圍。長期計划。預算。公司的權力,我們信賴'布德啤酒'。到外都是皺巴巴的套裝和貼在衣襟上的姓名卡。” 人的人不一樣,有些人在即將到來的世界里可以如魚得水;而有些人,也許就是像我這樣的少數人不行。你看看電腦。机器人以及它們能做的事。在舊世界里這些事我們都能做,是為我們設計的,別人或机器都干不了。那時我們跑得很快,強壯而敏捷,敢作敢為,吃苦耐勞。我們勇敢無畏,我們既能遠距离投長矛,又能打肉搏戰。” 最終,電腦和机器人要統治一切。人類操縱這些机器,但這不需要勇气和力量,以及任何我剛才說的那些特質。事實上,人已經過時了,無用了。只需要精子庫傳宗接代,而這已經開始出現了。女人說大多數的男人都是不中用的情人,所以用科學來代替性愛也沒多大損失。” 我們正在放棄自己馳騁的天地,組織起來,矯飾感情。效率,效益還有其他种种頭腦里想出來的花樣。既然失去了自由馳騁的天地,牛仔就消失了,与此同時山上的獅子和大灰狼也消失了。為旅游者下的余地不多了。” 我就是最后剩下的牛仔之一。我的職業給了我某种自由馳騁的天地,是當今能得到的最大的天地了。對這我不感到悲哀,也許有一點悵惘。但這是必然要到來的,也許這是唯一我們可以避免毀滅自己的途徑。我的論點是:男性荷爾蒙是這個星球上一切麻煩之源。統治另一個部落或另一個戰士是一回事;搞出導彈來卻是另一回事。擁有力量來像我們正在做的那樣破坏大自然那可又是另一回事了。雷切爾。卡爾遜是對的,約翰。米爾和奧爾多。利奧波德也是對的。 現代社會的禍根在于男性荷爾蒙在它能起長期破坏作用的地方占了壓倒优勢。既使不談國家之間的戰爭或是對大自然的襲擊,也還存在那种把我們隔离開來的進攻性和我們需要研究解決的問題。我們需要以某种方式使這种荷爾蒙升華或者至少把它們控制起來。” 大概已經到了該收起童年時代的事物長大成人的時候了。真見鬼,我認識到了這一點,我承認這一點。我正努力拍攝一些好照片。然后在我變得完全過時,或是造成嚴重損害之前退出生命。” 多少年來,她常常思考他說的這段話。從表面上看他似乎是對的,但是他的作風与他說的完全矛盾。他有一种一往無前的進攻性,但是他好像能夠控制它,能夠隨自己的意愿加以發動或釋放掉。這正是使她迷茫而又傾心之外-惊人的激烈,而又掌握得极有分寸,激烈得像一支箭,伴隨著熱情,沒有絲毫低級趣味。 在那個星期二的夜晚,他們在廚房里跳舞,逐漸地。在不知不覺地越來越緊地靠在一起。弗朗西絲卡緊緊貼在他的胸前,心想不知他隔著她的衣服和自己的襯衣能否感覺到她的乳房又覺得一定能的。 她覺得他真好,希望這一刻永遠延續下去。繼續放老歌曲,繼續跳舞,繼續貼著他的身体。她又恢复了女儿身,還有能再翩翩起舞的天地。緩慢而又持續地,她回歸本原,回到她從末去過的地方。 天很熱,很潮濕,遠處西南方向傳來雷聲,扑燈蛾奔燭光而來貼在紗窗上。 現在他已完全陷進她的怀抱,她也是一樣。她挪開了臉頰,抬起頭來用黑眼睛望著他,于是他吻她,她回吻他,長長的,無限溫柔的吻,如一江春水。 他們放棄了假裝跳舞,她雙臂抱住他的脖子。他左手在她背后腰際,另一只手撫摸著她的頭頸面頰的頭發。托馬斯。沃爾夫曾提到“古老的渴望的的鬼魂”。現在這鬼魂在弗朗西絲卡身体里,在他們倆的身体里蠢蠢欲動。 弗朗西絲卡在六十七歲生日時坐在窗口望著秋雨細細回味。她拿著白蘭地到廚房去,停下來凝視著他們倆人曾經站過的那塊地方,內心洶涌澎湃不能自己。每時都是這樣的。這感情太強烈,以至于多年來她只敢每年詳細回憶一次,不然單是那感情的沖力就會使她精神崩潰。 她必須克制自己不去回憶,這已成為她生死攸關的問題,盡管近年來那些細節越來越經常地回到腦海中來。她已停止設法制止他鑽進她的身体。形象十分清晰。真實而且就在眼前。然而又是那樣久遠,二十二年之久。但是慢慢地它再次成為她的現實,是她值得活下去的唯一的現實。 她知道她已六十七歲,并且接受這一現實。但是她無法想象羅伯特。金凱已經七十五歲。不能想,不堪設想,甚至連設想一下本身也不能設想。他就在這廚房里同她在一起,白衫襯,灰長發,卡嘰布褲子,棕色涼鞋,銀手鐲,銀項鏈。他就在這里,胳膊摟著她。 她終于脫開了他,离開他們在廚房站著的地方,拉起他的手走向樓梯,走上樓梯,經過卡洛琳的房間,經過邁克的房間,走進自己的房間,打開一盞小小的床頭燈。 現在,這么年之后,弗朗西絲卡拿著她的白蘭地慢慢走上樓梯,右手拖在后邊以回味當時他跟在后面上樓,經過走廊進入臥室的情景。 那有血有肉的形象銘刻在她腦海中,清晰得一如她邊緣整齊的攝影。她記得夢一般的脫衣的程序,然后兩人赤裸裸躺在床上。她記得他如何趴在她的身上,將胸部貼著她的肚皮緩緩移動,然后移過她的乳房。他一遍又一遍重复這一動作,好像老動物學教科書里寫的動物求偶的儀式。他在她身上移動的同時輪番吻她的嘴唇和耳朵,舌頭在她脖子上舐來舐去,像是南非草原的草叢深處一只漂亮的豹子可能做的那樣。 他就是一只動物,是一只优美,堅強。雄性的動物,表面上沒有任何主宰她的行為,而事實上完完全全的主宰了她,此時此刻她所要的正是這樣。 但是這遠不止于肉体-盡管他能這樣長時間不疲倦地做愛本身也是其中一部分。愛她是精神上的。近二十年來人們談愛情談得太多了,這個字眼几乎都用俗了。但是她愛他是精神上的,決不是俗套。 在他們做愛的當中,她用一句話概括了她的感受,在他耳邊悄聲說:“羅伯特,你力气真大簡直嚇人。”他力气的确大,但是他十分小心的使用它。然而還不僅如此。 性愛是一回事。她自從見到他以來,一直有預期-至少是一种可能性享受某种快感擺脫日常千篇一律的方式。但是她沒有預料到他這种奇妙的力气。 簡直好像他占有了她的全部,一切的一切,讓人害怕的正是這一點。從一開始她從來沒有怀疑過不管他們倆做什么,至少她有一部分是可以保持超越于羅伯特。金凱之上的,那一部分屬于她的家庭和麥迪遜縣。 但是他就這么拿走了,全部拿走了。從他一開始從卡車里走出問路時她就早該知道這一點。那時他就像沙漫教的巫師,她最初的判斷是對的。 他們連續做愛一小時,可能更長些,然后他慢慢脫出來,點了一支煙,也為她點上一支煙。或者有時候他就靜靜躺在她身旁,一只手總是撫摸著她的身体。然后他又進入她体內,一邊愛著她,一邊在她耳邊悄悄說些溫情的話,在話語之間吻她,手放在她腰際把兩人相互拉進自己的身体。 于是她喘著气,開始浮想聯翩,听憑他把她帶到他生活的地方去,而他生活在奇怪的。鬼魂出沒的地方,遠在達爾文的物种起源之前的地方。 她埋在他的脖子里,皮膚挨著他的皮膚,能夠聞到河流,森林篝火的气息;能夠听到很久以前冬夜火車站火車噴著汽出站的聲音;能夠看到穿著黑色長袍的旅行者沿著結冰的河穿過夏天的草場堅定地披荊斬棘向著天盡頭走去。那豹子一遍又一遍掠過她的身体,卻又像草原長風一遍又一遍吹過,而她在他身下輾轉翻騰,像一個奉獻給寺廟的處女乘著這股風駛向那美妙的,馴服的圣火,勾畫出忘卻塵世的柔和線條。 于是她屏息輕聲地喃喃細語:“羅伯特,羅伯特,我把握不住自己了。” 她多年以前已經失去的性欲的亢奮,現在卻和一個一半是人,一半是別的什么生命長時間地做愛。她對他這個人和他的耐力感到惑然不解,他告訴她,他能在思想上和肉体上一樣達到那些地方,而思想上的亢奮有它自己的特性。 她完全不懂他是什么意思。她只知道他拉來一條不知什么繩索,把他們兩個緊緊綁在一起,綁得這么緊,如果不是由于她從自己身上掙脫出來的那种沖天的自由感,是會窒息的。 夜正濃,那偉長的盤旋上升的舞蹈連續著。羅伯特。金凱拚棄了一切線條感,回到他自己只同輪廊,聲音和影子打交道的那部分。他一直走向最古老的方式,依靠夏草的秋葉上陽光照亮的融霜作為燭光指引的方向。 他听見自己向她耳語,好像是一個不屬于他自己的聲音在說話。是里爾克的詩的片斷“我圍著古老的燈塔……已繞行几千年。”還有印地安人那瓦荷族的太陽之歌中的詞句,向她訴說她給他帶來的种种幻象:空中飛沙,紅色旋風,棕色鵜鶘騎在水獺背上沿著非洲的海岸向北游去。 在她弓身向他貼近時,一种聲音,細微的,含意不清的聲音從她口里發出。但這是他完全理解的聲音,就在這個女人身上,在他肚皮緊貼著她,探進她体內深處的女人身上,羅伯特。金凱長年的尋覓終于有了結果。 終于,他明白了一切:他走過的所有荒野沙灘上所有那些細小的腳印,那些從未起錨的船上裝的神秘的貨箱,那些躲在帘幕后面看著他在昏暗的城市曲折的街道上行走的一張張臉-所有的這一切的意義他終于都明白了。像一個老獵人遠行歸來,看到家中的篝火之光,所有的孤寂之感一下了溶解了。終于,終于……他走了這么遠。這么遠來到這里。于是他以最完美的姿勢在她身上,浸沉于終身不渝的,全心全意的對她的愛之中。終于! 到天亮時他稍稍抬起身子來正視著她的眼睛說:“我在此時來到這個星球上,就是為了這個,弗朗西絲卡。不是為旅行攝影,而是為愛你。我現在明白了。我一直是從高處一個奇妙的地方的邊緣跌落下來,時間很久了,比我已經度過和生命還要多許多年。而這么年來我一直在向你跌落。” 他們下樓時收音机還開著。開已破曉,但太陽還躲在一層薄薄的云后面。 弗朗西絲卡,我要求你為我做一件事。壺。 什么事?止境。 套上你昨晚穿的牛仔褲和圓領衫還有那雙涼鞋,不要別的。我要照一張相留下你今天早晨的樣子,一張只給我們倆的照片。 她走上樓去,兩腿由于整夜繞在他身上而有點發軟,穿好衣服,同他一起走到牧場上。就在那里他給她照了這張她每年都翻出來看的照片。 羅伯特。金凱在以后几天中放棄了攝影,而弗朗西絲卡。約翰遜除了壓縮到最起碼的必要勞動之處,也放棄了農場生活。兩人所有的時間都呆在一起,不是聊天,就是做愛。有兩次,他應她要求為她彈唱吉他歌曲,他的聲音中上,有點不大自在,說是她是他的第一听眾。她听了笑著吻他,然后往后仰,躺在自己的感覺之中,盡情听他歌唱那捕鯨的船和沙漠的風。 她坐著他的哈里跟他到得梅音去把照片寄到紐約。只要有可能,他總是把第一批底片先寄出,這樣編緝就可以知道他的工作意向,技術員也可以先檢查一下,看看他相机的快門是否運行正常。 隨后他帶她到一家誼華飯店吃午飯,在餐桌上握著她的手,以他特有的方式目不轉睛地看著她。侍者瞧著他們微笑,暗中希望有一天自己也能感受到這樣的感情。 她對羅伯特。金凱這樣意識到自己的生活方式正在逝去,還能處之泰然,感到不可思議。他眼看著那些牛仔們以及与他們類似的人,包括他自己,步步走向死亡。現在她開始理解為什么他說他是處于物种演變的一個分支的終端,是一個死胡同。有一次他談到他所謂的“最后的事物”時悄聲說道:“'永不再來',高原沙漠之王曾經這樣喊道,'永不再來'。”他瞻望自己身后空無一物,他屬于過時的品种。 星期四下午他們做愛之后進行了談話。兩人都知道這場談話終須以來,而兩人都一直在回避。 我們怎么辦? 她默不作聲,是內心极度矛盾的沉默,然后柔聲說道:“我不知道。” 這樣好嗎,如果你愿意,我就呆在這里,或是城里,或是隨便什么地方。你家里人回來之后,我就徑直跟你丈夫談,向他說清楚現在的局面,這事不容易,不過我會做到的。” 她搖搖頭。“理查德決不會接受,他不是這樣想問題的。他根本不理解什么魔力,激情以及其他我們談過的,經歷過的一切,他也永遠不會理解。這不一定說明他是次一等的人。只不過這一切离他畢生感受過的或想過的太遠了。他沒法應付這樣的事。” 那么是不是我們就讓這一切付諸東流? 這我也不知道。羅伯特,認真地說,你已經擁有了我了。我原來不想讓人擁有,也不需要我知道這也不是你的意圖,但是事已如此。我現在并不是在草地上坐你身旁,而是在你的身体內,屬于你,心甘情愿當一個囚徒。” 他回答說:“我不能肯定你是在我体內,或者我是在你体內,或者我擁有你。至少我并不想擁有你。我想我們兩個都進入了另一個生命的体內,這是我們創造的,叫做'咱們'。” 其實,我們也不是在那個生命里面,我們就是那個生命。我們都丟掉了自己,創造出了另一樣東西,這東西只能作為我倆的交織而存在。天哪,我們就是在相愛,天上人間愛能有多深就愛多深。” 跟我一起走四方吧,弗朗西絲卡!這不成問題。我們可以在大漠的沙堆里做愛,在蒙巴薩的陽台上喝白蘭地,僚望阿拉伯三角帆船在初起在晨風中揚帆啟程。我要帶你去獅之國,到孟買灣邊是一座古老的法國城市,那里的一個奇妙的屋頂飯店,還有火車穿過山間隧道,還有比利牛斯山的高處巴斯克人開的小旅店,在南印度一塊老虎保留地有一個特別的島,位于一大片湖中央。如果你不喜歡大路上的生活,那么我就找個地方,開個店,專攝當地風光,或肖像,或者干一行隨便什么能維持我們生活的營生。” 羅鐵特,我們昨夜做愛時你說的話我還記得。我不斷地在你耳邊說你力量多大,天哪,你可真是強有力。你說,'我是大路,我是遠游客,我是所有下海的船。'這是對的,你是這么感覺的,你感覺大路就在你身体里面。不,還不止如此。我不知道我能不能說清楚,從某种意義上說你本人就是大路。幻想与現實相遇的夾縫,就是你所在的地方,在外面大路上。大路就是你。” 你就是那舊背包,那輛叫作哈里的卡車,那飛向亞洲的噴气式飛机。我也愿意你是這樣假定如你所說,你的物种進化的分支是一條死胡同,那我也要你以全速沖向那終點。可是同我在一起你就不一定能這樣做。你難道看不到,我是多么愛你,以至我不忍看你有一時一刻受到約束。這樣做等于把你這個野性的,無比漂亮的動物殺死,而你的力量也就隨之而消亡。” 他要開口說話,被弗朗西絲卡制止了。 羅伯特,我還沒說完,假如你把我抱起來放進你的卡車,強迫我跟你走,我不會有半句怨言。你光是用語言也能達到這個目的。但是我想你不會這樣做。因為你太敏感,太知道我的感情了。而我在感情上是對這里有責任的。” 是的,這里的生活方式枯燥乏味。我的生活就是這樣。沒有浪漫情調,沒有性愛,沒有在廚房里燭光中的翩翩起舞,也沒有對一個懂得情愛的男人的奇妙的感受。最重要的是沒有你。但是我有那該死的責任感,對理查德,對孩子們。單單是我的出走,我的身体离開了這里就會使理查德受不了,單是這一件事就會毀了他。” 除此之外,更坏的是他得從當地人的親言碎語中度過余生:那人就是理查德。約翰遜,他那意大利小媳婦几年前跟一個長頭發的照相的跑了。理查德必須忍受這种痛苦,而孩子們就要听整個溫特塞特在背后嘰嘰喳喳,他們在這里住多久就得听多久。他們也會感到痛苦,他們會為此而恨我。” 我多么想要你,要跟你在一起,要成為你的一部分;同樣的我也不能使自己擺脫我實實在在存在的責任。假如你強迫我跟你走,不論用体力或是用精神力量,我說過的,我都無力抗拒。我對你感情太深,沒有力气抗拒。盡管我說了那么多關于不該剝奪你以大路為家的自由的話,我還是會跟你走,只是為了我自私的需要,我要你。” 不過,求你別讓我這么做,別讓我放棄我的責任。我不能,不能因此而畢生為這件事所纏繞。如果現在我這樣做了,這思想負擔會使我變成另外一個人,不再是你所愛的那個女人。” 羅伯特。金凱沉默不語。他知道她說的關于大路,責任以及那負疚感會轉變她是什么意思他多少知道她是對的。他望著窗外,內心進行著激烈斗爭,拼命去理解她的感情。他哭了。 隨后他們兩個長時間抱在一起。他在耳邊說:“我只有一件事要說,就這一件事,我以后再也不會對任何人說,我要你記住:在一個充滿混沌不清的宇宙中,這樣明确的事只能出現一次不論你活几生几世,以后永不會出現。” 他們那天夜里-星期四夜里-又做愛,在一起躺著互相撫摸,悄悄耳語,直到日出很久。然后弗朗西絲卡睡了一會儿。等她醒來時已是紅日高照,而且已經很熱。她听見哈里的一扇門嘎嘎作響,就披衣起床。 她到廚房時他已煮好咖啡,坐在桌子旁抽煙。他對她笑笑。她坐過去把頭埋在他脖子里,兩手插進他的頭發,他的胳膊摟著她的腰。然后他把她轉過來,讓她坐在怀里,撫摸著她。 終于他站了起來,他穿上了舊牛仔褲,干淨的卡嘰布襯衫上兩條桔黃色的背帶,那雙紅翼牌靴子扎得很緊,腰里插著那把瑞士軍刀。他的照相背心挂在椅背上,口袋上露出扳机帶子。牛仔已經穿扎停當,准備上馬了。 我該走了。 她點點頭,開始哭起來。她看見他眼中有淚,但是他一直保持著他特有的微笑。 我可以給你寫信嗎?我想至少給你寄一兩張照片。 可以。皮士攝影師的信,只要不太多。” 你有我在華盛頓州的地址的電話號碼,對吧?志>辦公室打電話,我來給你寫下電話號碼。”他在電話邊的小本子上寫上了號碼,撕下那一面交給她。 你還可以在雜志上找到電話號碼,向他們要編緝部。大多數情況下他們總是知道我的去處。你如果想見我,或者只是想聊聊天,千万別猶豫。不論我在世界上什么地方,你都可以給我打受話人付款的電話,這樣你的電話帳單上就不會顯示出來。再考慮一下我說過的話。我可以在這里呆著,干脆利落地解決問題,然后我們可以一起驅車向西北方向去。” 弗朗西絲卡無言。她知道他能干脆利落地解決問題。理查德比他小五歲,但是無論在智力上或是体力上都不是羅伯特。金凱的對手。 他穿上背心。她已失魂落魄,腦子一片空白。“別走,羅伯特。金凱。”她听見自己身体里某個部位這樣叫道。 他拉著她的手通過后門走向他的卡車。他打開司机的門,把腳放在踏板上,然后又挪下來再次摟抱她几分鐘。兩人都不說話,只是站在那里,把相互感覺傳遞,吸引,銘刻于心,永不磨滅。再次肯定他所說的那特殊的生命的存在。 他最后一次放開了她,走進車里,開著門坐在那里。淚水從他的兩頰流下來,淚水也從她兩頰流下來。他慢慢地關上門,門縫嘎嘎作響。像往常一樣,哈里總是不情愿啟動,不過她能听見他的靴子踹那油門,那老卡車終于屈服了。 他把車轉過來,坐在那里踹在离合器上,起先很嚴肅,然后微微咧嘴一笑,沖著小巷那邊指指:“上大路,你知道。下個月我就會在印度東南部,要不要一張從那里寄來的明信片?” 好說不出話來,不過搖搖頭表示不要。讓理查德在郵箱里發現這個會受不了。她知道羅伯特能理解。他點點頭。 卡車倒駛進庭院,顛簸著經過舖著水泥的場院,小雞從輪下四散逃走,杰克吠著把其中一只追到机器棚里。 羅伯特。金凱通過旅客座位那邊的窗戶向她招招手。她看見他手上的銀鐲子在陽光下閃爍。他襯衫的頭兩個扣子開著。 他駛進小巷,一直開下去,弗朗西絲卡不斷地擦眼睛,使勁看,陽光映著她的淚水照著各种奇怪的折光。她像他們相會的第一天晚上那樣急忙跑到小巷口看那小卡車顛著向前駛去,卡車駛到小巷終端停了下來,司机門彈開了,他出來踹在踏板上。他看見她在一百碼之外,人因距离而變小了。 他站在那里凝視著,听憑哈里不耐煩地在熱浪中轉動。兩人誰也不移步,他們已經告別過了。他們只是相對而視,一個是農夫之妻,一個是物种演變終端的生命,是最后的牛仔之一。他在那里站了三十秒鐘,那雙攝影師的眼睛沒有漏過任何細節,制作出了他永不丟失的影像。 他關上了門,開動引擎,在他向左轉到大路上時又哭了。就在農場西北邊的一片樹林擋住他的視線之前他又向后望去,望見她交叉著雙腿坐在小巷口的塵土里,頭埋在雙手中。 理查德和孩子們當晚薄暮時分回到家里,帶回了博覽會上的軼聞和那小牛被送到屠宰場之前獲獎得的一條緞帶。卡洛琳馬上抓住電話不放。那是星期五,邁克立即開著小卡車到城里去做十七歲的男孩子們通常在星期五晚上做的事多半是在廣場是游蕩,聊天,或者向駛過的汽車里的姑娘們喊叫。理查德打開電視机,告訴弗朗西絲卡玉米餅做的真好吃,他涂上黃油和楓汁吃了一塊。 她坐在前廊的秋千上。十點鐘時理查德看完他的節目之后走了出來,伸個懶腰說:“真的,還是回家好。”然后看著她,“你沒事吧,弗蘭妮?你好像有點累,或者有點精神恍惚,還是怎么的?”“我挺好,理查德。你們平平安安回來就好。”是啊,我要進去了,在博覽會的這一個禮拜過得夠長的,我真累坏了。你來嗎。弗蘭妮?”“我再呆一會儿。外面挺舒服,所以我想再坐一會儿。” 她其實很累了,但是她害怕理查德心里想著性生活,而她今夜應付不了。 她听見他在他們的臥室里繞圈子走,就在她坐著前后搖晃的秋千上邊。她兩只赤腳踩在游廊地上,听得卡洛琳彈鋼琴的聲音從屋后傳出。 以后的几天里,她避免進城,一直意識到羅伯特。金凱就在几英里之外。說實在的,如果她見到他就很難管住自己。她很有可能會跑到他身邊說,“現在我們一定得走!”她曾經不顧風險的跑到杉樹橋去會他,但是現在再見他要冒的風險太大了。 星期二,家里的蔬菜快完了,理查德需要買一個他正在修复的玉米收割机的零件。天很陰沉,霪雨,薄霧,還沒出八月,天太涼了一點儿。 理查德買到了他的零件,和別的男人在咖啡館喝咖啡,她趁這個時候到副食店采購。他知道她的日程,在她完事時在“精品”店門前等她,見到她就跳了出來,戴著他的阿利斯-查默斯鴨舌帽,幫著她把各种袋子放進福特牌小卡車里,放在座位上。圍著的膝蓋,而她卻想到了三腳架和背包。 我還得赶快到工具店去一趟,還有一樣零件我忘了買,可能要用的。 他們在第一百六十九號國家公路上往北駛,那是溫特塞特的主要道路。在德士古加油站一街之遙的地方她看見哈里正從油泵駛開去,刮水器來回刮著,正駛向他們前頭的路上。 他們的車速把他們帶到緊跟那輛舊卡車后面。她坐在福特車里高高的座位上可以看見前面車子里一個黑色防雨布包得緊緊,勾畫出一只衣箱和一只吉他琴匣的輪廓,緊挨一條備用輪胎,后窗濺滿了雨,但是還可以看見他半個腦袋。他彎下身去好像要在雜物箱里取些什么。八天前他也做過同樣的動作,他的胳膊擦過她的腿。而就在一星期前,她曾到得梅因去買了一件粉色連衣裙。 那輛卡車离家可夠遠的,對了,我敢肯定那是他們在咖啡館里談論的那個攝影師。” 他們跟著羅伯特。金凱向北行,過了好几條街,到一百六十九號公路与東西行的九十二號公路交叉處。那是四向道路的中心點,密集的車輛向著各個方向交叉而行,由于雨和霧更增加了困難。雨更大,霧更濃了。 他們大概停了二十秒鐘。他就在前頭,离她只有三十英尺。她還可做這件事。跳出車出跑到哈里的右門邊,爬進去,抓過那背包,冷藏箱和三腳架。 自從羅伯特。金凱上星期五從她身邊离去后,她才意識到,不管她原來自以為對他多么一往情深,她還是大大低估了自己的感情。這看來似乎不可能,但是真的。她開始理解他早已理解的事情。 但是,她還是端坐不動,她的責任把她凍結在那里,眼睛死死地盯著那扇后窗,她一生中從來沒有這樣死盯著任何東西看過。他的在車燈亮了,再一瞬間他就從此一去不复返了,理查德在擺弄這輛福特車里的收音机。 她開始看到慢鏡頭,是腦子里一种奇特的作用……慢慢地……慢慢地他把哈里開到道路交叉處-她可以想見他的兩條長腿,踩著油門和离合器,想見他胳傅上肌肉在換擋時屈伸的景象-現在向左轉彎到九十二號公路向布勒夫斯會議廳開去,向黑山崗開去,向西北……慢慢地……慢慢地……那輛舊卡車轉過彎來,它慢慢地穿過交叉路口向西駛去。 他拐彎時為看清楚一點,把車窗放下。他已經完成轉彎了,她可以看見他在九十二號公路上開始加速時頭發隨風飄起。他向西駛去,邊開車邊搖上窗戶 哦,基督-哦,耶酥基督,全能的上帝……別!該留下……可是我不能走……讓我再告訴你一遍……為什么我不能走……你再告訴我一遍,為什么我應該走。” 她听見他的聲音從大路上傳來。“在一個充滿混沌不清的宇宙中,這樣明确的事只出現一次,不論你活几生几世,以后永不會出現。” 理查德把車開過交叉路口向北駛去。她望著哈里的尾燈在雨和霧中消失,心中搜尋著他的一瞬間的面孔。那輛舊雪佛萊小卡車在一輛巨大的拖車旁邊顯得很小,那拖車咆哮著向溫特塞特,濺起一陣水珠從那最后的牛仔頭上洒過。“再見,羅伯特。金凱。”她輕輕說道,然后公然地哭了。 理查德別過頭來看她。“怎么啦,弗蘭妮?求求你告訴我你到底怎么了,好不好?” 理查德,我只需要自己呆一會儿,過几分鐘就會好的。 理查德把收音机轉到畜情報告節目,轉過來看看她,搖搖頭。 夜幕降臨麥迪遜縣。那是一九八七年,她六十七歲生日,弗朗西絲卡已經躺在床上兩個小時了。二十二年前一切的一切她都還看得見,摸得著,聞得到。 她記得,又記得。在依阿華九十二號公路上,在雨和霧中向西駛去的紅色尾燈把她定住了二十多年。她摸自己乳房,還能感受到他的胸肌滑過那里。天哪,她多么愛他。那時她愛他,超過她原以為可能的程度,現在她更加愛他了。為了她,她什么都故意做,除了毀掉她的家庭,或者連同把他也毀掉。 她下樓坐到廚房那張黃色貼面的舊餐桌邊。理查德曾買過一張新桌子,堅持非買不可。不過她也要求把那張舊桌子留下來放到机器棚里,在挪走之前她仔細地用塑料薄膜包好。 我真不知道你為什么這么舍不得這張舊桌子。邁可又幫她把這張桌子又抬進屋子,從來沒有問過她為什么要拿這張舊桌子換那新的。他只是用發問的眼光看著她,她沒吭聲。 現在她坐在桌旁。然后走到柜子邊,從里面拿出兩只白蜡燭和一對小銅燭台。她點上蜡燭打開收音机,慢慢地調頻道,找到播放的輕柔音樂。 她在洗滌池旁了良久,頭微微朝上,看著他的臉,輕聲說:“我記得你,羅伯特。金凱。也許高原沙漠之王的話是對的,也許你是最后一個,也許眼下那些牛仔們都已瀕臨滅絕。” 理查德死之前,她從來沒有設法給金凱打過電話或者寫過信,盡管多少年來她每天都在刀刃邊緣上權衡。如果她再跟他談一次話,自己就會去找他。如果她給他寫信,他就會來找她。事情就在這一發之際。這些年來,他給她寄過一包照片和那遍文章之后就再也沒有來過信。她知道他理解她的感情,也理解他可能給她帶來的生活中的麻煩。 從一九六五年起她訂了。關于廊橋的文章是第二年刊出的,有暖色的晨光中羅斯曼橋的照片,就是他發現她的字條的那天早晨照的。封面是他照的那一群馬拉車走向豬背橋的照片,配圖的文章也是他寫的。 雜志背面常有介紹作者和攝影師的特寫,有時還登他們的照片。他間或也出現其中。還是那銀長發,手鐲,牛仔褲,照相机從肩上挂下來,胳膊上青筋可見。在非洲卡拉哈里沙漠中,在印度查普爾的大牆上,在危地馬拉的獨木船上。在加拿大北部。大路和牛仔。 她把這些都剪下來,連同刊登廊橋的那期,他的文章,兩張照片,還有他的信,都放進一個牛皮紙信封中。他把信封放在梳妝台抽屜的內衣下面,這里理查德是決不會看的地方。她像一個遠方的觀察者年复一年跟蹤觀察羅伯特。金凱,眼看他漸漸老起來。 那笑容宛在,就是那修長,肌肉結實的身材也依然如故。但是她看得出他眼角的紋路,那健壯的雙肩微微前俯,臉頰逐漸陷進去。她能看得出來,她曾經仔細研究過他的身体,比她一生中對任何事物都仔細,比對自己的身体還仔細。他逐漸變老反而使她更加強烈地渴望要他,假如可能的話,她猜想-不,她确知-他是單身。事實的确如此。 在燭光中,她在餐桌上仔細看那些剪報。他從遙遠的地方看著她。她從一九六七年的一期中找出一張特殊的照片。他在東非的一條河邊正對攝像机,而且是近鏡頭,蹲在那里好像正准備拍攝什么。 她多年前第一次見到這張照片時還看得出他脖子里的銀項鏈上系著一個小小的圓牌。邁可离家上大學去了,當理查德和卡洛琳去睡覺之后,她把邁可少年時集郵用的高度放大鏡拿出來放到照片上。 天哪,諒了他。以后所有他的照片上都有這個小圓牌挂在銀項鏈上。 一九七五年之后她再也沒在雜志上看見過他。他的署名也不見了。她每一期都找遍了,可是找不到。他那年該是六十二歲。 理查德一九七九年世,葬禮完畢,孩子們都各自回到自己家里以后,她想起給羅伯特金凱打電話。他應該是六十六歲,她五十九歲。盡管已經失去了十四年,還來得及。她集中思考了一星期,最后從他的信頭上找到了電話號碼,撥了號。 電話鈴響時她心髒几乎停止跳動。她听到有人拿起話筒,差點儿又把電話挂上。一個女人的聲音說:“麥克格雷格爾保險公司。”弗朗西絲卡心沉下去了,不過還能恢复得過來問那女秘書她撥的號碼對不對,就是這個號碼。她謝謝她,挂了電話。 下一步,她試著打華盛頓貝靈漢的電話問訊處。登記名單上沒有。她試打西雅圖,也沒有。然后是貝靈漢和西雅圖的商會辦公室。她請他們查一查本市指南,他們查了,也沒這個人。她想他哪儿都可能去的。 她想起雜志來,他曾說過可以通過那里打听。接待員很有禮貌,但是新人,得找另外一個人來回答她的要求。弗朗西絲卡的電話轉了三次才跟一位在雜志工作過二十年的編輯通上話她問羅伯特。金凱的下落。 那編輯當然記得他。“要找到他在哪里嗎,呃?他真是個該死的攝影師,請原諒我的語言。他的脾气可不好,不是坏的意思,就是非常固執,他追求為藝術而藝術,這不大合我們讀者的口味,我們的讀者要好看的,顯示攝影技巧的照片,但是不要太野的。” 我們常說金凱有點怪,在他為我們做的工作之外,沒有人熟悉他。但是他是好樣的。我們可以把他派到任何地方,他一定出活儿,盡管多數情況下他都不同意我們的編輯決策。至于他的下落,我一邊講話一邊在翻他的檔案。他于一九七五年离開我們雜志,地址電話是……他念的內容和弗朗西絲卡已經知道的一樣。在此之后,她停止了搜尋,主要是害怕可能發現的情況 她听其自然,允許自己越來越多地想羅伯特。金凱。她還能開車,每年有几次到得梅因去,在他曾帶她去的那家飯店吃午餐。有一次,她買回來一個皮面白紙本,于是開始用整齊的手寫体在這些白紙上記下她同他戀愛的詳情的對他的思念。一共寫了三大本她才感到完成任務。 溫特塞特在前進。有一個藝術協會,成員多數是女性,要重新裝修那些橋的議論也進行了几年了。有些有興趣的年輕人在山上蓋房子。風气有所開放,長頭發不再惹人注目了,不過男人穿涼鞋的還是少見,詩人也很少。 除了几個女友外,她完全退出了社交。人們談到了這一點。而且還談到常看見她站在羅斯曼橋邊,有時在杉樹橋邊。他們常說人老了常常變得古怪。也就滿足于這一解釋。 一九八二年二月二日,有一輛聯合郵包服務公司的卡車駛進她的車道。她并沒有郵購什么東西,感到惑然不解。她簽過收條,看郵包上的地址:“依阿華,溫特塞特,r。r。2,50273”寄信人地址是西雅圖一家律師事務所。 郵包包得很整齊,并加了額外保險。她把它放在廚房桌子上,小心地打開。里面有三個盒子,安全地包在泡沫塑料之中。一只盒子頂端用膠條粘著一個厚信封,另一個盒子上有一封公文信,收信人是她,寄信人是一家法律事務所。 一九八二年一月二十五日 弗朗西絲卡。約翰遜女士 依阿華。溫特塞特 r。r。2,50273 親愛的約翰遜女士: 我們是一位最近去世的羅伯特。金凱先生的財產代理人…… 弗朗西絲卡把信放在桌上。外面風雪掃過冬天的原野,她眼望著它掃過殘梗,帶走玉米殼堆在柵欄的角落里。她再讀一遍那几行字: 我們是一位最近去世的羅伯特。金凱先生的財產代理人…… 哦,羅伯特,羅伯特,……別……,她輕聲說著,低下了頭。 一小時之后她才能繼續讀下去。那直接了當的法律語言,那准确的用詞使她憤怒。 我們是……代理人 一個律師執行一個委托人的委托。 可是那力量,那騎著彗星尾巴來到這世上的豹子,那個在炎熱的八月的一天尋找羅斯曼橋的沙曼人,還有那個站在名叫哈里的卡車踏板上回頭望著她在一個依阿華農場的小巷的塵土中逝去的人,他在哪里呢?在這些詞句中能找到嗎? 這封信應該有一千頁之長,應該講物种演變的終點和自由天地的喪失,講牛仔們在柵欄网的角落里掙扎,像冬天的玉米殼。 他留下的唯一遺囑日期是一九六七年七月八日。他明确指示把這些 物件寄給您。如果找不到您,就予銷毀。 在標明“信件”的盒子里有他于一九七八年留下的給您的信。信是由 他封口的,至今末打開過。 金凱先生的遺体已火化,根据本人遺愿,不留任何標記。他的骨灰也 根据本人遺愿撒在您家附近,据我所知該地稱作羅斯曼橋,已由我事務 所一職員執行。 如有可效勞之處,請隨時与我們聯系。 律師:愛倫。奎本謹啟 她喘過气來,擦干了眼睛,開始審視盒子里的東西。 她知道那軟信封里是什么,她确知無疑,就像她确知春天一定會再來一樣。她小心打開信封,伸進手去,出來的是那銀項鏈,上面系著的圓牌子上刻著“弗朗西絲卡”,背面用蝕刻刻出小得不能再小的字:“如撿到,請寄往美國依阿華州溫特塞特r。r。2,弗朗西絲卡。約翰遜收。”信封下面還有他的銀手鐲,包在餐巾紙里。有一張紙條和手鐲包在一起,那是她的筆跡: 當白蛾子張開翅膀時 可以過來,什么時候都行。 這是她釘在羅斯曼橋上的紙條。他連這也留下做紀念了。 然后她想起來,這是他唯一擁有的她的東西,是證明她存在的唯一見證,此外就只有逐漸老化的膠片上日益模糊的她的影像了。這羅斯曼橋上的小條上面有斑點,有折痕,好像在皮夾里放了很久。 她尋思,這些年來在遠离中央河邊的丘陵地帶的地方,他不知拿出來讀過多少次。她可以想象,他在一架直達噴气式飛机上就著微弱的小燈,面前放著這張紙條;在虎之國的竹篷里用手電照著讀這張紙條;在貝靈漢的雨夜讀過之后折起來放在一邊,然后看照片:一個女人在夏天的早晨倚在一根篱笆樁上,或是在落日中從廊橋走出來。 三個盒子每個都裝著一架相机帶一個鏡頭。都已飽經風雨侵蝕,帶著傷痕。她把其中一架轉過來,在取景器上有“尼康”字樣,商標的左上角有一個“f”,她在杉樹橋遞給他的那架相机。 最后,她打開他的信,是他親筆寫在他的專用信紙上,日期是一九七八年八月十六日。 親愛的弗朗西絲卡: 希望你一切都好。我不知道你何時能收到此信,總是在我去世以后。我現已六十五歲,我們相逢在十三年前的今日,當我進入你的小巷問路之時。 我把寶押在這個包裹不會攏亂你的生活上。我實在無法忍受讓這些相机躺在相机店的二手貨櫥窗里,或是轉入陌生人之手。等它們到你手里時已是相當破舊了,可是我沒有別人可以留交,只好寄給你,讓你冒風險,很抱歉。 從一九六五年到一九七三年我几乎常年是在大路上。我接受所有我謀求得到的海外派遣,只是為了抵擋給你打電話或來找你的誘惑,而事實上只要我醒著,生活中每時每刻都在這种誘惑。多少次,我對自己說:“去它的吧,我這就去依阿華溫特塞特,不惜一切代价要把弗朗西絲卡帶走。” 可是我記得你的話,我尊重你的感情。也許你是對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在那個炎熱的星期五從你的小巷開車出來是我一生中做過的最艱難的事以后也決不會再有。事實上我怀疑有多少男人曾做過這樣艱難的事。 我于一九七五年离開以后的攝影生涯就致力于拍攝我自己挑選的對象,有机會時就在當地或者本地區找點事做,一次只外出几天經濟比較困難,不過還過得去,我總是過得去的。 我的許多作品都是圍繞著皮吉特海灣。我喜歡這樣。似乎人老了就轉向水。 對了,我現在有一條狗,一條金色的獵狗。我叫它“大路”,它大多數時間都伴我旅行,腦袋伸到窗外,尋找捕捉對象。 一九七二年我在緬因州阿卡迪亞國家公園的一座峭壁上摔了下來,跌斷了踝骨,項鏈和圓牌一起給跌斷了,幸虧是落在近處,我又找到了,請一位珠寶商修复了項鏈。 我心已蒙上了灰塵。我想不出來更恰當的說法。在你之前有過几個女人在你之后一個也沒有,我并沒有要發誓要保持獨身,只是不感興趣。 我有一次觀察過一只加拿大鵝,它的伴侶被獵人殺死了。你知道這种鵝的伴侶是從一而終的。那雄鵝成天圍著池塘轉,日复一日。我最后一次看見它,它還在尋覓。這一比喻太淺露了,不夠文學味儿,可這大致就我的感受。 在霧蒙蒙的早晨,或是午后太陽在西北方水面上跳動時,我常試圖想象你在哪里,在做什么。沒什么复雜的事-不外乎到你的園子里去,坐在前廊的秋千上,站在你廚房洗滌池前之類的事。 我樣樣都記得:你的气息,你夏天一般的味道,你緊貼我身上的皮膚的手感還有在我愛著你時你說悄悄話的聲音。 羅伯特。潘。華倫用過一句話:“一個似乎為上帝所遺棄的世界。”說得好,很接近我有時的感覺。但我不能總是這樣生活。當這些感覺太強烈時,我就給哈里裝車,与大路共處几天。 我不喜歡自怜自艾。我不是這种人。而且大多數時候我不是這种感覺。相反,我有感激之情,因為我至少找到了你。我們本來也可能像一閃而過的兩粒宇宙塵埃一樣失之交臂。 上帝,或是宇宙,或是不管叫它什么,總之那平衡与秩序的大系統是不承認地球上的時間的。對宇宙來說,四天与四兆光年沒有什么區別。我努力記住這一點。但是我畢竟是一個男人。所有我能記起的一切哲學推理都不能阻止我要你,每天,每時,每刻,在我頭腦深處是時間殘忍的悲號,那永不能与你相聚的時間。 我愛你,深深地,全身心地愛你,直到永遠。 最后的牛仔:羅伯特 又:我去年夏天給哈里裝了一個新引擎,它現在挺好。 包裹是五年前收到的。翻看里面的東西已成為她每年的生日儀式。她把照相机,手鐲和帶圓牌的項鏈放在壁柜里一個特制的匣子中。匣子是當地一個木匠根据她的設計做的,胡桃木加防塵封口,里面用軟墊隔開。木匠說“這匣子真考究。”她只是笑笑。 最后一道儀式是讀文稿,她總是在一天結束時在燭光下讀。她從起居間拿來這份文稿,小心地把它舖在貼面桌上蜡燭旁,點上她一年一支的香煙駱駝牌,啜一口白蘭地,然后開始讀。 羅伯特。金凱 對有些古老的風我至今不解,雖然我一直是,而且似乎永遠是乘著這些風卷曲的脊梁而行。我徜徉在零度空間,世界在別處另一种物体中与我平行運行。我看世界就像兩手插在褲袋里彎身向商店櫥窗里張望一樣。 在零度空間中常有奇异的時刻。一條長長的長路從馬格達萊納以西蜿蜓繞過多雨的新墨西哥,變成了人行小路,然后又變成野獸踩出來的羊腸小道。我車窗的亂水器一甩,羊腸小道變成了人跡獸跡都沒有的洪荒森林。亂水器再一甩,又退回了一步,這下到了大冰原,我亂纏頭發,身披獸衣,手拿長矛在雜草中行進,身体精瘦像冰一般堅硬,渾身肌肉,狡黠莫測。過了冰原,再沿著事物的發展階段往回走,我在深鹽水中游泳,長著鰓,深身是鱗。再往遠處我就什么也看不見了。只見浮游生物之外是零這個數字。 歐几里德不一定全對。他假定平行線一直到頭都是平行的。但是非歐几里德式存在也是可能的。兩條平行線在遙遠的某處相遇。那相交點正在消失,是對會合的幻覺。 但是我知道,我并非僅僅是幻覺而已。有時相會合是可能的-一种現實洋溢到另一种現實中去。那是輕柔的互相纏繞,而不是這個充斥著准确性的世界上所慣見的那种齊整的交織。沒有穿梭聲,只是……呵气。對了,就是這聲音,也是這感覺。呵气。 于是我在這世外的現實之上,之旁,之下以及周圍緩緩運行,總是強壯有力,同時也不斷獻出我自己。而那另一個覺察到了,于是帶著它自己力量迎上來,同樣把自己獻給我。 在這呵气之中的某個地方有樂聲飄飄,于是那奇异的,盤旋上升的舞蹈開始了,完全踏著自己特有節拍,把那個纏頭發手拿長矛的冰紀人煉化。緩緩地,在柔和的樂聲中總是柔和--那冰紀人落下來,從零度空間落下來……落到她的体內。 弗朗西絲卡六十七歲生日這一天結束時雨已停止,她把牛皮紙信封放回書桌最下面的抽屜。理查德去世后她決定把這包東西放進她銀行的保險柜里,不過每年此時拿回來几天。蓋上胡桃木匣子的蓋子,把相机關在里面。匣子放進她臥室壁柜的子上。 下午早些時候她曾去過羅斯曼橋。現在她走到前廊,用毛巾擦干秋千,坐在上面,這里很涼,但是她要呆几分鐘,每次都是這樣。她走到庭院門口站著,然后走到小巷口。事隔二十二年之后她仍然看見他在近黃昏的午后走出卡車來問路,她還能看見哈里顛簸著駛向鄉間公路然后停下-羅伯特。金凱站在踏板上,回頭望著小巷。 弗朗西絲卡的信 弗朗西絲卡一九八九年一月去世,終年六十九歲,那年羅伯特。金凱如活著,應是七十六歲。登記的死因是“自然死亡”。醫生對邁可和卡洛琳說:“她就這么死了。事實上我們有點不明白。我們找不出死亡的具体原因。一個鄰居發現她趴倒在廚房的餐桌上。” 她在一九八二年的一封給律師的信中要求死后把遺体火化,骨灰撒在羅斯曼橋。火葬在麥迪遜縣是一件不尋常的事-多少被看作是激進行為--因此她這一遺愿引起了咖啡館和加油站還有執行人的不少議論。撒骨灰一事沒有公開進行。 追掉會過后,邁可和卡洛琳緩緩驅車到羅斯曼橋,執行弗朗西絲卡的遺囑。雖然這座橋离家很近,但与約翰遜一家從來沒有什么特殊關聯。他們兩人一再感到奇怪,為什么他們平時很通情達理的母親會出此莫名其妙的行動,為什么她為依慣例要求葬在他們父親的墓旁。 在這以后,邁可和卡洛琳開始了清理房子的漫長過程,并且在律師從財產角度審查放行后從銀行把保險箱取出來。 他們把保險箱內的東西分門別類,開始一一過目。那牛皮紙信封是在卡洛琳的一摞東西中,不過壓在下面大約三分之一處。她迷惑不解地打開拿出里面的東西。她讀了羅伯特。金凱一九六五年給弗朗西絲卡的信,之后又讀了他一九七八年的信,然后是西雅圖的律師一九八二年的信。最后她仔細看了雜志剪報。 邁可。 他听出她聲音中惊奇夾著沉思,立即抬起頭來,“怎么會事?” 卡洛琳眼里含著淚,聲音有點發抖。“母親愛上了一個叫羅伯特。金凱的人,他是一名攝影師。你還記得我們都看過的那期嗎?就是上面有關于那几座橋的報導的那一期。這個人就是到這儿拍攝那些橋的。還有,你記得當時所有的孩子都在議論那個背著相机,怪里怪气的陌生人?那是就他。” 邁可坐在她對面,領帶解開,敞開領子。“再說一遍,說慢一點儿,我沒法相信我听對了。” 讀完信之后,邁可搜尋了樓下的壁柜,然后上樓到弗朗西絲卡的臥室里。他從來沒有注意到那個胡桃木匣子,把它打開來拿到樓下放在廚房桌上。“卡洛琳,這是他的相机。”匣子里一頭塞著一個封好的信封,上面寫著“卡洛琳或邁可”,是弗朗西絲卡的筆跡。在相机之間是三本皮面筆記本。 這信的內容我為敢肯定我能讀得下去。 卡洛琳條開信封,出聲念著:一九七八年一月七日親愛的卡洛琳和邁可: 雖然我現在還感覺良好,但是我覺得這是我安排后事的時候了(如人們常說的那樣)。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你們應該知道。因此我才寫這封信。 我可以肯定,你們翻看了保險匣,發現了那個一九六五年寄給我的牛皮紙信封后最終一定會找到這封信。如果可能的話,請坐在廚房的餐桌旁讀這封信你們不久就會理解這一請求。 要給我的孩子們寫信講這件事對我极為艱難手,但是我必須這樣做。這里面有著這么強烈,這么美的東西,我不能讓它們隨我逝去。而且,如果你們應該全面了解你們的母親,包括一切好的坏的方面,那么你們就必須知道這件事。現在,打起精神來。 正如你們已經發現的,他名叫羅伯特。金凱。他中間隆名的縮寫是“l”,但是我從來不知道那“l”代表什么字。他是一名攝影師,一九六五年曾來這里拍攝廊橋。 你們應當記得,當那些圖片出現在上時,這里如何的滿城爭道。你也可能還記得從那以后我就開始定期收到這雜志。現在你們知道我為什么突然對它感興趣了。順便說一句,他在拍杉樹橋時我和他在一起(替他拿一外相机背包)。 請你們理解,我一直平靜地愛著你們的父親。我過去知道,現在仍然知道是如此。他對我很好,給了我你們倆,這是我所珍愛的。不要忘記這一點。 但是羅伯特。金凱是完全不同的,我畢生從來沒有見到,听到或讀到過像他這樣的人。要你們完全了解他是不可能的。首先,你們不是我;其次你們非得跟他*在一起呆過,看他動作,听他談關于物种演變的一個分支的盡頭那些話才行。也許那些筆記本和雜志剪報能有所幫助,不過連這也不夠。 從某种意義上說,他不屬于這個地球。我能說的最清楚的就是這樣了。我常常把他想成一個騎著彗星尾巴到來的豹子一般的生物。他的行動,他的身体都給人這個感覺。他能集极度激烈与溫和善良于一身。他身上有一种模糊的悲劇意識。他覺得他在一個充滿電腦。机器人和普遍組織化的世界上是不合适宜的。他把自己看作是最后的牛仔,稱自己為“老古董”。 我第一次見到他是他停在門口問去羅斯曼橋的方向。那時你們三人去參加伊利諾伊博覽會了。相信我,我決不是閒在那里沒事找刺激,這种想法离我遠了。但是我看了他不到五秒鐘就知道我要他,不過沒有我后來真的達到的那個程度。 請你們不要把他想成一個到處占鄉下姑娘便宜的浪蕩人。他決不是那种人。相反,他有點靦腆。對于已發生的事我和他有同樣的責任,事實上我這方面更多。手鐲里那條是我釘在羅斯曼橋上的,為的是我們初次見面的第二天早晨他可以見到。除了他給我拍的照片外,這紙條是他這么多年來擁有的唯一證据,證明我确實而不僅僅是他的一個夢。 我知道孩子們往往傾向于把自己的父母看成無性別的,所以我希望以下的敘述不至于對你們打擊大太,我當然希望不會破坏你們對我的記憶。 羅伯特和我在我們這間老廚房里一起度過了許多小時。我們聊天,并在燭光下跳舞。而且,是的,我們在那里做愛了,還在臥室里,在牧場草地里以及几乎你們可以想到的任何地方。那是一种不可思議的,強有力的,使人升華的做愛,它連續几天,几乎不停頓。在想他時我總是用“強有力”這個字眼。因為在我們相遇時他已是這樣。 他激烈時像一支箭。他對我做愛時我完全不由自主,不是軟弱,這不是我的感覺,而是純粹被他強大的感情肉体的力量所征服。有一次我把這感覺悄聲告訴他,他只是說:“我是大路,是遠游客,是所有下海的船。” 我后來查了字典。人們听到“遠游客”這個詞首先聯想起的是游鷹。但是也還有別的含義,他一定是知道的,其中之一是“异鄉客,外國人”另一個含義是“流浪。遷移”。這個字的拉丁字根意思是陌生人。現在我想起來他身兼所有這些特征:一個陌生人,廣義的外國人,遠游客,而且也像鷹隼一般。 孩子們,請你們理解,我是在試圖表達本來不可言喻的事。我只希望有一天你們各自也能体驗到我有過的經歷,不過我想這不大可能。雖然我想在當今這個比較開明的時代說這話不大合乎時宜但我的确認為一個女人不可能擁有像羅伯特。金凱這种特殊的力量。所以,邁可,剛才說不把包括在內。至于卡洛琳,恐怕坏消息是天底下這樣的男人只有他一個,沒有第二人。 如果不是因為你們倆和你們的父親,我會立即跟他走遍天涯他要我走,求我走,但是我不肯。他是一個非常敏感,非常為別人著想的人,從此以后沒有來干扰過我們的生活。 事情就是這樣矛盾:如果沒有羅伯特。金凱,我可能不一定能在農場呆這么多年。在四天之內,他給了我一生,給了我整個宇宙,把我分散的部件合成了一個整体。我從來沒有停止過想他,一刻也沒有。即使他不在我意識中時,我仍然感覺到他在某個地方,他無處不在。 但是這從來沒有絲毫減少我對你們或你們父親的感情。在只想到我自己一個人時,我不敢肯定我做出了正确的決定,但是把全家考慮在內時,我肯定我做對了。 不過我必須坦誠地告訴你們,從一開始,羅伯特比我更了解我們兩人怎樣是天造地設的一對。我想我只是隨著時間的推移才逐步理解這意義的。如果在他与我面對要求我跟他走時我已真正了解這一點,我也許會跟他去了。 羅伯特認為這世界已變得太理性化了,已經不像應該的那樣相信魔力了。我常想,我在作出決定時是否太理性了。 我相信你們一定認為我對自己葬法的遺囑不可理解,以為那是一個糊涂了的老太婆的主意。你們讀了一九八二年西雅圖的律師來信和我的筆記本之后就會理解我為什么提出這一要求。我把活的生命給了我的家庭,我把剩下的遺体給羅伯特。金凱。 我想理查德知道我內心有他達不到的地方,有時我怀疑他是否發現了我放在梳妝台抽屜里的牛皮紙信封。在他彌留之際在得梅音的一家醫院里我坐在他身邊他對了我說了以下的話:弗朗西絲卡,我知道你也有過自己的夢,我很抱歉我沒能給你。“這是我們共同生活中最動人的時刻。 我不要你們有內疚,或者怜憫,或者任何這類感覺。這不是我的目的。我只要你們知道我多愛羅伯特。金凱。我這么多年來每天都在對付這件事,他也是。 雖然我們沒有再說過話,但是我們已緊密地聯在一起,世界上任何兩人的關系能有多緊密我們就有多緊密。我找不出言詞來充分表達這一點。他告訴我的話表達的最好,他說:“我們原來各自的兩個生命已不存在了,而是兩人共同創造了第三個生命。我們兩人都不是獨立于那個生命之外的,而那個生命已被放出去到處游蕩。 卡洛琳,還記得我們為了我壁柜里那件粉色連衣裙發生的那場激烈爭吵嗎?你看見了想穿。你說你從來沒見我穿過,那么為什么不能改合适了讓你穿。羅伯特和*我第一夜做愛時我穿的就是那件衣服。我一輩子都沒有像那天那么漂亮過。這件連衣裙是我對那段時光的小小的,傻傻的紀念。所以我從來沒有再穿過,也拒絕給*你穿。 羅伯特一九六五年离開這里以后,我意識到我對他的家庭背景知之甚少。不過我認為几乎對其他一切都已了解-也就是在那几天中值得注意的一切。他是獨生子,父母雙亡,他生于俄亥俄州一個小鎮。 我連他上過大學沒有,甚至上過中學沒有也不清楚。但是他有一种質朴的,原始的,几乎是神秘的聰明智慧。對了,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時他是隨海軍陸戰隊到南太平洋的戰地攝影記者。 他結過婚,遇到我之前很久已經离了。沒有孩子。他的前妻是搞音樂的,好像記得他說是個民歌手之類的,他外出攝影長期不在家的生活使婚姻難以維持。他把破裂的原因歸罪于自己。 除此之外,据我所知羅伯特沒有家。我要求你們把他看作我們的親人,不論這一開始對你們有多困難。至少我有一個家,有与人共享的生活。羅伯特是孤身一人這不公平,我當初就知道。 由于理查德的緣故,也由于人們愛講閒話的習慣,我宁愿(至少我自以為是這樣)這件不傳我們約翰遜家之外。不過我還是交給你們來判斷該如何處理。 在我這方面,我當然決不以同羅伯特。金凱在一起為恥。恰恰相反。這些年來我一直愛著他愛得要命,雖然由于我自己的原因,我只有過一次設法同他聯系。那是在你們的父親去世之后,結果失敗了。我擔心他出了什么事,由于這种害怕,就沒有再作償試。我就是無法面對這樣的現實。所以你們可以想象,當一九八二年這個包裹同律師的信一起來到時我是怎樣的心情。 如我所說,我希望你們理解,別把我往里想。如果你們是愛我的,那么也該愛我做過的事。 羅伯特。金凱教給了我生為女儿身是怎么回事,這种經歷很少有女人,甚至沒有任何一個女人体驗過。他美好,熱情,他肯定值得你們尊敬,也許也值得你們愛。我希望你們兩者都能給他。他以他特有的方式,通過我,對你們很好。 望好自為之,我的孩子們。 母字 廚房里寂靜無聲。邁可深深吸了一口气,望著窗外。卡洛琳環顧四周,看著洗滌池,地板,桌子和每一件東西。 當她開口說話時,她的聲音輕的几乎像耳語,“哦,邁可,想想他們兩人這么多年來這樣要死要活地互相渴望。她為了我們和爸爸放棄了他,而他為了尊重她對我們的感情而遠遠离去。邁可,我們想到這簡直沒法處之泰然。我們這樣隨便對待我們的婚姻,而這樣一場非凡的戀愛卻是因我們而得到這么一個結局。” 他們在漫長的一生中只在一起度過了四天,只有四天。就是在我們去參加那可笑的伊利諾伊州博覽會的時候。你看媽媽這張照片,我從來沒有見過她這樣子。她真美。這不是照相的美,而是由于他為她做的一切。你看她,放蕩不羈,自由自在,她的頭發隨風飄起,她的臉生動活潑,真是美妙极了。” 天哪,了擦眼睛。 卡洛琳又說:“顯然這些年來他沒有跟她聯系過。他死時一定是孤身一人,所以才讓人把相机寄給她。” 我記得我跟媽媽為了那件粉色連衣裙吵架的事,接連好几天,我嘀嘀咕咕鬧著要,并且問為什么不行。后來我拒絕跟她說話。他只說一句:'不,卡洛琳,這件不行。'” 邁可想起他們現在坐的這張舊桌子,就因為這,弗朗西絲卡才在他們父親死后要搬進來。 卡洛琳打開那軟包裝的小信封。“這是他的手鐲,項鏈和那小圓牌。這是母親在信里提到的那張紙條,就是她釘在羅斯曼上的那張。所以他寄來的這座橋的照片上看得出來橋上釘著紙條。” 邁可,我們該怎么辦?你考慮一下,我一會儿就回來。 她跑到樓上去,几分鐘后拿著那件粉色連衣裙回來了。那衣服疊得好好的包在塑料紙里。她把它抖落開,舉起來給邁可看。 想象一下,她穿著這件衣服在這儿廚房里跟他跳舞。想一想:我們大家在這里度過了多少時光,她在為我們做飯,坐在這里同我們談我們的問題-討論到哪里去上大學,談維持成功的婚姻有多困難的時候,必定時時刻刻看到什么的形象。天哪,我們跟她相比多么天真,多么不成熟。” 邁可點點頭,走到洗滌池上面的碗柜旁。“你想母親會留下什么喝的嗎?我可真想喝。回答你的問題?我不知道我們該怎么辦。” 他在碗柜里掏來掏去,找到一瓶白蘭地,几乎空了。“還夠兩杯,卡洛琳,要一杯嗎?” 好。 邁可從柜子里拿出僅有的兩只白蘭地杯子放在黃色貼面的餐桌上。他倒空了弗朗西絲卡最后一瓶白蘭地,而卡洛琳開始默默地讀第一冊筆記本。“羅伯特。金凱于一九六五年八月十六日一個星期一來到這里。他正設法找羅斯曼橋。那是下午近黃昏時分,天很熱,他開著一輛小型卡車,他給它取名叫哈里……' 我寫羅伯特。金凱和弗朗西絲卡的故事的過程中,我對金凱越來越感興趣,覺得我們對他和他的生平知道得太少了。在本書付印前几個星期我又飛往西雅圖,試圖再發掘一些關于他的尚未發現的情況。 我有一個想法:既然他愛好音樂,本人又是個藝術家,那么在皮吉特的音樂文藝圈中也許會有人認識他。西雅圖時報的編輯幫了我的忙。雖然他不知道金凱其人,但是他向我提供了該報紙一九七五年到一九八二年的有關部分,這是我最感興趣的時期。 在翻閱一九八零年的報紙時我見到一張黑人爵士樂演奏者的照片,是一個名叫約翰。“夜鷹”。卡明斯的高音薩克斯管吹奏手。照片旁署名羅伯特。金凱。當地音樂家協會給了我卡明斯的地址,并且告訴我他有好几年沒有參加演出了。地址是塔科馬一個工業區附近一條叉道。 我登門几次才碰到他在家。開頭他對我的提問有點防范,不過我說服了他,使他相信我對羅伯特。金凱的興趣是嚴肅的,善意的。之后,他就親切地,敞開來談了。他同我談話時七十歲,我總是打開錄音机讓他告訴我有關羅伯特。金凱的情況。以下是略加整理的他的談話記錄。 夜鷹 我那會儿住在西雅圖,在肖蒂樂隊干活儿,我需要一張好的黑白相片做廣告。那個吹銅管儿的告訴我有個家伙住在那儿一個島上,照得不賴,他沒有電話,我就給他寄了一張明信片。 他來了,可真是個怪里怪气的外鄉老漢,穿著件仔褲,靴子,桔黃背帶,拿出那老掉牙的破相机,看上去簡直就不像還能開得動,我心想,呵呵!他讓我拿著號靠一塊淺色牆呆著,要我就就這么說,不停的吹。開頭的三分鐘那小子就站在那儿盯著我看,真是死盯著我看,那是你從來沒見過的最冷冰冰的藍眼睛。 過了一會儿他開始照相,然后他問我能不能吹,我吹了。我吹了大約有十分鐘,他就在那儿不停地扣扳机,照了一張又一張,然后他說:“好了,我照好了,明天就給你。' 第二天他把相片儿拿來了。我真給鎮住了。我過去照過好些相。可這几張是最棒的,比以前所有的都好得多。他要了我五十元,我覺得挺便宜。他謝了我,走了。他往出走時問我在哪儿演奏,我說“肖蒂樂隊”。 過了几個晚上這后,有一次我往觀眾席里望,瞅見他坐在旮旯里一張桌子邊儿,听得絕對認真。從此他每禮拜來一次,總是在禮拜二,總是喝啤酒,不過喝得不多。 我有時候在休息時過去跟他聊几分鐘。他挺安靜,話不多,不過确實挺好處的。他總是有禮貌地問我可不可以吹一曲。過了不久我們有點熟了。我喜歡到港口去看水,看船,發現他也是。后來熟到一塊儿坐到長板凳上聊天,一聊就是一下午。也就是一對老家伙隨便談談心,都覺得自己有點儿跟不上趟,有點過時了。 他常帶著他的狗,挺好的狗,他管它叫“大路”。 他懂魔力,搞爵士音樂的也都懂魔力,也許正因這個我們談得來。你吹一個調子已經吹了几千次了,忽然有一套新的思想直接從你的號里吹出來,從來沒有經過你頭腦里的意識。他說照相,還有整個人生都是這樣的。然后他又加一句,:跟你愛的一個女人做愛也是這樣。' 他那會儿正在干一件事,想把音樂轉變成視覺形象。他跟我說:“約翰,你知道你吹<老于世故的女士>這支曲子的第四節時差不多總是即興重复的那調子嗎?好了,我想我那天早晨把這拍成照片了。那天光線照在水上恰到好處,一只藍色的蒼鷺正好同時翻過我的取景器,我當時听到你吹那重复的調子,同時也真正看見了那曲調,于是扣下扳机。” 他把所有時間都花在這把音樂變成形象的工作上,簡直著了迷。不知道他靠什么過日子。 他很少講他自己的生活。我一直只知道他照相旅行過好多地方,再多就不太知道了。可是有一天我問起他脖子挂的鏈子底下的那個小東西。湊近著可以看見那上頭刻著“弗朗西絲卡”我就問:“這有什么特別意思嗎?” 他好一陣了沒說話,光盯著水看。然后說:“你有多少時間?”“得,那天是禮拜一,是我的休息日,所以我說我有的是時間。” 他講開了,像是打開了水龍頭,整整講了一下午,一晚上。我覺得他把這事藏在心里已經很久很久了。 從來沒提過那女的姓什么,也沒說過這事發生在哪儿。可是,說真格的!羅伯特。金凱講她的時候真是個詩人。她一定是個人物,一位了不起的女士。他開頭先引了他為她寫的一篇文章我記得題目好像是叫個什么“零度空間”。我記得我當時覺得這像奧奈特。柯爾曼的自由体即興曲。 好家伙,他一邊說儿一邊儿哭。他大滴大滴眼淚往下落,老人才這么哭法儿,也就是薩克斯管才這么吹法儿。這以后我才明白為什么老是要求我吹。于是,說真格的,我開始喜歡上這小子了。能對一個女人這么鐘情的人自己也是值得讓人愛的。 我老是想著這件事儿,想著他跟那個女人共同有的那東西力量有多強大,想著他叫作“老方式”的東西。于是我對自己說:“我一定要把那力量,那段愛情演奏出來,讓那“老方式”從我的號里吹出來,這里頭有一种他好的特別抒情的東西。” 于是我就寫了這個曲子-花了我三個月時間。我要保持它簡單,优雅。复雜的玩意儿好弄。簡單才難。我每天都在那上頭花功夫,直到開始對頭了。然后我又下點功夫把鋼琴和低音提琴的過門譜子寫出來。最后有一天晚上我演奏了這個曲子。 那是星期二晚上,他跟往常一樣,在听眾席里頭。反正那是一個不太熱鬧的晚上,可能一共有二十來個人,沒人太注意我們樂隊。 他靜靜地坐在那儿,像往常一樣全神貫注地听,我透過麥克風說:“我現在要吹一支我為一個朋友作的曲子,名叫。” 我說這話時看著他。他正盯著他那瓶啤酒看,可是我一說出“弗朗西絲卡”,他就慢慢儿抬起頭看著我,用兩只手把他的灰色長發往后攏一攏,點起一支駱駝牌香煙,兩只藍眼睛直勾勾看著我。 我把那號吹出從來沒有過的聲音,我讓它為他們分离的那些年月,為他們相隔的那千万里路而哭泣。在第一小節有一句立調,好象是在呼她的名字:“弗朗……西絲……卡” 我吹完之后,他筆直的站在桌邊儿,笑著點點頭,付了賬,走了。以后每次他來我都奏這支曲子。他為報答我寫那曲子,把一張古老的廊橋照片儿裝好鏡框送給我,現在就挂在那儿。他從來沒告訴我他在那儿照的,只是緊挨著他的簽名底下寫著“羅斯曼橋”。 可能是七。八年前,有一個禮拜二晚上他沒出現。下一個禮拜還沒有。我想他可能病了還還是出了什么事儿,開始擔心起來,就到港口去打听。誰也不知道他。最后打到了一條船到他住的那個島上去,那是在水邊的一間舊屋子,說實在的就是個棚子。 我在那儿探頭探腦的時候有個鄰居過來問我干什么,我告訴了他,鄰居說他十天以前就死了。說真格的,我听了以后心里可難過了,現在還難過。我非常喜歡他,這家伙就是有點不尋常,我覺得他知道好多我們大家都不知道的東西。 我向鄰居打听那條狗,他不知道,說他也不認識金凱。我就給動物收容所打電話,可不是,”大路“就在那儿。我到那儿把它領出來給了我的侄子。我最后一次看見它,它正跟那孩子親熱呢,我心里覺得挺舒坦。 總之,就是這么回事。我打听到金凱的情況之后不久,我的右胳膊出了問題,只要吹二十分鐘以上它就發麻,是一种脊椎病。所以我就不再工作了。 可是,說真格的,他跟那個女人的故事一直纏著我。所以每禮拜二晚上我都拿出我的號來吹我為他寫的那支曲子,我就在這么吹,完全自個儿吹。 不知怎么回事儿,我吹的時候總是瞅著他送給我的那張照片。有點儿什么特別的因緣,我說不上來,反正我吹那曲子的時候眼睛總是离不開那照片。 我就站在那儿,在天擦黑的時候,把這老號弄得嗚嗚哭,那是我在吹那曲調,為了一個叫羅伯特。金凱的男人和他管她叫弗朗西絲卡的女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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